千里之堤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莊子如此寫到。 “老師,列子真的能乘風飛翔嗎?” “列子放下了俗世的功名利祿,俗世能束縛住的只有他的肉體,任憑萬般枷鎖也無法阻撓他的精神,這不就相當于脫離塵世凡俗的‘土壤’,在精神的‘天空’中‘遨翔’嗎?” “老師,那有沒有人真的能在物質的世界中飛翔呢?” “我相信以后會有的?!?洪水越來越猛烈了。 “又一座堤壩坍塌了。”感慨來自大壩上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誰說的,聲音也微不可聞,但所有人都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 許久以前倒塌的大壩的殘骸在水天相接的地方若隱若現(xiàn),另一座大壩又在遠處化為了烏有。就在今早,毫無征兆的,等到眾人登上我們的大壩遠眺時,遠處的那座大壩連同它后面的人和聚居地已經(jīng)徹底消失不見,只剩下茫茫的洪濤,就好像他們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樣。 笨重的烏云冷漠地停留在人們的頭上,蒙蒙細雨浸潤著這水分多余的大地,微弱的雨聲是如哭泣聲一樣清晰。掛在天邊的驕傲的烈陽將溫暖明亮的光投射到大壩的廢墟上,美麗的鳥兒在沒有雨也沒有人的廢墟上快樂地歌唱。 被水汽沾濕的塵埃無法飛上天空,卻又不甘心落入水中,只能吃力地貼著水面飄蕩,提醒著其他地方的人們大壩的倒塌不是幻覺。 又一座堤壩倒塌了。不知道是誰說的,大家明明都知道說的是那座剛倒塌的大壩,卻又都開始不自覺地向自己腳下瞟去。 “都在看什么看啊?有什么好看的?還不快去干活!”這種不安的氛圍讓肥壯的工頭很不舒服,就好像這種情緒真的會讓他腳下的大壩垮掉一樣?!爸灰銈冋J真干活,大壩就永遠不會垮!” 人群一哄而散,紛紛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繼續(xù)任勞任怨地從事著這似乎沒有盡頭的工作——修繕大壩。只要努力工作,大壩就不會垮,只要大壩不垮,就能活下去,就能繼續(xù)擁抱生命與這個腐臭的可愛的世界。 “可是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北恍藿ù髩斡玫某林氐氖u壓彎了脊梁的他這樣想到。鮮艷羽毛的鳥兒在他頭頂上靈活地盤旋飛舞著,用動人的歌喉炫耀著自己的輕松自由,在重負之下慢慢挪動著腳步的他面前,在千千萬萬悲苦的眾生面前。他想到:“要是人也能像鳥兒一樣飛翔就好了?!?“對了!像鳥兒一樣飛翔!”他不禁大喜,一抖肩膀,笨重的石磚轟然落地,驚得鳥兒驚叫著不見了蹤影。他不顧身后的呼喚,大步流星地向家走去。 “早啊,小伙計,你要去哪里?。俊币粋€叫染泯的工人用鼻孔向他打招呼。 “我要回家去,我有一個十分……奇妙的主意?!?“嘖嘖嘖,真不知道你腦子里裝的都是什么,我可是要成為工頭的男人啊,怎么會在這種對話上浪費時間?算了,我就不和你計較了,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哈哈……” 他不理會染泯的嘲笑,也不理會身后其他人對他的呼喚,向家走去。走著,身后的越來越急促的呼喚聲漸漸小了下去,直到再也聽不見了,周圍路上的行人也越來越稀疏。拐過一個路口,只見路邊墻角下,蜷縮著一個瘦弱得像干枯的蘆葦一樣的小男孩,呆滯地注視著骯臟的地面,腐爛的單衣上散發(fā)出令人皺眉的惡臭。 他一邊走著,一邊從衣服口袋里伸手探去,只摸到一大一小兩枚硬幣。他用食指和拇指夾出那枚大的硬幣,輕輕放在了小男孩的腳邊上。 “先生,您真的愿意幫我嗎?”小男孩干枯的小眼睛里透出疲憊的陰霾,就在他即將要離開并忘記這個小男孩的時候。 他呆住了,緩緩回過身來,在小男孩面前蹲下來,輕聲問道:“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椭膯幔俊?小男孩的眼睛艱難地向上翻了一下:“我的爸爸媽媽,在工地上,醫(yī)生說他們勞累過度,就……”小男孩的聲音漸漸黯淡下去,“您能幫我報仇嗎?”小男孩出破爛的衣服里深處打磨得十分凌亂的半截撬棍,撬棍生銹的尖端卻十分銳利。“都是工頭害的?!?“孩子,你為什么不自己去找工頭報仇呢?”他問道。 “我不敢……可是我知道,現(xiàn)在的大壩已經(jīng)很脆弱了,而工頭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大壩倒塌?!毙∧泻⒌难劾镩W過一絲光亮,“只要您能幫我搗毀大壩,就能讓工頭,以及聚居地里這些盲目愚頑、縱然工頭為非作歹的人在悔恨交加中死去。能摧毀這么多邪惡,我相信被誤傷的人會理解的?!?他吃了一驚,連忙推脫到:“我還有好多重要的事要干呢……”突然,小男孩的眼神變得像二月里的野狼一樣冰冷而惡毒:“我還以為你是站在正義這一邊的呢,現(xiàn)在看來你和其他人一樣,也是個蠅營狗茍之輩!工頭的奴才!邪惡的幫兇!”說著,小男孩吃力地像他揮舞起鋒利的撬棍。 他連滾帶爬地逃開,半截生銹的撬棍滑落在他腳邊。小男孩聲嘶力竭地咆哮著,卻被撬棍落地的聲音掩蓋了。 “什么?有人跑了!”工頭怒不可遏。 “是啊,我親愛的工頭大人。”穿著華麗的禮服的貴族一邊說,一邊將他飼養(yǎng)的螞蟻回收到口袋里。 “來人?。〗o我把他抓回來!不論死活都行!” “工頭大人請息怒,您也知道的,工地上的工人每一天都在超負荷工作,‘若在陽光下看見一只蟑螂,那說明陰暗處已經(jīng)擠不下了’,想來這些刁民是積怨已久了,若是強行抓捕,恐怕……?!?工頭聞言,緩緩躺回精致的的躺椅上,眉頭緊鎖,“那該如何是好?!?“這些刁民只圖享樂,不顧生死存亡之大計,這樣下去他們早晚會后悔,不過我可不想給他們陪葬。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如何?” “這幫刁民,我好話歹話都說盡了,他們還是充耳不聞。真是瘋了!只要修好這大壩,我就可以坐穩(wěn)聚居地的第一把交椅了,這幫刁民卻不愿意再加把勁,我不過是讓他們每天干十四個小時的活,偶爾讓他們加二十四小時的班罷了,可他們卻對生死存亡的大事這個態(tài)度。瘋了,都瘋了!” “既然如此,我親愛的工頭大人,我們倒不如……” 過了幾天,大壩前召開了大會,工頭站在講臺上,染泯跪伏在工頭腳邊,雙手高舉過頭頂,撐起工頭頭頂上的華蓋。工頭居高臨下滔滔不絕地對全體工人宣布著,毒辣的太陽用恐怖的強光拷打露天工地上的工人們,更助長了工頭的威力。 “還是那句話,修筑大壩這件事情,罪在當代,功在千秋。不能老想著自己享樂,你們都要好好想想自己的兒子、孫子、曾孫子……洪水肆虐著,大壩一天不完工,世間就一天不會安寧……” “話說我曾曾曾爺爺就在修這座大壩了,可我曾曾爺爺、曾爺爺、爺爺、爸爸、我也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天搬十幾個小時磚啊?!迸_下傳來小聲的議論。 “就是就是,我家也是這樣。不過你真的打算生孩子嗎?” “害,我連養(yǎng)活自己都費勁,還生什么孩子呀……” 工頭繼續(xù)說道:“我知道現(xiàn)在有些不和諧的聲音,那都是其他聚居地嫉妒我們修建大壩的速度,故意派來奸細傳播謊言搞破壞的!”臺下瞬間就鴉雀無聲了。 “咱們不僅要保持領先的修建速度,還要嚴防其他聚居地的奸細……” 在工頭演講的過程中,黑壓壓的蟻群爬向大壩,順著早已在大壩的外壁上鉆好的洞進到大壩內部四通八達的螞蟻隧道里,在大壩里挖掘出成千上萬個蟻穴,又把挖出的磚石泥土的猩紅的顆粒一粒一粒地運往貴族的新豪宅的施工現(xiàn)場——那里的每一塊磚都浸透了血汗與膿液。 其中一只螞蟻爬到了大壩頂上,它向空氣伸出觸角,感受著迎風而來的濕潤的塵埃,那些大壩倒下時噴薄而出的塵埃,像是終于逃脫了束縛的囚徒,越來越近了。隨即,塵埃墜入了洪濤中,再也不見蹤影。它眺望廢墟許久,最后還是回到了被蛀穿的大壩里面。 “……犧牲自己、奉獻大壩!這就是人存在的終極意義!”工頭終于結束了他激情澎湃的演講,臺下的工人沒有敢不鼓掌的。 染泯也不失時機地大聲宣稱:“咱們的老祖宗就早已參透了的一切世間大道與真理了,只不過這些寶貴的知識后來都遺失了,最后被其他聚居地的野人們撿了去,這才讓那些野人有了今天。不信大家看看,咱們修大壩,那些野人也修大壩,用水壩保護聚居地這么精妙絕倫的主意豈是那群野人能想出來的?可見那些野人一定是坐在爛木頭上活下來的,為了詆毀咱們,便也編出他們自己的故事來,為了編故事還偷了咱們大壩的創(chuàng)意,如今他們?yōu)榱藞A謊正在修大壩呢?!?“還有呢,想必諸位也聽說了,別的一些聚居地正在打算建造一種叫做‘飛機’的玩意,想要飛到?jīng)]有洪水的地方去,根據(jù)古籍中記載的‘夫列子御風而行’,可見咱們的老祖宗早就已經(jīng)有了‘飛機’了,而那些野人至今所做的一切都早已被一位名為‘莊子’的哲學家老祖宗悟透了??茖W的盡頭是哲學啊,至今還有某些自命不凡的叫做‘科學家’的冥頑不靈之徒不相信祖先的智慧,卻要去搗鼓那些野人也在搗鼓的所謂‘科學’,殊不知等這些‘科學家’翻過了幾座大山到達他們的終點時,哲學家早就在那里等他們了!” 這一番長篇大論說得工頭摸不著頭腦,臺下的工人們也聽得云山霧繞,但大家出于對工頭的恐懼,還是報以熱烈的掌聲。 就在這時,他黑著眼圈、衣衫不整地一邊歡呼一邊一瘸一拐地跑了過來。大家都詫異地轉過頭來望著他,只見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疊地極凌亂的圖紙,小心翼翼地展開,用激動的聲音對眾人說道:“大家快看,我已經(jīng)想出了飛行裝置的設計方案,我們可以飛到?jīng)]有洪水的地方去了!” 染泯當即就陰沉了臉,呵斥道:“叫你好好修水壩你不修,一天到晚凈知道傳播些洋垃圾,荼毒人心!我們老祖宗的大智慧早就超越這些垃圾了!” 工頭一見到飛行器的設計圖紙,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感到脊背發(fā)涼,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栗起來。飛到?jīng)]有洪水的地方去,大壩沒用了,我要卸任了!完了,完了,都瘋了,全都瘋了!又氣又怕漸漸變成了惱羞成怒,工頭沖上去一把奪過圖紙,揉得稀碎,狠狠地摔在了他的臉上。 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哄笑,他的心要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掐住。他一把抓起圖紙最大的幾個殘片,便在嘲笑聲中落荒而逃,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把自己扔到了堆滿測繪工具的骯臟的破床上。精密的儀器和紙張在他死沉的身下發(fā)出痛苦的嗚咽,但他聽不見,遠離了哄笑的人群的聲音,那只大手卻一直掐住他的心?!袄献孀诘拇笾腔邸?,可為什么老祖宗沒有給我們留下哪怕是一個飛機零件呢?這話像是一顆裹了蜜糖的毒藥,讓他心神不寧。一條腿腫脹著,燙得嚇人,往那條腿上一摸便摸到滿手溫熱的碎肉,隨即傳來一陣火燒的痛。他索性不去想那些事,就這樣睡去,可腫脹的腿阻止他入眠。他在心里默默地計劃著,要用成果洗刷恥辱。第二天夜里,剩下最后一口氣小男孩拿著他的半截撬棍偷偷朝大壩底下摸索過去,人們再也沒有見過他。 第三天夜里,大壩終于完工了,工頭終于成功當選了聚居地的頭領。 第四天夜里,染泯還在等著,等待著提拔他做新工頭。 第五天夜里,貴族飼養(yǎng)的螞蟻終于把它們所能搬走的所有東西都搬到了貴族新豪宅的施工場地上。 第六天夜里,更多工人死在了貴族的新豪宅的工地上,活下來的工人神情沮喪、精神恍惚?!拔疫€以為修好了大壩就能活下來?!辈恢钦l如此說道,人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追問了。 第七天的太陽剛剛升起來,大壩、聚居地連同聚居地里面的人,都消失不見了,只剩下萬頃洪濤,就好像他們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樣。驕傲的太陽依舊把金色的輝光撒在洶涌的波濤上,在這個曾經(jīng)有一座大壩的地方,有鳥兒在歡快地歌唱。 在遠處的另一座大壩,上面有另一群人們看著浮在水面上半天落不下去的塵埃。 “那一座大壩原來可宏偉了,好好的一座大壩,怎么說垮就垮了呢?” “那還用說嗎?肯定是其他聚居地的人嫉妒這座大壩,派出奸細去挑唆當?shù)氐娜?,叫他們自毀了長城?!?“挑唆?怎么挑唆?” “在他們當中宣傳對大壩不好的言論,讓他們忘記了大壩對他們的好,忘記了大壩是多么無上的光榮,讓他們以為別的大壩有多么美好,最后讓他們失去了對大壩的信心,自己放棄了自己的大壩,親手拆毀了大壩的根基。” “可你又是誰,怎么知道那么多呢?” “我?哼哼……”只見那人手拿口袋,身著華麗而干凈的禮服,從容不迫地蹲下,優(yōu)雅地向地面伸出修長潔白的手指。一只小螞蟻從地面上的蛀洞里伸出細小的觸角,小心翼翼地爬出蛀洞,爬到那修長潔白的手指上,那手指的主人站起身來,對著探頭探腦的小螞蟻露出溫柔的微笑,隨后輕輕地將它放進自己另一只手中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