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篇:彭志沊——一萬個朋友和一個朋友
燈紅酒綠,霓虹之下,男人從酒吧后門滿身酒氣地撞了出來。一腳踢翻垃圾桶另一腳踢在墻上,頭頂在破敗的居民樓防盜窗上,鐵著個臉“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刺鼻的酒精味混合著胃酸的酸臭味彌漫在整個小巷子里。他吐得是一陣又一陣,直把胃給全部了個一干二凈。
“我沒事,太白?!蹦腥藢χ諝鈸]了揮手。他抬起頭來,不到三十歲的年齡卻頂著一張四五十歲老男人的臉,深陷的眼眶里是因為嘔吐和酒精充滿血絲的眼球。棕色的舊款大衣松松散散很不成樣子地穿在身上,皮鞋從粗糙的鞋面來看似乎是有些年頭了。男人憔悴的樣子像是在風(fēng)中搖曳的殘燭。
如您所見,這個落魄的沉迷酒精無法自拔的酒鬼,就是我。
或許你已經(jīng)知道,但我還是要再說一次。我叫彭志沊,今年二十四,中市大學(xué)首席學(xué)科顧問。
二十四歲,在大學(xué)里謀得一個僅次于校長的職位足以證明我的優(yōu)秀,于是就有人稱呼我為“年輕孤獨的天才”。
“天才”?我是的。
“孤獨”?那倒沒有。我有很多朋友。就在剛剛,我和我的一大群朋友在酒吧里喝了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阿爾伯特(即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幫我拿張紙。”我自言自語,從口袋里拿了張皺巴巴的餐巾紙擦了擦嘴,然后把紙揉成一團(tuán)扔在一邊。
“沉湎于虛幻的夢想而忘記現(xiàn)實的生活,這是毫無益處的,千萬記住。”老人犀利的目光透過半月形的眼鏡溫和地看著我。
“這我當(dāng)然知道,鄧布利多教授?!蔽颐嗣旖遣辉偃タ茨俏焕先?。
深巷中依舊僅我一人。

“……知道了嗎?還有,天冷了,記得穿秋褲?!?/p>
“知道了媽。”我掛斷了“母后大人”的電話,四十三秒。
住的依舊是出租屋,十幾平米,就一點簡單的設(shè)施,還算住得過去——不是我沒錢,我不缺錢。大學(xué)是個闊氣的地方,一堂規(guī)模不打的講座動輒十幾萬到幾十萬就為了讓一群僥幸通過考試的年輕人接受一點所謂“精致”“高級”的思想灌輸。真正能聽都我在說什么的掰斷手指也數(shù)不出幾個,于是我就可以大膽地站在講臺上亂講一通直講得臺下人云里霧里似懂非懂最后不得不用手撐著頭睡覺也照樣不影響鈔票大把大把地流進(jìn)我的口袋。
我非圣人,只是迂腐的蕓蕓眾生的一個,所幸朋友甚多能在我苦悶時與我一同灑脫。他們對我好我自然待他們不薄。從喝酒到玩樂無一不是我?guī)е麄円煌L(fēng)光。
“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零點整?!蔽疫€是獨坐在床上。
“若在下未記錯,閣下明天似乎還有一堂講座。”穿著簡易和服的男人好心提醒我。
“謝謝芥川(即芥川龍之介)先生,我會注意的。”謝過芥川先生后我躺在床上大喊:“杜康!”
“何言?”一個樣貌平平的男人答到。
我說:“把孟德拖出去,他這次喝得太多了。還有,把魯迅先生也弄出去,他罵得太難聽了——順便幫我把華生醫(yī)生叫過來?!蔽蚁铝舜?,披了一條薄毯在沒有秋景沒有夜空的秋夜之下移步到桌邊拿出抽屜里的筆記本翻找起來。
“先生找我?看樣子先生身體無恙?!比A生踱步到我身旁,一股倫敦陰雨的味道從他身上發(fā)出。他打量了一下我面前的筆記本?!斑@是剪報。”華生說?!岸及l(fā)黃了,看樣子先生收藏他們很久了。不知先生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我點了點頭,放下筆記本讓它攤開在桌面上。華生在漆黑的房間里用手指著字字正腔圓逐字逐字地念:“2021年【字跡模糊 無法辨認(rèn)】,本市城區(qū)發(fā)生一起性質(zhì)惡劣影響極大的兇殺案。一中學(xué)生晚歸時遭犯罪嫌疑人張某三連刺數(shù)十刀不幸身亡,其中致命傷多集中在頭部,現(xiàn)場慘不忍睹。據(jù)悉張某三因壓力過大致使對社會產(chǎn)生仇恨心理于是進(jìn)行了沒有目的的報復(fù)性殺人。目前犯罪嫌疑人張某三以故意殺人罪由中市最高檢察院向南湖省最高法院提起上訴。訴訟仍在進(jìn)一步開展中。在此,中市公安部提醒廣大市民朋友夜路歸家時……”華生停了下來看著眼神飄渺恍惚的我。我注意到他那審視一樣的眼光但并不畏懼,因為他的目光中透露出的更多的是……同情?
“2021年……難道是先生的朋友?”華生問。
我沒有回答華生這個問題,只是自顧自地說:“2022年2月,一審判處犯罪嫌疑人張某三死刑,緩期三年。二審判處犯罪嫌疑人張某三終身監(jiān)禁,剝奪其政治權(quán)利。2023年9月,犯罪嫌疑人張某三在監(jiān)獄中突發(fā)腦溢血搶救無效死亡。”我合上了筆記本,那些鉛字那些畫面是已近刻進(jìn)大腦深處無法抹去無法遺忘。他已經(jīng)死亡我不會讓更深層次的死亡降臨在他殘朽的軀體以及充盈的靈魂上。就像那句十分經(jīng)典的話一樣:遺忘,才是最終極的死亡。
“先生,耶和華(即基督教中的上帝)和克蘇魯就在外面要不要請他們進(jìn)來?”
“不用了華生。”我笑了笑,笑聲很輕松?!拔疫€不急著見上帝,邪神……無需多理?!贝┻^仍是空無一人的房間我回到床上,在被子下我做著十六年前的夢。我本不怕黑,如果我沒見過太陽。
十多年前,我的世界里出現(xiàn)了太陽,它恒定持續(xù)地朝我發(fā)出溫暖的光。但這場白晝持續(xù)不到兩年就消失了。
然后是永夜。
我都沒有看到落日余暉。
時間只有幾乎曇花一現(xiàn)的光亮。
好像也是在十多年前,那個金色頭發(fā)的小王子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倒是太宰治等幾位先生先后結(jié)識了我。我們一同在夏天死去的夜晚吶喊,在雨夜里喝得個爛醉然后坐在鐵軌上淋著雨盯著昏沉沉的天幕等待那并不存在的日出。
“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凌晨一點。”
剛剛喝酒的時候見著個衣著講究的男人,一句話都沒說對著還在吹瓶的太白就來了一下子二人當(dāng)初扭打作一團(tuán)。
“先生,”那個男人摸了摸嘴角的血。“你看生活就是這樣,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我是非正義的但我打倒了那個醉鬼?!彼噶酥柑稍诘厣系奶住!八?,尊敬的先生,您可以叫我亨利,請允許我做您的朋友?!?/p>
我說:“沒問題,您是我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朋友。”
男人向我很紳士地鞠了個躬轉(zhuǎn)身融入酒吧的人海之中。一片人聲鼎沸紙醉金迷里沒有人發(fā)現(xiàn)坐在角落自言自語的我。
“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凌晨——”我拔掉了智能鬧鐘,這玩意有時候真的是該死地吵。
我閉上了眼睛,明天還得去應(yīng)付我并不熱愛但不得不面對的世俗。
“先生,有空談?wù)剢??”有個聲音輕輕地呼喚著我,我沒有睜開眼睛回應(yīng)他。
“先生,有空談?wù)剢??”他又在喊我?/p>
“沒空?!蔽液敛涣羟榈鼗貞?yīng)他?!皼]時間陪你們鬧了,和你們說話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明天還有講座要睡了?!?/p>
“先生?!蹦莻€聲音笑了?!叭绻夷茏屇姷侥愕墓视涯??或者叫做逝友?”
我猛地彈了起來,房間里我連個人影都沒看到。
“先生,我們不用見面說說就行。”那個聲音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
“怎么做?”喝了這么多酒都還堅挺著的嗓子在這個時候竟然啞了。我從那個聲音荒誕的語言中聽出了自信——絕對的毋庸置疑的自信!
“您什么都不用做?!蹦莻€聲音依舊柔和。“您只需要給我一樣?xùn)|西?!?/p>
“你要什么?金錢?地位?”我問。
“您的一萬個朋友,以及他們給你的一切,我來幫您取走?!?/p>
我愣了一下。
“可是我沒有一萬個朋友,我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
“這不是問題,先生。我就是您第一萬個朋友。”
“可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p>
“我叫……這不重要,名字只是一個代號不是嗎?如果你記得住我那你就不用記住我的名字;如果你記不住我那你也不用記住我的名字。所以說,怎么樣?一萬個,換一個。先生您可以慢慢考慮?!蹦莻€聲音依舊悠閑。
我是虧的。沒必要,真沒必要!有這一萬個朋友我能擁有顯赫的地位和優(yōu)渥的生活。我喝酒,我淋雨,即使換了我不還是這個樣子?就憑這還想換走我一萬個朋友?!
感情?那算個屁!我和那一萬個朋友的交情不比那一個多?
真假?真的就那么重要?假的就那么不重要?
好壞?那一萬個朋友不是偉人也是英雄,就那個凡夫俗子也配得上?
“我換?!?/p>
“先生,您總算做了一件理智的事情?!蹦莻€聲音充滿了恭維?!白鰝€好夢,先生?!?/p>
于是我深深睡去。

像是做了一場長遠(yuǎn)的夢,我愣著站在街上面對一個小攤子手里還拿著吃了一半的烤腸。
就似大夢初醒。
就似神疲入夢。
胸口沉悶,那可能是飲酒后的遺存,但四肢怎會如此不協(xié)調(diào)?
我看了看小小的左手,哪里有一只電子表,上面有時間。
2021年10月5日
天上有太陽。
另外一只手是一袋作業(yè),印象里是要給那個人送到家里去。
我掏出放在兜里的手機(jī),用近乎顫抖到發(fā)瘋的手指發(fā)了一個“在嗎?”
我害怕這是大夢一場。
我害怕被愚弄。
我害怕這一絲希望只是引爆絕望的導(dǎo)火索。
我待在沒有光的世界里太久幾乎忘了自己在太陽下是個什么模樣。
我屏息等待著。
“不在”屏幕上是這兩個字。
是他的語氣。
憶不過似水流年,逃不過此間少年。
于是夢醒,于是日出,于是故事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