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張雪峰和顏寧之問說開去:在重新理解現(xiàn)代性爭議中摸索幸福的路徑
——讀王健飛《互聯(lián)網(wǎng)與中國后現(xiàn)代性囈語》
一片西瓜
? ? ? 從今年六月高考落下帷幕,關于網(wǎng)紅教師張雪峰的爭議就一直沒有停過,圍繞他衍生出了一系列教育領域的核心話題的討論,如:階層差異、教育功利化、寒門學子的信息差、教育的試錯成本等等,后面相繼火起來的四省學子精神自嗨的“山河大學”、難以回答的“顏寧之問”仿佛更是為這場喧囂的爭論添了把柴火。疫情結束后的第一個夏天,教育領域的話題如此集中出現(xiàn)在公共討論的中心,是今年高考壓力更大了嗎?還是已經喊累了的“史上最難就業(yè)季”在今年尤其令人感到焦慮呢?原因當然是疊加的,大疫三年的陰霾、宏觀層面經濟復蘇不及預期的壓力,現(xiàn)實的種種都會層層傳導影響到社會鏈條的末端——教育和孩子的身上,讓教育這個直接關涉到階層流動、社會分配的話題在畢業(yè)季格外牽動人的神經。
? ? ? ?此刻,我又想起讀庫2204期王健飛先生的這篇長文,他曾在此做出一個判斷:“實際上,中國現(xiàn)在面臨的唯一真正的危機,是一個現(xiàn)代性危機。也即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之間的對立。而當下社交媒體上的大部分爭論,都只是這種對立的分支。”作為一篇面向大眾的讀物,75000字的體量,以及“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這樣宏觀的話題未免稍顯勸退。但開篇作者已開宗明義的寫道,他只想借助這兩個概念回答一個核心議題:“為什么作為整體性的人類社會仍在進步,而個體卻越發(fā)地難以從中受益,或越發(fā)難以感受到這種受益?”
? ? ? 毫無疑問,我們處在一個正飛速實現(xiàn)現(xiàn)代性的社會之中,它意味著理性、秩序,進步、繁榮,相應的,引用文章中的定義,“現(xiàn)代性代指對客觀真理、理性、同一性、科學技術和人類社會普遍進步的認同感;而后現(xiàn)代則代指這些名詞的反面:相信主觀推斷、感性、個性、非科學文化和對社會整體進步正當性的質疑?!边@篇文章像一條線串起了當下輿論場許多我們看不懂的后現(xiàn)代性迷思,如賽博家族與卷土重來的封建文化、土味直播與令人咋舌的下沉市場等等,正是來源于后現(xiàn)代的非理性對現(xiàn)代性的理性和秩序造成的顛覆與挑戰(zhàn)。然而作者在分析這些爭議時給出了嶄新的視角和結論,試舉幾例:
? ? ? 我們看不懂快手主播辛巴為何能夠以一種看似封建的師徒制度,帶領直播家族成員一路在電商之戰(zhàn)的腥風血雨中殺出重圍,站穩(wěn)腳跟,實際上是因為這種類似家族企業(yè)的前現(xiàn)代方式確實彌合了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中難以解決的權益分配問題,因為它契合中國一向重視人倫大于利益的傳統(tǒng)觀念。
? ? ? ?我們質疑李子柒鏡頭下類似古代富農階級的生產生活方式,但實際上,這類古風博主之所以能夠取得成功恰恰是因為他們依托在現(xiàn)代中國的大工業(yè)化體系和現(xiàn)代商品流通機制上,唯有擺脫了封建剝削關系的小農經濟的文化精華,才能在當下滿足人們對田園牧歌的想象,獲得人們的欣賞。
? ? ? 我們嘲笑拼多多引領的消費降級風潮,但實際上對于絕大多數(shù)拼多多的消費者來說,它扮演著消費升級的作用。如果說天貓、京東等更“高級”的電商平臺取代的是城市中的萬達廣場、大悅城等商業(yè)圈,那么拼多多取代的則是大量鄉(xiāng)鎮(zhèn)集貿市場和小商品批發(fā)市場,從前那些小攤上的拖鞋襪子鍋碗瓢盆沒有吊牌,無法追溯廠商,質量參差不齊,但拼多多讓人們花更少的錢買到了更好的商品。
? ? ? ?我們調侃鶴崗因為3萬元一套的低價房成為躺平青年的理想定居之地,但實際上超低房價的城市中國還有很多,鶴崗的出圈在于它受益于現(xiàn)代化的經濟建設,美食娛樂交通網(wǎng)絡一應俱全,能夠以低成本為本地的居民提供舒適度不輸于一線城市太多的生活體驗。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這些躺平青年的大量到來意外推動了本地課外教育的發(fā)展,更多的本地人走出去,更多的外地人涌進來。
……
? ? ? ?從這些例證中我們不難看出作者解釋這些問題思路:那些我們難以理解的后現(xiàn)代性迷思均建立在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成果之上,社會的發(fā)展與進步應當首先是一種事實,但它更需要具象為人的感受。然而在互聯(lián)網(wǎng)廣泛的群體撕裂以及喋喋不休的爭論中,正面的感受被遮蔽了,我們更多的感受到內卷、混亂、疲憊與困惑。因此,每一場爭議興起,比起批判我們更需要做的是把問題嵌入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一環(huán),引導它去彌合社會矛盾中激烈的部分,讓每個人都意識到自己是社會進步的受益者,而不是一無所得。
? ? ? 現(xiàn)在,讓我們帶著這種分析問題的視角重新回到張雪峰和顏寧之問的爭議上來。有人說這是高等教育界的現(xiàn)實主義與理想主義之爭,張雪峰反復提醒你“上大學就是為了就業(yè)”,“生化環(huán)材是天坑,能不碰就別碰”“文科生就選思政法學漢語言,大一就送他兩本書《行測》和《申論》”,一言以蔽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踏踏實實學好一門手藝,才能換來體面的生活;但顏寧卻要求你“dream big & dream high”,去思考當你十年后能夠獨立帶實驗室時,你想研究什么科學問題,或者說解答什么樣的科學議題你就覺得今生無憾了,頗有一種劉慈欣筆下“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浪漫科研精神。有人說兩位老師面臨的其實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群體,張雪峰針對的是沒資源沒背景,急需高考改變命運的普通學生和家長,而顏寧面對的則是國內最優(yōu)秀的一批準博士生之一,他們即將邁入科研的殿堂,也理應承擔起學術界的理想典范。一面是柴米油鹽,一面是日月星辰,完全割裂的兩個群體是無法對比的。但這兩個群體真的是完全割裂的嗎?有沒有一種可能,今天某位張雪峰直播間的學生,未來有一天出現(xiàn)在深圳灣實驗室的博士生面試現(xiàn)場上呢?我無意像王健飛先生一樣高屋建瓴地用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這樣宏觀的概念去評析這些分歧,但關于二人的爭議,確實折射出了兩種不同教育目的在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如何調適的焦慮:一方面,我們希望教育能夠服務于經濟發(fā)展和社會建設,另一方面我們也希望教育服務于人本身素養(yǎng)的提升,但是現(xiàn)實層面的壓力卻讓二者處于對立之勢。
? ? ?張雪峰之所以受到熱捧,本質上是因為他契合了直播帶貨一樣的媒體傳播邏輯:短平快、形象性、明確性。張雪峰直播時連線家長,幾分鐘就可以給出非常明確的建議,其B站官方賬號的志愿指導視頻短則幾十秒,長則不到三分鐘。同時,他思路清晰,對大部分專業(yè)和院校總能以一些標簽化、形象化的語言高度概括,而且絕不繞圈,直接給建議。例如他引起最大爭議的那句話“理科590,如果報新聞學我就把他打暈”,或者“語言只是一種工具,想報英語的同學,你們知不知道有家公司叫科大訊飛”……正如電商信息流頁面再科學詳盡的商品介紹,也比不上直播間鋪陳渲染聲嘶力竭的叫賣聲更讓人有購買的沖動,張雪峰的視頻最大的貢獻就是極大程度降低了受眾的認知成本和決策成本。我們可以試想一下,一邊是時間長、客觀中立的詳細專業(yè)介紹、利弊分析;一邊是時間短、斬釘截鐵、形象鮮活的選擇判斷,對于信息資源有限的普通人來說,哪個更有影響力呢?張雪峰直播間的受眾正是受益于此。
? ? ? 我當然認可張雪峰的一些建議,比如盡量選擇壁壘更強的專業(yè),比如專業(yè)選擇要結合學生自身的性格特點,但其過于絕對化的就業(yè)導向,潛在的從認知層面把大學完全變成了“職前培訓班”仍然值得警惕。尤其是對文科專業(yè)前景的判斷過于窄化,仿佛讀了文科最后的出路就只剩下考公考編,這對年輕人的成長是毫無益處的,大學應當是一個充滿變化與機遇的舞臺,它要為學生有益的試錯提供托底,而不是簡單的點對點的勞動力輸出機構。如果說有人熱捧張雪峰,是認為他彌補了窮人家庭的認知差距,為寒門學子找出路,但實際上,寒門學子想要改變命運,最需要的恰恰就是訓練靈活的頭腦和尋找豐富的可能性,你需要讓他去見識不同的選擇和道路,他才知道適合自己的是什么。這種從一開始就遙指編制一條路的夢想之徑不僅是狹窄的,更是危險的。高考志愿對標的是四年以后甚至是七年以后的社會,今天的熱門未必是以后的熱門,我們如何去想象一個從大一開始就鉚足勁備考公務員的學生,畢業(yè)的時候能夠收獲多少思維的進步和能力的進步去應對越來越快的社會的變革呢?
? ? ? ?而這其實就是顏寧之問背后的質疑,如果大學從事的活動要滿足經濟需求,那么經濟發(fā)展的目的又是滿足誰的需求?從這個角度看,顏寧之問其實是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今年四月Chat-GPT橫空出世,AI浪潮已至腳下,大量重復性低端的工作即將被人工智能取代,我們這樣一個人力資源豐富的大國花費了巨大的教育成本培養(yǎng)出的人才是否具備更高水平的思維能力、更純粹的研究熱情、以及更大的決心和勇氣去投身于拓寬人類能力邊界的工作當中去,從而將文明發(fā)展的主動權緊緊握在自己手中?請注意,這里所謂的“拓寬人類能力邊界的工作”,絕非只存在于高級的實驗室、學術前沿,每一個平凡崗位上展現(xiàn)出來的管理智慧、富有熱情的想象力等都是獨屬于人的成果和創(chuàng)造,技術的進步對人的成長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顏寧的問題是當下社會轉型期我們每個人必須做出的選擇,也是教育系統(tǒng)必須給出的回答。
? ? ?七月已近尾聲,志愿填報與錄取也逐漸塵埃落定,不出意外,師范類持續(xù)走高,土木工程、新聞學、小語種遇冷,也有學生詢問“被錄取到了英語專業(yè),是不是死路一條了”,網(wǎng)絡上都在驚訝張雪峰的影響力。但總體而言,我聽到的欣喜大于抱怨,憧憬多于遺憾,我了解了許多以往未曾聽聞的專業(yè),也始終對這些基礎學科和新興學科的未來抱以樂觀的期待。社會改革的步伐加快以來,我們的教育體系已經深深嵌入社會發(fā)展的齒輪,學生在試卷上寫下的每一個字、每一道解題的方式都在努力與社會發(fā)展的要求相匹配,大時代的滾滾煙塵最終要落實到每個個體具體而微的生活中去。我們總是對100以后的社會變革過于樂觀,但對10年以后的社會變革卻過于悲觀,實際上我們已經親眼見證了選科組合方式變得豐富,高考報錄流程正不斷優(yōu)化,現(xiàn)在的年輕一代確實擁有比他們的長輩更為主動的選擇權,還有更為寬松的隨時為人生糾偏的余地,我相信這是解開所謂宏觀層面的現(xiàn)代性痛苦,亦或是微觀層面如何追求個體幸福人生等一系列問題最關鍵的鑰匙。
閱讀參考:
《關于為什么讀大學,我們該相信張雪峰還是顏寧?》| 界面文化
《答不好的顏寧之問:沒有理想可以做學術嗎?》| 知著網(wǎng)
《顏寧之問引熱議,為什么同學們答不上來》| 澎湃新聞
《“新傳天坑”?張雪峰式報志愿的缺陷在哪?》| 三聯(lián)生活周刊
《“大家都在賭”:453分撿漏上廣州大學,樓市低迷拖累土建專業(yè)?》| 南方周末
知乎熱議:所有從事科研的博士生和碩士生們,你們覺得現(xiàn)在研究的問題有意義嗎?還是只是為了獲得學歷?
(PS.意外發(fā)現(xiàn)主要參考的文章標題好像都是問號,像極了我近幾年的狀態(tài),腦子里塞滿了各種疑問,但是找不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