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家燕子傍誰飛·第3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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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方赤火
31 素琴弦已絕,不絕是南音
? ? ? ?奉書已經(jīng)忘記該怎樣做一個相府小姐了。她茫然坐在屬于自己的小床上,一樣一樣地辨認房間里的器具。文璧派了幾個丫頭老婆子服侍她。幾個人在地上鋪了一層舊布,小心翼翼地解開她亂蓬蓬的長頭發(fā),從里面簌簌的抖出沙土,以及里面裹著的、掙扎著的幾只小蟲子。
她被脫了個精光,按進滾熱的浴桶里。丫環(huán)們用皂角給她洗頭發(fā),打了三遍皂,亂草才逐漸變成了綢緞,一點點泛出光澤。她從沒感到自己的頭發(fā)這么沉過。一個老婆子托著她的一頭黑發(fā),一邊輕輕捋著,一邊嘖嘖稱贊。
她又被抱進另一桶干凈的水里。丫頭們用手巾把她全身上下都搓了個遍。她的胸脯被搓得有點疼,后背也熱辣辣的,感覺水溫燙得難以忍受??墒沁^了一會兒,她便適應了。泡在熱水里的滋味實在是太美妙了,她只覺得骨酥筋軟,慢慢便沉沉睡了過去。等她醒來,看到自己的皮膚都變成了淡淡的粉紅色,水面上漂著一層奇怪的渣滓。
還有一盆香香的水,是給她洗臉的。她的眼睛下面有一些過敏的紅斑,也許是被蟲子咬的,時常發(fā)癢。被那水一洗,感覺涼涼的,一下子就不癢了。
一個十七八歲的丫環(huán)捧了一個象牙盒子,用手指頭尖兒挑出些膏油,輕輕給她點在臉蛋上,打圈兒涂開,潤潤的,舒服極了。那丫頭捧著她的臉,笑道:“真是個標致的小姑娘,可惜曬黑了些兒。等養(yǎng)上幾個月,把皮膚養(yǎng)細了,那可就成了瓷人兒了,真真的小姐樣子!”又低頭看了看她的一雙腳,捂著嘴笑道:“可惜了的,不過現(xiàn)在纏上,還來得及?!?/p>
奉書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腳,忍不住臉紅起來。腳底的老繭已經(jīng)全給磨去了,摸起來滑滑的,白白凈凈的腳趾頭像珍珠一樣,此時正忸怩地在地毯上蹭著。只有一點美中不足,這雙腳和她的個子一樣長勢喜人,這兩年來走路太多,又沒有合適的鞋子束縛,腳趾不免長得太開了些,腳面也嫌太寬,和記憶中姐姐們瘦小的纖足比起來,簡直像青蛙。
更羞人的是,一個老婆子居然讓她躺下,張開腿,說要看看她“受沒受委屈”。她開始不肯,讓那婆子裝模作樣地嚇唬了幾句,也只好照做了。她說不清那婆子做了什么,但只過了一小會兒,那婆子便笑瞇瞇地拉她起來,說完事了。
做完了這些,她才被允許穿上衣服。剛剛搓洗過的肌膚細嫩無比,剛剛碰上白白的棉布,她便叫疼。丫環(huán)們笑著讓她忍一忍。剛穿上中衣,便來了一個中年婦人,說是裁縫,把她上上下下都量了一量,對她說,過得兩天,就能穿上絲綢衣服了。
中衣外面,是一件小巧的鵝黃短襦,外面罩了輕薄的櫻桃紅半臂,布面上熏了淡淡的香。這些都不用她自己動手,她只要平伸雙臂,衣服便一件件套上身來,衣帶也有兩個人一前一后地系。隨后她又被圍上一條豆綠旋裙,那布料上織著密密的暗紋,滑得讓她忍不住想摸。丫環(huán)們說,這是文大人派人從成衣鋪子里買來的,未免不太合身,請小姐將就下。
奉書卻覺得這些衣服好像是為自己量身做的一般。她此前穿的,一直是七拼八湊的成年人衣服,有的衣襟能繞她的肚子一整圈,有的拖在地上,好像唱戲的戲服。自己不還都是穿得有模有樣?
她剛這樣夸完口,走了一步,就被裙子絆倒了。幾個丫環(huán)連忙扶住,捂著嘴,吃吃地笑。
一個丫環(huán)跑了出去,捧回來一大卷白布,還有一雙翹頭繡花綾鞋,笑著說:“這是我前天剛做好,本打算自己穿的,小姐先將就穿罷,我明天再給你做一雙新的?!?/p>
奉書簡直無地自容。那丫頭少說也有十四五歲。
她聽話地用白布把自己的腳一圈圈纏緊了,套上那雙十四五歲女孩的鞋,只覺得不會走路了。緊繃的感覺從腳尖一直傳到膝蓋,嫩嫩的腳趾頭隱隱作痛。兩個丫環(huán)不失時機地跑上來,一左一右地扶住她。
奉書見那小瓷瓶被放在一旁,趕緊拿起來重新揣在懷里。
接著便是梳頭打扮。她坐在梳妝臺前,兩只手不知道往哪兒放,一會兒摸摸胭脂盒子,一會兒又拿起梳子看了看。那梳子忽然被人抽走了,緊接著頭皮一緊,有人在她的頭頂上擺弄起來。指尖在頭皮上輕輕劃過,她聞到了桂花油的香氣。
奉書還不到及笄的年紀,因此只是略略挽了一雙微微垂掛的平髻,剩下的頭發(fā)就披散在肩上,額前的劉海也被稍微修剪了一下。她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頭發(fā)里被插上了兩朵桃紅絹花,系上了帶珠子的紅繩。臉上被撲了些粉,搽上馨香的胭脂,眉毛也被稍微畫了一畫。她簡直不認識自己了,給她打扮的幾個丫環(huán)也是一臉驚喜。她忽然想,倘若壁虎見到了自己這副模樣,說不定要笑痛肚子。若是蝎子見到了,說不定會撇撇嘴,嫌棄她。
想到蝎子,心里忍不住一痛,連忙把這想法拋開去,只是專注地盯著眼前的胭脂盒子。
耳垂忽然癢癢的,被人捻了一捻。一個丫環(huán)不失遺憾地說:“耳洞全長上啦,來,我再給你穿下?!?/p>
“別,不要!”她連忙跳起來,惹得四周幾個人都驚叫了一聲。她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穿耳洞,倒也不記得有多痛,只是一腔恐懼之情難以忘懷,好幾天才消失。
但抗議也是徒勞的。她被拉到另外一個小凳子上,蒙住眼,還沒坐穩(wěn),便覺得右耳飛快地痛了一下。剛叫出一聲,左耳又是一陣刺痛。她只覺得自己快死了,尖聲長叫起來。過了一會兒,卻也覺得沒那么痛。微微睜開了眼,只見一個丫環(huán)托著一雙精致的牙白色玉墜兒,笑嘻嘻地道:“好不好看?過兩天,就能戴上啦?!?/p>
吃了幾日的燉肉、菜羹、精米,她的臉蛋很快就又紅潤了起來,手背上的骨頭也不怎么看得見了,束上衣服時,胸前的肋骨也不那么明顯了。文璧每天都打發(fā)人來探視她,但是他本人則公務繁忙,直到上元前后,才閑下來。
奉書早就盼著再見二叔,可心里面一個小小角落卻不自主地想:“公務繁忙,只怕是忙著交接事務,熟悉做蒙古官兒的規(guī)矩吧?!倍搴屠詈慊ベ浌?jié)禮,始終是她心里難以原諒的一個疙瘩。她暗暗冷笑了一下:“我也有一件禮物要送給李元帥呢?!?/p>
但當文璧派人叫她去跟他吃飯時,她還是毫不猶豫地便去了。幾個丫環(huán)追在她后面,給她插發(fā)簪、戴耳環(huán)、理腰帶、掖裙子。她腳上裹得緊緊的,跑不快,也只能任她們?yōu)樗麨椤?/p>
好在她還沒忘了拜見二叔的禮數(shù)。文璧微微一笑,將她扶了起來,說:“總算不是那天的小乞丐樣兒啦。來,今天沒外人,你陪二叔痛快吃一頓?!?/p>
她早聽說了,二叔此前孤身守城,早把他的妻兒,也就是自己的嬸娘、堂兄送回了江西老家,那里的戰(zhàn)火已經(jīng)平息,元軍基本上不再燒殺搶掠了。
奉書高高興興地坐下來,卻看到文璧眉眼里的憂慮。她流浪了那么久,心思早就變得敏感起來,問道:“你平日里總是吃飯不痛快嗎?”
文璧一愣,忽然嘆了口氣,夾了一筷子竹筍吃了,說:“豈止是不痛快!天天要跟那些蒙古人攀交情,他們愛吃的,都是些帶血絲的烤肉,烤一塊,用刀割一塊,你皺一皺眉頭,他們又不高興,能怎么辦?奉兒,今天這一桌菜多肉少,你可別嫌棄啊。”
她想到自己此前一路上吃生肉的苦處,將心比心,不由得涌起一陣幸災樂禍的快感,淡淡道:“難怪這幾天你那么忙,原來是忙著學韃子習俗來著?!?/p>
文璧手上的筷子僵了一僵,說道:“怎么說話呢?”
“好,好,就算我不說,你當別人不會這么想嗎?”
文璧眼中閃過一絲慍意,耐心道:“奉兒,你要知足。他們不信任漢人,這幾天聽說我府上多了個小姐,也隨口問過。我只說你是我的閨女,在戰(zhàn)亂中失散的,剛剛相認。那天見到你的那些兵士,我又是威逼,又是利誘,好容易才一個個堵上了嘴。你也要忍著些氣,別讓外人抓到什么把柄?!?/p>
他這話超出了奉書的理解能力。她仔細琢磨了半天,才覺得一股冷汗沿著后背流下來,把絲綢的內(nèi)衣浸得透濕,“你沒告訴他們,我是爹爹的女兒?”
文璧嘆了口氣,道:“我要是告訴了,你還能在這兒嗎?我雖然降了,你爹爹可還……唉!”
她再也顧不上譏刺二叔,失聲問:“我爹爹在哪兒?他怎么樣?”
文璧望著一桌子菜肴出神,半天才道:“活著?!辈辉僬f一句話。
她急得快哭出來,搖著文璧的胳膊,輕聲道:“二叔,我不亂說話了,你快告訴我,爹爹現(xiàn)在怎么樣?”
文璧勉強一笑,道:“你看你,說是要陪我痛快吃頓飯的,一來反倒給我找不痛快?!眳s沒再斥責她,而是起身從書架上拿了一疊紙,扔在幾上,示意她看,“讀的書還沒忘吧?這兩首詩,是最近外面在傳的,有人給我抄了來。你看看吧!”
奉書湊過去,只見一張紙上寫著一首七絕:
江南見說好溪山,兄也難時弟也難。
可惜梅花如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
她讀了兩遍,就明白了。文天祥號文山,文璧號文溪,這第一句的“溪山”,指的無異就是他們倆。作詩的人是譏諷文天祥、文璧兩兄弟一個為國盡忠,一個屈膝投降,就像兩朵異枝的梅花。古來文人筆墨如刀,這字面里透出的諷喻,卻比她口中能罵出來的要惡毒得多。
奉書抬頭,看到文璧也盯著這首詩,面色灰敗,眼中模模糊糊的。她想象著這首詩流傳在街頭巷尾,被茶館里的長衫秀才口沫橫飛地念出來,心一下子軟了,拉住二叔的手,說:“這些人什么都不懂的,就知道瞎寫?!?/p>
文璧點點頭,又搖搖頭,忽然抓起紙來,似乎是想撕掉,但最終沒有撕,而是把它拋在一邊,冷笑道:“要是讓這作詩的上戰(zhàn)場拼命,不知道他能堅持幾天不投降?”
奉書抿著嘴,不予置評,見下面另一張紙露了出來,上面抄著第二首詩,似乎是一首七律,便一句句地讀起來。
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她只讀了一遍,就覺得心頭好像堵住了,宣泄不出來。她感到紙面上呼之欲出的悲涼,包裹著自己的全身,磅礴的沉重感讓她簡直捧不住那紙。她隱隱起了個想法,又太敢問,手指在紙面上摩挲著,半天才小聲道:“是誰寫的?”
32 人誰無骨肉,恨與海俱深
? ? ? ? “是誰寫的?”
文璧拉著奉書坐下來,微笑道:“是李恒給我來信,信末附了這一首詩。他的信中說,張弘范擒到你爹爹,要他跪拜,他不跪,最后張弘范只得和他長揖相見。張弘范還勸他投降,卻被他罵了回去。只好把他囚在海船里,一同從潮陽駛過來,和李恒在崖山會師。也就是前幾天,李恒上船去勸你爹爹寫信招降張世杰。你爹爹送出來的,卻是這一首詩。張弘范、李恒讀了,也就不再勸他了。”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勾勒出一番無法想象的驚濤駭浪。奉書捧起字紙,把父親的詩讀了一遍又一遍,反復念著“人生自古誰無死”,耳中仿佛真的聽到他在說這句話,對自己說。她的眼淚落在紙上,把字都浸模糊了。
她突然放下紙,問:“那么爹爹現(xiàn)在在崖山?李恒、張弘范也在那兒?他們?nèi)ツ莾焊墒裁矗垦律接衷谀膬???/p>
文璧苦笑道:“沒錯。不光他們在,張世杰、陸秀夫,還有小官家,還有楊太后,還有……所有的人,都在那里?!?/p>
二叔告訴她,崖山是廣州南邊海里的一個小島,位于珠江出???,是一塊方圓幾十里的彈丸之地,兩山相對,地勢險要。文天祥的督府軍潰敗后,大宋在陸地上再無精兵,也無寸土,最后剩下的幾十萬官、民、兵、船,全都駐扎在那小島周圍,再無退路。
最后的決戰(zhàn)勢在必行,唯一不確定的,便是時間和結(jié)局。
奉書只覺得脊背上一股涼意,“張弘范把爹爹帶到那里去,做什么?”
文璧輕輕將字紙卷了起來,雙手放回到書架上,說:“讓他勸降。”
“他才不會!他不是拒絕了嗎?”
“那就看著?!?/p>
她全身寒毛直豎,說不出是恨還是怕,忽然拉住二叔的袖子,乞求道:“你讓他們放了爹爹!讓他們別打仗、別殺人了!你不是已經(jīng)做了蒙古的官,他們會聽你的,對不對?李恒還求過你寫字呢……”
文璧微微苦笑,“我?他們沒把我也派到崖山,我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p>
奉書一口口地往嘴里扒著飯,全然不辨滋味,心中一會兒閃過戰(zhàn)場上血肉模糊的尸體,一會兒閃過五坡嶺熊熊的火光,一會兒又是那一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在她腦海里盤旋不定,含著一口飯,忽然抽噎起來,啪的放下筷子,小聲說:“二叔,我要……我要去崖山,去找爹爹?!?/p>
文璧大吃一驚,“你說什么?”
她揚了揚頭,也不擦淚,道:“要是官家贏了,張弘范也不會放過爹爹,對不對?要是官家輸了,爹爹……他定是要舍生取義了,對不對?他在詩里說他害怕,說他孤苦伶仃……我要去陪著他,就算是死,也……”
文璧連忙掩住她的嘴,道:“別瞎說!張弘范也是知曉禮義的讀書人,他向我保證過不會殺你爹爹!他也不會……”
“他也不會讓我爹爹求死,是不是?二叔,你,你……”她想說“你也真會為他說話”,可是終究不敢出口,胸脯一起一伏的,把下半句話咽了下去。
但文璧顯然聽出來她要說什么,強抑著怒氣,說:“有好多事情你不懂!別自以為是!”
“是,是,我什么都不懂!張弘范是大好人!他和五虎大王勾結(jié),明知道他們……哼,明知道他們做的盡是傷天害理之事,卻連眉頭也不皺一皺!李恒也是大好人!他在空坑沒捉到爹爹,就把一村子人全殺了,連幾個月的小嬰兒也沒放過!大好人抓了我娘,抓了我哥哥姐姐,害他們死……”她說著說著,眼圈便紅了。
文璧喝道:“住口!你還找打是不是!”巴掌舉起來,看著她一臉無畏的神情,卻沒落下去,而是重重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說:“沒什么人是十惡不赦的大壞人!你娘和你二姐沒死!當年,你二哥受傷太重,沒能挺過去,李恒自責了好幾日,后來派人把其余人客客氣氣地解到了大都,你知不知道?”
她吃了一驚,還沒決定要不要反駁,又聽二叔繼續(xù)道:“當年你爹爹反攻贛州的時候,咱們老家還在蒙古人手里,有人獻計讓李恒去廬陵掘咱們的祖墳,壞你爹爹的銳氣。他反倒把那人訓斥了一番,說打仗就憑真本事!就憑這件事,我文璧領他的情!還有張弘范……”
她心中一跳,頓時忘了自己還要再說什么。壞人難道也會做好事?壞人做的好事,算不算真的好事?隨即扁扁嘴,道:“不掘人家的祖墳,算得什么好事?李恒祖墳我也沒掘過,難道他能對我感恩戴德不成?”
文璧一把捏住她下巴,低聲喝道:“小祖宗!你少說兩句!”
她咬住了自己的舌頭,疼得說不出話,眼淚呼的一下涌了出來,又是委屈,又是憤怒,卻見二叔的眼神中似有一點點驚惶,頓時明白了,等他放了手,便含含混混地低聲說:“你怕讓人聽到?這蒙古的官兒,做得也不太舒服嘛?!?/p>
文璧沉默半晌,才生硬地道:“剛才疼不疼?”
疼。她扭過頭不答,一半是疼,一半是倔強。
文璧伸手撫著她的臉蛋,抹掉她的淚水,輕聲道:“奉兒,有些事情,不光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她默默點點頭。她畢竟是書香世家教出的閨女,和長輩這樣頂嘴,已經(jīng)到了她所能叛逆的極限。心中似乎是原諒二叔了,可又有另一個聲音告誡自己,二叔方才說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辭,千萬不能往心里去。
倘若父親在他的位置,又會對自己說些什么?會怎樣做?
他們一言不發(fā)地吃完了剩下的飯。她把父親的那首詩要了回去,鋪在自己的房間的小幾上,不時地向上面瞟一眼,她越看越覺得,這是父親向自己告別的詩。
她心中起了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念頭:“我要去崖山。二叔也許會說這是無稽之談,會把我駁得啞口無言,可他終究沒法日日盯著我。我又不是沒出過遠門。二叔說過,崖山距這里只有幾日的路程。我到了那里,總會有辦法見到爹爹?!?/p>
在她心里,其實還有另一個自己也不敢深想的念頭:“我到了崖山,便想辦法混進元軍隊伍里。只可惜我那身蒙古袍子早就讓人扔了,不過也沒關(guān)系——是了,我就說我有緊要軍情稟報,要求面見李恒。見到了,就用那毒`藥送他上西天。他再多疑,也絕不會想到,一個小女孩手里會有這么一個要人命的東西……二叔說他對我家有人情,大不了我殺了他之后,朝他磕個頭,也不是什么難事。李恒一死,元軍必將大亂,水戰(zhàn)就打不起來了……我如果還能趁亂把張弘范料理掉……那……那就能把爹爹救出來……”
至于自己做了這些后,能不能全身而退,那就是另一件事了,不必去想,也不敢想。
她覺得自己這幾日里,好像已經(jīng)長大了幾歲一樣。她不動聲色地謀劃著,不再和二叔頂嘴,而是乖乖地陪他吃飯、說話、下棋。她說自己要做衣服、買首飾,向二叔討零花錢。文璧本來也不太清楚這些女孩子家的東西到底能花費多少,又可憐她這兩年遭受的苦難,每次都會慷慨答應。她管丫環(huán)要了一塊磨刀石,說要磨一磨房里的剪刀,實際卻磨利了自己的匕首。她還嫌不夠,把剪刀也藏了起來,讓丫環(huán)以為剪刀丟了——實際卻是被她打到包裹里了。
文璧見她開始聽話了,也就時常和她說一些時局的消息。她知道此時大戰(zhàn)還沒開始,雙方都還在遙相對峙。宋軍一方,張世杰把所有的舟楫用鐵索連起來,一字排開,嚴防死守。而元軍一方,則有源源不斷的援兵陸續(xù)到來。無數(shù)北人,趁著張世杰排兵布陣,慢慢適應著海上的行船生活。
她想:“張世杰這個法子,不是等著挨打嗎?”可隨即又想,他的這個戰(zhàn)術(shù),自己似乎在哪本書里看過,是《三國志》?說不定真的會有奇效呢。
只是當她聽說元軍已經(jīng)占據(jù)了崖山的入??冢袛嗔怂诬姷牡獣r,便知道再也不能等了。她跟二叔說要出去逛逛街。她自從除夕夜進了二叔府上,就沒出去過。
文璧絲毫沒有起疑,反而笑著說:“也好。從小你就是個閑不住的閨女,以后長大了,可就不好拋頭露面了。趁現(xiàn)在多出走走也好?!?/p>
她抿著嘴,用力點點頭,覺得很對不起二叔。
文璧又說:“別帶太多丫頭,莫要張揚?!?/p>
正中下懷。她連忙又點頭。
誰知文璧想了一想,補充道:“你的那幾個丫頭也都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不頂事的。我讓小黑子跟你們?nèi)?,萬一遇到事,他一個能頂三個?!?/p>
有些棘手,但她也不是沒辦法。小黑子一向聽她這個五小姐的話,把她當做一個寵壞了的小孩子。盡管她都十一歲了,但他還總是喜歡讓她坐在自己肩膀上轉(zhuǎn)圈。
她把打好的包裹捆在腰里,外面罩了一件大斗篷。反正現(xiàn)在還是正月,穿得臃腫些,也屬正常。她戴上小耗子編的一個狗尾巴草手環(huán),是能帶來好運氣的,輕輕易易便出了府。踱到熱鬧的街市上,左看看,右停停,故意買了不少又重又不值錢的玩意兒,一樣樣掛在小黑子身上。
到后來,幾個丫環(huán)手里也都提滿了吃食點心。她承諾等回家之后,這些點心賞她們一半,因此幾個丫頭也都高高興興地看著她一樣樣地買。直到她看到一家賣烤山雀的,和壁虎烤的那些一模一樣。奉書一下子想起了自己那些小伙伴,鼻子一酸,再也無法假裝興致勃勃。
她深深吸了口氣,對小黑子說:“我要找地方解手。你在這兒等著我別動?!?/p>
小黑子連忙搖頭,厚嘴唇朝自己的肩膀努了努,意思是要把她馱回府里去,很快的。
她跺一跺腳,“我等不及了!再說,我還想再逛呢——阿染,你陪我去?!?/p>
阿染是她年紀最小的一個丫環(huán),嬌嬌怯怯的,和她差不多高矮。奉書知道,要是自己一個人都不帶,只怕這些人瞬間就全都會疑心。
阿染于是放下自己手里的物件,帶著她穿過小巷,來到僻靜處。奉書的手忽然有些抖,心想,若是自己真的逃了,這些丫環(huán),還有小黑子,恐怕全都要挨罰吧?
一邊想著,一邊抽出匕首,頂在阿染脖子上。阿染完全想不到小姐竟會有這般舉動,一下子驚呆了。
“不許叫!”
阿染也不過十三歲,此時早沒了主意,只是胡亂點頭,說:“小姐饒命!”
“你乖乖站在這兒,不許出聲,數(shù)到一百,才許動彈!否則我殺了你!聽明白沒有?開始數(shù)啊!”
她連連催促,阿染才明白了她的用意,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一、二……”
“數(shù)慢些!”
“是,是……一……”
在阿染的數(shù)數(shù)聲中,奉書飛快地收回匕首,左右看了一看,拔腿便跑。
33 老馬翻迷路,羝羊竟觸藩
? ? ? ? 奉書憑著對惠州城一點殘存的記憶,朝著城門方向狂奔。她自從重新纏腳以來,每天走不過幾十步,每一步更是都慢吞吞的,從沒這樣撒丫子跑過。跑了片刻,雙腳便酸痛起來。但是她這些日子飲食不缺,力氣倒是增了不少,咬咬牙,反而跑得更快了。街上的行人見她一個大家閨秀不顧形象地奔跑,不免側(cè)目,但她也管不得了。
遠遠地看到了城門,她才忽然有些擔憂起來。門口守著幾排衛(wèi)兵,都是元軍裝束,看樣子至少有三四十人,對進進出出的百姓一個個地盤查。她從來沒有在白天看見過城門的樣子,也不知道這里居然會查得如此嚴格。
她急中生智,拉過一個挑擔賣柴的老翁,一邊喘著,一邊低聲說:“老公公,我假裝是你的孫女,跟你一起出城去,好不好?”不由分說,搶過他肩膀上的擔子,就想挑在自己身上。誰知那擔子卻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得多,她托不住,一下子又掉到地上。
那老翁拾起擔子,挑回自己肩上,奇怪地看了看她,好像在打量瘋子。
她又是一遭急智,摸出一小把錢,叮叮當當塞進那老翁手里:“就說我是你孫女!”
那老翁錢還是認得的,全身一顫,連忙揣進懷里,點了點頭。
奉書低著頭,跟在那老翁身后,果然立刻便被兵士盤問上了:“是干什么的?”
那老翁不慌不忙地道:“城外果子貍村,賣柴的?!?/p>
那兵士點點頭,揮手讓他過去了,又瞟到了奉書,眼睛一下子瞇成了一條縫。
“敢問是哪家的小姐?出城做什么?”
奉書心里猛地一跳,額頭滲出了冷汗。他怎么看出來自己是大家小姐?硬著頭皮答道:“是……是那個賣柴老公公的孫女?!?/p>
那兵士狐疑地看了看那老翁。那老翁卻連連擺手:“沒有的事!沒有的事!這小姑娘消遣老頭子哩?!币贿呎f,一邊顫顫巍巍地走了,邊走邊伸手在懷里叮叮當當?shù)啬﹃?/p>
奉書瞠目結(jié)舌,一下子覺得被騙了,突然覺得自己好傻:“早知如此,就不應該先給錢,應該等出去之后再給!”
那兵士看看同伴,不禁哈哈大笑,“小姑娘發(fā)夢呢?那老頭兒的孫女要是能穿得起你這身衣裳,他也不賣柴啦!老實跟大伯說,你是哪家的閨女?”他的語氣居然挺客氣的,不知是不是看在她這身衣服的份上。
奉書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簡直愚蠢透頂。這樣一件狐毛領斗篷,配著下面的繡花緞裙、金絲荷包,怎么會是一個賣柴老翁的孫女?這也要怪她此前一年多里,完全沒穿過像樣的衣裳,早就忘記了“人靠衣裝”的千古名訓。
不過還沒輸。她一邊估摸著阿染此時到底數(shù)到了幾,一邊鼓起勇氣說:“我是文大人府里的親眷,今天出城來散散心,你們放我過去。”
誰知幾個兵士更是疑惑:“出城散心?怎的一個下人也不帶?你和文大人怎生稱呼?”
她覺得此時阿染肯定已經(jīng)嚷起來了。大冷天的,她的鼻尖卻細細地冒了汗,鎮(zhèn)定了片刻,說:“我就是想一個人出去,文大人也是準了的?!币恢?,把懷里的銅錢、紙鈔、銀子全攤了出來,“求求你們了,讓我出去吧!”
這是她頭一次獨自使錢。她的心砰砰跳得厲害,不知這些銀子夠不夠。她看到那些兵士皺起了眉頭,神色漸漸凝重起來,心想不妙,估計是不夠。
一個小軍官聞聲趕來,一句話由遠及近飄進她耳朵:“先扣下,查查到底是哪家的……怎么會有惠州府的官銀……”
奉書這才意識到,尋常老百姓家里怎么會有銀子?登時慌了,心一橫,低頭朝幾個兵士一撞,肩膀從人堆中擠出一條小縫,撒腿就跑。身后的兵士轟的一聲叫了起來:“站?。 薄巴膬号??”
她全然不管,仗著自己身子矮小,居然接連繞過了好幾個守兵。突然腳下一扯,竟是被長裙絆了一跤。她一骨碌爬起來,提著裙子跑。眼看前面又是一個年輕兵卒,撲過來攔自己,她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币话殉槌鲐笆?,吼道:“讓開!”那守兵卻伸手來架她的胳膊。她用力一揮,感到一陣阻力,那兵“啊”的一聲痛叫起來,肩頭的衣服一下子染紅了。
她聽到身后和頭頂上亂糟糟地嚷了起來:“殺人啦!”“叫長官!”“截住她!”愈發(fā)心慌,匕首一下子掉在地上,也來不及去撿。面頰滾燙,腳底下輕飄飄的,仿佛不受自己控制。
突然咻的一聲,竟是一枝箭擦著她的臉頰飛了過去。她只覺得右耳一陣火辣辣的痛,電光火石間,驀然想起當日在空坑逃命時,那擦著自己身子飛過的箭矢,還有那一派斷崖、大江……她尖叫一聲,全身一下子沒了力氣,踉蹌著絆倒在地上。幾柄腰刀瞬時指到了她的面門,幾只手像鉗子一樣把她拽了起來。
她忍不住哭出聲來,知道自己徹底輸了。
但是她在一群守兵背后,看到了一個黝黑高大的身影。小黑子一臉焦急,背上還背著一袋她買來的筆墨紙硯,口中“嗬嗬”叫著,一雙大黑手分開守兵,大步趕過來。他的一步頂?shù)蒙铣H说娜健K@般面貌,惠州城里獨一無二。眾兵卒知道他是文璧府里的人,一時間沒人攔他。
奉書終于后悔了,嗚咽道:“小黑子……快救我……我沒想害你們,我只是……嗚嗚……你快讓他們放了我……別殺我……”
那守城的長官朝小黑子略略一揖,問:“這姑娘,果然是文大人府上的?”
小黑子點點頭,瞪了那些守兵一眼,他們便收了刀,放了她的胳膊。
這時候,她的幾個丫環(huán)才哭哭啼啼地趕了過來。她們叫著“小姐,小姐!”一時卻趕不到她身邊。城門口早就堵了一群百姓,吵吵嚷嚷的看熱鬧。
奉書見守兵都已經(jīng)退下,忽然心中起了個滑溜念頭,一把推開小黑子,轉(zhuǎn)身又要跑。可是小黑子的長胳膊一伸,便又把她撈了回來。小黑子神情有些焦躁,一把拉住她,便往回走。他的手好像鐵鑄的一樣,任憑她怎么甩,都甩不掉。她想咬他,可是他太高了,夠不著。
她一進府門就跪下了。文璧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她。
身上的東西被一樣樣翻了出來:城門口丟下的匕首、磨得雪亮的剪刀、幾件金銀釵環(huán)、狗尾巴草編的一大堆首飾、寫著父親詩句的紙、還有……
“別動!別動那個瓶子!”她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雙手緊緊抱住瓷瓶,把它壓在身子底下。
文璧怒不可遏,見她還敢造次,狠狠踢了她一腳。他是從公堂上匆匆趕來的,腳上穿著皮制的官靴。她被踢得滾了一兩丈遠,肋下痛徹心扉。兩只手仍是緊緊握著,死活不松。
幾個丫環(huán)匆忙跪了下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謝罪,給她求情。
文璧并不知道那瓷瓶里的乾坤,但那匕首和剪刀已足夠讓他大發(fā)雷霆了。
“說!為什么要出城?為什么要逃?為什么要傷人?”
奉書的意識都是模糊的,只聽到了二叔的最后一句話,隱隱約約地想:“還好,那人沒死……”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惹了多大的事!”
她掙扎著爬起來,蜷成跪下的姿勢,像蚊子一樣細聲說:“對不起……”
“對不起?這話應該我說才對吧!你偷偷準備了多久?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說,二叔到底哪里對不住你了?”
她說不上來。二叔哪里也沒有對不住自己。她覺得自己后悔了,但悔的并不是逃出去的心思,而是那個幼稚得可笑的出逃計劃。因此她抿住嘴,把手中的瓷瓶塞到懷里深處,不說話。
文璧怒道:“在外面野了那么久,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了,是不是?你在家時,你爹是怎么教訓你的?”
奉書忽然有了一絲凜然的感覺。成王敗寇,敢作敢當,自己沒做好的事,自己承擔后果便是。于是她微微抬起頭,說:“他會打我……”咬了咬嘴唇,又補充道:“可是,可是也沒打過太多次……”
“打?!?/p>
周圍的下人都吃了一驚,有幾個囁嚅著不敢說話。
“我說了,打!”
于是奉書讓幾個丫頭婆子按住,狠狠吃了一頓筍炒肉。竹板上的筋絡嵌進嬌嫩的皮肉里,發(fā)出悶悶的響聲。她開始還以為自己能堅持到最后,可是只過了一小會兒,眼淚就簌簌而下,鈍痛變成了熱辣,熱辣又重新變回了鈍痛,直痛到脊梁骨里。
若是小時候,她是會向父親撒嬌討?zhàn)埖?,可是現(xiàn)在,大約說什么也是沒用的。況且,她已經(jīng)忘了怎么撒嬌了。
況且,小時候,她挨打過后,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個溫馨的家,是母親心疼的眼神,間或還有喂進嘴里的一顆蜜棗??墒乾F(xiàn)在,她睜開眼,看到的只是一片冰冷的地板,和一雙黑漆漆的官靴。
她想到小時候,便嚎啕大哭起來,怎么也停不住。她看到二叔微微閉了眼,轉(zhuǎn)過臉去,可是沒說一句話。
小黑子忽然跑過來,撲通跪下,指指她,一雙醋缽大的拳頭狠狠擊著自己的腦袋。他是說:這事我也有責任,要打便打我吧。
文璧連忙制止了他,扶他起來,又看了一眼哭得不成樣子的奉書,狠下心來,說:“不怪你。野丫頭欠教訓?!?/p>
小黑子搖搖頭,伸手擋在奉書身上。打她的婆子一個不留神,竹板便抽在了小黑子的手背上,眼看著便腫了起來。小黑子的皮膚是漆黑的,腫起來還是漆黑的,看不太出來。但小黑子已經(jīng)痛得齜牙咧嘴。
文璧重重嘆了口氣,揮一揮手,讓那婆子停下。奉書感到有節(jié)律的疼痛驟然消失,全身所受的傷痛卻似突然反噬出來,一股血流從大腿直沖上后腦,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暈過去的一剎那,她聽到幾個丫頭的驚叫。
34 匆匆十年夢,故國黯銷魂
? ? ? ? 奉書發(fā)了燒,只能趴在床上,額頭抵著一個盛滿涼水的羊皮袋。一天三次的上藥,每次都讓她鬼哭狼嚎。她感到有人走馬燈似的來到身邊,有時是大夫,來給她診脈,有時是丫環(huán),來喂她喝水,有時則是文璧。當她感到來人是二叔時,便把手藏在身子底下,不讓他握。文璧問她難受不難受,她不答。
文璧開口和她說話時,她卻不能不聽。
“你怎么不早說,你在外面受了那么多傷,還斷過腿?要不是大夫告訴我……還好這次沒傷著骨頭!”
她的思緒一下子被帶到了初見蝎子、壁虎的那一天。蝎子晶晶亮亮的眼神,壁虎的酒窩……他倆七手八腳地給她套衣服……
“二叔也是太急了些,沒想到你身子還沒將養(yǎng)好……你……還難不難受,嗯?”
她心中的委屈累積到了極點,終于再也不能裝沒聽見,嗚咽了一聲。
“也怪你堂兄筋骨太皮實,我以前教訓兒子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
她想哭,卻莫名其妙地覺得好笑,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不像哭、不像笑的聲音。
“好了,慢慢跟我說,為什么要跑?”
她側(cè)耳聽聽,知道屋子里沒別人,便吐出嘴里咬著的被子,一字一字地說:“我要去崖山,殺掉李恒、張弘范,把爹爹救出來。”就這么大言炎炎一次吧,反正二叔也不會信。
果然,聽到了文璧的笑聲,“就憑一柄匕首,一把剪刀,幾把錢?你當自己是聶隱娘?”
“聶……聶隱娘是誰?”
文璧的聲音卻忽然嚴肅下來,“以后再給你講故事。奉書,你先向二叔保證,以后絕不能再有這種事?!?/p>
她不想保證,也不敢拒絕,于是不說話。
“你知不知道那天你捅了多大的馬蜂窩?惠州城里所有的蒙古長官都知道我府里跑出去個小姐,還傷人!那些守衛(wèi)不是我的,是蒙古人的!民間百姓都不許私藏刀具,我這里,他們管得松些,可是也不代表能夠為所欲為!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問,我府上是不是人人一柄匕首!你昏迷的這幾天,我到處奔走、疏通、解釋、道歉,幾天里沒睡過一個好覺!”他語氣微微激動起來,又忽然停住話頭,嘆了口氣,“你是小孩子,這些也不懂,但是你得記住這個教訓,做事之前,想想別人。”
奉書的手腳涼了起來。她確實從來沒想過這些。
文璧又說:“還好,你的身份沒有捅出來。只要你在我府上,你也別害怕他們會找你來問罪。只是……你知不知道,那天如果你硬闖城門,他們把你射死,也是理所當然的?射你的那個兵說,他本來是瞄著你的后脖頸的,只是他家里也有個和你一樣大的女孩,一時間心軟,這才偏了一偏……”
她低低叫了一聲,打了個寒顫,手心都濕透了。
“我不是要嚇唬你。你是我親侄女,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你……你讓我怎么對得起我大哥?他已經(jīng)妻離子散,活著的孩子全無下落……只有你一個,是我能護在手里的……”
她聽到二叔的語音前所未有的干澀,帶著五分頹然。文璧又去握她的手,她便沒躲,任他把自己的小手放在掌心摩挲。
“奉兒,惠州城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惠州城了。二叔雖然名義上是惠州路總管兼府尹,可是……人在屋檐下……唉,打你一頓,也是為你好,以后長個記性,腦袋里不許再想些亂七八糟的!”
她感到二叔的手撫著她的后背和脖頸,捋順她的頭發(fā),心里面一點點化了,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二叔,對不起……”
文璧又說:“你好好養(yǎng)幾日,以后……”他頓了頓,似乎是說給她聽,又似乎是說給他自己聽,“你也快是大姑娘了,以后就別出去走啦,多在家里讀讀書,學學針線女紅,陪陪二叔……等穩(wěn)定下來,要是你爹爹……沒指望了,二叔就把你當女兒養(yǎng),反正也都是一家人,不用改宗換姓……再給你找戶好人家,讓你終身有托,我才放心……唉,兄弟一場,我也只能做這么多了……”
她聽到二叔在描繪那么多遙遠的事情,只覺得不像是在說自己,半晌才明白過來,鼓起勇氣說:“二叔,你……你嫌棄我了?我……我不要去別的好人家,我就要在這兒,我,我要爹爹活著……”
文璧卻笑了:“真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真的是不懂,為什么二叔對自己那么關(guān)懷備至,從此卻不準自己再出門了。等她傷好,她的房間便被搬到府衙深處的一個小花園里,進進出出的全是丫環(huán)老婆子,不知是文璧從哪里撥來的。文璧只允許她出過一次院子,是到他的書房去挑一些簡單的書,帶回去自己讀,每隔幾天,他便會過來查問,回答她不懂的問題。
他還遣了幾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小姑娘,陪她讀書說話。奉書想拉她們做彈弓、捉蟲子、偷偷爬樹,她們卻全都不感興趣,閑時只是嘰嘰喳喳地聊一些衣服首飾之類的乏味事情,要么就是攛掇她逗弄那只籠子里的金絲雀兒--那是文璧花大價錢覓來的稀奇品種,小巧可愛,專門送來給她解悶的。
可奉書卻不覺得這雀兒有什么好玩,在和它接連幾日大眼瞪小眼之后,她終于叛逆心起,不顧丫環(huán)們的勸阻,打開籠子門,想把雀兒放走??赡墙鸾z雀似乎也和她作對,任憑她怎么搖晃,它總是緊緊用腳爪抓著欄桿,嘰嘰喳喳地叫著,就是不飛,氣得她“砰”的一聲把籠門關(guān)上了。
就連小黑子,她也見得少了。只有她剛搬進來時,他曾來幫忙搬運東西,因為那些沉重的衣箱不是幾個丫頭婆子能搬動的。她向小黑子道歉,問二叔有沒有罰他。小黑子卻笑笑,指指她的右耳朵,做出害怕的神情,又指指院子門,用手虛畫了一條線,作勢守在外面,意思似乎是:“小姐乖乖地呆在這里,我保護你平安?!?/p>
奉書哭笑不得,只想狠狠踢他一腳。
兩個婦人被派過來,教她針織女紅。她不敢不學,因為文璧說了,要是她學得不好,是會影響她終身的。雖然她不太懂,心不靈、手不巧的女孩子,將來究竟會受到怎樣的懲罰。三天后,她交上了自己的第一份繡樣,扭扭曲曲的像一只死蜈蚣,可是二叔也沒罰她啊。
她的匕首、剪刀早就被收走了,小耗子送的那一大堆東西,在她的堅持下倒是沒扔,只是放進了一個大箱子里,和其它雜物一起塞進床底下。還好,最重要的那件東西,一直讓她貼身藏著,哪個丫環(huán)敢碰,她就用繡花針扎她。
她的腳則再也沒見過天日。前一陣子的纏腳都是她自己動手,還有一些敷衍的意味,現(xiàn)在卻是要動真格了。兩個老婆子捧著她的腳,左看右看,口中嘖嘖做聲,說:“再不趕緊,可就晚了!現(xiàn)在天涼,正好動手?!币蝗税阉碾p腳往膝蓋上一架,伸出老筋遍布、雞爪子一般的手,扯過白布,把她鮮嫩嫩的腳趾頭一點點卷進去,直到露在外面的皮膚充血發(fā)紅,又慢慢地變白,最后消失在布帛下面。
剛裹第一下,奉書便喊痛,想把兩個老婆子踢走。可是她們卻似早就料到她的反應一般,一個狠狠按住她的雙腿,一個壓住她肩膀,力氣大得不像五六十歲的老嫗。其中一個是知道她的逃跑事跡的,癟著嘴,一邊用力,一邊陰測測地笑道:“不纏出個玲瓏小腳,只怕小姐明天又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嘿嘿!”
奉書覺得不公平。她看到街上的三姑六婆、姑娘丫頭,有不少都是甩著大腳走路的,憑什么偏偏自己要纏?不僅白天走路時變成了鴨子,就連晚上睡覺,腳掌也纏得緊緊的,火辣辣的難受,捂出的汗不得散發(fā),隔著鞋子似乎都能聞到,撒了香粉,也不管用。
等文璧來了,她向他訴苦,拉扯著腳上的白布,說:“里面肯定已經(jīng)爛掉了,不信你解開看!”
文璧卻連忙制止,笑道:“不用看啦,沒事的,體面人家的閨女都是這樣過來的。誰讓你耽誤了幾年呢?現(xiàn)在不苦一苦,以后可要后悔?!?/p>
“我……”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我爹爹說過的,我可以不纏!”
文璧卻像聽到笑話一樣,摸了摸她的頭,“你思念爹爹,想入魔了吧?”
“我沒有!他就是說過!當時他在軍營里……”她一口氣說著,卻發(fā)現(xiàn)二叔并沒在聽。他似乎忘了自己在說什么,目光投向被她裱在墻上的那首《過零丁洋》,怔怔地看,忽而又轉(zhuǎn)頭向窗外,盯著幾只燕子在對面的屋檐上筑巢。
她拉了拉他的袖子,“二叔?”
文璧似乎是下了好大決心,一字一字地問道:“你想不想見你爹爹?”
奉書張大了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文璧又問了一遍,才心底一下子開出一朵花兒來,也忘了腳底的疼痛,跳起來一把抱住他,臉埋在他的胸口,尖聲歡叫起來:“想,想!他在哪兒?”
文璧的身子卻是僵的。他摸了摸她的頭發(fā),說:“還在崖山?!?/p>
她心里面熱情的火焰被澆滅了些。她已經(jīng)二十幾天沒聽到“崖山”這個名字了。她猛然憶起來之前聽到的一切,兩山相對,嚴防死守,沒有退路,沒有退路……
她顫聲問:“仗打過了?結(jié)果……怎么樣?”
靜了好久好久,她才聽見兩個字。
“輸了。”
她不用看他的神情,單單聽他的語氣,就知道輸?shù)氖悄囊贿?。臉上的笑容還沒完全消失,眼淚就一串串掉了下來,心中頓時一片空白,什么念頭也沒有了。她慢慢放開二叔,呆呆地走了幾步,卻全然不知該走到哪里去。
文璧訴她,此刻崖山周圍的海面上,依然漂浮著無數(shù)殘桅斷木,以及十幾萬具尸體,有男人,也有女人,有些是戰(zhàn)死的,有些是鑿船自沉、投海殉國的。其中有一具孩童尸首,身穿黃衣,佩著玉璽。據(jù)被俘的宋兵說,他是被陸秀夫抱著跳進海里的。
祥興二年二月初六日,宋祚終。
35 孤云故國迷,舉杯三酹地
? ? ? ?過了不知多久,奉書才漸漸從幻境里脫了出來,啞著聲音問:“那,爹爹呢?”
文璧定了定神,說:“張弘范把你爹爹請到他的帥船上,讓他親眼目睹那場戰(zhàn)斗。你爹爹有些……有些不好,幾次想沖出去投海,幸好都被救了回來。他又想撞壁,幸好張弘范防得嚴,也沒成功,現(xiàn)在只是日日慟哭。張弘范見你爹爹這樣,心里十分過意不去,有意讓我去勸勸他。不過你爹爹現(xiàn)在是戰(zhàn)犯之身,他也不能擅做主張,只是露出這個口風。到底能不能成行,還要等……等皇帝的意思。”
她一下子火了,“什么過意不去!分明是不安好心!故意羞辱他!”她不敢叫得太大聲,狠狠抓住手邊的繡花繃子,不知不覺就把剛繡了一半的牡丹花抓了個稀爛。
“唉,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不管怎樣,張弘范十分看重你爹爹,一直對他以客禮相待,幾次上奏皇帝,請求留你爹爹性命。他這次立了大功,皇帝多半會準他的奏。二叔已經(jīng)寫信去謝他了,今日說與你知道,你別多想。”
奉書漠然點點頭。她是見過張弘范的。隔著布滿汗臭味的床幃,她曾經(jīng)看到過那個儒生打扮的將領,病懨懨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棱棱的瘦骨幾乎撐不住長衫。但從他口里說出的話,卻是那樣的冷酷無情。他說,不把督府軍消滅殆盡,他便不回去面圣。他還說,要給文天祥一個驚喜,把大名鼎鼎的文丞相請過來見上一面。
而現(xiàn)在,他把父親囚在海船之上,“以客禮相待”?奉書猜不出這個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但至少,父親似乎暫時沒有性命之憂,這讓她多多少少放了些心。她心中忽然又閃過一個念頭,冷笑道:“他只是不愿意背負殺害忠良的罵名罷了,當別人看不出來嗎?”
文璧搖搖頭,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轉(zhuǎn)而和她拉些無關(guān)痛癢的家常。奉書隨口敷衍著,腦海中一幕幕的,盡是那場自己沒有目睹的慘烈海戰(zhàn)。那個小官家,聽說比自己的年齡還小些。他怕不怕?他哭了沒有?最后的一刻,他在想什么?為什么張弘范對父親客客氣氣的,卻要逼死那個他見都沒見過的孩子?
文璧似乎正在評論她最近寫的字,她卻突然打斷,沒頭沒腦地道:“是不是要舉國服喪?”
話一出口,她便明白這個問題有多傻。文璧猛地停住話頭,奇怪地看著她。
她忽然害怕起來,掩住嘴,小聲道:“我,我說錯了?!?/p>
文璧卻沒有呵斥她,連一個責備的眼神也沒有,在她房間里枯坐了好久好久,才魂不守舍地邁步走了。走的時候,他絆在門檻上,踉蹌了好幾步,袖中的手帕掉出來了,也忘了撿。
不覺天氣暖了,窗外的青草盛了,草間的蟲蟻都開始活動了,而奉書窩在房里,已經(jīng)快要悶出病了。
她軟磨硬泡,半個月里天天用心讀書臨字,才換得二叔答應讓她出門踏青。那天是清明節(jié),是寒食的最后一天。城里不少人家都要到郊外祭掃墳墓,順便男女老少一齊出游,因為廣東的夏天來得早,宜人的春光已經(jīng)時日無多。
奉書和二叔的幕僚家里的幾個女眷一起,坐上轎子,身邊跟了幾個丫環(huán)小廝,一齊出了城去。剛剛出了府衙門口,她便覺得空氣里都是自由自在的甜味。她悄悄掀開窗簾看,只見街上人來人往,家家門首插了柳枝,街巷上到處都在叫賣稠餳、麥糕、乳餅之類的冷食。
和周圍大多數(shù)城鎮(zhèn)不同,惠州并沒有經(jīng)受多少戰(zhàn)火。坊間巷陌依然人煙稠密,除了多出幾個元軍巡邏長官,和原來也沒什么區(qū)別。況且,這些元軍也多半都長著一張漢人面孔。她一邊看,一邊忍不住微笑,仿佛又找回了記憶中的那個避風港灣。
她們徑直來到城外的龍川江畔。幾個小廝在草地上圍了一圈帷幕,好讓幾個少女少婦坐在里面,打開帶來的食盒,斯斯文文地野餐起來。四周野草山花,青青可愛。鶯鶯燕燕,輕聲細語,別有一番旖旎情懷。
宋人風俗,清明時多要“野祭”,指的是不設香火,不在墳前,而在山明水秀的野外遙相祭奠新逝的親人,只需在樹上掛一串紙錢即可。奉書大快朵頤之余,看到周遭盡是野祭的百姓,驀然想起自己的親人來,拉上阿染、小黑子,走到江邊一個小土坡上,望著緩緩流動的江水出神。
一個小販見她衣著鮮亮,早笑瞇瞇地湊了過來,揭開身上挑的擔子蓋兒,笑道:“小姐要買冥帛紙錢,小人這里應有盡有?!?/p>
她點點頭,讓小黑子買了一籃子紙錢,估摸著大致的方向,一串串掛到柳樹上去。
大姐和小妹在惠州北邊不遠的河源。大姐要是活到現(xiàn)在,大約已經(jīng)嫁人,給她生出小外甥了。
三姐和四姐在空坑,無人收葬。
黃氏庶母和二哥,不知道……
她已經(jīng)離開他們太久了。回憶起來時,也能忍住不哭了,有時候甚至能感到絲絲甜蜜。
忽然聽到有人笑問:“你是惠州文大人的親眷?”
奉書嚇了一跳,“你,你怎么知道?”只見身旁立了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一身儒服,然而面孔陌生,她并不認識。
她又脫口道:“你是誰?”話一出口,才想到這樣說話太不禮貌。按奉書的身份,本應該福上一福,說:“奴家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呵呵一笑,指著小黑子道:“早聽說文大人手下有這么個異人啦?!毙『谧舆珠_嘴,嘿嘿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這一句解釋便夠了。小黑子這張臉便是二叔的招牌。奉書點了點頭,說:“文大人正是奴家父?!边@是二叔反復叮囑過她的。別人問起時,便這樣答。
那青年道:“在下李世安,見過文小姐。”將她打量了一眼,又說:“文小姐在祭奠嗎?沒想到宋珍公也有那么多家人死于戰(zhàn)火,真是讓人嘆息啊?!?/p>
奉書心虛了一刻,但見李世安并無他意,隨即暗笑自己杯弓蛇影:“我真正是誰的女兒,眼下怎么會有人知道?”便點了點頭,想了想,道:“還有些遠房親戚,也順便祭了?!?/p>
太`祖母在江西老家。她努力回憶著太`祖母的音容笑貌,又掛上去一串紙錢。
李世安點點頭,神色肅穆,沖著那幾串紙錢認認真真地作了個揖。這讓她一下子對他有了好感,朝他笑了一笑,問:“你不是惠州人?”
李世安道:“小姐還聽不出來我的口音嗎?要是惠州百姓都像我這般說話,一個個舌頭早就打結(jié)了?!?/p>
奉書撲哧一笑,從籃子里又抓了幾串紙錢,心中浮現(xiàn)出祖母的笑容。祖母和她分別時,就已經(jīng)是個疾病纏身的衰朽老人,她不指望祖母能活到現(xiàn)在。但既然還沒有祖母的消息,不妨認為她還活得好好的。
還有和祖母一道離去的大哥。他又在哪兒?他說過,將來要帶兵打仗,做將軍的。
而母親和二姐,多半也已經(jīng)兇多吉少了吧。不過,自己畢竟還沒聽到她們的死訊……
想到這幾個生死未卜的親人,她的眼圈反倒?jié)窳恕?/p>
這一串紙錢便給了蝎子。她在海豐附近的蛇母村外。她也許不像別人那么需要錢,她會從戰(zhàn)場上的死人身上扒銀子。不過,那個世界里大概沒有戰(zhàn)爭,那里的人,大約也不會再死一次。所以這串錢還是給了她的好。
籃子里還剩下幾串紙錢。那小販給多了。奉書想了想,也沒什么自己需要祭拜的親人了。她轉(zhuǎn)頭問李世安:“這些給你,要不要也祭一祭親人?今天是清明,他們一定能收到的?!?/p>
李世安卻搖頭笑道:“世安父母俱在,兄弟齊全,沒什么可祭的?!?/p>
奉書看著他的笑容,一時間有些嫉妒,又有些悵然若失。她呆呆看著遠處一群群野祭的百姓,看著青翠的樹梢上一叢叢飄蕩的白練,聞著空氣里清新的泥土氣息,不由得癡了。大路旁邊的幾排樹木上都掛滿了,有人便走到樹林里去掛,在泥地里留下一串串腳印。還有人來到江邊,將一串串紙錢拋進水里。
李世安也看見了,開口問道:“世安孤陋寡聞,文小姐,這些人撒錢入水,又有什么講究?”
奉書也好奇起來:“不知道啊,咱們過去看看,找個人問問?!?/p>
到了江邊,她才發(fā)現(xiàn),往江里撒紙錢的人,遠比往樹上掛錢的要多。有布衣百姓,有讀書人,有長裙飄曳的婦女,甚至還有幾個二叔府里的官吏。他們默默地扔下一串又一串的紙錢,神色出奇的肅穆和凝重。其時細雨霏霏,江面上飄著的無數(shù)紙錢被雨水打濕,變化著形狀,最后和水流融為一體,緩緩順流而下。
七八個賣紙錢的小販挑著擔子、推著車子,穿梭其中,滿臉都是興奮的神氣。
李世安笑道:“南方的百姓也真是重情,我還從來沒見過這么熱鬧的清明節(jié)呢?!?/p>
豈止是重情。她看到一個秀才模樣的人,眼睛直直望著江水,目送著他的祭品越漂越遠,居然流淚了。
還有些人,居然跪在岸邊,朝江水磕頭。只不過他們似乎害怕被人看到,磕了頭,便趕緊站了起來,拍掉身上的泥。
奉書隱約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二叔對她說過,龍川江最終是流入大海的。出海口外,便是零丁洋。和零丁洋一水相通的,便是崖山。崖山左近的黑沉沉的海面上,無數(shù)亡魂尚未走遠。
她心中一動,招呼小黑子和阿染:“剩下的紙錢拿過來,我們也在這里撒掉?!?/p>
扔下第一串錢的時候,她的手都是顫的,好像在做什么壞事一樣??墒邱R上卻又釋然了。江邊的百姓越聚越多,全都默默無言,全在這樣做。她扔下第二串紙錢,心中隱隱升起了傲氣。繡花鞋陷在泥里,早就全臟了。蹲得太久,腳板已經(jīng)開始隱隱作痛??墒撬z毫不以為意,把整個籃子一傾,看著一疊疊紙錢像蝴蝶一樣飛進水里。
李世安顯然還沒明白這些人心里真正的念頭,疑惑著,又問了一遍:“文小姐,惠州人年年都這樣?這是什么民俗不是?”
她還沒想好怎樣回答,便聽到身后飄來一聲冷笑:“當然是惠州的民俗。清明祭祖,原來是這么個祭法,真是讓人大開眼界!文璧當?shù)暮酶?。?/p>
? ? ? ?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