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紙上少女》——虛無的結(jié)局

這一年,我從繁忙擁擠的都市中解放出來,去往一處偏僻的鄉(xiāng)下,用出版的稿費租了一座看上去不錯的屋子。
租期是一年,上一任的屋主說,它已經(jīng)有些年頭,在自己的家族傳承了幾代,早已經(jīng)破舊不堪。如果不是孩子去京都上學(xué),他們也不會花一筆錢裝修,去租給別人居住了。
當(dāng)然,我這種懶散的性格很容易把個人生活弄的一塌糊涂。
早上七點鬧鐘都沒有響就睜開了雙眼,寫點初稿,晚上九點也就頓生困意,把書放回書架上,上床睡覺,醒來重復(fù),懶散至極也不過如此。

離住所幾公里遠(yuǎn)的地方便是鄉(xiāng)下的小鎮(zhèn),而最近的雜貨鋪走著過去要三十多分鐘。
往常一樣,我拎著布袋跟老板娘閑談了幾句,出了小小的雜貨鋪,便準(zhǔn)備回去繼續(xù)構(gòu)思我的新作。
望向麥田,我卻在角落看見一位少女的身影,蹲在土路邊的野草地上。
她穿著當(dāng)?shù)馗咧械男7髦鸾z框眼鏡,帶著寫生板,咬著鉛筆,旁邊還放著半杯小店新榨的橙汁,似乎在這里有些時候了。
她在畫什么呢?
我走上前去,卻嚇住了麥田里的家養(yǎng)鴿子,它們驚慌失措地到處亂飛。
“別走啊,別走啊!我還沒畫完呢?!?/p>
她立馬站了起來,沮喪的向空中叫喊,好像盼望那些肥碩的鴿子真的會聽懂她的話一樣。
此時它們的白色身影飛向遠(yuǎn)方,而她漂亮的金色卷發(fā)披散到了肩頭,所穿的高中白色短袖和黑色短裙,也證明了她的身份和年齡。
這位少女看見了我,海藍(lán)色的眼瞳中似乎聚集起了一些可愛的怒氣。
“抱歉?!蔽颐摽诙龅脑捤坪鮼硗砹艘恍?/p>
這本是一次對我難得的邂逅。
可她只想再喝一杯橙汁。
說來奇怪,這件事情本來應(yīng)該在某一個電視劇和電影中出現(xiàn)。
一位身材和臉龐長得都很不錯的少女,十六七歲的年齡,在我旁邊的座位上用吸管默默地吮吸著杯中的橙汁。
“你之前在畫什么呢?”我打破沉默。
“鴿子啊,就是李大爺家的鴿子,有十幾只呢,上次去還被那個老頭趕了出來,說是害怕嚇著了?!?/p>
好在她并沒有大人之間的城府和謹(jǐn)慎,多出的卻是一絲孩子的天真和坦誠。
“它很漂亮么?”我不由得好奇道。
“當(dāng)然漂亮了?!彼€沒說完就繼續(xù)喝了一口橙汁,“唔,身體上的花紋很漂亮!在秋天的時候配著金黃色的麥子也許就更好看了?!?/p>
真是孩子的個性,讓我這個二十歲的人都險些跟不上她的思維。
她又貪得無厭地又要索取一杯冰凍橙汁,說是要給我看看她的畫作。
我將自己作品的構(gòu)思拋到腦后,給她買了一杯。
她就像揣著寶貝的似的將寫生板慢慢掏出,立即推到我臉上,差點打到我的鼻子。
只見上面有無數(shù)的鴿子所組建的房屋,而背景則是天空和云彩。
“好看么?”
好看,她的畫作是那種素描風(fēng)格中的照片級別,還有...
“放遠(yuǎn)一點,有點太模糊了?!?/p>
“啊,實在是抱歉?!彼眠h(yuǎn)了一些,從激動中恢復(fù)過來,不甘心地又補充了一句,“怎么樣?”
“很好看啊。”
“怎么好看了?”她較真起來。
“把鴿子畫的栩栩如生?!蔽移沉艘谎凵倥哪橆a,“很喜歡繪畫?”
“倒不是說特別喜歡,只是喜歡一瞬間畫完的感覺?!?/p>
她努了努嘴,對自己的回答好像沒有底氣。
經(jīng)過聊天,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鈴美,是小鎮(zhèn)高中的三年級學(xué)生,成績一直排在中等,而父母則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
在看見我的第一眼,她便知道我還是一個沒有住過多久的外鄉(xiāng)人。
“怎么看出來的?”
“靠直覺唄?!?/p>
真的有那么強的眼力么?
我有點懷疑地看著她,而鈴美就用那雙大眼睛無辜的看著我,我們面面相覷。
過了幾秒后,她噗嗤地笑了。
“開玩笑的,只是因為我們小鎮(zhèn)往來的人太少了,以至于每一個人的面容都記得比較清楚?!?/p>
估計連我自己都難以記得所有親戚和朋友的面貌吧?
“我就住在那里?!蔽抑钢粋€大概的方向,“就幾公里?!?/p>
“哦,是本田家啊,小時候還經(jīng)常過去串門呢,倒是一個好去處?!扁徝篮孟裰牢易∷臍v史。
她很快就喝完了第二杯,跟我匆匆告別。
我們都互換了地址,在這個小小的鎮(zhèn)子里,地址就像網(wǎng)絡(luò)好友的姓名一樣令人印象深刻。
第二天,我就聽見自己后院的木門響起了敲門聲,拉開門一看,看到的卻是戴著草帽,穿著天藍(lán)色連衣裙的她。
“今天是星期六,有興趣再看一次鴿子么,大哥哥?”鈴美倒是不忌諱我的年齡,開著玩笑,嘴角勾勒出微微的弧度,看上去美極了。
那一刻我承認(rèn),自己喜歡上了她...

“所以,這就是你寫的開頭?”
責(zé)編讀完最后一行,將稿子放到桌子上,“你這一個月就憋出了這個?”
“是,我的麥田少女這個...可不可以...”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這時間還是充足的,但你這個開頭明顯沒有吸引讀者的要素,缺乏鋪墊嘛?!?/p>
“而且你怎么寫后面的,就靠雙方甜甜的戀愛就可以了?矛盾和沖突呢?”
“嗯,我會想辦法?!?/p>
責(zé)編毫不留情的批判讓我的思緒魂飛魄散,思考已經(jīng)被撕碎,剩下的便是點頭和反復(fù)閱讀作品的過程。
“失敗了?”她問。
“失敗了?!蔽覍︹徝肋@樣回答道。
她站在咖啡店的門口,手中拿著彈珠汽水,一直在等待著我。
“沒關(guān)系,是這個眼鏡大叔根本不知道我們的事情嘛?!扁徝缹椫槠伙嫸M,吞咽液體的樣子甚是可愛。
“可是,我們之間的故事到底怎么寫呢?”
鈴美看著我的臉,認(rèn)真地說:“難道我和你的故事,就寫不出來么?”
我愣住了。
“在麥田里的散步,山頂?shù)娘L(fēng)景,學(xué)校的風(fēng)波,煙花大會的表白。”少女的聲音縈繞在我的耳邊,“這些都不存在么?當(dāng)時,倚靠在你的身邊,喊著你的名字,下雨的那把傘,我們兩人相依為命...”
她的心跳呼吸,以及體表的溫度,衣服形成的褶皺,以及洗發(fā)水的香味,似乎在證明什么。
鈴美順著我的手臂,控制住我的身軀,仿佛要把她的思考,揉面似的,揉進(jìn)我的思緒中。
創(chuàng)作便開始了。

鍵盤不斷地敲擊,二進(jìn)制的數(shù)字像雨滴一樣落在屏幕內(nèi)。
你知道現(xiàn)實中的美么?
在屏幕面前,我反復(fù)發(fā)問。
這些活潑的精靈在我們平庸的現(xiàn)實世界中展現(xiàn),在你的記憶和感官中制造出愉悅的情緒。
從原始欲望到完整的不朽世界,近乎固執(zhí)的執(zhí)行著再計算的過程。
逃避、墮落、個性、活著。
而真實被各種標(biāo)簽隱藏,變成了他人之間的詞匯,繼續(xù)言傳下去。
文字的交鋒,人物的矛盾,劇情的灰暗,掙脫一切的希望和遠(yuǎn)方。
她每一句為情所傷,哀嘆生活的話語,都表達(dá)出掙扎的思考,與坦然的回答。
隨著故事的高潮,刀劍舉起,海浪拍打沙灘。
少女在中心舞蹈,一切都那么順理成章。

然而,十二月的雪下的很突然。
我站在收割了麥田的路邊。
看著她依然站在那里,盯著空曠的土地。
天空陰沉,已經(jīng)沒有了鴿子,也沒有了金黃色的麥子,一切都陷入了寂靜之中。
“實體本不存在”。
我輕輕走過,撫摸著她的臉頰,感受著柔軟的觸覺,“你也是不存在的,對么?”
“誰說的?!扁徝雷陂L椅上,故作淡然地哈了口氣,潤濕了自己的雙手,“在我的世界里,你也是不存在的哦。”
就像在論證一個毫無根據(jù)的論題,只限于我們之間的世界。
“對于這個時代來說,這真是個悲劇?!扁徝劳回5卣f出這句話。
“對,是個悲劇?!蔽易?,遞給她一杯咖啡,“所以這部小說,本身就是一部悲劇?!?/p>
“雖然充滿了歡樂。”她說。
“雖然充滿了驚喜。”我說。
“可終究只是一部小說?!?/p>
在這片下雪的世界里,我們互相指正,我們互相虛無。
直到時間的盡頭。
鈴美抬起頭,俏皮地露出最后一個微笑,“不過...我們還會再見的?!?/p>
還沒等我追問,她便站起,走在漫天的大雪之中,逐漸在我的視野內(nèi)消失。

隨著引力撕扯身體。
我從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桌子上。
而電腦屏幕上,只有一列列的文字能夠說明我曾經(jīng)的過去。
以及那個我與她結(jié)婚結(jié)局,末尾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