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夢
人設ooc有,改不過來的大白話有,可能不太符合古代背景的設定也有。

呲啦幾聲,青菜被扣進鍋里,濺起幾滴油點,冒起熱騰騰的煙,煨暖了冷天,卻也有些嗆人,我咳了幾聲。
陳子悠手里還提著我叫他去掛在門口的燈籠,湊過來問:“真的不用我?guī)兔???/span>
我翻了個白眼,手上動作不停:“你幫忙煮雞蛋嗎?”
“我也并非只會煮雞蛋啊,我還會……”
“煎雞蛋炒雞蛋蒸雞蛋,只會逮著雞蛋禍害便是了?!?/span>
他眼睛動了動,我知道他這又是要變著法兒地胡說八道來駁我了,也不回他,就偏頭盯著他胡謅時笑得耳側(cè)那辮子都晃得歡喜。他鬧夠了,笑著飛去門口掛燈籠去了,我回過頭來卻見菜都糊了一小半,方才本就放多了鹽,經(jīng)這一拌嘴一分心,現(xiàn)下這菜算是徹底沒法吃了,我嘖了一聲,不過我本來廚藝就不好,跟陳子悠住在一起只能是餓不死我們兩個了。
「不過,他倒是真的餓不死,」我垂眸倒掉了那鍋東西,心里想著,「我不吃東西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span>
陳子悠是一只鬼,而我,是橙鼠成了精。不過,他說他不記得自己為何而死,死后不僅沒有往生,竟還成了沒人管的游魂。我成精后尋著了這廢棄的宅院,正想獨占它,當日他便不知怎的來了我門口,迷茫地晃悠著,不像是離了肉身的鬼,倒更像是失了魂的人,我本不愿發(fā)那善心,但是他……實在是有些好看。
他被我拎進了這宅子里以后,眼神立馬清明了幾分,張口便問:“你這小橙鼠是吃了何物,竟得以化形,可否給我瞧瞧?”
氣得我差點沒給他再扔出去。
后來我問他,他怎看出我是橙鼠化了形,他咧著嘴笑了兩聲,說:“你的氣息啊,和我?guī)煾葛B(yǎng)的那幾只試藥用的小橙鼠一模一樣?!?/span>
然后我就真的給他扔出去了。不過經(jīng)此我也知道,他脫離這個宅院也能繼續(xù)保持清醒,于是后來又帶著他往遠走,曉得他大概是離不開這宅子五里地,走得遠了些,他的身影就開始變得虛無縹緲起來,我也不敢?guī)俣嘣嚵恕?/span>
他很討厭榴蓮,這是我意外發(fā)現(xiàn)的,我在集市上聽聞那劉老爺家從胡人那里得了些新奇玩意,偷摸地潛進去,瞧見那堆花花綠綠的果子里有兩個刺兒頭似的東西,旁邊的兩個丫鬟正悄聲說著話:
“桌上那個刺猬果子,好像叫什么……榴蓮?不知到底是什么味?!?/span>
“老爺說呀,好吃著呢,還后悔沒跟那幾個胡人多換幾個?!?/span>
“我也好想嘗嘗啊。”
“你不要命啦!這些新鮮東西你要敢偷吃,老爺非得打死你不可!”
“唉我說說罷了,況且這東西也太臭了,真能好吃嗎?”
“誰知道呢,咱們也就能聞著這臭味了。”
我便使計把那榴蓮偷了出來,聞著那味道實在頭疼,他問起時我便隨口說,大抵是能吃的,卻不料他嘗了一口被刺激得差點散了形,倒把我嚇個半死。
他說他生前的事幾乎都記得,唯獨死前的那段時間,能忘的是都忘了,剩下的那些記憶也找不出任何的蛛絲馬跡。
他曾是個隨著師父給人問診的學徒,偶爾醫(yī)館里雜事少了,他便偷跑去戲園子看戲,或是用自己那把琴做些曲子。
但最令我不解的一點是,雨雪霧霜,他都碰不到,而那綠柳紅花,若是他哪日在宅院外離遠了呆久了,就也碰不見了。
冰冷的石階他感受得清清楚楚,細膩的春雨他卻摸不到一絲一毫。
我抬眼見他早就掛好了燈籠回來,摟著柴火飄在半空,一把一把地添柴,我眨眨眼,叫他:“陳子悠,過來吃飯!”
他朗聲答應,卻見我擺了個榴蓮殼子在飯桌旁,猛地停住,聚了靈氣給它打飛才肯飄過來,指著我說:“哇你這個,你這個小橙鼠也太惡毒了!”
我鑿著桌子笑夠了,提起筷子吃飯,他就也樂著坐在對面了。
只是吃完飯要做什么,我還沒有想好,這除夕夜對我這已活了許多年,且將來不知又要活多少年的妖精來說,的確熱鬧,卻也只剩下熱鬧了,沒什么太過特別的。
我想起他曾與我說他做了新曲子,夾了一口青菜,含糊說道:“不如待會兒你來彈琴吧?!?/span>
“好啊,你想聽什么?”
“喜相逢?!?/span>
“……行,”他沉默了片刻,“我當初就不該讓你知道這首曲子?!?/span>
我笑彎了眼:“不鬧了不鬧了,我要聽你的新曲…”
一聲巨響在稍遠些的人家院里炸開,把我的尾音震得支離破碎,緊接著便是此起彼伏的爆竹聲,登時我的耳中就再沒了其他聲音,這般動靜好似在我腦中炸開的,煙霧也慢慢被風卷了過來。
這爆竹品質(zhì)不錯,我邊想著,冷笑了一聲。
陳子悠在旁邊笑到眼睛都瞇了起來,道:“看來我這只能彈喜相逢才應景了啊?!?/span>
他話音剛落,我便抬手下了個結(jié)界,瞬間將外界的聲音隔絕開,雖說我這樣的小妖做出來的結(jié)界也維持不了多久,但讓他安靜地彈個琴也夠了。
我提了一盞燈,翻身跳上屋頂,燭火搖曳著,不知誰家的宅院里火光復又炸開,卻寂靜無聲。陳子悠抱著他的琴,輕飄飄地飛上來,放下琴時碰到了琴弦,錚錚幾聲,余音消弭在月色里,我竟憑空感到寂寥,順著這幾分寂寥,我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他坐下的那處雪,仍然松軟平整,完全看不出有人正坐在那里。
他輕輕拂過琴弦,泛著銀光的細絲在他手下微動,漾出幾聲悲涼的調(diào)子,此時我們也沒人去管這樣的悲情配不配除夕了。
我平躺在屋頂?shù)难┥?,雪被壓實的聲音咯吱咯吱的,伴著琴聲鉆進我耳朵,白絮微涼,明月吐出的霧落進我眼中,我歪了歪頭,這樣的視野下,朗月星辰總有著別樣的韻味。
雪仍紛紛下著,慷慨地想要伏在他頭頂或肩膀,予他一分冬日的真實,卻撲了空,連一霎停頓都沒有,翻著跟頭跌跌撞撞地便落到地上了。
他修長的手指在琴弦間撥弄,瞥見那雪花穿過他似真似幻的身影,手下節(jié)奏更緩了些,幾個琴音流轉(zhuǎn),好似某個少年在山巔起舞,足尖微點,側(cè)身,輕跳,抬手,縱身躍起——樂聲戛然而止。
沉默良久,他才起身,抬起手想要接住雪,點點潔白依舊穿過他。
他同我在這遠郊的宅院里,屋頂上,蒼山負雪,他負朗月稀星,站在茫茫白雪之中。
我撐起上半身看著他背影寂寥,臉頰和腦后被雪凍得冰涼,沒來由地覺得此時我這心也是微涼的。
我想,即使是拍拍他的肩,都是我做不到的。
他常常笑著,有時我甚至會忘記他也是會難過的,他成了孤魂野鬼,偌大的天地間,只剩下我這一個鼠妖能和他稱得上是朋友的。
我曾與他說,你若仍有牽掛著的親人或摯友,我可以替他去看望看望,他糾結(jié)許久,才同我說了他父母的居所,和他幾位本該相伴終生的朋友,我收拾了些拜禮,準備裝作剛剛知道他消息的故友。
……
雜草叢生。
盯著那片荒涼,我才猛然意識到,我從未問過他,他生前是何年代。
我不信邪地去訪了剩下的地方,果然,不是被廢棄便是早已有了別的人家,一瞬間我腦海中浮現(xiàn)很多法子,反正他出不去院子,我大可以讓他開心一點。
在我怔愣的此刻,他也許正坐于琴前,雙手拂上琴弦,卻半個音都無心彈出,不時瞥向門口,也許會嘆一口氣,在院子里悠悠飄過幾圈。
可我不能騙他,我嘆了一口氣,想道。
我不知他們的墳墓在何處,于是在他父母那里,為這些人都立了碑,那些美酒吃食,叫我拆了一個個敬到碑前。
我斟酌良久,最終還是告知了他。
在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我完全沒有掩飾自己的神色,他自然一眼就能看到結(jié)果,而后好多天用靈氣把自己封在房里。
再從房里出來時,他卻神態(tài)如常,我總覺得那時,他想起了什么。
一抹明亮的火光沖上天空,在孤寂的黑夜炸開,染得半邊天成了云錦,炸裂之聲遲了一瞬涌進消散的結(jié)界,我愣在那里,看著陳子悠轉(zhuǎn)過身來,他溫和地笑著,背靠青山,面朝煙火,那雙蔚藍的,如夏日蒼穹般的眼睛,亮亮的,映著五色的煙火,再不見悲涼。
他回到原處,重新俯身坐下,抬手彈的便是喜相逢,我一口氣哽在胸口,差點沒背過去,不得不說琴師彈這鑼鼓嗩吶的曲子實在是詭異得很。
他樂得見我這副神情,手下動作更輕盈了,甚至臨場改了幾個更歡快的調(diào)子,我一時無言,也就在他身邊坐下聽著。
待曲調(diào)收束,他突然開口說:“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嗎?”
“不想,”我毫不猶豫地開口,“跟我沒關系,再者說你不是忘得一干二凈了?”
“我是被師父逼著一連幾個月通宵謄抄校正藥草古籍……”
“你小子。”
他沒再接話,我看出他神色不對,方才這玩笑話的語氣也僵硬得很,只得緘默著等他自己說出來。
他嘆了口氣,摩挲著琴面,緩緩開口道:“我做了個夢,夢里我死了,溺死在了海里?!?/span>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不知為何他忽然做了這樣的夢,也不知這個夢能信幾分,轉(zhuǎn)過頭盯著他,那雙眸再一次,如我撿到他的那天一般茫然。
話頭在嘴里轉(zhuǎn)了兩圈,我還是深吸一口氣,吐了出來:“可你為什么困在這院子里?”
“我不知道,”陳子悠輕輕地搖了搖頭,沉吟半晌,又道,“也許,和這琴有關。”
他曾同我說,這琴是他生前便用著的,陪他頌明月,陪他悵別離。也許是因為,他早已有一片靈魂融在了這琴里,并非是這宅院困住了他,而是琴對他依依不舍。
我突然睜大眼睛,眼神飛快地在他和琴之間掠過,別的話也再說不出,只猛地抓向他手臂,卻撲了個空,我踉蹌了幾步,這才冷靜下來。
方才我想到,或許真是他自己的物件困住了他,急著便要帶他和琴去試試能否離開這,卻忘了以他的性子,既然他能告訴我這件事,那大概自己就抱著琴出去過了,只是……
“成功了?走了多遠?”
“我回了那片海?!?/span>
我這一口氣不知是松還是吊著,就算他笑著說出這句話,我也不敢放心,一瞬間竟離奇地想到,說書先生講過,有的鬼見了自己死狀會直接失了神志,逢人便殺。
他多少也知道我平時去城里聽的都是些什么話本,這時大概是猜到我思緒歪到哪里了,抱著臂說道:“別給我瞎想,我清醒著呢!”
陳子悠一攏琴弦,竟把琴收到不知何處去了。我有點愣住,見他有點得意地飄在半空,抬手一展,那把琴便又出現(xiàn)在半空,他居然能把這琴像自己的一部分似的帶著了。
“厲害吧,自學的戲法,”他邀功似的,揚著頭把琴收起來了,又裝著思考的樣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揚著嘴角繼續(xù)說,“不如你同我再去看看海吧!”
于是我們?nèi)チ撕_叀N覀兡钦?,其實離海不算太遠,用飛的便更快些,也怪不得他早就自己過來看過,還沒被我發(fā)現(xiàn)。
海水涌動著,一下下舔舐著海岸,星光落進了深色里,隨著浪花起伏,遠處的城里傳來若有似無的爆竹聲,遙遠而朦朧,使得這里像是隱匿在現(xiàn)實中的另一個世界,使人沉溺其中。
陳子悠默然坐下,放出了琴,彈起了他的新曲子,我的意識竟開始迷蒙起來,昏昏沉沉的,但卻清醒地看到眼前逐漸被替換的景象,像是做起了清醒的夢。
他要給我看他的曾經(jīng)。
不是我們來時漆黑的夜,而是黎明破曉前夕, 他衣著不變,背對著我,一步一步,赤著腳,在岸邊留下一個腳印,又很快被海水沖刷,只余下淺淺的痕跡。浪花不知是推拒他還是拉扯他,撲到他身上,一點一點將他吞沒,太陽正準備升起,他卻悲涼而決絕地走向自己的結(jié)局,我?guī)缀跻诉@是他的回憶,抬腳想要拉住他,耳邊的琴聲驟然變高,把我拽了回來,我眼眶一片濕熱,閉上眼不愿再看下去,不想一滴淚水還是滑了出來。
琴聲漸漸歸于平靜,海水奏著它不變的韻律,我緩緩抬起頭,他的回憶里,太陽將水天相接處染紅,陽光照射海平面的剎那,他成了一個無處可去的孤魂。
他告訴我,他依稀記得那把琴是他留給一位朋友的,或許是傳給后人時,被帶著來到了新府吧。
他又說,他實在想不起來自己為何而尋死,也許太過痛苦,便永遠地忘了吧。
我點點頭,應道,忘了也好。
后來我們很少提到他的死,卻也不刻意避諱,我仍然碰不到他,他也仍然摸不到細雨或白雪,不可避免的,我們還是會為此糾結(jié)片刻,但總能笑著擺擺手,繼續(xù)推推搡搡向明日奔去。
“怎么雞蛋還煮得夾生呢,你這個鬼怎么越過越回去了!”
“誒呀你一個小橙鼠你懂什么,這叫溏心蛋,你趕緊嘗一下啊?!?/span>
陳子悠端著那蛋黃還在流動的雞蛋,我四處跑著躲他,喊道:“你本來就只會煮雞蛋,如今連煮雞蛋也做不好了,真是廢了!”
“還想讓我吃生雞蛋,莫不是想毒死我,獨占了這大院子!”
雖然后來為了不拂他面子,我還是視死如歸地吃了兩口,但最后還是告誡他不會做可以不做,別拿我當試驗了,他挑著眉說他上次做面食我也是這么說的,我瞥了他一眼,倒了那堆黃湯,道:“我是真想給你兩拳?!?/span>
陳子悠每個月都會獨自去海邊,他會叫我為他采些野花,但只有幾次叫我同去。
他會把野花輕輕放在沙灘上,然后朝著遠方的浪作揖,幾朵披著白沫的浪花揚起又落下,像是俯身向他回禮,隨即融進無垠的深藍中沒了身影,海水浮上岸邊,一下下親吻著他贈予的野花,他安靜地看著,直到海水漸漸地便把她卷進去了,才轉(zhuǎn)身坐在稍遠些的地方,也許放出琴來彈上幾曲,也許在沙灘上用手指畫著什么草藥的形,教我它們的功效。
很多時候他都是在彈新的曲子,許是他在此前幾日就做了的,許是他在此刻才心里有了靈感,但他都是如此,沉浸其中。
他懷念舊日,又同舊日告別。
他讓新的歌聲與海風相見,聽海浪誦詩,向他們討教,好在他明日的夢里奏起更加響徹云天的聲音。
有次,收完漁網(wǎng)的漁夫奇怪地盯著我,問我一個小姑娘在這看什么。
我說,我在看明晚的月兒。
漁夫大抵覺得我是誰家瘋癲了的女兒跑了出來,不再理我,拾掇好漁具便離開了。
明日,我想,我們都會有新的明日,至少,他不會再沉浸于蒙著霧的過去,久久悲傷。
他也會躺在淺灘的海水里,仰望明月,我們都喜愛這樣望天,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景色,他會在此時隨意地說些什么,而我只需聽著便是。
我不在時,他會同海水傾訴嗎?我這樣想著。
他有時會睡著,耳邊扎起的辮子垂落,半個身子都浸在水中,我看看他,又看向天邊,那里慢慢有些明亮了。
黎明將至,明日將至。
他的睫毛動了動,已是做著明日的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