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瀘:央依草原一日
文/王文瀘
? ? ? ?八月未盡,青南草原上秋意早生。陽光明亮而不灼人,牧草綠得深沉。短暫的雨季過去,空氣的透明度高了,不用望遠鏡也能看清極遠的山坡上像旌旗一樣飄動著的經幡。
草原安靜如畫。
? ? ? ?吉普車顛簸了許久,還沒遇到行人,單調和口渴使車內的談話稀落下來。我正在尋找一個新的話題,忽覺視野中有點異樣,幾乎是同時,大家都發(fā)現(xiàn)遠處的黛綠中依稀閃出一抹粉白,像是一段圍墻,精神立刻一振:也許能找到水喝了。
白墻圍成的一個正方形大院簡陋而寂寞地擺在草原上,像是外星人留下的一個遺址。裊裊的鐘聲告訴我們,這是一所學校。
? ? ? ?果然有一群孩子在大院門口玩耍。他們一見汽車,立刻像一群鳥一樣飛過來,又追隨著汽車一直跑到校門口,大口地喘著氣,銳利的目光一刻也不離開汽車和從車上走下來的人。他們的眼睛又大又明亮。我發(fā)現(xiàn)草原上的孩子沒有一個是小眼睛的。
? ? ? ?有個跛腳的男孩跑到汽車前邊,大膽地摸了一下汽車的前燈。我的同伴用藏語告訴他們:我們想要點水喝。他們不答,轉身飛進大院。很快,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中年漢子。他邁著長期騎馬的人才有的那種羅圈步態(tài),匆匆地迎了上來,并且老遠就伸出雙手,露出一口耀眼的白牙。
? ? ? ?渾圓而碩大的頭顱,粗短的脖頸,把舊軍便服繃得鼓鼓囊囊的體魄,孩子般的微笑。這一切,立刻讓我想起美國那位外號叫“暴風雪”的重量級拳手。
? ? ? ?我們的要求得到了爽快的答應。漢子一邊“呀、呀”地連聲答應,一邊用手勢請我們進去。
? ? ? ?學生很少,長滿了蕨麻草的操場像草原一樣空曠。在同樣空曠的辦公室坐定,“暴風雪”立刻吩咐幾個年輕的教師打火燒茶。
? ? ? ?客人的到來顯然給這所寂寞的學校注入了一點興奮,教師們在擦拭桌椅、拾掇茶具時動作都很輕捷,相互說話時聲音輕得像耳語。
? ? ? ?“暴風雪”并不問我們是何許人,以及從何處來,到何處去。他用粗硬的手指頭笨拙地撕開香煙盒的封口,給客人遞煙,然后坐下來,憨憨地笑著,等著我們開口,倒好像我們是主人,而他是過路的客人似的。
? ? ? ?于是我們就詢問,他用生硬的漢語和豐富的手勢回答。我們很快就明白:這片草原叫央依,這所學校是央依的五個牧業(yè)村集資聯(lián)辦的寄宿小學,有四十多個學生、五六個教師,他是央卓村的黨支部書記,兼任學校的行政校長,主要管孩子們的吃喝拉撒睡。
? ? ? ?他的名字正好與他的體魄相般配:華沃加(好漢)。
? ? ? ?說話間奶茶已經燒好。一位滿頭鬈發(fā)的小伙子提起巨大的銅茶壺往龍碗里斟茶,華沃加一碗一碗地給客人遞送。小巧的龍碗在他的巨手中愈顯小巧。他的手臂每彎曲一次,衣服袖子就被隆起的三角肌和肱二頭肌繃緊一次。這使我又一次想起拳擊場。
? ? ? ?華沃加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這個學校,新新的學校。今天一周年。遠天遠地,客人不來,你們來得好,今天不走明天走?!?br>
? ? ? ?我們這才注意到學校里窗明幾凈。院子中央的旗桿上除了五星紅旗,還系著嶄新的三色哈達。
? ? ? ?我們感謝華沃加的好意,并告訴他,今天必須走。
? ? ? ?“啊呀呀,就一天嘛,學校一周年?!比A沃加請求著,口氣里透出些失望,“實話要走嗎?呀。那好,飯一個吃了再走。遠天遠地,今天一周年?!?br>
? ? ? ?說完,他起身叫過來兩個青年教師,用藏語吩咐著什么。我只聽懂了兩個單詞:“……圖華(繩子)……婁(羊)……”
? ? ? ?我們幾個人面面相覷。我們已經不是單純的過路人了。寂寞的學校和寂寞的校長要把一種迫切的情緒傾注給我們。可是,兩手空空,用什么來表達對這所草原小學的祝賀?
? ? ? ?我們小聲合計了一下,決定打發(fā)司機小魯?shù)?0公里外的一個供銷店去采辦點禮物。
華沃加察覺了我們的意圖,一把攥住了正要往外溜的小魯。身強力壯的小魯在他手上輕如草人,只略略一按,便被粘在了椅子上。
? ? ? ?“尼瑪扎西——羅藏——”華沃加扭頭朝院子里喊叫,又用藏語吩咐了一句什么。
? ? ? ?“哦呀——”隨著歡快的應答,立刻有兩個孩子朝院門口跑過去,關上了吱扭作響的鐵大門,并且上了鎖。
? ? ? ?不大工夫,血腸、肉腸、肝片和手抓肉一盤一盤地端了上來,正是秋高草肥季節(jié),羊肉鮮美絕倫。
? ? ? ?華沃加不失時機地端起了酒碟,并用眼色脧了脧那位有著鬈發(fā)的青年教師。對方立即會意,趕上前來,一手捂著臉頰,用略有些靦腆的男高音唱起了祝酒曲。在每一曲的末尾,小伙子和姑娘們都大聲地應和:“拉索——”
? ? ? ?這種高雅的敬酒方式的確比揪著耳朵硬灌厲害得多,它使人覺得堅辭、推托和耍滑不僅缺少人性而且愚不可及。
? ? ? ?華沃加滿面紅光,似乎他所期待的就是這種氣氛。
? ? ? ?“你們今天不走了吧?”華沃加又一次提出請求。他已經接連喝了我們每人回敬的三杯酒,額頭上沁出了汗珠?!皩W校一周年,我們啥都不缺,就缺客人?!?br>
? ? ? ?我們一再向他解釋,今天再晚也得趕到縣城,明天還有明天的事情,華沃加失望地點點頭:“呀,那好?!?br>
? ? ? ?已經吃飽喝足了,可是飯菜還在上:藏式包子、水油餅、用蕨麻和大米煮的“澤爾登”。
? ? ? ?我提議先到學校外面的草庫侖散散步,回來再吃,華沃加立即同意:“呀呀。步一個散,好。反正肚子跑不掉?!?br>
? ? ? ?這片草庫侖是央依的秋季草場,畜群還沒有進入。長了一春一夏的紫穗冰草和披堿草高可沒膝,散發(fā)著淡淡的苦香。淺紅的草浪從腳下開始,以一種恣肆汪洋的氣勢涌向天邊,在那里彌漫成猩紅的夢幻。此時紅日即將沉沒,草浪上流動著一些水銀似的光華,像閃閃的高原湖泊。
? ? ? ?我給同伴說,要是在這里扎一頂白布帳房,躺進去,在醉意朦朧中傾聽夜風拍打草浪的聲音,那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 ? ? ?華沃加立刻站住,他的眼睛在暮色中灼灼閃光:“帳房嗎?這個容易,實話,拌炒面一樣。你們不走了吧?就一天嘛?!?br>
? ? ? ?同伴們讓我拿主意。我還能說什么呢?在我們的一生中,有多少真正該做的事情都因為懶惰、茍且或平庸的盤算而耽擱,難道,為了眼前這份千金難買的一腔熱忱,不能心甘情愿地再耽擱一次嗎?
? ? ? ?白布帳房像艘船,一搭成,草原立刻有了波光粼粼的感覺。華沃加興奮地邁動著羅圈腿,和小伙子們一起往來搬運,拿來幾條毛氈和兩大捆簇新的軍用被子。收拾停當,薄如蟬翼的天幕上剛剛閃出幾顆金黃的星星。
? ? ? ?燭光不甚亮,卻很溫暖。視野里一切多余的東西都被黑暗抹去,每一張面孔都顯出柔和純凈。
? ? ? ?話漸漸稠起來。酒一杯一杯地飲下,心扉一扇一扇地敞開。大家似乎都意識到,原來說話也能使人入迷——當它不帶任何動機、不做任何裝飾時。無話時,便一齊傾聽晚風輕輕拍打帳房,看著彼此模糊的臉,在靜默中享受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
? ? ? ?華沃加始終處在微醺狀態(tài),似乎再喝多少都無所謂。我們請他唱一曲“拉伊”,他用巴掌擦去嘴巴上的酒,用低沉的、略有點沙啞的男低音唱起來。出人意料的是,他唱的并不是“拉伊”,而是我們遺忘已久的一首歌曲——《雄偉的井岡山》。唱得字乖腔謬,但很動情。我不知道他此時此刻唱這首歌曲的心理因素是什么,卻明白自己無意中又犯了一個認識上的錯誤——在此之前,我其實一直用慣常的邏輯和經驗解讀眼前的這位牧民。
? ? ? ?談話中,才知道他讀過州民族師范學校,畢業(yè)后放棄了參加工作的機會,堅決回草原當了牧民。
? ? ? ? “這是為什么?”我們問。
? ? ? ? “為了自由?!比A沃加平靜地回答,隨即瞇著眼睛微笑了,“實話,為了自由?!?br>
? ? ? ?我開始覺得此人身上有一些不可捉摸的東西。問及他的家庭,坐在他身旁的教師羅巴搶先回答:“沒說頭!婆娘娃娃都漂亮。洗衣機啦,大彩電啦,早就用上了,去年又……”
? ? ? ? “那個算什么?壇壇罐罐是哩。”“拳擊家”的大手在空中不屑地一揮,打斷了羅巴的話。他的眼睛忽然發(fā)亮,“我,兩件寶有哩——好馬、快刀!我座山雕就是。”
? ? ? ?說罷,仰天大笑。碩壯的身體和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笑聲中振動。
? ? ? ?我頃刻之間領悟到一個道理:任何現(xiàn)代化的東西都不能取代一個民族根深蒂固的愛好。前者僅僅是實用的物件,后者卻寄托著人的精神。
? ? ? ?夜既深,他安頓我們睡下,這才邁著羅圈腿搖搖晃晃地離去。
? ? ? ?后半夜,下雨了。帳房里立即涌進一股甜甜的土腥味兒和青草味兒。沉重的雨點緊一陣松一陣,在見水后收縮得很緊的帆布帳房上敲打出花哨的鼓點,固定帳房的四根繩子發(fā)出大提琴般的嗡嗡聲。聽著這奇妙的天籟,我睡意全消,華沃加又一次闖入心頭。他的形象已經變得復雜起來。他是個牧人,但又不是用“牧人”這個簡單的概念可以詮釋的人。他對生活的取舍,他的處世態(tài)度,都包含著常人難以窺測的堂奧。也許,他就是一部哲學,我不過讀了一兩頁,雖覺意味無窮但又不可索解……? ?
? ? ? ?思維像匆匆流淌的小溪,在什么地方堵塞了一下,找不到出路了。睡意再次淹沒了我。
? ? ? ?一覺醒來時,陽光已經射進帳房。草尖上閃著清亮得叫人心疼的露珠。華沃加帶著他的兩件寶,剛剛來到帳房門口。膝蓋以下的褲子都被露水打濕了。
? ? ? ?刀其實是我常見的藏式長腰刀,不同的是刀把上除了嵌有紫銅紐絲外還鑲嵌著七顆瑪瑙,像七顆新摘的紅櫻桃。
? ? ? ?而棗騮馬果然神駿不凡。它輕快地在草地倒動著四蹄,把嚼鐵咬得啷啷作響,紫玉似的眼睛乜斜著生人。它身上有一種機敏、兇狠和高貴的氣質。我相信,任何一個會騎馬的人,看見它,都會產生升騰的欲望。
? ? ? ?我決意在華沃加的幫助下跨上這匹馬撒一趟子。但沒有成功。每次,腳尖還沒碰到馬鐙它就閃開,并且舉起打人的前蹄??磥硭徽J自己的主人。
? ? ? ?告別時我對華沃加說:“沒想到在央依草原過了一天共產主義的生活?!?br>
? ? ? ?華沃加狡黠地笑了。
? ? ? ?汽車上路后,華沃加騎著他那匹風馳電掣的馬送了好遠。隔著車窗,我們聽見放羊的孩子尖厲的呼叫。我知道,他們是為汽車后邊的勇士和他的坐騎歡呼;他們是為一種十分古老,卻又永遠年輕的精神歡呼。
? ? ? ?我們再次停下來,請他回去。華沃加竭力勒住團團打轉的馬,高聲答應:“哦呀。明年再來,共產主義有哩,實話!”
1998年4月
摘自《王文瀘自選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