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三年
我擁有無數(shù)個美麗的夢,最美的一個是從這里開始的…… 春來了,春真的來了,古樸的圓明園敞開它深透的胸懷,熱情地擁抱了一群來自四面八方的春天的使者。 女孩子們的歡聲笑語灑滿了彎彎的小徑。車速減慢了,我凝望著佇立在陽光下的斷壁殘垣,心中有一份說不清的情懷,歷史的巨手抹掉了多少恩恩怨怨,時間的潮水沖淡了多少疼痛的記憶。人生如夢,榮華如煙,往事早已煙消云散。今天,我們卻帶著一份天真,一份好奇,一份強烈的渴望來到這里,尋覓一個失落了二百多年的絢麗而哀傷的夢…… 車停了,女孩子們一陣忙亂,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皮包從我跟前閃過。我找到自己的皮包,跟著她們下了車,透過一個紅衣少女的肩膀,我看見一排掩映在花木中的房備好一個幽靜所在。樓花的白色圍墻,幾株淡淡的夾竹桃,這一切令我倍感親切,仿佛似曾相識。是什么時候我來過這里?我驚異地自問:在夢里?在思想里?還是在一萬年以前?一種屬于前世的相思使我對這里的一切充滿了依戀之情? "來了,她們來了。"隨著一陣欣喜的喊聲,從紅色的圓門里快步走出幾個人來,他們熱情地幫我們拿東西。一個年輕、秀麗的女同志微笑著問我:"你是陳曉旭吧?" 我眨眨眼睛"你怎么認識我?" 她不正面回答我而是朗誦了我的一首小詩:"我是一朵柳絮,長大在美麗的里……" 讀完以后,她嫣然一笑。我全明白了,我這首小詩曾發(fā)在一家雜志上,上面配有我的生活小照。 我靜靜地定在她身邊,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推送著邁進了紅色的大門,帶著夢想和渴望,走進了一個新奇的世界…… 哦,紅帆 連錦的群山,林立的煙囪,充滿了喧嘩與騷動的城市。年復一年象所有平凡的女孩子一樣,我在這片沸騰的土地上不知不覺地長大了,我很寂寞,時常帶著喜歡看的書躲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看上大半天,忘了吃飯,忘了上學的時間。我的童年里沒有伙伴,我最大的幸福是在那些寂靜的夜晚,望看遍天星斗編織自己的童話。我曾帶著一絲茫然幻想過有一天會出現(xiàn)奇跡,一片紅帆從天邊駛來,把我?guī)У胶苓h很遠的地方…… 那是一個初夏的傍晚,夕陽把一束金色的光灑在窗臺上,我始在沙發(fā)上看那本百讀不厭的"簡·愛"。 他從夕陽中走來,逆著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興奮地說;"嗨,告訴你兩個好消息。" 我頭也不抬:"與我無關(guān)的不聽。" 他走進便把一本《大眾電視》放在我面前:"看看吧,與你有關(guān)。" 我遲疑著翻開雜志幾行醒目的大字映入眼簾,"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中央電視臺籌拍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戴敦邦談怎樣選擇寶、黛、釵。"我一口氣讀完放下雜志,坐在那兒發(fā)呆。 他取來了紙和筆對我說:"別發(fā)呆了,寫信吧。" "寫信?給誰?" "直接寫給導演王扶林,告訴他你是林黛玉的最佳候選人。" "殺了我也不寫。" "為什么?" "我才不做這樣的傻事。中國這么大,沒有入會注意到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丫頭。寫信更是自作多情,不寫不寫。"我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 他有些急了:"你干嗎這樣膽怯?你外形、氣質(zhì)都接近要求,你喜愛《紅樓夢》,理解林黛玉,憑這些,不敢去拼一次?" 我有些不服氣"你怎么知道我不敢?" 他眨眨眼睛,故作天真地問:"你敢嗎?" 我把頭一甩:"當然敢!" 他把紙、筆在我面前一推:"那么,寫信吧。" 我咬咬嘴唇:"寫就寫。" 信寫好了,他找了一張照片放進信封,又把我剛剛發(fā)表的兩首詩剪下來塞進去,他說:"我們一定能成功。"然后大步走出房門。 我突然想起來,退到門口喊:"哎,還有一個好消息是什么?" 他回過頭來,"我已經(jīng)報考戲劇學院了,我能考上。" 我點點頭望著他在夕陽中漸漸走遠了。這就是他,對自己,對他所愛的人充滿了自信。 這是一個平常的傍晚,夕陽正象昨天一樣疲憊地落下,一樣地喧鬧,一樣地蟬鳴,一樣迎面而來的溫熱的晚風。我想也想不到,幻想中的紅帆就在這一刻悄悄地向我駛來了。 初出茅廬 六天以后我收到了導演王扶林的回信,請我立即到北京面試,但是有言在先:食宿自理,如未入選,路費不予報銷。儼然是姜太公釣魚嘛!這位聰明的導演深知《紅樓夢》的魅力,不出所料我老老實實地做了那條自愿上鉤的大頭魚。 兩天后,到了北京。首先回答了兩個老師提出的近百個關(guān)于《紅樓夢》的問題之后,通過了初選。約定明天十點鐘見導演。 第二天上午下著好大的雨,我撐著一把綠色的小傘穿過一條條人行道,來到華僑大廈。在電梯里,兩個港澳同胞驚奇地打量著我高高挽起的褲角和一條已經(jīng)淋濕的長辮子,猜不出我究竟是誰,怎么會在這里出現(xiàn)。七樓很快就到了,我旁若無人地走下電梯來到約定的房間門口。 我攏了攏額前的濕發(fā),想使自己看上去漂亮一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輕輕在門上敲了三下。 門開了,幾束目光從我的臉上往下擺,于是他們看見了一個蒼白瘦弱的女孩兒膽怯地站在門口,一身淺綠色的衣褲被淋濕了幾分,手里還拿看一把正在滴水的雨傘。我當時的情景一定糟透了。 "來,坐下吧。"一個瘦小精干、目光銳利的人微笑著招呼我。 "這就是王導演。"張老師替我介紹。 哦,原來是個挺和氣的姜太公啊,我不禁對著他微笑了。 他坐在我對面,邊打量我邊說"你的情況,白老師、張老師都告訴我了。你來早了,過些日子我們才開始選演員錄像,你能在這兒等到錄像嗎?" "不能,我是瞞著團里偷跑出來的,下午就要坐車趕回去。"我連忙說。 他想了想說:"那這樣吧,你先回去等通知。把照片和詩留下。" "那,我就走了。"我慢慢地站起來,有些沮喪,因為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應(yīng),心里感到茫然。 他們把我送上了電梯,就在電梯即將關(guān)門的時候?qū)а輰ξ艺f:"把火車票保存好,下次來時好報銷。" 這樣說,我是有希望的了。電梯啟動了,我展開了一個舒心的微笑。然后走出電梯,一步三極跳跳下臺階,走到人行道上。 雨停了,光可鑒人的柏油馬路映著一片好藍好藍的天,路旁的柳樹帶著一絲濕潤隨風輕拂,蟬兒歡快鳴叫。 我微笑著向前走,有一輛小車從我身邊急駛而過,遠遠地濺起一片潔白的水霧。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竟生活在這樣美好的世界里。我的心中對每一個過往行人都充滿了友情。 幾個月過去了,風沒有給我?guī)硪稽c消息。他在秋天里考取了戲劇學院,臨走時對我說:"相信我的話吧,下次見面是在北京。"我笑笑望著他直到火車開走,然后在心里哭了。 北方的秋天過早的來了?;丶业穆飞?,我小心地繞開滿地的落葉,怕驚嚇了她們金黃色的夢。 接著是冬天,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 在一個結(jié)滿冰凌花的窗子里,我又在默默地出神了。桌子上放著筆,日記本和一本翻開的《紅樓夢》。冬天結(jié)束的時候我已把《紅樓夢》看了兩遍,筆記做了一大本。 春天終于又來了。在桃花盛開的一個下午,團長派人把我找到團里,一個端莊大方的女同志站起來告訴我:"我已經(jīng)代表中央電視臺和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給你簽了半年的合同,四月一日,你去北京報到,參加電視連續(xù)劇《紅核夢》劇組演員培訓班。" "真的?那誰演林黛玉?"我迫不及待地問。 她笑了,說:"都沒有定,所有角色要在三個月的培訓班中產(chǎn)生。" "奧--"我深深呼了一口氣。 上帝作證,我已經(jīng)看見紅帆了。 選擇 圓明園至少有一百年沒象現(xiàn)在這樣熱鬧了吧?姑娘們每天早晨都懷著一個新的希望從床上跳下來,跑到碧綠的樹林里飽吸大自然芬芳的氣息。她們唱著,笑著,有用不完的青春使不盡的活力,她們真正是春天的主人。 一個月以后,開始自選角色片斷了,喧鬧的因子突然變得安靜起來,笑聲和歌聲消失了。樹林里,小路上不時有姑娘們徘徊的身影,四十多個大腦在思考同一個問題:我選擇哪一個角色呢? 無論怎樣自信的人這時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何況我們都是一些初出茅廬的小鴨子。晚上,我悄悄地問同屋的女孩:"你說我應(yīng)該試哪一個?" 她很坦率地回答:"你不應(yīng)該試小姐,看上去沒有發(fā)育成熟。" 我跑到鏡子前看了半天"這不可能,是衣服太肥了,看不出線條," 她狡猾地笑著:"我看你呀像賣火柴的小女孩。" "哼,你盡胡說。"我瞪了她一眼,這自以為是的調(diào)皮鬼,等著瞧吧。 幾百年來,人們已經(jīng)把黛玉當做美的偶像。她的美可望而不可即,幾乎在所有讀者心里都有一個神圣不可取代的形象,隔著一層紗推向他們放射出一種超乎塵世的光芒。而我心中的黛玉,卻是一個非常真實的女孩兒,她敏感、多思、不諳世故。寄人籬下的自卑感使她對周圍的一切充滿戒心,而孤傲的個性又使這種自卑上升為強烈的自尊。她保衛(wèi)者做人的尊嚴,決不流于世俗。她隨時向虛偽和不公正射出她銳利的"子彈"。她因此樹敵太多而常常陷入孤軍奮戰(zhàn)。在她短暫的生命里,沒有父母之疼兄妹之愛,因此她向?qū)氂裢度肓怂械那楦校虼怂褜氂竦膼矍楫斪錾?。他是她生活中的知己,他是唯一真正憐惜她的人。葬花的黛玉一面哽咽,一面低吟葬花辭。寶玉聽完"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禁慟倒在山坡上,懷里的落花撒了一地??吹竭@里,誰能不為他們的傾心相知而心動神馳?誰能不為黛玉那片傷花感己之情而黯然神傷呢?我心中的黛玉就是這樣一個情真意切的女孩子,真水無香,白璧無瑕,愛得深,愛得苦,充滿憂傷的詩人氣質(zhì),煥發(fā)著動人的青春之光。 我理解她。不管別人怎么說,我一定要演好她。盡管我的面孔不那么光彩照人,盡管我的身體有些發(fā)育不良我都不怕。 當我穿著淡藍色的身裙,以林黛玉的面目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時,我相信有許多人是出乎意外的,我也相信有人會說"她象不象林黛玉?大概……也許……嗯,有那么一點兒。" 我沒猜錯,正因為我還有那么一點像,被安排在黛玉候選人的第三名。上帝是公正的,只要有機會,我就有勝利的希望。 前面的兩個候選人張蕾和張靜林都是有些表演經(jīng)驗的演員,從形象到氣質(zhì)都各有所長,林黛玉的味兒,也都有一點兒。后面的王曉潔是個以拉小提琴為專業(yè)的安徽姑娘,文質(zhì)彬彬,是個非常寧靜的女孩兒,我瞻前顧后,深知處境之險,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一個星期后的晚上,所有的人都聚集在會議室里觀看我們的片斷錄像,氣氛非常緊張。每個人都提心吊膽地盼望自己出場,又害怕自己出場。突然,人群中爆發(fā)了一陣大笑,原來是一個有地方口音的演員念錯了臺詞,把"這不是有緣嗎?念成了"這不是有魚嗎?"我也跟著傻笑起來??墒牵θ萃蝗辉谖夷樕蟽鼋Y(jié)了,我看見自己出現(xiàn)在屏幕上,由小變大,越來越近,我感到全身的血都涌到臉上了,我呆呆地望著屏幕,心跳每秒至少一百下。 女扮男裝的東方聞櫻替我配寶玉,她繪聲繪色地講著:"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洞里住著一群小耗子……"屏幕上面的我是多么不自然啊,平時明明和東方排得好好的,怎么上了鏡頭全亂了?神色緊張,目光不定穿著那么肥大的服裝簡直象一個可憐的小耗子。 沒人對我說什么,可我知道,這次錄像我真是糟透了。 當天晚上,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身來到園里,沿著一條寂靜的小路一直走到盡頭。在一片綠綠的樹林里坐下,想了許多小時候的事…… 我一直是個又膽怯又固執(zhí)的孩子,六歲那年,因為我從不敢大聲講話被爸爸帶到眾人面前讓我高聲念十遍"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盡管爸爸不斷令我大聲些再大聲些,眾人還是沒能聽清我在嘀咕些什么。我被逼得走投無路,終于以無聲的啜泣結(jié)束了這場災(zāi)難。十九年來,我一直像蠶兒一樣躲在自己編織的世界里做自己故事中的女主角,全不管外面是個怎樣的世界?,F(xiàn)在我失敗了,才突然懂得了爸爸的一片苦心。 我不是個懦弱的人,也不是身旁這些沉睡的石頭。我不要做個失敗者,我不要別人把我拉在后面,我要挺起身來,勇敢地面對世界的挑戰(zhàn)。想到這里我一下子跳起來,系緊了鞋帶,一口氣跑了出去,一直跑到了西洋樓底下,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了。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三三兩兩的女孩子們在鍛煉,一個甜甜的女孩兒間我走過來:"哎,陳曉旭,黛玉只剩下你一個啦。" "怎么啦?"我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剛才聽老師說,只留你一個繼續(xù)試黛玉,她們?nèi)齻€試另外的角色。" 我有一秒鐘的?;螅p輕地說了聲:"知道了。"然后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走回去。 太陽那么溫柔地照著,它不知溫暖過多少顆冰冷的心。就在我為失敗而追悔的時刻,又重新獲得了一次機會,我真心的感謝給我這次機會的人,我真想告訴他們:"這次我一定行,一定!" 親愛的朋友,看到這里,你一定在想,走在陽光下的是個多么幸運的女孩兒呵! 最后的機會 我坐在院中的石階上發(fā)呆,長長的頭發(fā)披垂下來,遮掩住一雙緊皺的眉頭。地上,兩只螞蟻在打架。我心里亂糟糟的,離最后一次錄像只有兩天了,我要做的片斷還沒頭緒呢。這次被指定表演"瀟湘子雅謔補余香"一場,這是林黛玉取笑劉姥姥象個母蝗蟲一段戲,展示了黛玉風趣幽默、尖酸刻薄的一面,誰讀到這里都不禁為黛玉的俏語諺言啞然失笑??稍鯓硬拍苁贡硌萸〉胶锰?,只需淡淡幾句,就引得寶玉笑得捶胸頓足,湘云笑得人仰馬翻呢?我苦思冥想,不得要領(lǐng)。 "喂,陳曉旭,片斷準備得怎樣了?"我順著聲音抬頭一看,不得了,什么時候?qū)а菡驹诹宋颐媲埃浑p眼睛審視著我。 我立刻站起來,不自在的笑笑。說真的,我有些怕這個嚴肅的老頭,因為他對人的表情太含蓄,讓人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擔心地問我:"后天就要錄像了,你準備得怎樣了?" 我說:"排練了兩次,可我說完了臺詞,他們誰都不笑。" 導演說:"這就要看你的表演了,這樣一個偉大的著作中的重要人物,沒有一定的閱歷和表演經(jīng)驗的演員是很難勝任的。說實話,我對你很不放心呵,這次錄像是你最后一次機會,好好努力吧,全國多少雙眼睛都瞪著咱們哪。" 我點點頭,深深理解他的話?!都t樓夢》的價值人所共知,演好一個角色比拍好整個戲更難。望著他遠去的瘦小的身影,我心里有一份沉沉的擔憂,為他,為我,為我們大家。 兩天后,片斷錄像結(jié)束了。晚上所有的人都涌到會議室去看回放,而我卻把自己鎖在屋子里。這兩天弦繃得太緊了,我怕自己不適應(yīng)那種緊張的氣氛。我坐在床上面壁,全不去想隔壁的屏幕上會是怎樣的效果。 夜很靜,一縷月光溫溫柔柔地照進來,把黑暗點綴成詩意朦朧的世界。有幾點光斑漫不經(jīng)心地在我的臉上游移,仿佛是一只溫柔的手把我輕輕地撫愛。在這無言的交流中我似乎感到一種信任,一種理解,這是我在這些奮戰(zhàn)的日子里多么渴望的情感啊!我不禁為這樣細致的關(guān)切而淚濕了。月光仿佛可解人意,漸漸地把它溫柔的光環(huán)灑遍我的全身。我閉上眼睛,體味著這種超人世的溫情,竟在不知不覺中安然睡去了。 當同屋的女孩兒們帶著得意或沮喪的心情回來時,我已在夢境中超脫了。 "末日的宣判" 這是一個不平常的夏日,姑娘們早早收拾停當,卻沒有了往日的歡笑人人都屏住呼吸,靜靜地期待著最后的時刻。三個月的學習結(jié)束了,導演將在今天宣布角色名單。 我本來是個喜歡安靜的從此時卻受不了這樣沉悶的氣氛。我拉著同屋的沈璐,一口氣逃到園中栽滿杏樹的山坡上。 呵,這兒有多么新鮮的空氣呀。 "瞧,小杏子,樹上有小杏子!"我驚喜地喊道。 "在哪兒?"有兩條健美的長腿的沈璐急忙伸長了脖子尋找。 "喏,在那兒。"我往高處一指。 她咽了一口酸酸的口水,然后把外衣往我手上一扔,一眨眼爬上樹去。我在底下大叫:"當心。" 她在茂密的樹葉里伸出頭笑著喊:"嗨,接著。"一枚枚青杏落在了我的腳下。我一邊跳,一邊揀,咬一口,好酸呵! 突然,樹上的沈璐怪叫著溜下樹來,我急忙跑過去,原來她是讓一只毛毛蟲給嚇壞了。我笑得直不起腰來,指著她說:"我以為你膽大如斗,呸,原來是個銀樣蠟槍頭。" 她板起面孔命令道:"不許笑,把屬于本人的一半杏子交出來。"我倆立刻坐地分贓,一邊大嚼,一邊大笑,竟把寂靜的杏林當成避亂的桃花源了。 大家已經(jīng)坐好準備開會了,我們倆悄悄地溜了進去坐在墻角的位置上。四十幾雙眼睛不安地注視著導演,仿佛在聽候最后判決一樣。 導演慢慢掏出眼鏡戴上:"下面,我來宣布角色名單,金陵十二釵第一名……" 我的兩只手緊緊地捏著衣袋里的杏子,但是一種神秘的預(yù)感把一切告訴了我。我在心里幾乎與導演同時念出:"林黛玉--陳曉旭扮演。" 盡管如此,我還是驚呆了。 如果你也有一個夢想,還有一份真切的熱望,那么,追求吧!它終于會實現(xiàn)的。 西山"別墅" 仲夏的西山,是個五彩繽紛的世界,通往山頂?shù)穆愤呴_滿了燦爛的山花。沿著這條蜿蜒的也山路走到頭,有一幢樓房?!都t樓夢》劇組的"奶奶"、"小姐"、"老爺"、"少爺"們正在這里潛心研讀,要跨越二百多年的時空,去體味那貴族大家庭中的酸甜辣…… 這里彌漫著一片返古情緒,每個人都在有意使自己更接近那個時代。姑娘們把一頭披肩秀發(fā)辮成了直直胸辮子,高跟鞋被扔在角落里落滿了塵灰,錄音機里不時傳來幽雅的古典樂曲,每天,大家早早起身,到樓下的操場上,練習走路,請安跪拜及各種各樣的禮節(jié),奶奶小姐們被這些沒完沒了的禮節(jié)搞得手忙腳亂,不禁暗暗笑過去的人活得未免太仔細了。 我是很會偷懶的人,一聽到運動就頭痛。每天的禮節(jié)練習是想逃也逃不掉的,可一開始跑步鍛煉,他們可就抓不到我了,一個人躲在樹后面看書,看著她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真是又開心又得意。 這兩天早晨,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怪事,每次"玉釧兒"和"彩云"跑過來的時候,身上會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這是什么新式武器?我對她們倆發(fā)生了強烈的好奇心。第二天早晨,我仍舊靠在樹上看書,眼睛卻瞥著遠處的小路,不一會兒,兩人"嘩啦嘩啦"地跑來了。呵,大熱天,居然穿著絨褲毛衣,兩人圓圓的臉蛋上掛滿了汗。 我連忙喊"咳,干嗎這么拼命,又不是去送雞毛信,別跑了。" "不行,還剩最后兩圈了。"她們氣喘吁吁地繼續(xù)跑。 我索性坐在路邊的臺階上看著她們一圈兩圈地跑完回到樓里,然后跟著進去,躡手躡腳地來到她們房門口,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呀,嘩啦聲又在響,我迫不及待把門猛地拉開,隨著兩聲尖叫,我看見她們兩人正呆立在那里瞪著我,毛衣絨褲脫掉了,全身上下裹著一層塑料布,我笑起來了,因為她們的樣子就象兩塊高級奶油糖。 聰明的人現(xiàn)在一定明白了她們的苦心,這兩個健康,豐滿的女孩子為了使自己的腰身象古代標準淑女那般纖細,竟想出了如此殘酷的減肥方法。七月的盛夏,一層塑料布,一件厚毛衣,要跑幾千米,她們流了多少汗,受了多少罪呵I這樣的毅力,不禁使我肅然起敬。但是我卻不贊同她們的行為,因為美各有異,美不應(yīng)受形式的限制,千古絕色之中,有纖細輕柔的趙飛燕也有雍容豐腴的楊玉環(huán)呵! "惡棍"寶玉 劇作家吳祖光曾說;"想拍好紅樓夢很難,因為賈寶玉還沒有生出來。"他的話不無道理?!都t樓夢》中的寶玉,是賈府上下及眾姐妹所珍愛的明珠,是個風流倜儻而又嫵媚溫柔的可愛少年,最珍貴的卻是他那憐花惜玉溢滿柔情的心。在八十年代的青年中,有誰能兼?zhèn)渌麆側(cè)嵯酀拇?有誰能理解他苦苦的情懷?寶玉真的還沒有出世嗎?大觀園的姐妹們翹首以待。 一天下午,有人告訴我:"看見了嗎?你寶哥哥來了。"哦,他真的來了。哼,是真寶玉還是假寶玉,我倒要瞧瞧。 傍晚洗完澡,我從山下往上走,遠遠看見"璉二爺"和一個陌生的男孩走下山來,我想,說不定就是他了。果然,走到面前"璉二爺"為我們做了介紹:"這是歐陽奮強,寶玉。這是黛玉,陳曉旭。"我們點點頭。我冷眼打量他,一身過分隨便的衣服稀里糊涂地穿在身上,幾乎還是孩子的臉上透著滿不在乎,據(jù)說他試鏡頭時導演對他的形象很滿意,可我現(xiàn)在看到的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頑童。 幾天了,大家都默默地在閱覽室里看書,寫人物分析。他也很認真地寫著,一副很老實的樣子。 馬上要檢查片斷了,他卻象沒事人一樣。我不禁暗暗著急,豈有林妹妹不與寶哥哥一起搭戲之理?無奈,我只好跑去找他。 下午,我們往山上選到了一個很好的外景,我把一根竹竿系上紗巾做的紗兜兒,往肩上-挑,花鋤花囊便有了。對了一通臺詞之后開始排戲。這段戲是"西廂記妙詞通戲語",排了一會兒,我便發(fā)現(xiàn)我們都很拘謹,一舉一動象兩個木偶。給我們排戲的劉宗佑老師說:"你們沒有交流,沒有情,懂嗎?"我點點頭,抬頭看看他,不覺得他是寶玉,只是一個很陌生的男孩兒。對我,他也一定有同樣的感覺吧? 這樣陌生的寶哥哥、林妹妹怎樣能把戲演好?回去的路上,我只好屈尊主動與他講話:"人物分析寫得怎樣了?" "正在寫呢,你快寫完了吧?" "已經(jīng)寫完了,因為對林黛玉我太熟悉了。" "你一定很喜歡她吧?" "是的,所有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我最喜歡她。" "可是我從前看書時,卻不喜歡林黛玉。" "為什么?"我立刻提高留惕。 他不慌不忙地:"太小心眼了,寶玉真的娶了她,神經(jīng)也受不了。" 我最不能容忍這樣的話,立刻火冒三丈:"你根本就欣賞不了她的美,不過是個凡夫俗子罷了。你認為你那個寶玉可愛呵,到處留情,是個須眉濁物,泛愛主義者,黛玉怎么會愛上他,奇怪。"一陣連珠炮把他給打蒙了。他眨眨眼睛,"好厲害呀,贏得輸不得。" 片斷審查完了,有人說寶玉象個小警察。導演明白,他是因為在這么多女孩中間太拘束了。為了消除這種緊張情緒,導演出了個餿主意,命令他每天做兩個精致的惡作劇。這可難壞了歐陽,他苦思冥想,不得妙計,只好跑來找我。我是個很壞的人,一聽說搞惡作劇,高興得手舞足蹈,立即成了歐陽的同謀。但我們訂了君子協(xié)定,只能捉弄別人不可打內(nèi)戰(zhàn),于是,"恐怖"活動開始了。 這兩天,整個劇組讓我們搞得陰云密布,被害者劉冬敏神情憂郁。接著,史湘云上當,哭得天昏地暗。每個人都提心吊膽,生怕自己被列入黑名單,歐陽"成績卓著',我這個顧問也"得意非凡"。 一天上午我正在閱覽室讀書,有人給我送來了一封信,打開一看信上寫: 陳曉旭同志: 我們珠影廠最近欲招收一批青年演員,看到介紹您的文章,我們很感興趣,想與您面談一次,看您是否愿意到我們廠來工作,見面之事,已與您組制片主任打過招呼,明天下午一時請您在山下等候,我們屆時前住。我們住在北影招待所。 珠影藝術(shù)室 王東和、徐小中 拿著這封信我感到莫名其妙,我不太相信有人會憑著報刊上的宣傳就這樣輕率地來找我,想了一會兒,也就把信放在一邊兒了。 晚上,剛巧住在北影招待所的朋友給我來電話,我隨便問問:"招待所里是否有兩個珠影來的人?""叫什么?""好象是叫王東和、徐小中。"對方回答:"沒有這兩個人。""奧!"放下電話,我更感到奇怪,到底是什么人寫了這封信呢? 第二天下午,我沒有到山下去,直到晚上也不見有人來找我。我心里想,說不定這是壞人的圈套,沒去是對的。 晚上,在走廊里看見了歐陽,他鬼鬼祟祟地問我:"下午沒出去呵?" 我說:"沒有呵。"他眨眨眼睛轉(zhuǎn)身要走。 突然,我明白了一切,大聲喊;"站住!王東和!我不知道你還有這么個筆名哪!" 他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我氣得全身發(fā)抖。他居然把玩笑開到"顧問"頭上了,簡直象個猶大。太可氣了,我轉(zhuǎn)身便走,感到自己被愚弄了。歐陽連忙道歉:"對不起,你不是沒有損失嗎?" 我氣哼哼地說:"因為你的玩笑一點也不精致。" 歐陽馬上謙虛地說:"是呵,在這方面我還要向您學習。" 第二天,我嚴肅稟奏導演:"歐陽在這兩天充分地發(fā)揮了他的惡魔本性,不能讓他繼續(xù)為非作歹,坑害百姓了,他如今已不象警察了,卻成了十足的惡棍。" 導演哈哈大笑,宣布惡作劇到此結(jié)束。歐陽從此也要"改邪歸正"了。 中秋之夜 不知你是否有這樣的時候,在喧鬧的人群中,在燈火輝煌的舞會上,在最歡樂的時候,突然會感到一陣冰冷的孤獨。這種孤獨是那么可怕,那么神秘,仿佛掉進了無底的深淵,仿佛把一切都失落了…… 多么圓的月亮呵!只有中秋之夜才有這么好的月亮。 今晚,所有的人都有很高的興致。劇組舉行了熱鬧非常的晚會。經(jīng)過精心打扮的姑娘們花枝招展,五彩繽紛真是好看極了。我沒有什么漂亮衣服與別人比美,只好穿了一件黑格子很不協(xié)調(diào)地夾雜在同伴中間。 表演開始了,人們開心地笑著,為那一個個別出心裁,惟妙惟肖的表演鼓掌,叫好。我一邊啃著蘋果,一邊默默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盡管,我被歡樂的氣氛包圍著,盡管同伴們不時地向我投來會意的微笑,但一種神秘的孤獨感卻象游絲一樣緊緊纏繞著我,無論我怎樣掙扎,也定不出這孤獨的地帶了。 隨著"藍色多瑙河"舒緩的旋律,人們在燈火輝煌中翩翩起舞。我悄悄地離開了這些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們,來到院子里。 一輪皎潔的明月遠遠地在天上照著,整個世界都沐浴在它銀色的光輝里了。 記得有人問過我:"月亮是快樂的,還是憂傷的?" 我回答:"你快樂時,它便是快樂的;你憂傷時,它便是憂傷的。" 現(xiàn)在我看到的是一輪孤獨的月亮。 窗子里傳來一陣快樂的喧鬧聲,我覺得這快樂不屬于我,我的世界永遠在遙遠的北方,在那些充滿幻想的寂靜的夜晚。 我在鋪滿銀輝的小路上走著,喧鬧聲漸漸消失了,我從喧鬧的孤獨中解脫出來,沉浸在一片恬淡的意境之中。 記得每年的中秋,全家人都要在院中吃酒賞月,今年獨少了我一人,卻多了一份思念,多了一份擔憂。在他們眼里,我還是個蒼白的孩子,他們怕我挑不起這樣重的擔子。 那些天,記者們蜂擁而來,我的名字與林黛玉一起屢見報端。一夜之間,我成了眾人矚目的新聞人物,他們開始為我擔心了,把我送到姥姥家去"避難"。 媽媽悄悄地問我:"你能演好嗎?" 我輕松地笑了:"試試看吧。"其實,心里卻捏著一把汗。 我知道,人們對林黛玉有著一份偏愛。扮演林黛玉的演員,無疑要冒著不被接受的危險。南京的幾位觀眾曾來信說"林黛玉是我們心中的偶像,如果你演不好,我們將聯(lián)合起來討伐你。" 他們的話很實在,我深深理解他們的心情。觀眾是公正而冷酷的,對于失敗者沒有同情。 我深知自己所負的重擔。我深知前面的路是多么坎坷、遙遠。向后退只有失敗,向前走有失敗的恐懼,而成功卻永遠在此前方。 我一定要向前。 夜深了,舞會也已經(jīng)散了。朦朧的小路上只留下我黑色的身影,只留下一輪古老的月亮,她淡然地望著我。 我慢慢在臺階上坐下來,伴著明月,坐了很久…… 太平湖上 這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湖,寧靜、透明,一碧萬頃。她纏綿地依繞在險峻的黃山腳下,就像同他溫柔的情侶在切切的低訴情懷。 選景的船在湖上急駛著,掀起一排雪白的浪花。運處,有兩只水鳥嘎然驚起,翩翩飛走了。我不禁感到惋惜,這樣靜謐的世界,竟被我們這些俗人給擾亂了。 船駛向湖的深處。在這人跡未涉的地方有一種原始的、神秘的力量,使人仿佛超脫了塵世,與奇妙的大自然溶成一體。 正是秋天,岸上不時傳來桂花的芳香。姑娘們歡呼雀躍對兩岸的風光贊嘆不已。人們在忙著拍照,化妝師大楊興致勃勃地換上了游泳衣,準備船一停就跳到水里,玩?zhèn)€痛快。只有王導面無表情地屹立在船頭,頭發(fā)被風吹得高高的,鷹一般的眼睛尋視著湖面。突然,他一揮手喊了聲:"停船!"沒等船停穩(wěn),便一個箭步跳上岸,往山上猛爬。副導演孫桂貞連忙步步緊迫。上山的路崎嶇難行,孫導一邊喊著王導當心,一邊揮汗如雨地往上爬,看王導卻如履平地,披荊斬棘,一眨眼工夫便到了山頂。他得意地指著氣喘吁吁的孫導哈哈大笑:"年輕輕的這么沒用,還不如我五十三歲的老頭。"孫導終于拎著一只掉了的鞋跟愁眉苦臉地爬上了山頂。立刻,我們都被眼前的美景所吸引了,王導興奮地說:"好,機位就放在這兒,透過那片竹林,看見黛玉的船從這兒駛過。" 美景已得,王導樂得眼睛都沒了。他大手一揮喊了聲:"下山!"話音未落,只聽"哎喲"一聲,孫導一抬頭,看見王導正以一個非常優(yōu)美的姿式倒在了桂花從中。 船上,岸邊頓時爆發(fā)了一陣大笑。孫導急忙相救,只見王導一個魚躍站了起來,滿身的花瓣一路香風沖下山去。 大家拍手笑面"今天王導交了桂花運,越發(fā)年輕了,哪兒象五十三,倒象三十五!"船載著一片笑語,在桂花的芬芳中勝利返航了。 第二天一早兒,天還沒亮,我們便來到了睡意朦朧的太平湖。 全體人員乘著一艘大船來到湖心,攝像李耀宗忙著架機器,燈光副師傅忙著布光,我則被一條小舢板運到精心制作的黛玉船上,換上了一身偏素的服裝,坐在窗口等候。這是黛玉告別了父親,乘船北上一場戲,是劇組正式開拍的第一個鏡頭,也是我出場的第一個鏡頭。 攝像好了,燈光好了,演員也好了。"預(yù)備--"岸上頓時鞭炮齊鳴,這一定是為了開機大吉。我心里想。 化妝師飛快地給我梳了梳留海兒,導演一聲令下:"開始" 船公慢慢把船撐起。我端坐在窗口,凝視著流逝的湖水,心里充滿了對家鄉(xiāng)的眷戀,對前途的茫然…… 親愛的觀眾當你在屏幕上看到這個鏡頭時,一定不會想到,當時我可緊張得發(fā)抖呢。 風雨花落知多少 陽春三月,正是蘇州的梅雨季節(jié),霏霏的細雨一下就是半個月,香雪海的梅花遲遲不開,劇組已經(jīng)等了好幾天了。大家都眼巴巴地盼著,盼著烏云散盡,梅花早日開放。 好不容易盼到了幾個晴天,大家興奮非常。美工組的師傅天天跑到香雪海去打探梅花的消息。 喜訊接連傳來:"梅花開了三成了!""梅花開了五成了!"嗬,梅花已開了七成了!"花探子興高采烈地報喜。 "好,布景!"導演一聲令下。美工組全體出動,在香雪海的一角,搭石橋,搭石凳,堆花冢,忙了整整一天。葬花的景完成了,導演宣布"明天開拍。" "葬花"是我的重場戲,我準備劇本到很晚,才涼冰冰地上了床。閉上眼睛,要拍的鏡頭卻連連在腦海中閃現(xiàn),揮之不去。我只好數(shù)數(shù)催眠,也不知數(shù)了多久才漸漸有了點睡意。 朦朧中,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把我驚醒了。我擁被坐起,看見外面下著好大的雨。哎呀,那些花怎能經(jīng)得起這樣的風雨呢!明天的香雪海不知會是怎樣的情景。我惦念著,竟一夜沒睡安穩(wěn)。 天亮時,雨停了。我化好了妝,急忙趕到現(xiàn)場,下車一看,我不禁呆了。泥濘之中,梅花紅紅白白地落了一地,其中還有未放的花蕾,真的是紅消香斷了。我從沒想到,美麗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我木然而立,心里有些酸酸的。落花猶人呵,誰又能知道自己的命運不會象這落花一樣呢? 此時此刻,我深深地理解了黛玉那份傷花感己的情懷。"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哀婉凄楚的葬花辭,原是一篇憂傷的課文,給落花,給流水,給凋零的春天,給她自己消逝的紅顏。 多愁的顰兒,即使遠隔了二百多年,你哀婉的哽咽應(yīng)猶在耳,你愁美的詩句仍然使我的心為之震顫。 千古風流,"葬花"獨你一人。 我默默地穿了戲裝,扛起花鋤,從落紅狼藉的小路上向前慢移…… 十幾個鏡頭在凄凄冷冷中拍完了。 接著,要在同一個場景拍"牡丹亭艷曲警芳心"黛玉同寶玉偷讀西廂之后,隨著牡丹亭的曲子一路尋至梨香院外,當她聽到"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句,不禁心動神搖,如醉如癡、潸然淚下。 穿好了另一套服裝,我在橋?qū)γ嬲竞茫?預(yù)備--開始"鏡頭慢慢推近,"停!"李耀東放下攝像機說,"耳環(huán)錯了,讀西廂時是綠耳環(huán),現(xiàn)在是白的,接不上戲。"王導問:"帶來了嗎?"我輕聲答:"沒有。"他的臉立刻白了:"怎么能這么粗心大意,開什么玩笑,這要耽誤大家多少時間?"我穿一身紗衣在三月的寒風中瑟瑟發(fā)抖,聽著他大發(fā)雷霆。最后化妝師大楊用顏料把耳環(huán)變成了綠的,才使風暴平息。大家松了一口氣,王導臉上也有了血色,而我早已快凍成木乃伊了。"預(yù)備--開始!"我船頭站著,從里到外一片冰涼,"停,重來!演員沒有情緒。""好,開始!"我仍然在鏡頭前發(fā)抖,導演停了一下說:"演員太冷了,披上大衣暖暖再拍。"一件大衣把我裹了起來。我低頭沉默,心里飄過一縷凄冷,仿佛在沙漠里一樣。我的腳下是一坯新堆起的花冢,早上零落的花瓣已快碾成香塵了,樹上有兩只麻雀很悲涼地叫著,好象在告別,然后各自飛走了。不知怎么,我的心猛然給牽動了,一陣酸楚從心中展開,于是這一天的所有感觸,所有凄冷一下子泛濫了,眼淚已流了滿臉,李耀宗從鏡頭里發(fā)現(xiàn)了這哀傷的一幕,連忙喊開機。我深知這樣的哭泣放在這段戲中是會顯得過火的,便拼命抑制,誰知適得其反,竟連肩膀也抖起來了。天哪,一直哭了個天昏地暗,一塌糊涂。 后來,看到這個過火的鏡頭時,我俏然自問:"那樣傷心,到底為了誰?為了那孤單的小麻雀,為了那墮入泥淖的殘紅?還是為了那憂傷的葬花人?" 或者,是為了我自己? 琴瑟有知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孫導突然告訴我,大后天拍我的"黛玉撫琴"。 我拿著筷子呆住了。怎么個拍法?我可是個不通音律的人呵。 回到宿舍,趕快翻劇本,這是一場很重的戲,黛玉以一曲"高山流水"向?qū)氂駜A訴心聲,不想情至深處,音竭弦斷。 這樣韻味深濃的戲,一個對古琴一竅不通女人怎能演好呢?我暗暗著急。 找替身嗎?決不!從前我曾嘲笑過什么都用替身的殘廢演員,現(xiàn)在,我決不能讓別人反過來嘲笑我。 第二天一早兒,我來到中央音樂學院。孫導的先生是音樂學院的院長,他找到一個彈古琴的學生來做我的老師。 老師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她把古琴擺好對我說:"彈給我聽聽。" 我莫名其妙地搖頭:"怎么讓我彈,我不會呵。" 她睜大了眼睛:"一點也沒學過?" 我聳聳肩:"沒錯,從來沒彈過。" 她驚訝了:"我學了四年,才象現(xiàn)在這樣。從沒學過,后天卻要彈'流水'?" 我說:"當然不是全部都彈,只要學會幾小節(jié)就夠了。" 她想了一會兒說:"那只好這樣,我彈一小節(jié)你記住,照樣彈一次。" 她坐下來,把一小節(jié)美妙的泛音,反復彈了三次,然后站起來,讓我坐下,我一邊回憶著她剛才的動低一邊斷斷續(xù)續(xù)把曲子重復出來。 她的眼睛又瞪大了:"記憶力不錯嘛,就這樣死記,說不定可以。"她替我糾正了手勢,又開始往下彈,我就這樣模仿著。一會兒,竟能連續(xù)彈出幾小節(jié)了,我們倆高興得差點叫起來。 我說:"這樣死記,一會要忘的,你把譜子寫下來,我就不會忘了。" 她說:"琴譜象天書一樣,你能看懂嗎?" 這回我可得意了,在圓明園時,有古琴老師專門講過怎樣看琴譜,我還記得,便理直氣壯地說:"當然看得懂,拿來便知。" 照著琴譜,我反復地彈,竟不覺得怎樣難。 老師在場還不敢太放肆,彈一會兒,就要請教一番。吃過午飯,老師去睡午覺了,我趕緊把門關(guān)緊,一個人搖頭晃腦,面帶表情,彈了一遍又一遍,盡管聲音不那么悅耳,但感覺卻有了幾分。 就這樣練了整整兩天,老師拍拍我的肩膀說:"去吧,可以蒙混過關(guān)了。" 第二天,我化了妝,穿好了服裝,躊躇滿志地邁進瀟湘館,端端正正地坐在古琴面前。十幾雙眼睛懷疑地望著我。 歐陽走過來,鬼頭鬼腦地說:"架子擺得蠻仔細,彈一曲來聽聽。" 我說:"本人不愿對牛彈琴。" 他一努嘴,氣哼哼地走了,還真有牛脾氣。 導演擔心地問:"怎么樣,不會穿邦吧?" 我胸有成竹地:"中央音樂學院畢業(yè),還能錯嗎?" 導演眨眨眼睛,半信半疑地走了。 錄有古琴曲"流水"的磁帶放進了錄音機,鏡頭焦距由虛變實,導演喊:"開始!" 我隨著流水的旋律彈了起來,鏡頭從手搖到臉上,然后慢慢拉開。黛玉專心撫琴,寶玉凝神聆聽,熾熱的感情在洋洋流水中起伏跌宕,兩顆心在音韻中互相尋求,隨著曲子漸入高潮他們終于相接了…… "啪!"琴弦斷了。 "好!導演抬起頭:"沒想到,你還是音樂學院的高材生哪。" 我呼了一口氣,疲憊地笑了。 一夢醒來已三秋 對著滿桌豐盛的佳肴,大家不禁黯然,沒有人忍心飲干那杯美酒,因為都知道,酒意闌珊時,筵席便要散了。 這是秋天,是《紅樓夢》的第三個秋天。每一個曾經(jīng)播種的人都有了金黃色的收獲。這是春天里的希冀,他們流了汗,流了血,他們付出了艱辛的勞動,因此,他們在秋天里收獲了。 三年,充滿辛苦與歡樂的三年。當年的一群黃毛丫頭都長大了,原來滿頭黑發(fā)的導演也是兩鬢花白。曾經(jīng)發(fā)誓不拍完《紅樓夢》不結(jié)婚的李耀宗,也即將結(jié)束單身漢的生活,與"探春"小姐結(jié)為百年之好了。 我默默舉杯,在心里祝愿他們幸福。 語言在這里會顯得蒼白,所以誰也沒有說什么,只是舉起酒杯,在無言之中回味著許多難忘的事情。 在燈火輝煌中,我看見了"襲人"(這三年,我們總是吵嘴,有時我會把她氣得發(fā)瘋)她微笑著向我跑來,我連忙招架:"你一來,我可就要設(shè)防了。" 她搖頭笑著:"不,我們停戰(zhàn)了?,F(xiàn)在,我倆干一杯!" 她在我的杯子里倒?jié)M了酒,我們舉起酒杯,她笑著;"說點什么吧,沒有火藥味兒的。" 我歪著頭兒問她:"今后,我們還能有機會吵架嗎?" 一句話竟使她默然了,我看見眼淚從她黑黑的眼睛里流出來。我輕輕摟住她,笑嘻嘻地拍拍她的頭,心里卻也早已不是滋味了。 女孩子們不知不覺地湊在一起,談?wù)撝^去和將來。她們已不是當年的丑小鴨了,三年的磨練使她們成熟而自信。她們正滿懷壯激向往著更廣闊的天地。 但愿滄桑的人世不要磨滅了她們從前的一份純真。 我多么留戀那四月的圓明園呵!留戀那盛開的桃花,那條蜿蜒的小路,那些為選擇一個理想角色而苦惱的女孩子。 那里灑滿了我芬芳的回憶,那里珍藏著我最美麗的夢想,那是一個多么難忘的春天呵! 一夢醒來已經(jīng)三年了。 別了,同舟共濟的朋友!別了,相戀三年的《紅樓夢》!別了,這段終生難忘的時光。 不要強咽那杯惜別的苦酒, 不要把離愁寫在你緊蹙的眉頭, 不要開口,讓我把你最后的微笑印在心上, 然后,在心里道一聲珍重。 這就夠了, 這就足夠了。 作者:陳曉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