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如果不是和人有約，白衍不能想象天啟城內(nèi)還有成賢坊這樣的地方：附近魚市的腥臭遠(yuǎn)遠(yuǎn)地飄散過來，讓人眼前不由自主地出現(xiàn)魚肉猩紅的顏色；地面橫溢著污濁的臟水，天啟城內(nèi)發(fā)達(dá)的下水道分明就在巷外，可是這里依然如同三天前剛下過雨的樣子；最大的反差還是來源于巷道的狹窄，能六輛馬車并行的官道就在一丈不到的地方，可是剛進(jìn)了成賢坊，白衍就不得不用雙手提起袍服的下擺，在從者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避開地面積水的坑潭，同樣需要躲避的，還有舉著竹竿相互追逐的邋遢孩童們。短短的一條巷道白衍足足走了半刻鐘的時間，終于挨到了相約的院子門口，看著蒼青袍服上沾著的星星黑色泥點(diǎn)，白衍蒼老的臉上又多了幾條皺紋。

　　站在門口的倒是兩個衣著整齊的青年漢子，與這條街巷的氣氛顯得格格不入，卻讓白衍舒了一口氣。一個從者的手伸進(jìn)衣服里，抽出一封信的一角，僅僅露了一個紅色的印章在外面，站在門口的青年便側(cè)身把兩人讓了進(jìn)去，復(fù)又用身體堵住門口。

　　進(jìn)門之后是一進(jìn)不大的院子，似乎是剛剛收拾過，還有一張木質(zhì)的床架貼墻豎著放在一邊，一個只穿著短衫的男人正持著一把斧子站在柴堆之前，見到他們進(jìn)來，也并沒有顯得更驚訝，只是將頭一側(cè)，朝向后面的大門緊閉的大堂，之后便不再理他們，徑自從柴堆里拿出一段柴，劈了三下，卻也不再繼續(xù)。在這當(dāng)口，大堂的門從里面被打開，一個穿著武弁服裝，斜挎了一把劍的人站在門邊，盯著白衍仔細(xì)看了看，說：“平安君請隨我來。”

　　白衍跟隨著持劍的人穿過了大堂，又經(jīng)過了七拐八繞的幾個小門，在兩堵墻間的一條無人的小路里走了一陣，終于走進(jìn)了一個看上去還頗為寬敞的房子。屋子只有正中放了一張油漆剝落的桌子，桌上點(diǎn)了幾根蠟燭，才勉強(qiáng)能看清整個屋子，此外還有四把椅子，四面堆滿了麻袋，不知里面放的是什么。

　　白衍進(jìn)了屋子，微微皺了皺眉頭，房子里一股腌臜的味道，倒比外面的巷子還難聞些。一些高大的漢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抬手對旁邊一個有些英俊的青年男子壓了壓，示意他不必起身，抱一抱拳，隨即將白衍迎了進(jìn)去。

　　“衍老，久聞大名，今日終得相見?！备邆€的大漢哈哈笑道，聲音中充滿了豪闊之氣。

　　“桂城君一向可安好？”白衍一眼認(rèn)出眼前這個大漢，就是今日的目標(biāo)之一，桂城君魏長亭。

　　“不怎么好，被楊拓石打得只能夾著尾巴跑來跑去，連進(jìn)個城都要偷偷摸摸?！蔽洪L亭雖是這樣說著，面上卻看不出一絲餒色，“我來介紹一下，這位便是信諾園的顧襄顧先生?！?/p>

　　“常聽曼青說起，顧先生是平臨君的左膀右臂，今日一見，果然氣度不凡，倒要令老朽感覺空活了一把歲數(shù)。”白衍深知今日事大，對這位顧西園的管家也是禮數(shù)不缺。

　　“不敢不敢，衍老為國事殫精竭慮，我家公子也是很佩服的。我家公子收到紫陌君傳信，只是不便親來，還望衍老寬恕則個。衍老有什么吩咐，我一定帶到。”

　　“不敢說吩咐，只是此事確實(shí)事關(guān)重大，因此曼青才不得已召幾位一敘，只是他現(xiàn)在也行動不便，只好由老朽代勞。對了，怎不見春山君？”

　　“倒是有些怪，”魏長亭摸了摸下巴，“這個家伙一向守時，卻不知今日怎么誤了時辰，莫非是路上遇到什么事？”

　　“我怎么會有事？傭兵你不要烏鴉嘴在背后咒我！”一個瘦削的人影出現(xiàn)在屋子門口，一襲青衣仿佛是他的名刺，桀驁不馴的頭發(fā)用一根繩子拴住，他的手上提著一個布包，身后還站著一大一小兩個人。

　　“你還是這么喜歡嚇人，刺客?！蔽洪L亭一語道破來人的身份，正是和他同在緹衛(wèi)通緝榜前列的春山君蘇秀行，“你遲到了?！?/p>

　　“路上拍死幾只蒼蠅，耽擱了一會?！碧K秀行將布包向地上一丟，三個圓滾滾的東西骨碌碌掉了出來，在地上滾了幾圈方才停住。

　　白衍定睛一看，只覺得腦門被轟地捶了一下，地上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三個人頭。

4

　　與成賢坊一街之隔的安邑坊是天啟城市民生活的典范，早上明時剛到，太陽還是柔和的紅色，安邑坊的街巷里就有人活動起來。院子里，洗漱的水撞擊在井邊水道的石欄上，與挑著擔(dān)子在深巷中邊走邊叫賣豆?jié){的貨郎的叫賣聲混織在一起，催促著還在安睡的人們快些起床。臨街店鋪的伙計(jì)們紛紛拿下?lián)踝〉昝娴哪景?，開始一天的工作，巷口一字排開的早點(diǎn)攤子邊上，放著朱漆脫落的桌子。圍坐一圈的多是相熟的街坊鄰里，道過一聲早安之后匆匆吃下一日的第一餐，便離桌而去開始一天的生活。

　　在“柴記餛飩”的招牌邊上，兩個青年男子和一個孩童正占住了一張桌子，打發(fā)他們碗里最后的吃食，而他們身邊的客人，也已經(jīng)換了兩撥。桌子中間疊著三個用過的瓷碗，最上面的一個里面裝了渾濁的湯水。

　　“老大，還等不等他？這家伙八成又在哪家妓院里鬼混?！辫F中臣看著又快見底的碗，一邊抱著肚子打出一個飽嗝一邊抱怨道。

　　“再等一等吧?！碧K秀行突然壓低了聲音：“這里還有戲可看?！?/p>

　　鐵中臣的眼神一瞬間冷了下來，他的上身微微前傾，雙手向袖子里伸去，再往前一寸，就可以摸到短刀的刀柄。一根油條突然伸到他的面前，直直點(diǎn)在他的雙目中間，夾住油條的筷子儼然在蘇秀行的手中。

　　“最后一根，你也吃了吧?！?/p>

　　鐵中臣松開緊繃的肌肉，將雙手順勢叉到一起，用手肘撐住桌子，微微瞇住的眼睛左右看了看，“不是應(yīng)該還剩三根么？”

　　“沒了，左邊這根是我的，右邊那一根給小猴子，”蘇秀行閑著的右手先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邊上面無表情的少年，“就剩一根給你了，要不要，手舉著酸?！?/p>

　　“放著吧，我一會再吃。”鐵中臣斜著身子，用右手揉了揉微微鼓起的肚子，目光卻趁機(jī)掠到了身后戴著斗笠的三個人。

　　“老板，再來一碗胡辣湯。”蘇秀行伸手叫道。

　　“好——嘞?！币煌朊爸鵁釟獾暮睖芸於说搅俗郎稀?/p>

　　圍坐小圓桌的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突然都安靜下來。鐵中臣看了看蘇秀行，蘇秀行低下頭專心致志用勺子調(diào)戲面前快空的碗里剩下的幾截餛飩皮，再不看鐵中臣一眼。鐵中臣轉(zhuǎn)頭盯著一邊的關(guān)予彥，關(guān)予彥也直直地看回來，緩慢而堅(jiān)定地?fù)u了搖頭，當(dāng)這個孩子這樣搖頭的時候，鐵中臣就知道即使拿著兩把斬馬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能改變他的主意了。身旁又有一桌客人離開了桌子，身后的三人卻遲遲沒有挪動位置的跡象。鐵中臣搖了搖頭，伸手把剛放上桌子的胡辣湯慢慢拖到自己面前，右手拿著勺子反復(fù)地?cái)噥頂嚾?，眼睛卻輪番在另外兩個人臉上停留。關(guān)予彥毫不猶豫地對視回來，蘇秀行好像覺察不到他的目光一般，繼續(xù)調(diào)戲著碗里不多的湯。鐵中臣將一勺湯舀起來放在嘴邊吹了三口，始終不能把勺子放進(jìn)嘴里，吹到第四下的時候，一只手斜地里推到鐵中臣的右臂，一把將在嘴唇邊打轉(zhuǎn)的勺子推了進(jìn)去。“趁著熱吃吧，不要等它涼了?！碧K秀行說話的時候，右手還沒忘了拿著勺子在自己的碗里慢慢攪動。鐵中臣望著滿滿一碗胡辣湯，苦笑著搖了搖頭，自從跟了這個老大，這樣的時候是越來越多了。

　　一輛黑色的馬車停在成賢坊的巷口，一個仆從從車上小心翼翼地接下了一位六七十歲的老人，老人花白的頭發(fā)整齊地束在方冠里，雖然有仆從在一旁扶著，步伐卻絲毫不見散亂?！皣W”，戴斗笠的客人在餛飩攤上丟下了一把銅錙，匆忙起身離開桌子。

　　“吃這么慢，不等你了。”帶著斗笠的三個人已經(jīng)快步走到了巷子口，蘇秀行拉著關(guān)予彥從桌上離開，“記得把最后一根油條吃了，特意留給你的，不要浪費(fèi)。”又是一串銅錙出現(xiàn)在餛飩攤上，高低迥異的兩個身影也出了巷子，三人圍坐的桌上只剩了鐵中臣一個。鐵中臣飛快丟下剛喝了一口的胡辣湯，雙手?jǐn)n在袖子里邁步就走，走到第三步急急轉(zhuǎn)了個身，從袖口里伸出右手，抓上筐里最后一根油條叼在口中，又返身沖了出去。

5

　　柳興快步走在成賢坊腥臭的泥地里，急速落下的鞋踩在爛泥坑里，激得泥點(diǎn)濺起半人多高，鞋子早就被濕泥蓋住，連新買的衣服上也沾了不少，斗笠早已經(jīng)不知道去向，大概是在前兩個轉(zhuǎn)彎的時候就被巷邊店門上掛的鉤子鉤走了。吧吧吧吧，只能聽見鞋子和水面砸到一起的聲音，心臟在胸里上上下下地跳，恨不得要出來透透氣，喉嚨卻好似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喉結(jié)卡得氣管生疼。左拐，跑過一條不長的小路，腿上好似灌了鉛，又不得不停下來快走兩步，接著右轉(zhuǎn)，是一條長了雜草的小路，在被膝蓋高的雜草遮住的墻邊，有一個洞。后……后面的人追不上我，沒有人能夠比我更熟悉這個坊，柳興想著，在洞前停下來，試圖聽一聽周圍的動靜，可是只能聽見自己重如擊鼓的心跳。來不及細(xì)想，柳興撥開亂草，露出骯臟的洞口。他彎下身子趴在地上，手腳并用死命向墻里爬去。畢竟是小時候玩耍時爬的洞，長大的身軀是爬了進(jìn)來，可是新買的衣服從腰上撕了一個大口子。柳興靠坐在土墻角，粗粗喘氣，坐下來的一瞬間仿佛全身的氣力都從背上流走了，這時候他才發(fā)覺頭上的汗已經(jīng)順著臉流到下巴，滴下來沾濕了整個前襟。

　　真是怪物一樣的兩個人啊，還沒來得及看清怎么回事，小刀的身子就從中間整齊地裂開了，就像殺雞的時候一樣，血直向上飆到墻頭。在小刀的身子分成兩邊倒下去之前，那個穿白衣服的高個子怪物甚至還來得及笑了一下，那個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個死人。柳興不是沒見過死人，瘟病、狼頭瘡、帶著刀的流氓，甚至他自己，隨便哪樣在成賢坊里都能殺人?？墒歉糁脦撞?，這么殺人，一定是老劉頭說的夜里飛來飛去的怪物。跑，掉頭就跑是唯一的念頭。想到這，柳興打了個哆嗦，手抖得像篩糠一樣，握一個拳頭都握了兩次。

　　漸漸地，能夠感覺到風(fēng)在把汗吹走，心跳也稍微慢了一點(diǎn)。墻那一頭的巷子里始終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看來那兩個怪物沒有找到這里。怪物，一定是怪物，早知道也不用作死去做什么探子，留著小命比什么都好。錢。錢再多又有什么用。錢……糟了！柳興抖抖索索的手伸進(jìn)衣服，衣兜里空空蕩蕩，裝錢的袋子在路上丟了。柳興不由又是一陣心痛，差點(diǎn)把命丟掉，好不容易從怪物手里活著逃出來，卻把到手的錢全部丟了，三個金銖足夠舒舒服服過上兩個月的日子。難怪路上聽見金屬撞擊的聲音，一定是錢袋掉在半路了。爬出去？遇上那兩個怪物怎么辦？可是就躲在這里，不知道被路過的誰撿走了。三個金銖，柳興在仔細(xì)計(jì)算著。

　　“這是你的錢袋？”一個還略顯稚嫩的聲音從柳興頭上傳下來。柳興把頭用力向后仰去，墻上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短短的頭發(fā)大概是剛剛剪過，還留著鈍鈍的發(fā)角，小孩右手平平地伸著，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捏著兩根沾著污泥的細(xì)線，細(xì)線下面吊著一個扎口的黑布袋子。

　　小怪物！柳興一驚，想要跳起來，卻發(fā)現(xiàn)身上軟綿綿的沒有一點(diǎn)力氣，只是脖子抽動了一下。“怪……大爺，”他的聲音里帶了哭腔，“錢你們要多少都請拿去吧，我從來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就饒過我的小命吧?！?/p>

　　少年輕輕搖了一下頭，“老大說的是要你的命?！?/p>

　　“可是我和大爺們……”

　　“再說我要你的錢干什么?！?/p>

　　“……從來沒有過節(jié)……”

　　柳興感覺到臉上濕濕的，紅色的噴泉向天空噴濺水花，源頭就在他的脖子下面，接著天地開始旋轉(zhuǎn)，野草離他的頭越來越近。在這世上的最后一眼里，柳興發(fā)現(xiàn)那個孩子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嶄新的，沒有沾上一點(diǎn)泥點(diǎn)。

　　“真是怪物啊……”

　　“啪”，臟兮兮的錢袋落在死尸的腦袋上。

6

　　“朋友，借你一件東西?！辫F中臣雙手籠在袖子里，出現(xiàn)在巷口。

　　對面的人把斗笠拉高了一點(diǎn)，右手插進(jìn)衣兜，仔仔細(xì)細(xì)上下打量了一番鐵中臣，“你是混哪里的？”

　　鐵中臣瞥了一眼對面那人的右手，一步一步走向他，“看來是不肯借啊，也好，那我就自己來取了?！?/p>

　　“要借什么？”

　　鐵中臣又逼近了兩步。

　　“不要再往前了?！币话沿笆讖囊露道锓顺鰜恚敝睂χF中臣。

　　“有意思?！辫F中臣快速走了兩步，第三步的時候已經(jīng)跑了起來。三步、兩步，對面的匕首直直刺過來，鐵中臣極快地側(cè)身，兩道寒光從他的袖口里翻出來，第一道將一個抓著匕首的手帶向天空，第二道分開了頭顱和身體。身子還維持著這前傾的架勢，帶著斗笠的頭順著墻角滾落。

　　“借你的性命。”

　　“?。　?/p>

　　鐵中臣抬頭看去，一個披著長發(fā)的女孩抱著稻草做的娃娃側(cè)著身子站在巷子的另一端，仿佛正要經(jīng)過，剛砍下來的頭顱蹦跳著向她滾去，正停在她的腳邊。女孩子抬頭瞪大了眼睛看著雙手持刀的鐵中臣。

　　“不要怕，”鐵中臣不知道是不是該丟下短刀，他猜他的表情現(xiàn)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叔叔……叔叔剛殺了一個壞人?！彼卵?，慢慢向小女孩靠近，“叔叔是好人，好人知道吧？就是殺壞人的人?！辫F中臣試圖伸出手去安撫小女孩，卻發(fā)現(xiàn)手上還握著剛剛殺人的那把刀，一滴血從刀刃上滴落地面。

　　小女孩扭頭想跑。

　　一蓬血濺在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