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合

? ? ? ?雷眼山馬的體型不大，差不多就是大一號的驢子。山馬個頭小，負(fù)重少，跑得也不快，卻是宛州最流行的馬種。原因只有兩個：一個是耐粗飼，吃干草就能跑路，不像北陸馬和中州馬，三天不上料馬上就掉膘。第二個是更重要的，山馬的適應(yīng)性好，平地跑得，山路也跑得，穿溝越嶺是家常便飯。宛州地形崎嶇，少平原多丘陵，山馬的用途要廣泛得多。

　　中州瀾州多平原，軍馬用山馬的很少，真騎用山馬替換香豬已經(jīng)是個特例?？赏鹬莸那閯菥筒煌恕ｚ椘燔娞柗Q四千鐵騎，除了一千左路游擊，用的全是山馬，輜兵就更不用說了。話說回來，若真是四千北陸良馬，只怕江紫桉也未必能供得起。

　　莫合山的山勢與周近的南暮山黃洋嶺截然不同，到處都是直上直下的陡峰峭壁。進(jìn)山不多時，濃密的針葉林就遮蔽了視線，再也望不見青石平原了。七十三名鷹旗軍每人一匹山馬兩頭大角，在崎嶇的山間行進(jìn)，速度居然還不慢。

　　路牽機(jī)回頭望了望年輕的武士們，不由笑了起來。他指著那些大角對身邊的邊俊說：“要是配上馬鈴鐺，就是不折不扣的馬幫了?！?/p>

　　“弟兄們都是好騎手呢，”邊俊應(yīng)道。剛進(jìn)山的時候依稀還能看見道路的痕跡，走了些時候就消失不見?，F(xiàn)在完全是跟著干涸的山溪在走，顛簸得厲害。宛州馬少，會騎馬的人也少，難得鷹旗軍的輜兵都是騎馬高手，腿一偏，側(cè)坐在馬上，一邊吆喝大角，地勢不好就蹭下馬來拖，一點(diǎn)不耽誤功夫。

　　“你要這么說賀大力聽見了能氣暈過去?！甭窢繖C(jī)大笑，“好騎手有偏著腿騎馬的么？不過也虧得是這些輜兵，要是我的左路游擊怎么走得上來？”他頓了頓，還是忍不住笑：“果然是輜兵，這么象馬幫?！?/p>

　　邊俊悵然道：“要真是馬幫倒也不錯。”他聽南邊來的商旅們說過，往越州方向沒有官道開通，穿山越嶺的都是馬幫，雖然飽受道路崎嶇之苦，利潤卻是十分豐厚的。酒后的熱血過去，他想的東西多起來了。在棗林生長了一輩子的少年人，才看見一個寬廣的世界，他的心中充滿了好奇和渴望?；窗?，白水，柳南，越州，大雷澤，夏陽，天啟，那么多那么多的地方他還沒有去過，那么多那么多的地方他想去?，F(xiàn)在都是未知數(shù)，莫合山的森林寧靜得像是一場夢，可他知道從夢里醒來的時候就要面對生死抉擇。生和死，這曾經(jīng)是多么遙遠(yuǎn)的話題啊！

　　路牽機(jī)深深看了他一眼：“等打敗了姬野，咱們宛州的好山好水，都該走遍才是?！?/p>

　　邊俊的臉一紅，知道自己顯得軟弱了。他握緊了韁繩，用力點(diǎn)頭：“等打敗了姬野！”他毫不懷疑這一點(diǎn)，路牽機(jī)界明城，這些他視為偶像的人都是這么說的，有什么可懷疑的呢？就算是他這樣無足輕重的小小道兵，也能成為打敗姬野的那一個。路牽機(jī)短短的一句話，就把他胸中的熱血重新點(diǎn)燃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像邊俊一樣有信心，天黑下來的時候，索隱從隊尾趕了上來。

　　“是不是迷路了？”他壓低聲音問路牽機(jī)。

　　路牽機(jī)苦笑了一下：“都沒路，怎么迷？”

　　進(jìn)了莫合山，到處都是幾抱粗的大樹，逼人的暑氣登時消散，捂在盔甲下面的身體也能感到絲絲的涼意。和暑氣一起消散的是陽光，枝葉遮蔽了天空，甚至在干涸的山溪邊也看不見幾塊天空。就像是行走在晨昏與黃昏之間，路牽機(jī)的隊伍幾乎不能感覺到時間的流逝――直到太陽徹底消失。

　　“筆記上說只有四十多里。”索隱有些著急，“我估計今天走了有七十多里了?！?/p>

　　路牽機(jī)搖頭：“你是山里的，走了多少你知道?？墒撬自捳f望山跑死馬，這山里的里數(shù)是個虛數(shù)?！?/p>

　　索隱嘆了口氣：“怕大伙兒懷疑。要不，埋鍋造飯吧?！?/p>

　　這支隊伍簡直像是出來野營的。除了必要的武器給養(yǎng)，他們還攜帶了整套的炊具和營帳?？此麄冏儜蚍ㄒ粯拥卦谙叺目盏厣洗钇馉I帳點(diǎn)起篝火，路牽機(jī)的下巴都要掉了下來。命令只是造飯，但是輜兵們顯然已經(jīng)準(zhǔn)備在這里過夜了。

　　“我們的裝具里面可沒這些東西?！彼麟[。

　　索隱的臉色也很尷尬：“問了，說是合口順來的?！彼趾脷庥趾眯?，這到底是些輜兵，什么時候都能顧住本行。

　　“可是也沒看見多多少包裹。”路牽機(jī)還是無法接受。出發(fā)時候的配備，每個人攜帶兩副弓弩，一百支箭矢，二十斤油燭，還有就是五天的干糧飲水和豆料，除了一個九人的小隊分解攜帶了一架輕型投車，應(yīng)該不再有其他輜重了。帶動馱畜多，是擔(dān)心山路難行，馱畜體力不濟(jì)。

　　索隱指著那個敲帳釘?shù)妮w兵，“看見沒有，整個帳篷能疊到三尺見方，馱在大角身上當(dāng)然看不出來?！?/p>

　　路牽機(jī)一呆，與索隱相視苦笑：若是在青石就露出這番模樣，這支隊伍只怕還真走不出城門?！翱偹闶怯靡惶焐僖恍?，”路牽機(jī)安慰自己說，用力吸了一口晚風(fēng)中浮動的濃香。不知道那些輜兵什么時候還采了些山間的蘑菇，正跟干肉一起燉得熱氣騰騰。

　　“沒幾天可以消磨。”索隱提醒他，按照計劃，偏馬之戰(zhàn)在五日之內(nèi)一定要打響的。即使真的找到古道，即使古道是近路，走到棗林大概也要三天的功夫。

　　路牽機(jī)也沒有把握。逍遙津最新鮮的存在不過反映在幾十年前的一本真?zhèn)尾恢挠畏焦P記里面。如果古道是在莫合山中，那應(yīng)該大部蜿蜒在山脊之上，正如多數(shù)山道一樣，這是最不容易迷失的。從游方留下的那張地圖來看，逍遙津應(yīng)該位于合口東北四十多里的山谷之中，古道就是從這里折向東南的沁陽方向的―――那個時候青石還不存在。如果的確如此，路牽機(jī)有自信自己的方向沒有錯誤，但正如索隱所說，走到這個時候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了。

　　他抬頭望了望已經(jīng)快消失的干涸山溪，樹木開始變得矮小，灌木也多了，這是近頂?shù)臉?biāo)志?！俺粤送盹埨^續(xù)走，”他說，“起碼要走到山脊上面，沒有了樹木遮蔽，總是容易判別方向。”他停了一下，輕聲說：“管他有沒有古道，就是開路也要走到棗林?！?/p>

　　索隱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擔(dān)子好重，壓得他說不出話來。

　　“好腥?！边吙》畔率种械臏?，抽了抽鼻子。

　　“大角啦！”旁邊的輜兵笑話他。七十多匹山馬一百多頭大角擠在一堆，怎么有不膻的道理。

　　“不是大角的膻味，是水腥?！边吙『苡邪盐盏卣f，這是那種水腥氣，黃昏時分的河岸邊常能聞到，只不過這腥味中似乎有其他的什么東西，讓他覺得心中不安。

　　“哪里有？”輜兵被邊俊的神色嚇住了，也放下手中的干餅用力抽鼻子。

　　可是那水腥味卻惡作劇似地消失了，邊俊用力吸了好幾口氣也沒再聞到。

　　“別嚇唬人。這么高的地方就是有水也是山泉，哪里來的水腥味？”輜兵不滿地說，“又不是就你進(jìn)過山。”輜兵里頗有些本地人，小時候大多聽過那些關(guān)于莫合山的故事。

　　邊俊有些尷尬，也許真是他太緊張了，畢竟是頭一次參加戰(zhàn)斗，什么事情都會發(fā)生吧？他沒有注意到，嗅到水腥的不止他一個，那股夜風(fēng)鉆入山林的時候，山林邊的山馬和大角都停下了忙碌的咀嚼，茫然地望向了山的那邊。

　　盡管對輜兵們的自做主張頗為不滿，路牽機(jī)還是被他們煮的干肉蘑菇湯給打倒了。

　　“這樣可不行?！彼麑o他拿湯來的輜兵什長說。這支小小的隊伍里面，什長就已經(jīng)是一名像樣的軍官了?！俺陨线@么一頓，哪里還想趕路？只想賴在地上睡一覺啊！”

　　什長的眼睛都瞇了起來，他顯然認(rèn)為這是最高的夸獎?！奥穼④姺判?，咱們輜兵不怕走路吃苦就怕沒東西下肚。過會兒大伙兒起身一樣走得爽快，不能耽誤了趕路。路將軍要不要再來一碗？”

　　路牽機(jī)擺擺手。若是這些是他的左路游擊，他早已經(jīng)一連串的命令丟了出去，瞬息之間就要這些兵做好戰(zhàn)斗的姿態(tài)。但是輜兵不行，這是他們的習(xí)慣，這是他們的戰(zhàn)斗方式。人是他選的，路牽機(jī)只有尊重他們，只要在關(guān)鍵時刻不捅漏子，他什么都愿意將就。如果關(guān)鍵時刻真的能夠到來。

　　“為什么會有營帳？”路牽機(jī)還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我下的命令是造飯??？”

　　“快到山脊了?！笔查L理所當(dāng)然地回答?！澳仙缴絼蓦U，白天行走山脊不怕，晚上走路看不清怕折了牲口。咱們的馬走夜路不行。要是翻過去到那一邊，又怕辨不清方向迷路。一般這樣的時候都是就地歇息的，好歹沒有山脊上的大風(fēng)?！?/p>

　　路牽機(jī)苦笑，原來這些輜兵比他還清楚眼下的境地?！澳悄阌终f不能耽誤了趕路？”

　　“路將軍認(rèn)得方向就行?！笔查L說，“大角不怕走夜路。拴上鈴鐺在前面走，馬跟在后頭，就不容易出事。弟兄們其實(shí)也都能走夜路，不過今天上山辛苦，若是早些休息了，明天養(yǎng)足精神反而走得快些?！彼嫔下月杂行┎蛔栽冢奥穼④?，咱們輜兵散漫些自己也知道，不過晃統(tǒng)領(lǐng)教訓(xùn)說不能誤事，這個都是記得的?！?/p>

　　“原來是這樣?！甭窢繖C(jī)恍然，輜兵的學(xué)問不小，他雖然是山邊長大，這些道理還是不知道。“如此傳令下去，索性就地宿營了。你們走山路比我在行，應(yīng)該早說才是。”他心中盤算，這個什長說的有理，過會兒自己先登上山脊看看，若是好星光，大概還能分辨?zhèn)€來路去向。

　　這一次什長倒沒有馬上答應(yīng)。路牽機(jī)有些奇怪，瞟了他一眼。什長慌忙說：“一些小事不知道該不該說?！?/p>

　　路牽機(jī)皺了皺眉：“你到了鷹旗軍多久，哪里來的這些規(guī)矩?！?/p>

　　什長臉紅了：“不敢。這個事情沒個究竟，怕說出來亂了心思?！?/p>

　　路牽機(jī)道：“只管說?！?/p>

　　什長說：“原來是想跟將軍說就地宿營。不過剛才煮飯的時候風(fēng)有點(diǎn)怪，我也說不上來，心中總是有些不自在?！彼q豫了一下，“我本來在清余嶺里走過馬幫，有這種感覺的時候常有什么奇怪的事情發(fā)生?！?/p>

　　“什么奇怪的事情？”路牽機(jī)追問。

　　“我也說不上來?！笔查L說，“比如……怪獸？”

　　路牽機(jī)心中登時一松：“就是怪獸而已？”

　　什長的臉色有些難看。這位路將軍只知道戰(zhàn)場上廝殺兇惡，卻沒見過這世上有多少奇怪的事情比刀劍更加可怕。

　　路牽機(jī)見那什長這般臉色，心中也動了一下，隨口道：“既是如此，快些安排趕路吧！”

　　什長松了口氣，應(yīng)了一聲去了。

　　這一次走在頭里的是索隱。他過來跟路牽機(jī)說的時候路牽機(jī)有些意外。

　　“怎么回事？”路牽機(jī)問。

　　“心里不踏實(shí)。”索隱說。他不是善于隱瞞心思的人，眼中的焦慮都散了出來。

　　“你走頭里就踏實(shí)了？”

　　索隱也不回答，從弓囊里抽出那柄長弓來給他看。弓背上古樸的花紋正散發(fā)出淡淡的藍(lán)光？

　　“什么意思？”路牽機(jī)的心用力跳了一下。

　　索隱把弓插回去：“我也不知道，從來沒碰見過。”

　　兩個人交換了一眼目光，都是擔(dān)憂。

　　一頓飯的功夫以后，路牽機(jī)覺得自己找到了原因。所有的人都站在高高的山脊上，淡綠的星光柔和地點(diǎn)亮山巒和森林的邊緣，美得就像是一個夢。但是沒有人顧得上觀看風(fēng)景，他們在看著山那邊的山谷。

　　郁郁蔥蔥的山谷里面燈火閃亮。藍(lán)色的燈火，漂亮而繁鬧，勾勒出一個村莊的輪廓來。

　　“有什么燈燭是藍(lán)色的？”路牽機(jī)大聲問那個什長。

　　沒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