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
公元前195年，漢高祖劉邦因病去世。據(jù)說他死前數(shù)月留下一份政治遺囑，其中說“安劉氏者，必周勃也?！币驗檫@份遺囑同時記載于《史記》、《漢書》和《資治通鑒》，因此千百年來很少有人懷疑它的真實性。

但其實，從劉邦立遺囑的對象、時間和內(nèi)容等各方面進行考證，這份遺囑的紕漏和破綻層出不窮。到底這份偽造的“高帝遺囑”出自誰人之手呢？

劉邦的政治遺囑，首見于《史記·高祖本紀(jì)》：

高祖擊布時，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呂后迎良醫(yī)，醫(yī)入見，高祖問醫(yī)，醫(yī)曰：“病可治?！庇谑歉咦鎷犃R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遂不使治病，賜金五十斤罷之。已而呂后問：“陛下百歲后，蕭相國即死，令誰代之？”上曰：“曹參可。”問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憨，陳平可以助之。陳平智有余，然難以獨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呂后復(fù)問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p>

——《史記·高祖本紀(jì)》

對這個記載的真實性，司馬遷恐怕是深信不疑的。因為在《絳侯世家》中他再次提到了同樣的內(nèi)容：

勃為人木強敦厚，高帝以為可屬大事。

——《史記·絳侯世家》

安劉必勃，司馬遷言之鑿鑿。后來班固撰寫《漢書》、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也沒有對此提出過異議。于是乎，這份高帝遺囑遂成了后來人理解劉邦身后15年漢朝政治的一份權(quán)威“劇情介紹”。

但我私意以為，這份“劇情介紹”恐怕不是劉邦這個權(quán)威親自寫下的，它極有可能是一份偽作。

何素不與曹參相能，及何病，孝惠自臨視相國病，因問曰：“君即百歲后，誰可代君者？”對曰：“知臣莫如主?！毙⒒菰唬骸安軈⒑稳?？”何頓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矣！”

——《史記·蕭相國世家》

這是保存在《史記》中的另一段記載，記載的是相國蕭何病逝前，孝惠帝劉盈親臨相府，與蕭何商議繼任相國的事兒。對比《高祖本紀(jì)》中記載的那份高帝遺囑，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兩個明顯的疑點：

首先，如果劉邦當(dāng)年真的留下過那份政治遺囑的話，按照漢朝制度，交代遺囑的當(dāng)時該有史官對劉邦的口述內(nèi)容進行筆錄。如果形成了詔書，尚書處還會保留下詔書的副本。

換言之，這么重要的政治遺囑絕不可能是劉邦單獨對呂后一個人交代的，旁人一無所知?！皠钣羞z囑”如果是一個當(dāng)時公認(rèn)的事實，那蕭何一旦去世，孝惠帝理應(yīng)遵照先帝遺囑直接任命曹參繼為相國，而不該去向蕭何問計。

從另一方面說，孝惠帝前來問計的時候，當(dāng)面接受高帝遺囑的呂后還實際掌控著朝政。在這種情況下，素以恭謹(jǐn)見稱的蕭何更不可能繞過先帝遺囑而徑直推薦曹參為接班人。

但我們卻看到，“高帝遺囑”自始至終沒有出現(xiàn)在蕭何與孝惠帝的談話中，曹參接任相國實際上是源于蕭何的推薦而非劉邦的遺命。

這一點，《史記·曹相國世家》可以為證：

參始微時，與蕭何善；及為將相，有卻。至何且死，所推賢唯參。參代何為漢相國，舉事無所變更，一遵蕭何約束。

——《史記·曹相國世家》

在蕭何與孝惠帝商議相國繼任人的時候，高帝遺囑莫名其妙地“遁形”了，這該怎么解釋呢？

其次，我們對比一下孝惠帝詢問蕭何與呂后詢問劉邦的兩句話：

（孝惠帝曰）“君即百歲后，誰可代君者？”

（呂后曰）“陛下百歲后，蕭相國即死，令誰代之？”

連句式都存在著高度的相似性。如果這兩段對話都是司馬遷直錄自漢朝的官方檔案，那我們不得不懷疑：呂后那一問是不是后來者根據(jù)孝惠帝的問話篡改而成的呢？

我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判斷，而不是反過來，認(rèn)定孝惠帝的問話改編自呂后，是基于下面的這個理由。

劉邦遺囑的最后提到，安定劉氏的人必是周勃。那么言下之意，將來會有人對劉氏構(gòu)成威脅。從西漢歷史的后續(xù)發(fā)展看，威脅劉氏者無疑就是呂后的娘家呂氏。劉邦駕崩后，稱制臨朝的呂后打破了劉邦與功臣訂立的白馬之盟，封呂產(chǎn)、呂祿為王。呂后駕崩，節(jié)制南、北二軍的呂產(chǎn)、呂祿被指稱兵造亂，舉族夷滅。從此，呂氏遂淪為外戚專權(quán)的代名詞，在西漢歷史上留下了恥辱的一頁。

然而，這些后來的歷史絕不是劉邦生前所能預(yù)言的，因為封王諸呂并非呂后的夙愿，更不是她處心積慮謀劃多年的結(jié)果，而是源于一個極其偶然的歷史事件，那就是孝惠帝劉盈的駕崩。

劉邦去世后，繼任的孝惠帝又在皇位上坐了七年。這七年當(dāng)中，呂后從來沒有提出過封王諸呂的想法，直到七年后孝惠帝猝然早逝，留下了尚在幼沖的太子。此時以王陵、周勃為首的豐沛功臣集團勢力還很強大。呂后擔(dān)心強臣弱主，將于幼君不利，不得已才讓自己的娘家侄子們來搭一把手，幫助小皇帝制衡功臣。

換句話說，如果不是孝惠帝的早夭打破了西漢政治生態(tài)的平衡，呂后斷不會動封王諸呂的心思。而孝惠帝劉盈繼承皇位的時候才不過17歲，劉邦怎么可能預(yù)見到他會死在呂后前邊兒呢？

另外，下面這件事兒也可以印證呂后在孝惠帝一朝并無封王諸呂的陰謀：假設(shè)真如高帝遺囑所預(yù)言的那樣，呂氏將傾覆漢家天下，而周勃注定是那根兒誅呂匡劉的擎天柱石，那就意味著從這份遺囑交代給呂后的那一刻起，呂后和周勃就被擺到了政治上相互敵對的位置。

劉邦去世，呂后實際掌控西漢朝政長達14年，以她的剛毅強斷，能輕易放過周勃嗎？

但《史記》向我們展示的卻是截然相反的史實：在這14年里，呂后不但沒有采取任何針對周勃的打壓措施，甚至在劉邦去世后的第六年，也就是孝惠帝六年（公元前189年），周勃居然還升任太尉，獲得了統(tǒng)管全國軍政的重權(quán)，這個悖于常理的人事任命又該作何解釋呢？

這樣一分析下來，高帝遺囑事件的全部疑點便聚焦到了遺囑的接受對象上：為什么《史記》說劉邦信任的是周勃，猜忌是呂后，卻又不讓周勃做顧命大臣，面受遺詔，偏要把這份遺囑交代給呂后呢？

解釋這個疑問之前，先讓我們來考證一下高帝遺囑事件可能的發(fā)生時間：

照司馬遷的說法，劉邦立遺囑是因為病重，而病重則是由于征討淮南王黥布的時候為流矢所傷?！妒酚洝じ咦姹炯o(jì)》顯示，劉邦御駕親征，與淮南王黥布決戰(zhàn)于會甄，時間在漢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十月。黥布戰(zhàn)敗逃亡，劉邦遣別將追擊，而自己則回鸞反斾，振旅而歸。他在戰(zhàn)場上負(fù)傷，應(yīng)該就發(fā)生在十月的這次戰(zhàn)斗當(dāng)中。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在《史記》的其余傳記里也可以找到佐證：

高帝從破布軍還，病創(chuàng)，徐行至長安。

——《史記·陳丞相世家》

先黥布反時，高祖嘗病甚。

——《史記·樊酈滕灌列傳》

劉邦在戰(zhàn)場上可能真的負(fù)了傷，但傷情未必像《高祖本紀(jì)》描述的那樣“行道病，病甚”——在返程的路上就因傷勢太重而支持不住了。劉邦十月份擊敗黥布，十一月才回到長安，路上耽擱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

之所以走了這么久，并不是因為病體沉重，被迫緩行。而是擊破英布之后，劉邦就近回了一趟沛縣，在家鄉(xiāng)置酒為樂，與父老故舊同游，耗去半月的緣故：

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fā)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xí)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shù)行下。謂沛父兄曰：“游子悲故鄉(xiāng)。吾雖都關(guān)中，萬歲后吾魂魄猶樂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誅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為朕湯沐邑，復(fù)其民，世世無有所與?！迸娓感种T母故人日樂飲極驩，道舊故為笑樂。

十余日，高祖欲去，沛父兄固請留高祖。高祖曰：“吾人眾多，父兄不能給?！蹦巳ァＥ嬷锌湛h皆之邑西獻。高祖復(fù)留止，張飲三日。沛父兄皆頓首曰：“沛幸得復(fù)，豐未復(fù)，唯陛下哀憐之?！备咦嬖唬骸柏S吾所生長，極不忘耳，吾特為其以雍齒故反我為魏?！迸娓感止陶?，乃并復(fù)豐，比沛。

——《史記·高祖本紀(jì)》

在沛縣勾留的半個月里，劉邦縱酒、作樂、吟詩，全然看不出負(fù)傷的病態(tài)。因此，就算劉邦要立遺囑，也不可能是在返程的路上，而應(yīng)該在回到長安以后。

先黥布反時，高祖嘗病甚，惡見人，臥禁中，詔戶者無得入群臣。群臣絳、灌等莫敢入。十馀日，噲乃排闥直入，大臣隨之。上獨枕一宦者臥。噲等見上流涕曰：“始陛下與臣等起豐沛，定天下，何其壯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憊也！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見臣等計事，顧獨與一宦者絕乎？且陛下獨不見趙高之事乎？”高帝笑而起。

——《史記·樊酈滕灌列傳》

《樊噲列傳》的記載顯示，回到長安后，劉邦是有那么十幾天時間病得不輕，并且因病蟄居，拒絕接見外臣。直到樊噲闖宮而入，劉邦才又重新臨朝蒞事。這一點，《高祖本紀(jì)》可做旁證。自十一月抵京后，便不見劉邦處理政務(wù)的記載。直到十二月份，才又看到劉邦頒布新的詔旨：

十一月，高祖自布軍至長安。十二月，高祖曰：“秦始皇帝、楚隱王陳涉、魏安厘王、齊緡王、趙悼襄王皆絕無后，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無忌五家。”

——《史記·高祖本紀(jì)》

蟄伏謝客的這段時間，應(yīng)該就是劉邦病體最為沉重的時候，照此推論，如果劉邦要立遺囑，時間應(yīng)該就在十一月抵京之后，十二月頒詔之前。這樣一來我們首先可以排除這種情況：即劉邦是因為征討黥布負(fù)傷過重，返程途中倉促對呂后立下了遺囑，來不及通知周勃面受遺詔。

這種情況一旦被排除，劉邦立遺囑的時間被鎖定在十一月至十二月之間，那我們就很難解釋這份遺囑為什么要在此時頒給呂后了。因為《史記》明明記載，劉邦兩個月后還召見過陳平和周勃，他并不是沒有機會親自向周勃交代后事的：

二月，使樊噲、周勃將兵擊燕王綰，赦燕吏民與反者。

——《史記·高祖本紀(jì)》

燕王盧綰反，上使樊噲以相國將兵攻之。既行，人有短惡噲者。高帝怒曰：“噲見吾病，乃冀我死也?！?strong>用陳平謀而召絳侯周勃受詔床下，曰：“陳平亟馳傳載勃代噲將，平至軍中即斬噲頭！

——《史記·陳丞相世家》

劉邦在漢十二年（公元前195）十一月至十二月間向呂后立下遺囑，告訴她“安劉必勃”，隱射呂家為危害劉氏的禍?zhǔn)祝欢鴥蓚€月后劉邦親自接見周勃，命他接替樊噲征討盧綰，卻對遺囑只字不提。司馬遷在《史記》當(dāng)中記載的所謂高帝遺囑事件，就為我們講述了這樣一個邏輯混亂、前后抵牾的“神話故事”。

如果我們相信劉邦立遺囑的時間就在漢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十一月至十二月間，那遺囑不該授予呂后，因為遺囑說呂后是劉氏最大的威脅；反過來，如果我們相信遺囑的確授予了呂后，那其中的內(nèi)容就絕不可能是“安劉必勃”。二者當(dāng)中，究竟哪一部分造假？我的判斷是后者，“安劉必勃”是后來人偽造的。

漢十二年，東擊黥布，豨常將兵居代，漢使樊噲擊斬豨。其裨將降，言燕王綰使范齊通計謀于豨所。高祖使使召盧綰，綰稱病。上又使辟陽侯審食其、御史大夫趙堯往迎燕王，因驗問左右。

綰愈恐，閉匿，謂其幸臣曰：“非劉氏而王，獨我與長沙耳。往年春，漢族淮陰，夏，誅彭越，皆呂后計。今上病，屬任呂后。呂后婦人，專欲以事誅異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稱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語頗泄，辟陽侯聞之，歸具報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降者言張勝亡在匈奴，為燕使。于是上曰：“盧綰果反矣！”使樊噲擊燕。

——《史記·韓信盧綰列傳》

《盧綰列傳》又一次提到了漢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十一月劉邦的那次病創(chuàng)。盧綰明確說道：病中的劉邦“屬任呂后”——把大事都托付給呂后來操辦。而《樊噲列傳》中又記載，劉邦生病期間特別關(guān)照宮門禁衛(wèi)，不得放大臣入宮面圣，因此周勃、灌嬰等人連劉邦的面都見不著。要不是十幾天后樊噲仗恃自己是劉邦的連襟，咋著膽子硬闖宮禁，這種情況還會繼續(xù)下去。

專倚呂后，拒見周勃，劉邦厚此薄彼的態(tài)度是這樣的鮮明，他又怎么可能在遺囑中對呂后說出“安劉必勃”的話來呢？在劉邦生命的最后幾個月里，對劉氏威脅最大、最讓劉邦擔(dān)心的人是誰？恰是以王陵、周勃為首的豐沛功臣集團！

漢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十月?lián)魯△舨贾螅瑒钪镁婆鎸m，與家鄉(xiāng)父老歡宴十?dāng)?shù)日。這期間，有個細(xì)節(jié)值得我們特別注意：劉邦出生在沛縣豐邑中陽里。稱帝之后他下旨免除了沛縣百姓的賦稅徭役以示優(yōu)遇，并指示唯獨豐邑不得享受這個優(yōu)待。

此番衣錦還鄉(xiāng)，沛縣父老懇請劉邦解除禁令，讓豐邑百姓享受與沛縣其他地方同樣的優(yōu)惠政策，而劉邦的回答是：

“豐吾所生長，極不忘耳，吾特為其以雍齒故反我為魏。”

——《史記·高祖本紀(jì)》

早年，劉邦剛剛當(dāng)上沛公，舉起反秦義旗的時候，豐沛功臣中的雍齒就是在豐邑反水投敵，讓劉邦遭遇了起義以來的第一次重大挫折：

陳王使魏人周市略地。周市使人謂雍齒曰：“豐，故梁徙也。今魏地已定者數(shù)十城。齒今下魏，魏以齒為侯守豐。不下，且屠豐?！?strong>雍齒雅不欲屬沛公，及魏招之，即反為魏守豐。沛公引兵攻豐，不能取。沛公病，還之沛。沛公怨雍齒與豐子弟叛之，聞東陽寧君、秦嘉立景駒為假王，在留，乃往從之，欲請兵以攻豐。

——《史記·高祖本紀(jì)》

雖然豐沛功臣集團在劉邦奪取天下的過程中立下了汗馬功勞，但這幫起義元老的反叛就像魔咒一樣始終困擾著劉邦，哪怕在他稱帝之后，也沒能解除：

（公元前201年）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fàn)幑Σ粵Q，未得行封。上在雒陽南宮，從復(fù)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鄙显唬骸疤煜聦侔捕ǎ喂史春?？”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

上乃憂曰：“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故，數(shù)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庇谑巧夏酥镁?，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史記·高祖本紀(jì)》

漢六年（公元前201年）劉邦稱帝之初，張良就警告過劉邦，豐沛功臣集團有可能因為爭奪功勞和封賞不均生叛生亂，當(dāng)時劉邦迫于壓力，不得不緊急封賞了那個有叛亂前科的雍齒，以安撫人心。

六年過去，到漢十二年（公元前195年）也就是劉邦生命的最后一年，戰(zhàn)場負(fù)傷的劉邦在沛縣又對家鄉(xiāng)父老提起了雍齒反叛的往事，并且言語之間猶有恨意，顯示出劉邦對豐沛功臣集團的戒備至死都沒有絲毫松懈。

因此我們才會看到，劉邦回到長安之后病勢加重，卻嚴(yán)禁功臣入宮面圣——此舉最直接的目的就是要對豐沛功臣集團封鎖皇帝病重的消息，避免引動某些人的謀逆之心。而當(dāng)樊噲仗恃皇親身份，帶頭硬闖宮禁，來到劉邦跟前的時候，劉邦又不得不“笑而起”，強打起精神在功臣面前演戲，向他們宣示“朕的身體其實沒什么大礙”。

正因為劉邦對豐沛功臣集團的戒心如此之強，疑慮如此之深，只要有一丁點兒風(fēng)吹草動，就有可能引得他大開殺戒：

其后盧綰反，高帝使（樊）噲以相國擊燕。是時高帝病甚，人有惡噲黨于呂氏，即上一日宮車晏駕，則噲欲以兵盡誅滅戚氏、趙王如意之屬。高帝聞之大怒，乃使陳平載絳侯代將，而即軍中斬噲。陳平畏呂后，執(zhí)噲詣長安。

——《史記·樊酈滕灌列傳》

對上述記載，我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雖然樊噲是劉邦的連襟，呂后的妹夫。但在政治立場上，樊噲并非呂后的一黨，而是豐沛功臣集團的一員。劉邦長逝，呂后曾經(jīng)謀劃誅戮功臣以根除叛亂隱患，她要針對的功臣中是包括樊噲的：

四月甲辰，高祖崩長樂宮。四日不發(fā)喪。呂后與審食其謀曰：“諸將與帝為編戶民，今北面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盡族是，天下不安。”人或聞之，語酈將軍。酈將軍往見審食其，曰：“吾聞帝已崩，四日不發(fā)喪，欲誅諸將。誠如此，天下危矣。陳平、灌嬰將十萬守滎陽，樊噲、周勃將二十萬定燕、代，此聞帝崩，諸將皆誅，必連兵還鄉(xiāng)以攻關(guān)中。大臣內(nèi)叛，諸侯外反，亡可翹足而待也?！睂徥称淙胙灾?，乃以丁未發(fā)喪，大赦天下。

——《史記·高祖本紀(jì)》

連樊噲這樣最親近的豐沛功臣都遭到了劉邦最嚴(yán)重的猜忌，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重病中的劉邦要“屬任呂后”了。

因為呂后對功臣的猜疑防范比劉邦更甚，只有呂后才有能力制衡豐沛功臣集團，并且她的這種能力在先前誅殺韓信、彭越等異姓藩王的過程中已經(jīng)被證明過了。

劉邦那么嬖愛戚夫人，幾次三番想讓其子如意取代劉盈成為太子，為什么就是下不了決心？最重要的原因其實就在呂后身上：如意雖然“深肖朕躬”，畢竟是個孩子。而劉盈縱然仁懦，他的母親呂后卻是個剛毅嚴(yán)猛的主子。如意和呂后，誰能確保劉邦死后劉姓江山不改名易姓，答案一目了然。

行文至此，我們已經(jīng)用了極大的篇幅來闡述劉邦在生命的最后幾個月里對西漢高層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觀察以及對身后事的安排。得出他專倚呂氏、防嫌功臣的結(jié)論之后，再轉(zhuǎn)回頭去看那份高帝遺囑，我們就不難拆穿其中的謊言了：

“王陵可。然陵少憨，陳平可以助之。陳平智有余，然難以獨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p>

——《史記·高祖本紀(jì)》

王陵繼曹參之后升任宰相，不可能是劉邦的遺愿。因為在豐沛功臣中王陵與劉邦關(guān)系疏遠(yuǎn)，而跟那個劉邦深恨不已的雍齒卻走得很近：

（王）陵卒從漢王定天下。以善雍齒，雍齒，高帝之仇，而陵本無意從高帝，以故晚封，為安國侯。

——《史記·陳丞相世家》

至于說“安劉必勃”這句話出自誰的杜撰，按照最大的受益人即最大的嫌疑人的邏輯去推論，周勃恐怕脫不了干系。這句話應(yīng)該是他發(fā)動政變、誅滅諸呂之后篡改官方檔案的結(jié)果。

參考文獻：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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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