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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奏慢

第四章

1.

孫穎莎做了一個夢，夢境蒼白凌亂，一幀幀閃過許多熟悉的面孔。

一晃眼，她站在省隊的訓練操場上，落日將一切事物的影子拉長。

東邊是室內體育場。老楊總會在第二個角門外停下，背著手，笑瞇瞇等著她和何卓佳邊笑鬧邊背著大大的背包趕上。

孫穎莎在這里度過了將近六年的時光，墻皮斑駁了又粉刷，隊友換了一批又一批，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有時遲到會被罰球，打瞌睡也是，夏天樹上震耳欲聾的蟬鳴會勾走她的小心思，她會挨罵，但大多數(shù)時候，教練們會心軟。

眨眨眼睛，五官皺成小包子，肩膀聳動帶起藕節(jié)似的小胳膊。

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嚴厲的口吻只好變成溫柔的哄勸。

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熟悉到孫穎莎覺得自己不是在做夢。

老楊就站在那里，她很久沒見他了，有一年那么久。她跑過去想給他一個擁抱，臨近了卻沒看見他笑瞇瞇的眼睛。

她有些無所適從，舔舔嘴唇，輕輕開口：老楊，你來看我了嗎？我還挺想你的。

老楊面無表情地打量她，語氣有些冷淡：你是哪兒來的小孩？省隊封閉不讓進的，你怎么進來的？

孫穎莎心里沒來由一陣兒抽搐，她板起臉：您跟我鬧呢？我是莎莎啊，再裝我可不理你了！

老楊一皺眉就要吆喝人來趕她。

身后傳來何卓佳氣喘吁吁的聲音：老楊！賴覺了賴覺了！下回不這樣了，我自己加練行嗎？

孫穎莎見到她就松了口氣，牽她的手貼貼：佳佳！你快看，老楊裝不認識我呢，裝的一點也不像，快！咱倆一起笑話他！

何卓佳原本笑著的，看到她卻變了臉色，掙脫她的手，躲到老楊身邊，怯生生開口：老楊，這是誰啊，怎么這么奇怪，是新來的嗎？好像個小妖怪！

孫穎莎看著他們冷漠的神色，喉頭發(fā)緊，掌心直冒汗，她有些氣急敗壞：你倆跟我開玩笑呢？我現(xiàn)在不想玩這個！我想你們了，你們別這個樣子看我行不行兒？

沒有聲響，世界像被擦除了音量。

孫穎莎回頭，爸爸媽媽站在圍墻外面。他們朝她招手，嘴巴開開合合，著急地喊她的名字。

孫穎莎透過落日的殘影努力辨認，他們眼底涌動著巨大而濃郁的悲傷。

周圍出現(xiàn)很多人。兒時的玩伴、省隊的隊友，還有國家隊的眾人。她慢慢走下臺階，與他們擦肩而過。

她看到所有人的喜怒哀樂，卻被所有人的喜怒哀樂所剝離。

她好像從沒出現(xiàn)過。

她是明亮規(guī)整的畫面里晦澀潦草的一筆。

爸爸媽媽的臉色更急切了，孫穎莎低著頭朝他們走過去。

她咬著唇，踢踏著腳下的石子，時間被無限拉長。孫穎莎想著，要是能一直這么走下去就好了，不要停，不要掉眼淚，走的遠遠的，到沒人的地方去。

突然撞上了什么溫暖的東西。

耳邊響起清爽的笑聲：干嘛呢小豆包？又不看路！這一回回的碰瓷呢？我不上你當兒嗷~

孫穎莎攥著來人的衣角，低著頭不服氣的哼了一聲：明明是你自己撞上來的，你個大豬頭！

2.

“莎莎，起了嗎？一會兒出發(fā)去車站了！”

孫穎莎聽見高女士模糊的聲音，一時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只睜開小月牙直直發(fā)愣。

窗外雪花紛飛，映的天光大亮，小團子揉揉細碎的短發(fā)，打了一個圓潤的哈欠，翻了個身仰躺著，又蹬了蹬腿，才不太情愿的起了床。

高女士正在收拾冰箱，孫穎莎像沒揉開的面團子，墩墩吸在她的背上。?

小團子黏糊糊撒嬌：“我還想睡~”?

高女士動作沒停，后腦勺碰了下小團子的額頭：“快調調作息，下午要回隊里了，可不能再沒日沒夜的鬧覺啊?！?/p>

“哦~我爸呢？”

“樓下啟車呢?！?/p>

“早上吃什么呀？”

“大小姐，豆?jié){、雞蛋和炸糕，還滿意嗎？”

“啊…湊合吧~”

“嗯？”

“簡直棒呆了，我最喜歡媽媽的炸糕了，年頭想到年尾！”

“哼~~”

新的一年，也是慫慫的小團子呢。

3.

“到了給媽媽發(fā)個信息？”

“好~”

“報告出來了記得給媽媽拍個蓋紅戳的！”

“拍那個干什么，官網不都有么？”

“我就要蓋紅戳的，網上那都是電子生成的。”

孫穎莎無奈點點頭：“好~”

高女士緊了緊小團子的衣領，輕輕嘆了口氣：“你要是想家了，想我跟你爸了，就打電話，不舒服就請假，媽媽去陪你，嗯？”

孫穎莎捧起高女士的臉，笑嘻嘻地問：冰不冰？

“嘶！”高女士拉著她冷冰冰的手就要揣兜里。

孫穎莎輕輕掙了掙，縮回自己的口袋：媽媽，我可以自己捂呀，我長大咯。

高女士愣了一瞬。

爸爸適時插了一句：好啦，長大的孫穎莎小朋友，新的一年，不忘初心，多拿冠軍??！

小團子一臉鄭重：那必須的！你們要等我的好消息！

年初三，汽車站格外冷清，乘車的人很少，孫穎莎這一輛零零散散只有五六個人。

放好行李，窩在窗邊，小團子好興致地比劃著玻璃上凝著的白花花的霧氣，手機里的短信一條接一條，孫穎莎給小豬勾了個笑眼，便拿出來一一回復。

陳夢給她發(fā)了個視頻，隊里中午包餃子呢。

陳夢獻寶似的端著一盤子奇形怪狀的餃子，眉開眼笑：莎寶兒，瞧瞧！姐一上午的成果，我放話了啊，這盤給你留的，不讓別人惦記！

緊接著傳來朱雨玲輕飄飄的一聲：得了吧，食堂劉嬸不樂意收你的，就來嚯嚯莎莎~

陳夢笑罵：說什么呢！莎寶你看啊，這個，就這個最丑的，是你玲姐包的，跟我沒什么關系啊。

“呦呵，你要這么說，那得讓雯姐評評理，雯，你說，你就光看這面相，是不是大夢包的丑？”

劉詩雯一閃而過：我不懂我不懂啊，我就負責吃！

孫穎莎樂的不行，放低聲音回了條：這餃子顏值高貴，我不配我不配~

陳夢立馬來了條：莎寶，怎么的，你也嫌棄姐姐啊。

孫穎莎憋著笑：夢姐，你就說這餃子能不能下完整，我是吃餡兒還是喝湯？都聽你的~

陳夢回了個笑臉：莎寶你不愛我了。

孫穎莎發(fā)了個愛心：“愛你愛你，我肯定吃，我都餓了”

“那你快點回來啊，就等你了~”

退出和陳夢的聊天界面，何卓佳給她發(fā)了幾張圖，是年前最后一次的血檢報告。

“給你拿回來啦！我覺得有必要整個框裱起來！”

孫穎莎挑眉，回道：你比我媽還夸張。

“我十分理解阿姨的心情！”

孫穎莎撇嘴：要不我送給你吧？

“真的假的，那備完案我就收起來了??！”

孫穎莎哭笑不得：佳佳，你說！是不是我沒給夠你安全感？

“也不是這么說…但是寶！說實話，除了打球，你就沒給過我那玩意兒好嗎？！”附上咆哮jpg.

“那可能是我的肱二頭肌不夠努力，我再練練，嘿嘿~”

孫穎莎跟她耍著貧，車廂搖搖晃晃的，沒一會兒她又想睡了。

4.

下車的地方離乒羽中心隔了兩條馬路，平時晃悠著也就過去了，而眼下，難就難在積了雪的帝都還刮起了風。

腳下嘎吱嘎吱踩著泥濘的碎雪，孫穎莎瞇著眼把行李箱推到馬路邊上。

站臺有些高，被厚棉服包裹著的不太靈活的小團子，費了大力氣才把箱子磕上站臺。

“沒事把馬路牙子修這么高干嘛？抬個腳都得多吃兩碗飯！”

小團子憤憤不平。

“上的來嗎？”

孫穎莎正準備撩起過長的棉服往上跨，冷不丁聽見這一聲藏著笑意的問話，愣著神抬眼去看。

大紅圍巾包著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又黑又沉的眼睛。

單眼皮兒，瞳孔明亮，眉骨高秀，鼻梁也好看，孫穎莎又回憶著來人薄而精巧的唇形，一笑起來輕狂恣意，好像比這風雪還要迷眼。

王楚欽被她盯的不太自在，清了清聲音：傻了呀？上的來么你？

“拉我一把！”

“來！”

孫穎莎攀上王楚欽的胳膊，借力爬上站臺。

“這么大雪，你咋出來了？”

王楚欽給她撣雪，順手扒拉下她的背包自己背起來。

“被打發(fā)來接個小豆包唄~”

“聽起來好像不太情愿的樣子?。俊?/p>

王楚欽笑道，“怎么的？我敲鑼打鼓，再給你跳一段？”

“那倒也不…不是不行哈！”孫穎莎拐了個彎打趣他。

“小樣兒！欠揍了吧！”

王楚欽摘了圍巾給孫穎莎包的只露出個鼻尖。

“我看不見啦！豬頭！”孫穎莎去抓對面人的袖子。

王楚欽用了點力氣揉她的腦袋：注意稱呼昂小豆包！

“會摔屁股蹲兒的頭哥！”

王楚欽又呼嚕了一把，笑的得瑟極了：不會的，我護著呢，大膽走！

4.

“給你中路短，你輕恍她一下，或者慢搓一板，不著急進攻，注意落點就行，?。　?/p>

張琴安撫著孫穎莎，升隊賽打到決賽，遇上顆粒打法的孫銘陽，又黏又刁鉆，孫穎莎落后兩局，第三局前段，技術仍然沒有發(fā)揮出來，就有些著急上頭。

“那我撇她一下拉長，再轟她！”孫穎莎用手拂去額邊的汗，氣還沒喘勻就悶頭想著待會怎么發(fā)力。

張琴示意她喝口水，“不著急跟她對轟，把線路想清楚，銜接加點速度，調她，別給她機會加質量?！?/p>

孫穎莎含著水，嘴巴鼓鼓的，直勾勾盯著場邊廣告板幾秒，點點頭把水咽下，拿著毛巾回到場地。

局間比分停留在4；8，大比分0：2。

孫穎莎站到左半臺，把球包在衣角蹭干凈，脆生生喊了一聲。

她是孫穎莎，打急眼了會發(fā)狠，拼命三郎的架勢，傷敵也自損。

可她也不僅會發(fā)狠，喘勻了氣，她就會思考，血液冷卻，胸腔里噴張的心跳快速沉緩下來，精神變得無比清明。

當沉默張開爪牙，就是真正需要顧忌的時刻。

球落在球臺，敲擊聲短暫而急促，孫穎莎謀劃著前三板，選擇孫銘陽不算陌生的線路，卻把角度調的詭譎難以上手。

斗臺內小球而已，她不怕孫銘陽不接招。前兩局她被孫銘陽逗貓一樣，這一球也得讓她解解氣！

果然，七八板下來，孫銘陽回了一個正手短稍微有些冒高。孫穎莎此時的精力十分集中，她沒有錯過，果斷臺內暴挑，球速迅猛，把對面打了個對穿。

“Troley！”

臺上一聲振奮的激嚎，臺下也有一片如釋重負的歡呼。

5.

王楚欽和劉丁碩站在二隊訓練場的角落，越過黑壓壓的人群關注著賽場的變化。

男女隊比賽球臺隔不遠，兩邊皆是激戰(zhàn)正酣。

劉丁碩爆了句粗，又錘了王楚欽一拳，“可算是把氣勢打回來了！莎莎這一球可以啊，又狠又穩(wěn)！”

王楚欽噙著笑鼓掌，瞥了他一眼：“人跟你熟嗎，就叫人小名兒？”

劉丁碩呵了一聲，不以為意：莎莎之前還叫我哥哥呢，怎么不熟？再說了，隊里都這么叫，我不喊莎莎我喊啥？

眼珠一轉，瞄到身邊大腦袋目不轉睛的神態(tài)，劉丁碩又壞笑起來：要不我也叫她小豆包？你別說，還挺形象！

王楚欽總算轉過頭，嫌棄地翻了個白眼：你算哪門子哥哥，瞎認親戚？

劉丁碩發(fā)揮嘴炮功力，輕飄飄揶揄：人冀隊親哥都沒說什么呢！得，我忘了，你也是欽哥，是吧？

王楚欽微笑不搭腔：你擱這兒看吧，我回去訓練了。

“哎？這不。。這才到哪兒？你不看你妹比賽啦？嘿！非拽著我來，我正看過癮呢，你給我來這出兒是吧！”

王楚欽一臉認真：“甭看了，我給你預報孫穎莎贏，要不信，你就待這兒，放心，龍哥那兒有我呢，我給你掩護，啊~”

說完利落轉身，步伐踏的慢悠悠的。

劉丁碩前后瞧瞧，吸著氣犯難。他是真看進去了，這會兒讓他走他怎么舍得，王楚欽這臭小子，又在這刺撓他呢。

6.

升隊賽一路披荊斬棘，決賽又上演逆風翻盤，孫穎莎總算正式踏進了一隊的梯隊門檻。

何卓佳給她開小灶，買了個蛋糕慰勞辛苦備戰(zhàn)的小團子。

孫穎莎很久沒吃甜食了，被甜蜜的奶油和馥郁的堅果的香味饞的不行。

“下周你就得換寢室了吧？”何卓佳給她切了一大塊。

孫穎莎拿指尖沾了點奶油舔了舔，含糊著：唔…張指說我要換去跟王曼昱一個寢室。

何卓佳對王曼昱記憶不多，印象里這個寡言內斂的女孩子好像和大家都不太熟絡，但是她球風穩(wěn)健，成績一直很好，屬于低調又有實力的那類人。

“你還記得自己的人設吧？”何卓佳試探著問。

孫穎莎正低頭干飯呢，聞言舔舔嘴角，小月牙閃著光：“佳佳，我絕對是有認真在自閉的，但是夢姐他們就不接招啊，還有陽陽，她就覺得我跟她是一樣的德行，總纏著我，我沒辦法啊…”

聽聽這小白菜一般心聲，何卓佳才不信她：嘁~別給我來這套兒啊。

又沉下語氣：“你去了一隊，又要換寢室，這回我是真顧不上了，你自己長點心吧，別傻乎乎的不著四六，有什么不對勁一定要提前準備，知道嗎？”

孫穎莎笑著，挖了勺蛋糕湊到何卓佳嘴邊：啊~張嘴！你就放心吧，我聰明著呢！我多機靈啊…

何卓佳吃掉蛋糕，甜絲絲的：“小傻瓜一個！五月份升降賽咱都抓點緊，我得打上去，你可別掉下來了！”

孫穎莎嘴巴包著奶油氣鼓鼓：“我才不會！你趕緊的吧，再不來一隊，我瞧不起你！”

“嘿！小丫頭，你瞧不起誰？”說著蘸了奶油的手就往嫩生生的臉頰肉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