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有哪些糟糕之處?為什么日本文化對世界的影響力這么大?


答“日本有哪些糟糕之處?”:
當我們討論任何(現(xiàn)代)日本文化的時候,首先應該想到的日本企業(yè),而不是其他任何東西。
Harootunian提出現(xiàn)代日本的文化是所謂“全體性企業(yè)文化”,這個概念對于理解本文大有裨益。日本企業(yè)中上下級的關系是被消解的,大家共同寄生于一種合理的結構。Harootunian提出日本人戰(zhàn)后這樣的表現(xiàn)某種程度上為了解決“異化”這個問題,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烏托邦式”的嘗試。但是,就跟很多烏托邦一樣,這樣的烏托邦行為產(chǎn)生的是一個反烏托邦。個人的異化是被解除了,但同時被解除的,還有“個人”這個概念本身。這個一種倒錯的結構,所有人都想取悅那個掌管他們命運的大結構,并消融其中。
而日本善于引進別國的制度,一旦引進,便立刻接受(并且表現(xiàn)得仿佛它毫無缺點、或者幾乎沒有缺點一般,后面我們會看到,這是一種推扔鍋)。但是要注意,在引進別的制度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一個更大的制度在作用,就是先把這個制度中可能會威脅到日本即將引進來的那個制度的因素給排除掉。日本會小心翼翼地躲過大部分跟變革有關的東西。并且日本很多情況下是在現(xiàn)有制度面臨絕對危機時才會引進新制度,白江村之戰(zhàn)之后,黑船來襲之后。即使是在那個時代,吉田松陰也認為:孟子很好,但易姓不適合日本,作為記號的天皇必須得保存下來??斩吹奶旎室约兇?*之姿態(tài),縫合了日本一種不學習的學習的秘密。
注:Harootunian認為,日本的近代合理主義引發(fā)了家庭、地域、職場這些地方個人關系的欠缺,并導致了“異化”的問題。

這篇文章有一個比較容易被誤讀的地方,在于我是不是康德主義者的問題,即,我是不是給日本預設了一個固定框架,然后再去考察的?但,日本人對于制度的執(zhí)念是我在考察后才發(fā)現(xiàn)的一個東西(并且這個東西本質上也是一種偶然的產(chǎn)物,即使它偶然了很久[1]),而不是反過來的。同時,我當然不是說日本沒有反制度的人(也不是說日本沒有反制度的時刻,雖然它們失敗了,并且被一種宏大敘事所掩蓋),而是這種人會以被包含的形式排除掉(比如加入日本的某些不被社會的常識所認同的組織,要是被發(fā)現(xiàn)的話,是會失去做社會人的資格的,這些人被排除了,同時也被當做被殺的雞給猴看,起到警告的效果)日本的萬世一系是一個非常偶然的東西,美國難道不能把它廢掉嗎?難道日本那么多了解中國易姓而王的將軍們就一點野心都沒有嗎?但事實上就是天皇一直在那里,這當然是偶然性(我們只要翻一下歷史書,就會發(fā)現(xiàn)天皇的家系危機之刻還是有好幾次的),也是日本作為島國的(地理意義上)封閉性導致的。這種傳統(tǒng)作為一種偶然一直被延續(xù)下去,而不像歐美的大國那樣有很多較為大的洗牌。在這里我只能先假設一下,伴隨著傳統(tǒng)一種傳統(tǒng)的思想也一直延續(xù)了下去。它換了很多套衣服,但內核(當然這個內核本身也是一種本體層面上的缺乏)奇跡般的完整無缺,這也是對天皇(他也是傳統(tǒng)的隱喻)可以做的一種隱喻,天皇換上了西服,剝去了所有的外在權力,但他只要在那里,就擁有一種奇跡般的魔力。(從嚴格的黑格爾和日本法律的角度說,雖然僅僅是一種純粹的形式,但他依然體現(xiàn)了這個國家,作為一種突出的陽物,而一旦有孩子大喊國王沒穿衣服,一切都可能就會變)
注1:如果說日本對待框架的這種態(tài)度放在今天和放在過去有什么不同的話(相同的是通過同樣多的儀式性實踐來維護它),就是資本主義本身的脫領土化讓這個態(tài)度變得更加穩(wěn)固了。用那句老話:資本主義改變一切,就是為了保持它本身不變。
以下為原文

1
與其說日本人那些很明顯不太好的地方是怎么不好的,倒不如先談談看似好的地方是怎么“糟糕”的。我先講一個可能大部分人認為絕對不會糟糕的一個東西——溫柔。
很多看日劇看動漫看日影的朋友都知道,日本喜歡“溫柔”這種性格。對于另一半的要求中,“溫柔”始終是不可少的。但是這個“溫柔”和漢語語境下的“溫柔”并不能簡單地劃上等號。日本的“溫柔”隱含著一種作為“常識人”的最低限度。所以,與其說是因為溫柔喜歡上對方,倒不如說溫柔是喜歡對方的前提條件。溫柔是一個平臺,在這平臺上有各種各樣其他的具體特征(身高學歷工資)。但是為了讓這個平臺可以呈現(xiàn),溫柔是作為一種前提條件的。我們來看看日語字典里對于溫柔的定義,其中有一條為:他人に対して思いやりがあり、情がこまやかである(體諒/照顧著他人)=(作為一種和社會保持接觸的最低要求,不體諒照顧他人的人在社會性上是不合格的)。日劇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大家都是溫柔的人”,可以直接翻譯為“大家都是有常識的人”或者“大家都是人”?!拔蚁矚g溫柔的人”這句話是句空話。因為不溫柔的人并不是人。日劇里面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以下臺詞相信大家都聽過:“雖然看起來很冷漠,但是很溫柔啊”,“你別看他看上去那樣,其實還是很溫柔的”。這句話不僅僅只是夸對方,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的對方,隱含的一層維度是,夸的是無血無肉的制度。我們應該這樣翻譯這些話:即使是像他那樣的人,也包含在制度里啊。這樣的制度真讓人安心。
這就給我們看“洗白”提供了新的視角,洗白并不是解除反派的負荷,而是解除作為被反派威脅到的制度本身的負荷。溫柔的反派,他確保了溫柔作為一種絕對普遍性的一致性,即使在看上去和它最沒關系的(反制度)反派身上,它也能體現(xiàn)自身。這樣的溫柔并不是一種性格,而是一種制度,就像我之前說的,是一個平臺(是拉克勞所謂的普遍性的空場所,在此正派和反派是站在一起的)。
日本女生普遍會說地喜歡“溫柔的男生”,并不是她自己一種主體性的決策(很顯然日本的女生很難做任何決策),而是一種相互的被動性的呈現(xiàn):我想象自己正被看著,我認同于這一凝視。準確地說,我認同于被凝視看著的我。我認同作為制度體現(xiàn)的溫柔男生,僅僅只是因為我本人是被這種制度塑造出來的。
這樣轉到日本人對東條英機(參考NICONICO的黑歷史歷史人物解說系列)的正面評價上,也就不難理解,在日本人看來,東條英機是溫柔的,因為他照顧到了天皇,而東條英機之所以照顧到了天皇,是因為制度上是如此要求的。溫柔就是這個制度本身,沒有溫柔的人,只有溫柔的制度。溫柔就是這個制度。
我們可以繼續(xù)再轉向丸山真男討論的“無責任的體系”,在軍事法庭的審判上,沒有一個日本人對(大東亞戰(zhàn)爭)戰(zhàn)爭能負責,這與德國的情況完全不同,日本的戰(zhàn)犯們的說辭,當然,就是:“我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義務而已?!贝蠹艺娴亩际菧厝岬娜税?。
日本人非常喜歡的一句話就是“你這樣也太沒責任了吧?”或者“請你負起自己的責任”。這兩句話是表里一體的,都是為了逃避真正的責任。真正的責任就是對責任的一種重新定義的可能,不僅你要根據(jù)你的責任做事,你還要決定你的責任是什么。而在日本,這并不是一個選擇(一開始就已經(jīng)被排除了)。
2
我曾經(jīng)在地鐵上看過一個母親,對著自己在嬰兒車里的寶寶,不停地做“小聲”的手勢。當然了,那個嬰兒在哭,嬰兒能懂什么呢?在母親不厭其煩的手勢面前,嬰兒也逐漸安靜了下來。
這件事是好是壞,不是我想要討論的,我想說明的是,日本人一生下來,就已經(jīng)處在了大量的儀式(規(guī)則)里。鞠躬的角度、點頭的正確方式、復雜的郵件、送禮物的講究、集合活動的潛規(guī)則。透過這些繁瑣的細節(jié),我們能看出來,COSPLAY在日本的巨大繁榮并不是偶然,倒不如說是把一種潛在的規(guī)則變成(馴化成)了顯在的享樂。(而且這種潛在的規(guī)則通過“放棄”這個行為,本身已經(jīng)是一種剩余享樂)
日本人生活在一場大戲里,他在不同的地點和不同的時間需要嚴格按照固定的規(guī)則扮演固定的角色,否則等待他的很有可能就是“排除”,換句話說,“失格”。
只有在人的角度上來考慮,才能知道什么是“失去做人的資格”。所以,嚴格來說,“失去做人的資格”恰恰表面了“不做人”的不可能,真正的恐怖不是,你不能做人,而是,你必須做人。
在日本的“非人”們,作為敵人,來框定著“做人”的維度,他們作為“敗犬”,來表明違背了“常識”(日本的常識這個詞是一個極其強大的詞)的下場?!度碎g失格》需要從另一個層面去解讀,不是失去了做人的資格,而失去了人間本身,某種程度上,日本是沒有人的,只有制度,這個制度完美且無處不在,通過人們繁瑣的儀式感顯現(xiàn)出來。(黑格爾認為古代天朝只有一個自由的主體(皇帝),從這個程度上來說,日本一個主體也沒有)
齊澤克接受多拉對于阿爾都塞的全新闡釋,他認為:對于精神分析來說,主體出現(xiàn)在意識形態(tài)失效之處,主體遠不是作為質詢結果出現(xiàn)的……主體不僅不會在質詢的召喚中完全地識別自身:對質詢的抵制就是主體本身。也就是說主體(人)之所以是主體(人),恰恰是因為制度的失敗,大他者授予我的身份(老師、母親、娼妓),總會引起我們的懷疑:我們真的是你說的那個東西嗎?這個歇斯底里化的主體就是真正的主體,也是精神分析里最終會出現(xiàn)的那個主體。一個人之所以是人,是因為他會問:為什么我是你說的那個人?
而這個問題,在日本是缺乏的。相比于提問題,日本人更多地喜歡解決問題。但是他們總是在一個固定的框架里解決問題,而不把框架本身視為問題。日本確實會換框架,比如說接受“萬國法”,但一旦他們接受了一個框架,他們就會把這個框架視作是完美無缺的(或者它只有一點點構不成問題的小問題),所以這就導致了日本不管換了多少框架,他們實際上什么都沒有換。因為他們對于框架的接受方式永遠是相同,這個框架在今天的名字就叫“常識”。這些不同的框架總是被對待框架的相同態(tài)度這種象征化的同一給假設(presuppose)的。
因此,說日本人會學習,這句話并沒有錯,但只有用在這樣的語境下在才能成立:日本人不停地學習,就是為了什么都不學。他換了很多框架,就是為了保持他們對待(所有)框架的這種(同一)態(tài)度。(仿佛我們的制度是完美的=我們對待制度的態(tài)度是不用變化的)
這種對于制度的崇拜(意識形態(tài))可以體現(xiàn)在“出生在日本真是太好了”這樣的句子里。同樣也可以表現(xiàn)在“出生在日本真是不幸”這樣的句子里,重點不是看他們怎么想,而是看他們怎么做(意識形態(tài)是一種實踐),大部分抱怨日本的日本人只會以一種日本允許的方式抱怨日本。對于制度的批評包含在制度中,制度似乎是可以攻擊的(這種幻覺)讓制度變得更加穩(wěn)固。
3
“不要給別人添麻煩”以及“請負起責任”分別對應著倒錯和強迫神經(jīng)癥。不要給別人添麻煩意味著“你只有在給別人帶來好處的時候才可以接近別人”的潛臺詞,難道這句話不能讓我們回想起“作為大他者享樂工具”的性倒錯的定義嗎?這里的別人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處在“大他者”場域的別人,不要給別人添麻煩的另一層意思就是,不要去置疑這個制度,你只有在滿足這個制度需求的時候才可以接近它。而“請負起責任”這句話則是讓你按照制度去嚴格辦事,只要你按照制度去辦,即使你做錯了也沒有關系,我們在這里再次遇見了“無責任的體系”。既然制度是完美的,那我按照制度(嚴格地把所有的對象都還原為制度里的對象)去辦,就不可能出現(xiàn)問題,如果出現(xiàn)了問題,也不會是我的問題。這兩句話(在目前日本人的語境里)是避免接近大他者那個缺失能指(漏洞)的兩種方法(或者是大他者完美的兩種體現(xiàn))。
“日本雖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是……”這句話也是一個老句式。完美了反映了意識形態(tài)所產(chǎn)生的幻想是如何縫合大他者那個缺失的能指(漏洞)的。日本人對于“但是”這兩個字的過度喜愛,某種程度上也可以反映,日本人隨時隨地對于大他者崩潰的那種緊張感,他們總是要給大他者找一個臺階下??偸怯羞@么一個“但是”。
這里的陷阱是我們往往喜歡把兩個國家放到一起來比較,日本人自然也喜歡與外國比,但真正的問題,是它內部的問題。通過把自己和別的國家放在一個地平線上,已經(jīng)是一種基本的意識形態(tài)運作,來忽視自身內部的龜裂,正確的說法,不是“日本雖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是……”,而應為“日本雖然有很多很好的地方,但是……”
答“為什么日本文化對世界的影響力這么大?”:
日本文化影響在世界確實很大,不過根據(jù)我目前讀到的很多在日本專門研究日本文化的教授的專著來看,這種影響很大程度上被高估了,并且有這么一種可能性:日本文化在世界的傳播和日本本身的文化產(chǎn)品(所謂的質量高低)并沒有多大的關系。
關于為什么日本文化在世界的傳播和日本本身為了傳播做出的努力,這兩者的關系不大。我想舉出古代中國的例子,大清時期,僅僅是德國,萊布尼茨、歌德、席勒、尼采等等在社會上有著絕大影響力的巨人,都跟腦殘粉一樣推崇中國文化。(當然也有黑格爾這樣的黑子)。法國啟蒙運動那些人對于中國思想的推崇也是教科書就有的,大家都知道??ǚ蚩ㄗ苑Q“我是中國人”。但是問題來了:當時的大清做了任何傳播文化的事嗎?
當然,沒有完全把國家給鎖住,客觀上允許了別人來了解中國文化。但是,我們能發(fā)現(xiàn)大清為了傳播自己的文化做了很多事情嗎?為什么當時中國文化能在歐洲如此受歡迎?
當然可以用薩義德說的東方主義來解釋這個問題,不是東方把東西傳給了西方,而是別人恰恰好需要一個“東方”來完成對自己的認同而已。并且在這個過程中,作為“他者”的文化會被刻板印象化,來服務并加強西方的權力。
當然簡單不能簡單的把現(xiàn)在的日本和當年的大清劃上等號。今天的日本在傳播自己的文化上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但是真的取到他們想要的效果了嗎?在三原龍?zhí)傻摹稙槭裁础翱崛毡尽绷钊松鷧??》這本書,講他參加美國漫展的經(jīng)歷。確實在漫展上有一股強烈的“愛日”氛圍,很“二次元”,但是一旦出了會場,這種氛圍馬上就徹底消失了,街頭上看不到一點所謂的“二次元”色彩。這位研究者在世界各地的漫展都感到了相似的氛圍。也就是說,在漫展中受到一小批“二次元人”歡迎的日本文化,并沒有滲透到漫展外更多的、絕大多數(shù)人的日常生活中。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那些認為日本動漫影響了美國絕大多數(shù)人的報道完全是扯淡。
在接下來的一小節(jié)中,三原研究了日本動漫在美國文化的位置,發(fā)現(xiàn)雖然有很多人將宮崎駿等人的日本動畫電影納入高級文化(high culture)的范疇里,但很少有研究者將日本的動漫歸入“大眾文化”(mass culture)。三原將日本文化在美國的位置規(guī)定為“小眾”,雖然喜歡的人數(shù)量上說不能算少,但跟美國的主流文化比,依然是絕對的小眾文化。
根據(jù)大塚英志的說法,日本的動漫本身就是“迪士尼的亞種”,在美國的日本動漫文化是一種“殖民地文化”,它只能作為占支配地位的迪士尼文化的補充而存在,而大部分人甚至壓根不需要這種補充。
要是繼續(xù)說的話,在中國日本文化的影響顯然比日本文化在歐美的影響力更大,不過要注意,在中國影響力多的東西多了去了,韓劇影響大不大?NBA影響大不大?美劇影響大不大?好萊塢影響大不大?本答案就不深入討論了。很多人認為日本文化在世界影響力大是因為在他的眼里中國=世界(他認識的幾個外國人=世界),并且某種程度上,他的小圈子=中國。阿多諾在《最低限度的道德》里指出了讓人難以忍受的一點是:說著“我們”實際上指的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