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代小說】柿子成熟時

? ? ? ? ? ? ? ? ? ? ? ? ? ? ? ? ? ??一
蘇萌看著手機上對方發(fā)送過來的地址,打開導(dǎo)航軟件,9公里,為了省錢,她打算騎車過去。這已經(jīng)是她這個月看的第六個房子了,出發(fā)前她想著一定要盡快把住的地方定下來,心里卻沒底,前面看的幾個房子,要么就是中介把中介費抬得很高,要么就是她還在猶豫的時候?qū)Ψ骄透嬖V她有人比她更快決定要租下了。
她也想趕快把這事情敲定下來,她已經(jīng)來這兒快半個月了,住在母親一個朋友的家里,走之前母親一直強調(diào)這個阿姨年輕的時候和她關(guān)系多好多好,她已經(jīng)和人說好了,也給了一個月的房租。聽說兩人是在外面打工的時候認(rèn)識的,窮的時候生活費都湊在一起吃飯,可蘇萌見到這個阿姨的第一眼就知道,母親嘴里那些念舊,不過是一廂情愿罷了。
蘇萌到她家的第一天,剛好是晚飯時間,一進(jìn)門阿姨就說,我們已經(jīng)吃過了,你看看自己點外賣吧。從那天后阿姨和她老公一直都在外面吃飯,有時給蘇萌發(fā)條消息說應(yīng)酬就算是通知了,有時干脆不說。
蘇萌也不是不會看人臉色的人,母親問起來她什么都不說,只說挺好的,就是覺得不太方便,還是想自己出去租房子,母親一再追問是不是她被欺負(fù)了,她顧及母親的感情,又想是自己不愿意聽家人的安排,非要想出來闖蕩一番,于是不管母親怎么問,她都說沒有。
可這年頭租房不比買房容易,況且她一個女孩子在陌生的城市,想要房租便宜一點,又想地段安全一點,哪有那么多合適的選擇,挑來挑去,最后還想住得離地鐵站近一點,房租的預(yù)算降不下來,于是她只能改變計劃,從看一個人住的房子,到最后決定跟人合租。
?蘇萌下樓掃了一輛自行車,打開手機導(dǎo)航,戴上耳機出發(fā)了。今天要去看的這個房子雖然舊了點,但是前年新的地鐵線路從旁邊路過,旁邊的房價不管是買房還是租房都翻了好幾番,蘇萌看來看去,選了一個最便宜的,趕緊預(yù)約了看房時間,房東也像是想趕緊把房子租出去,上午在網(wǎng)上溝通了一下,下午蘇萌就決定去看房子。
蘇萌停下來等紅燈,電話進(jìn)來,她接起來,是房東,問她到哪兒了,她掏出手機來看了看,還有兩公里,說快到了,掛了電話紅燈正好變綠,又奮力蹬起來。
跟著導(dǎo)航騎到一個老小區(qū)門口停下,蘇萌看見門口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戴著眼鏡,很斯文的樣子,很難把他和電話里那個急切的聲音聯(lián)系在一起。蘇萌剛停下車,中年男子就過來跟她打招呼。
“來看房的吧,蘇小姐是吧?”
?蘇萌一邊鎖上自行車一邊摘掉耳機:“是的是的,張先生好?!?/p>
“我這就帶你去看房,跟我來吧?!?/p>
中年男人自顧自地走在前面,蘇萌緊緊跟著,邊走邊打量著這個老舊的小區(qū),由于修建的時間比較早,那時候也不是作為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段在規(guī)劃,倒多出許多綠化的面積,年歲久遠(yuǎn),有些生長得快的樹都長到了兩三層樓的高度,草坪里的草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這些樹的庇護(hù),也不像其他小區(qū)那樣隔段時間就死掉了需要重新更換,反而長得郁郁蔥蔥。
蘇萌一下子走神,想起前幾天看房的時候走在街上別人發(fā)的小冊子,她順手接過扇風(fēng),回去之后阿姨他們不在家,她泡了桶泡面,用那冊子壓著,后來吃面的時候隨手翻了翻,是某處一個新建的小區(qū),名字叫翡翠灣,都是別墅,冊子上幾行放大的字體寫著,歐洲著名園藝師設(shè)計,打造城市中的森林,公園里的家,宣傳圖片上房子前面是公園,后面是池塘。蘇萌吃完泡面后把沾了油的冊子一起扔掉了,現(xiàn)在看到這小區(qū)的場景,蘇萌心想,這地方哪里比那翡翠灣綠化差了。
房東在一棟單元樓前停下來,蘇萌趕緊跟上去,來之前房東提前就說了沒有電梯,可好在攏共的樓層就只有十樓,蘇萌要看的房子在四樓,這倒沒太大影響。
兩人爬上四樓,房東掏鑰匙的時候蘇萌看了看,對面的門上貼著一個大大的倒著的福字,房東拿鑰匙開的這扇門上,什么也沒有,看來是已經(jīng)空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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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蘇萌跟在后面進(jìn)去,房子里比她想的干凈很多,也沒有那種很久沒住人的陳舊氣息,相反,進(jìn)門的一瞬間,蘇萌甚至覺得這是間一直有人在住的房子,下午的陽光正好透過陽臺的窗戶照進(jìn)來,屋里家具齊全,好像房子的主人不過是出門買菜去了。
蘇萌盯著窗戶,聽見房東的聲音傳來:“還不錯吧,家具什么的都是齊全的,房子也干凈,我們這邊光線好,窗外又有樹不會太熱。兩間臥室,另一個租客還沒定下來,你要是租的話可以先選一間?!?/p>
蘇萌輕輕點頭說好,房東事不關(guān)己一樣,說完就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示意她可以自己隨便看看。
整個房子的裝修風(fēng)格都是偏中式的,木桌子木椅子,沙發(fā)也是木頭的,上面放了沙發(fā)墊,蘇萌進(jìn)臥室看了看,兩間都差不多,一樣大小的床,一樣的像是定制的木頭衣柜,到處都干干凈凈的。蘇萌之前也看了好多房子,像這樣家具都是成套的不多,看起來像是挺講究的一戶人家。
蘇萌又進(jìn)衛(wèi)生間看了看,鏡子、花灑、洗漱臺,所有東西都透著一股微弱的老舊氣息,但是都意外的干凈整潔。
“熱水器什么的都是好的?!?/p>
房東的聲音從客廳傳來,蘇萌從衛(wèi)生間退出來,走到客廳,客廳外面連著一個小小的陽臺,放著兩張椅子和一張桌子。
“挺好的,那我回去考慮考慮吧,確定要租的話給您打電話。”
“好的,不看了嗎,那走吧?!?/p>
兩人剛走到樓下,蘇萌說:“我想在小區(qū)里轉(zhuǎn)轉(zhuǎn)?!?/p>
“那行,那你看吧,我還有事就先走一步,要租的話電話聯(lián)系。”
房東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蘇萌抬頭看了看單元樓前的這棵樹,剛才房東說的就是這棵樹吧,應(yīng)該有些年頭了,整棵樹高大挺拔,枝丫伸出去老高,平日里應(yīng)該沒有人在刻意修剪。蘇萌仔細(xì)盯著橢圓形的樹葉看了看,覺得眼熟,突然和記憶力的一部分重疊。
呀!是一棵柿子樹吧!小時候外婆家的院子中央也有一棵柿子樹,很大一棵,那時候小小的蘇萌張開雙手都抱不住整個樹干。到了柿子成熟的季節(jié),每次還沒進(jìn)到外婆家里,就看見院子里星星點點的橘色,是那些成熟的柿子還來不及摘就凋落在地上,蘇萌每次都覺得可惜。
蘇萌每次歡天喜地地跑進(jìn)去,吵著讓外婆摘柿子,外婆就拿出一根長長的棍子,棍子的一端有一個竹編的像漏斗一樣的東西。每次外婆摘柿子的時候,蘇萌都仰著頭把脖子伸得老長,外婆問她要哪個,她總選一個自己看到的最圓最好看的柿子,看著外婆把柿子兜進(jìn)“漏斗”里,然后輕輕一轉(zhuǎn)木棍,柿子就順勢裝了進(jìn)去。蘇萌每次都覺得神奇,然后跑開去,外婆把木棍緩緩放下,蘇萌跑去另外一邊接住柿子,有時候沒接好,柿子啪一聲掉在地上,再撿起來,就破了一個口子,像是在咧嘴笑,有些嘴咧得不那么大的柿子還可以吃,蘇萌就撿起來裝進(jìn)放在一旁的籃子里,然后再去挑選下一個柿子,直到裝滿整整一籃,才心滿意足坐在院子的臺階上吃起來。
蘇萌回過神,想想住在這里還不錯,又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和其他所有小區(qū)都差不多,綠化中央的亭子里總是坐滿了大爺大媽,幾個人圍在一起,不知道又在說著哪家的新聞和八卦,湊在一起交頭接耳一陣后,人群稍微散開來,然后就傳來層層疊疊的笑聲。
蘇萌再一次掏出手機來確認(rèn)了房租,覺得住在這里真的還不錯,加上她本來也沒有什么太多別的選擇了,給房東發(fā)了消息,說確定想租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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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萌坐在電腦前,左手端起桌上的咖啡往嘴里送,右手還在鍵盤上飛快地移動著。從阿姨家搬出來一個月后,蘇萌終于在這家公司爭取到了一個實習(xí)編輯的工作,她很珍惜這個機會,因此主動加班變成了常態(tài),實習(xí)期三個月,她想要留下來,想在這座城市留下來。
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起來,是母親的電話,蘇萌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半夜12點,眉頭一緊。
“喂,媽?!?/p>
“發(fā)微信你怎么不回呢?”
“我在加班呢,沒看到消息,怎么了?”
“外婆快不行了,你有空回來看看吧?!?/p>
蘇萌不知道是誰先掛了電話,她保持著電話放在耳朵旁邊的姿勢,再沒有任何聲音傳來,視線還停留在電腦屏幕上,母親的電話打過來之前她剛看完一篇名叫《生活》的來稿,作者快速地描寫了一個人的一生,蘇萌把這篇稿子退掉了,理由是里面有太多戲劇性的情節(jié),沒有真實性。
現(xiàn)在她盯著那篇稿子的題目,生活,誰有資格否定生活的戲劇性呢,它從來就沒有劇本,所有能寫下來的劇情,也許都是被生活碾壓過的記憶罷了。
蘇萌關(guān)上電腦,回到出租屋里,摸黑進(jìn)了臥室躺在床上,想起電話里母親說,你也不用那么著急回來,就只是給你說一聲情況不太樂觀,你要有個心理準(zhǔn)備,但是你現(xiàn)在還是實習(xí)最重要,你還是先好好工作,有事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兩個月前蘇萌租下這間房子,房東好像很忙,也沒有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除了看房那天見過以外,后來就再沒見過,搬進(jìn)來的那天他也只是告訴蘇萌,鑰匙放在小區(qū)門衛(wèi)那里了,報名字自己去取就可以了。蘇萌選了離那棵柿子樹更近一點的房間,好像伸手就能摸到樹葉,可到現(xiàn)在也沒有新的房客搬來,蘇萌自己當(dāng)然愿意交著一個人的租金住著本該是合租的房子,也沒多問。
蘇萌想起自己離開家之前,外婆是最反對的那個,說她一個女孩子,都到了可以結(jié)婚的年齡了,還動不動就要出去闖蕩,有什么好闖蕩的,老老實實找個工作結(jié)婚多好。蘇萌不顧她是長輩和她爭吵,說她老腐朽,說她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其實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病得很重了吧。蘇萌的外婆七八年前被查出糖尿病,一直控制著,這兩年血糖卻怎么都調(diào)整不好,以前走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一個老太太,突然就偃旗息鼓一樣安靜下來,蘇萌和她吵架的時候,她也感覺到自己的反對沒法奏效,于是嚷著不注射胰島素來威脅蘇萌,像個叛逆的孩子,最后這抗?fàn)幃?dāng)然失敗了,家里人不可能由著她來。
蘇萌躺在床上,窗外一陣風(fēng)把柿子樹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是什么時候,和外婆不再親近了呢,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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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來,蘇萌就看到母親發(fā)來的微信消息,說外婆情況稍微穩(wěn)定了點,叫她好好工作不要擔(dān)心。
她嘆了口氣往浴室走,昨晚衣服也沒脫就在床上橫七豎八地睡著了,蘇萌站在花灑下甩甩頭,想把那些零碎的回憶連同低落的情緒一起甩掉。
收拾好準(zhǔn)備出門,剛一開門,一團(tuán)黑影蹭著蘇萌的腳邊閃進(jìn)來。
?“大餅,你怎么又跑來了?”
名叫大餅的黑貓熟門熟路地穿過客廳,跳到陽臺的椅子上,盤坐在上面。蘇萌嘆口氣,轉(zhuǎn)身回屋里,把它從椅子上拎下來,抱在懷里出門了。
果然,剛一下樓就看見張老頭坐在亭子里和幾個老頭老太聊天。
“張爺爺,您的貓又跑我那去了,給您抱下來了,不然等會兒我上班去了它又被鎖里面了。”
?張老頭接過貓,順勢在貓背上順了順毛,像教育孩子似的:“說了多少次了,你怎么又跑去了?!闭Z氣倒不像是責(zé)罵,又問蘇萌:“上班去了呀。”
“是啊,你們慢慢聊?!?/p>
說完蘇萌往小區(qū)門口走去。
蘇萌剛搬到這兒不久,有天下班回家,一進(jìn)門就看見衛(wèi)生紙被扯得細(xì)碎,滿客廳都是,桌上的杯子被打翻了,手機的數(shù)據(jù)線被拖到地上,破了好幾個口。蘇萌嚇了一跳,以為家里來了賊,一瞬間反應(yīng)過來不對呀,哪個賊會干這些事情。
突然看見一個黑影從沙發(fā)下面鉆出來,一路跑到陽臺上,跳上椅子,回過頭看著她,是只黑貓。
蘇萌看了看陽臺的窗戶開著,可誰能想到會有貓跑進(jìn)來呢,一人一貓就這樣隔著一整個客廳的距離對視著,蘇萌還來不及發(fā)火,黑貓突然跳上陽臺的窗戶,一下子不見了。蘇萌趕緊跑到窗邊看,黑貓?zhí)娇照{(diào)外機上,又順著樓下的窗戶,跳到了對面的柿子樹的枝丫上,輕車熟路地下到地面,鉆進(jìn)綠化里不見了。
蘇萌一邊收拾殘局,一邊想以后一定要記得關(guān)窗戶。
后來她倒是記得關(guān)窗戶了,可那只黑貓竟正大光明從正門進(jìn)來了。那天蘇萌下樓扔垃圾,回來的時候沒發(fā)現(xiàn)貓跟著自己,快到家里,打開門貓卻從她身后比她先進(jìn)了屋,一副主人家的樣子,又跑到陽臺上的椅子里窩著。
蘇萌盯著它說:“你倒是盯上了這椅子,還挺會享受,我搬來這兒這么久了都沒空去陽臺坐坐曬曬太陽。”說著蘇萌也來到陽臺,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黑貓看了它一眼,又把眼睛閉上,兩只前爪交疊放著,把腦袋放在上面,眼睛慢慢地眨著,像是困了,隨時都會閉上。
蘇萌不管它,給自己倒了杯茶喝起來。
天氣熱起來了,柿子樹的葉子變得越發(fā)茂盛濃密,綠色漸濃,蘇萌又想起了外婆。母親說由于糖尿病的并發(fā)癥引發(fā)了腎上的問題,外婆現(xiàn)在每周都要去做三次透析,母親辭掉了工作在醫(yī)院照顧她。
最開始是一周一次的,那時候蘇萌還沒有來這里工作,每周末去看外婆一次,由于腎臟出問題,她的腿開始水腫,走不動路。那時候家里請了護(hù)工照顧她,蘇萌用輪椅推著她出去散步,告訴她自己想去大城市發(fā)展,她坐在輪椅上恨不得跳起來罵。
?外婆希望她好好留在家里,不受苦受累,蘇萌都知道。外婆小時候家里窮,養(yǎng)不起她,把她送人的時候她已經(jīng)懂得了這些道理,不哭不鬧,卻在那戶人家里吃了很多苦,后來自己有了孫子,從小便寵著捧著,小時候蘇萌說要天上的月亮,外婆就牽著她的手說,走我們出去抓月亮。然后在院子里放一盆水,蘇萌看著水中月亮的倒影,不停用手去捧,哭著說月亮撈不上來,外婆說,那我們摘柿子,吃柿子好不好。于是大晚上在月光下,外婆給蘇萌摘下一個又一個柿子,直到甜蜜的柿子吃到嘴里,蘇萌就不哭了,晚上做夢,夢到真的摘到了月亮。
后來城鎮(zhèn)村改造,外婆家的地被占了,新房子修在離以前的院子不遠(yuǎn)的地方,一棟棟新樓建起,到底是面目全非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柿子樹自然也不知去向。再后來蘇萌也長大了,在外面讀高中,上大學(xué),和外婆相處的時間少了,每次回去,兩人也沒什么話說,再也不能一起站在柿子樹下摘柿子了,外婆買回來的吃的,她也不愛吃。
有一次蘇萌去醫(yī)院,剛好碰上外婆在做透析,蘇萌問母親,透析是什么,母親說,簡單說就是把身體里的血抽出來,凈化以后再輸送回體內(nèi)。蘇萌呆呆地站在那看著外婆,她并沒有睡著,只是有氣無力地眨著眼睛,沒有表情,好像正在進(jìn)行的事情都與她無關(guān)。
蘇萌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抱起椅子上的貓說:“走吧,找你家主子去。”
? ? ? ? ? ? ? ? ? ? ? ? ? ? ? ? ? ? 五
貓是張大爺?shù)?,名叫大餅,小區(qū)里的人都認(rèn)識這一人一貓,看來是在這兒生活了很久了。那天蘇萌抱著貓下樓,看到幾個老頭圍在那下棋,于是湊上前去:
“大爺,你們認(rèn)識這貓嗎?知道是誰家的不?”
?“知道知道,張老頭的貓,老是在這兒亂跑,要說這人都搬到高檔小區(qū)去了,還老回來干嘛。”
“那我在哪兒能找到他呢?他家貓跑我屋里了,我去還給他。”
圍觀的老人中有一個指了指小區(qū)中央的亭子:“老張啊,他準(zhǔn)在那聽那些老太太唱歌呢,你去瞧瞧。”
蘇萌道過謝,抱著貓又往亭子走,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亭子里傳來一群老太唱歌的聲音,一眼就看見一個老頭坐在亭子旁邊。
“您好,張爺爺嗎?這是你家的貓不?”蘇萌還沒走到亭子跟前就開口。
那老頭轉(zhuǎn)過身來,看了眼蘇萌懷里的貓,“喲,我說怎么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大餅,來?!?/p>
說完伸手接過蘇萌手里的貓,貓也順著往他身上靠。
“這貓就愛亂竄,跑你家里去了吧,實在不好意思阿?!?/p>
“沒事,那我先走了啊張爺爺?!碧K萌看著張老頭在一群老太中間,聽著她們唱歌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心想這老頭不去下棋怎么和一群老太混在一起,也不怕人笑話。
就這樣,張老頭的貓老往蘇萌家跑,蘇萌老抱著大餅去找張老頭,一來二去兩人也算是認(rèn)識了。有天早上蘇萌去上班,到了樓下蘇萌才發(fā)現(xiàn)下雨了,想起來前一天把雨傘忘在辦公室了,在單元樓前愁得跺了跺腳,一口氣沖進(jìn)雨里,剛跑到小區(qū)門口,就聽見有人在喊:“回來回來?!?/p>
蘇萌下意識轉(zhuǎn)頭,看見張老頭從保安室探出頭來,手里拿著把雨傘遞給她:“給,這么大雨怎么不帶傘,現(xiàn)在年輕人真是。”
蘇萌站在雨中,不便解釋,只是問道:“張爺爺,你把傘給我那你怎么辦?”
“我一個老頭,又不上班,大不了雨停了再走唄?!?/p>
蘇萌猶豫了下,接過傘說:“謝謝您!那我下次碰上再還給您!”然后便打著傘往地鐵站跑去。
? ? ? ? ? ? ? ? ? ? ? ? ? ? ? ? 六
兩天后蘇萌下班回來,看到張老頭正往小區(qū)外頭走,忙說:“張爺爺,你等一下,我回去給你拿傘!”張老頭還沒來得及回答,蘇萌就留下他一個人往家跑。
蘇萌拿著傘從樓上下來,看見張老頭正站在單元樓門口。
“張爺爺,你怎么知道我住這棟樓?”
“之前有次看見你從這兒下來?!?/p>
蘇萌把傘遞給張老頭:“謝謝爺爺,傘還給你?!?/p>
張老頭接過傘,面露難色,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丫頭阿,你看我這兒周末要去趟醫(yī)院,可是現(xiàn)在醫(yī)院非得弄什么卡什么的,我一個老頭子弄不明白,你周末上班不?不上班的話可以陪我走一趟嗎?就出小區(qū)前面路口的醫(yī)院。”
蘇萌想了想,實在不忍心拒絕一個老人,大家也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于是就答應(yīng)下來。
周末蘇萌和張老頭約好早上八點在小區(qū)門口見面,蘇萌剛開門準(zhǔn)備出去,大餅就從門縫鉆了進(jìn)來,蘇萌無奈搖搖頭說:“那今天就由著你吧,可別待在這兒搞破壞?!?/p>
蘇萌走到小區(qū)門口,看見張老頭已經(jīng)在那等著了,于是一陣小跑過去:“張爺爺,大餅又跑我家去了?!?/p>
“那貓啊,跟我一樣,念舊?!?/p>
“嗯?”
“哦,我還沒告訴過你吧,我現(xiàn)在不住這小區(qū)了。”
“那您現(xiàn)在住哪兒?”
“翡翠灣?!?/p>
?“我知道那個地方!看過廣告,我看那地方和我們小區(qū)看起來差不多嘛,都挺多樹的,掛個洋氣的名字就賣那么貴!”
“可不是嘛。”張老頭也應(yīng)和。
醫(yī)院不遠(yuǎn),蘇萌和張老頭邊走邊聊,張老頭告訴她,他沒讀過多少書,年輕的時候下海經(jīng)商,也掙了不少錢,和當(dāng)時給他打工的一個女人戀愛了,回來在這小區(qū)買了房子,結(jié)了婚,大半輩子都在這小區(qū)里過的,不算大富大貴,可日子也算過得有滋有味了。
蘇萌說:“那您挺厲害呀!”張老頭接著說:“我們都老了,哪里比得上你們年輕人,那時候我跟我老伴兒都沒太讀過書,有了點錢以后,就想著以后一定要讓孩子接受好的教育,不像我們這么累。后來孩子也出息,成績好,出國留學(xué)回來,自己開了物流公司當(dāng)了老板,可比我們那時候能掙錢多了?!?/p>
蘇萌說:“那不是挺好,現(xiàn)在你們都能享清福了!”
“哎”張老頭嘆口氣擺擺手:“好什么好啊,孩子是有出息,心里有我們,買了別墅就把我們接過去了,可住了沒兩年我老伴兒就走了。孩子工作也忙,我一個老東西也不想給他們添麻煩,可這人老了就念舊,畢竟在這個小區(qū)住了幾十年了,老朋友們也都在這兒,還是三天兩頭想往這兒跑,貓也跟著我跑?!?/p>
說著說著就到醫(yī)院了,蘇萌幫張老頭在自助服務(wù)機器上掛號辦卡,張老頭掏出眼鏡戴上盯著屏幕看了半天終于放棄了。
“算了算了,還是你們年輕人懂,這個社會總有一天要拋棄我們這些老年人咯?!?/p>
蘇萌突然想起了外婆,外婆剛開始生病的時候一直是外公在照顧她,去醫(yī)院幫她掛號拿藥,陪她去檢查什么的,外公雖然這兩年身體還好,可不管怎么樣,畢竟也是老人了。因為家里年輕人都要上班,所以最后還是老年人在照顧自己的另一半,現(xiàn)在是不是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再后來外公身體也不太吃得消了,就請了護(hù)工,直到半年前外婆實在走不動路了,去哪兒都需要坐輪椅,母親才辭職了守在身邊照顧她。蘇萌知道,母親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叛逆期的時候總是把母親惹哭,那時候她覺得母親是個懦弱的女人,發(fā)誓不要變得和她一樣,可長大后發(fā)現(xiàn),自己未必能做得比母親好。
上次蘇萌回去,外婆去做透析了,她和母親坐在外面的長椅上,蘇萌右手拿著小刀在削蘋果,母親突然說,要是外婆去世了,你工作那邊還是請個假快點趕回來吧。蘇萌手里的動作沒停下來,說好。外婆這一年身體每況愈下,家里人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買好了壽衣藏在柜子里,拿回來的時候蘇萌才意識到,外婆真的時間不多了。
蘇萌突然想了想,母親是在告訴自己,如果我的媽媽去世了,你就趕快回來吧。手里的動作一下子停下來,一滴淚滴在削了一半的蘋果上,當(dāng)那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母親是很需要自己的吧。
蘇萌從回憶里晃過神,拿藥的窗口正好念到張老頭的號,蘇萌揉揉眼睛,拿著單子上前去。
回去的時候蘇萌提著藥問:“張爺爺您回哪兒???”
?“跟你回小區(qū)去吧,大餅不是還在你家嗎,我還要趕回去聽那些老太太唱歌呢!”說完自己嘿嘿笑起來。還沒等蘇萌說話,他又繼續(xù)說:“以前我老伴兒在的時候也是她們合唱團(tuán)的,那可比她們唱得好聽多了,我也坐在旁邊聽著她唱,可聽不膩呢!現(xiàn)在人走了,我還在那,好像哪天還能聽見她唱歌一樣?!?/p>
蘇萌看了眼張老頭,老人臉上沒有悲傷,反倒帶著和藹的笑。
?“小蘇啊,那你怎么會住在那個小區(qū)啊,那里全都是老頭老太?!?/p>
蘇萌吸了吸鼻子:“房租便宜??!我剛來這里的時候誰也不認(rèn)識,住我媽一個朋友的家里,也不受人待見,就趕緊搬出來了。那小區(qū)雖然老了點舊了點,但好歹離地鐵站也不遠(yuǎn),房東人也好,房租收得便宜。可我還是最喜歡樓下那棵柿子樹,我小時候我外婆的院子里也有一棵那么大的柿子樹,每次柿子成熟的時候都給我摘好多,后來占地了,柿子樹也沒了,我來看房的時候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棵柿子樹,還挺懷念的。”
“以前我們住那兒的時候,每年柿子一紅,我老伴兒就催著我去摘,她也喜歡吃那東西,那時候我做柿舀子的手藝還是跟小區(qū)里老李學(xué)的,這人活著活著身邊人就都不在了,那時候可熱鬧了,現(xiàn)在小區(qū)里的年輕人可對那玩意兒沒興趣了。”張老頭嘆口氣,好像想把沉重的回憶都吐出來,過了一會兒又說:“沒事兒!今年柿子熟了我給你摘!”
蘇萌一聽笑起來了:“那可說好了啊張爺爺!”
? ? ? ? ? ? ? ? ? ? ? ? ? ? ? ? 七
蘇萌聽見樓下有人喊,走到陽臺窗邊,看見張老頭站在柿子樹下。
“小蘇啊,大餅在你那不?”
“在!張爺爺你放心,晚點我給抱下去!”
“行!”
說完張老頭不緊不慢往小區(qū)亭子走去,蘇萌低頭看見椅子上的大餅,用手順了順?biāo)成系拿?,又回客廳抓了一把貓糧放在盤子里端到它面前說:“吃吧!”
什么時候開始買貓糧了呢,好像是從蘇萌和張老頭越來越熟悉開始,那次蘇萌陪他去了趟醫(yī)院以后,中秋節(jié)的時候張老頭還送來了月餅,此后張老頭有什么小事,蘇萌也樂于幫忙,像是在這座城市有了家人。蘇萌已經(jīng)習(xí)慣大餅跑到家里了,還特意去買了貓糧,張老頭每次一找不到貓,就在樓下喊,問大餅是不是在她家,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安心地大搖大擺走開,去看老頭子們下棋,聽老太太們唱歌。
蘇萌坐在椅子上,撫摸著大餅,轉(zhuǎn)眼已經(jīng)十月份了,蘇萌的工作穩(wěn)定下來,秋天也來了,抬頭看看柿子樹,花朵凋謝后,樹上的柿子一天比一天長得快,很快長足了個頭,開始醞釀成熟的顏色,這兩天已經(jīng)有點著色了,再過不久,紅色的柿子就會像小燈籠一樣掛滿枝頭。
?蘇萌是在凌晨三點接到母親的電話的,她買了最早一班的車票,請假函發(fā)過去就起來收拾東西。
坐在動車上,蘇萌還在想,是什么時候和外婆變得不親近的呢?小時候自己第一次獨自坐公交車就是去外婆家,在半路碰到外婆和其他幾個老太太散步,外婆很驚訝地問她是一個人來的嗎,蘇萌驕傲地點點頭,外婆當(dāng)著大家的面一個勁兒夸她,說她好厲害,然后把她抱進(jìn)懷里。
后來蘇萌長大以后,已經(jīng)可以自己坐高鐵飛機去任何地方,可是再沒有人說她厲害,也沒有人在路的盡頭等她,給她擁抱。其實也沒有和外婆變得不親近吧,只是后來自己長大了,忙自己的事情了,就沒那么多時間陪著外婆了,而在這段像是被偷走的時光里,外婆快速地老去了。
外婆下葬的那天,蘇萌扶著哭的不成樣子的母親,前幾天母親一直忙著接待賓客,還要笑臉相迎,好像都不敢哭出來,蘇萌突然覺得,人們總說入土為安,是不是去世的人入土了,活著的人才能放心安放所有情緒,不用再面對賓客,不用再考慮禮節(jié),終于完整地失去這個人了,悲傷痛苦絕望,都可以無所顧忌地安放在合適的位置了。
蘇萌安頓好母親,坐在外婆家的客廳里,電視機旁邊放著一個以前家里留下的木質(zhì)雙開門小柜子,柜子的顏色已經(jīng)是歲月沉淀下來的深棕色。小時候柿子還沒完全成熟時,外婆就開始摘了,蘇萌問她,她說給蘇萌做柿餅,做好的柿餅就放在這個柜子里。后來樹上的柿子吃完了,蘇萌就天天跑到這個柜子里拿柿餅,外婆說吃多了不好,她就趁外婆不注意偷偷拿,總以為自己的小機靈不會被發(fā)現(xiàn)。
蘇萌盯著那個柜子,明明知道打開不可能再有柿餅放在那里,還是忍不住過去打開,柜子里空空如也,卻發(fā)現(xiàn)柜子一邊的門上,用鉛筆寫著幾個歪歪斜斜的大字:孫女生日,后面跟著一排數(shù)字,是蘇萌的農(nóng)歷生日。
蘇萌關(guān)上柜子,啪!像柿子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 ? ? ? ? ? ? ? ? ? ? ? ? ? ? ? 八
房東打來電話的時候,蘇萌正坐在往回走的動車上。
“小蘇啊,上次你說空調(diào)有問題,我前兩天叫了人去修,師傅說去了兩天都沒人,說給你打電話也沒人接,我這才給你打個電話,你是有事出去了嗎?”
“哦不好意思,我走得急把這事兒給忘了,我外婆去世了回了趟老家,下午就回去了?!?/p>
電話那邊安靜了兩秒鐘,“這樣啊,那節(jié)哀啊?!?/p>
“嗯那就這樣吧我下午就回去了,麻煩你了?!?/p>
“不麻煩不麻煩,上次的事我爸都跟我說了,我還要謝謝你才對?!?/p>
“你爸?”
“去醫(yī)院那次?。∥覀兤綍r都太忙了,我爸說你平時也老愛幫他忙,是我們麻煩你了才對。房子你就一個人住著吧,我家貓也老愛往那兒跑吧,那是我媽還在的時候養(yǎng)的貓,上一個房客就是因為不喜歡貓才搬走了,可這貓也念舊老往那跑,我們也管不住啊。這也是怕我爸想一個人回去住,回去想起我媽又難受,我才急著把房子租出去,沒想到我爸還受你照顧了,是我該謝謝你了!”
……
蘇萌拖著行李箱走到單元樓下,低著頭踩落葉,心想著怪不得大餅老往自己那跑,原來它才是主子。
“小蘇!快過來接著!”
聞聲抬頭,看見張老頭正拿著一根長桿站在柿子樹下,大餅在樹枝上蹲著,也瞪著眼睛看著她搖搖尾巴。滿樹的柿子像被上了色,透著成熟的氣息。
張老頭把長桿慢慢放低,蘇萌趕緊放下行李跑到另一頭接著。
啪!柿子落在蘇萌手里,破開一個小口,像是在咧嘴笑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