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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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提到，幻想鄉(xiāng)缺乏神秘主義者。這話意思是：妖怪們偏執(zhí)、自以為是、長命，當(dāng)你活得夠久，腦子又不怎么聰明，生命中的混沌、離奇與精靈古怪往往會成為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人類老后迷信過時的經(jīng)驗，對于所謂的鄉(xiāng)野怪談，年長一點的妖怪總有自己的一套見解。

“是幽靈，音樂劇的幽靈。”慧音敲了敲黑板。

時值梅雨結(jié)束后的一個周五，寺子屋正在上夜課。竹林空氣濕悶，好在室內(nèi)點著鬼火，制冷效果不錯。小妖怪們摩挲著手臂，說不清是太冷，還是慧音講述的怪談太過驚悚，亦或兩者都有?？傊?，故事是這樣的：

很久以前，村里新開了一間劇院。其時世人只聽能樂，見到西洋歌劇，免不了心生好奇。于是，“有漂亮藝人表演國外樂劇”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可能村里真的太無聊了吧！大伙都想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首日座無虛席，隊伍甚至排到了門外。

用今日的眼光評論，那是一首略有些過時但不乏經(jīng)典的音樂?。洪_頭是一場假面舞會，男男女女身著華麗的禮服，在燈光和舞臺的映襯下翩翩起舞；隨后吊燈砸下，緊隨而來的是藏在吊燈中的尸體。一時，諸多觀眾嚇了一跳，以為真的發(fā)生了命案，可隨即又見舞會變?yōu)楠氉啵胖@也是表演的一環(huán)。如此盛大的開場，很難不抓住觀眾的心弦。即使是最頑固的老頭，也難免沉迷其中，見證那座被詛咒的“劇院”接二連三發(fā)生古怪，隨后由盛轉(zhuǎn)衰，最終沒落的故事。閉幕前，舞臺的燈光盡數(shù)熄滅，只投下一小束鎂光，映照在空洞的面具之上。

毫無疑問，表演是成功的。村民們就像第一次見到火焰的先祖，夜不歸宿、翻來覆去地觀看演出。一時間，村莊陷入了不可言說的狂熱中，不僅劇院無時無刻人滿為患，許多商鋪甚至關(guān)門閉戶，只為早點排隊。很難用語言形容其時的盛況，村民們不知時日地觀影，使得村子陷入停擺。直到某一天，有人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恍然間發(fā)現(xiàn)，家里空空蕩蕩。自己的家人消失了。

自不必說，家人去了劇院，卻沒一起回來。這人什么也想不起來，只有頭痛，永無止境的頭痛。劇院在村子中心拔地而起，這么短的時間建成，本就不可能，卻沒人覺得古怪，為何？村子如此閉塞，涌進(jìn)這么多舞者，怎會沒人注意？都說老板是一年輕女子，可卻從沒見過老板真容，這究竟是哪兒傳出來的傳聞……

他越想越不對，匆匆跑回劇院。院里燈火鼎沸、烏煙瘴氣。恰逢音樂劇開場，序幕吊燈砸下。在觀眾的歡呼聲中，這人定睛一看，那具戴著假面的尸體，竟有些許熟悉。

男子心生不詳，瘋了似地沖上舞臺，揭開尸體面具，可不正是自己妻子？！再一看，妻子死去多時，皮下腫脹不堪，嘴里隱約有蛆爬出。他嚇得不輕，踉蹌往后摔去，撞倒了一名演員。如同打翻了多米諾骨牌，方才還能歌善舞的演員們紛紛如木頭一般倒下，面具也掉落在地。

一時間，臺下鴉雀無聲，有人站了起來，也有人發(fā)出尖叫，更有人暈了過去。男子回頭一看，臺上哪里是什么“演員”，而是一具具熟悉的——村民們的——尸體。

天邊一身悶雷，將小妖怪們拽回了現(xiàn)實?；垡粢娬n堂鴉雀無聲，便問是否有人知道操縱他人的辦法。而后又補充道，村子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不再有新的記載。

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有小妖怪發(fā)問：“就是說，這事是真的咯？”

發(fā)問者坐在最后一排的最角落，燈光晦暗，慧音沒看清她的臉，只覺得聲音耳熟。

“自然是真的?！?/span>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那人接著問。

“是幽靈，音樂劇的幽靈?！?/span>

慧音敲了敲黑板，黑板上畫著一只白色的幽靈，長相神似麻薯。她說：“這是本堂課的重點。我們知道，幽靈做惡作劇是天性，可這小小的惡作劇對人類而言卻是滅頂之災(zāi)?；孟豚l(xiāng)不比外界，若是你們中有誰做出了類似的事——”

她停頓了一下，察覺到十多雙色彩各異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這代巫女是個恪盡職守的暴脾氣。”她說，“她不會饒恕你們的。”

放學(xué)后，已是后半夜，竹林異常安靜。慧音清點了下花名冊，一共十九名學(xué)生，和來時相同，沒人翹課。這些年，幻想鄉(xiāng)妖怪和人類過于的近了，慧音不知這事是好是壞：好的自不必談，壞的沖突不斷。于是寺子屋白天給人類上課，夜里則開設(shè)面向妖怪的夜校，教授她們一些與人相處的常識。

寺子屋的歷史很長，縱使以慧音的記性，偶爾也會忘記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今晚，她就寢前想起圖書室二樓的門忘了鎖，于是端起燭臺，想去查看一番。倒不是那地方會遭賊，只怕被竹林里的動物誤入，傷及記載著歷史的書本。圖書室位于課堂西南，一座巨大的木頭和屋，說是“室”，但上下兩層，每層兩百平，已經(jīng)稱得上“館”了。館里的書籍隨著年份不斷增加，木屋也數(shù)次擴(kuò)建，如今已是人里僅次于稗田家的大宅。

今夜烏云晦澀，沒有月光。圖書室避免明火，慧音將燭臺插在門外，步入一樓的長廊。長廊蜿蜒曲折，猶如一所迷宮，但慧音早已走過千百遍，閉著眼也知道通往何處。她上到二樓的扶梯，止住了腳步。

上頭有光，幽藍(lán)色的鬼火。有人——不，有妖怪在這?；垡舴泡p腳步，與黑暗融為一體，瞳孔散出紅光。二樓是早些年修的活動室，算下來也有近百年歷史，有一架鋼琴，一些西洋管弦樂，以及香霖堂搜羅來的音樂教材。印象里，因位置偏僻，百年間只有某人長期將這當(dāng)作逃課的據(jù)點。如今白日鮮有人至，更別提大半夜。她上到走廊，瞧見光來自活動室。因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室內(nèi)的光景一目了然：一只不成形的鬼魂，正在里頭轉(zhuǎn)悠。

慧音松了口氣，音樂室鬧鬼是常事，無非就是附喪神啦，樂器的某一任主人還魂啦?；蛟S是被今天的怪談吸引而來的。她假意咳嗽了兩聲，卻不料門前的背光處，一個黑影咕咚摔了一跤。

“我……我不是……”那人被嚇得癱坐在地，口齒不清，頭上的耳朵抖個不停。走近一看，原來是最近才來上課的幽谷響子。

“怎么會在這？”慧音訝異道，不等對方回答，她又說，“想用活動室的話，要提前申請預(yù)約，填一張表就好了。”

她摘下門上的登記簿，隨手翻了翻。這一頁全是響子的名字。

慧音古怪地瞧了她一眼，把登記簿往前翻，前一頁竟然也是響子的名字。她再往前翻，前前頁，前前前頁，一連數(shù)個月，簿上全是響子的名字。

“幽谷響子，你是這個月才入學(xué)的吧？偷偷摸摸的可不好，萬一被鎖在里頭，你知道這會造成多大的困擾嗎？”慧音把登記簿遞給響子。響子嗓門大，是喜歡唱歌的山彥，出現(xiàn)在這種地方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這幾個月活動室一點聲音沒聽著，慧音可不認(rèn)為自己有睡這么死。

“不是我……”響子盯著整頁整頁的字跡，臉上直冒冷汗，“不是我……”

“什么？”

“是她叫我來的，我從沒來過這里！”她指向室內(nèi)的幽靈，“老師，你聽不見嗎？！”

“聽見什么？”

“她……她在唱歌！”響子仍是驚恐，“她在唱您呢！‘迷途的白澤，傀儡的幫兇；歷史的云煙呀，星星的帷幕……’”

也許是被今晚的怪談嚇得不輕，響子始終表現(xiàn)得過于瑟縮。這首歌耐人尋味，但算不上嚇人，況且慧音是真的什么也沒聽到。慧音扭過頭去，明明沒有實體，幽靈卻似乎與她對視了一眼，隱入書架之中。據(jù)說山彥能聽見遙遠(yuǎn)山谷的細(xì)微回音，可這么近的距離，沒道理響子能聽見，慧音聽不見。

說謊的孩子可不好呢，她思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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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六，天空陰陰沉沉，竹林悶得慌。白天有一名新生入學(xué)，是個小女孩，霧雨家送來的，長得文文靜靜，像個大和撫子。

“霧雨……”慧音默念這個名字，給她登記完手續(xù)，把女孩送走，囑咐她周一再來?？膳鹤叩介T口，卻小跑著折返回來，看似文靜的臉上露出一絲狡黠：“老師，我知道你開夜校的事哦?！?/span>

不等慧音驚詫，她便提著裙擺，跳上了人力車，做了個拜拜的手勢。

又是個麻煩蛋，慧音想。她揉了揉太陽穴，莫名生出一股不自然感。她坐在講桌旁，閉眼沉思，慢慢張開眼瞼。

淺綠色的長發(fā)如藤蔓般無聲生長，沿腰際垂落在地，堆疊成卷。她的瞳孔由褐轉(zhuǎn)紅，一對長牙般的大角頂?shù)袅嗣弊?，使得五官也發(fā)生了細(xì)微的偏移，讓她瞧來少了一份匠氣，多了一分狂氣。她伸出右手，形若托舉，一枚厚重的竹簡出現(xiàn)在她手中。

今天是幻想歷1307年7月12日，竹簡浮現(xiàn)出一排小字：“土曜日。幽谷響子進(jìn)入活動室；霧雨長女入學(xué)；稗田家主造訪?！?/span>

敲門聲響起，慧音化回人形，說了聲請進(jìn)。少女一腳踹開門，也顧不上說敬語：“有人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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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者是慧音的一名學(xué)生——的老爸。說是昨晚喝了酒，在回家路上消失了。一名糕點店老板給兩人提供了線報：“我瞧他喝得歪歪扭扭，扭進(jìn)西街的一家店。具體是哪家，咱就不知道了。”

這件事跟慧音無關(guān)，但孩子自小單親，一向仰慕慧音，將她當(dāng)半個家長看待。父親失蹤，他六神無主，只能來找她。當(dāng)然，稗田家已經(jīng)派人去查了?；垡裟茏龅?，也只是安慰一下自己的學(xué)生。

“你父親平時有什么愛好嗎？除了喝酒?！被垡魡枴?/span>

學(xué)生支支吾吾，不好意思直說。答案顯而易見，一名單身多年的老父親，獨自撫養(yǎng)小孩長大，時常夜歸，身上帶著酒氣和脂粉氣，只能是尋花問柳了。

幻想鄉(xiāng)的風(fēng)月場所不多，可妓女口中沒個準(zhǔn)信，稗田家的人也拿不準(zhǔn)真假。好在，有老鴇的孩子在寺子屋念書，在家長面前，慧音的名頭倒比稗田家好使。她去西街的風(fēng)俗店一一問詢，沒有人——至少人類瞞不過她。有人說當(dāng)晚的確有一個醉醺醺的男人在門口徘徊，但沒帶夠錢，被人趕了出去；腳步聲還沒走遠(yuǎn)，就聽不見那人聲響了。老鴇怕他死在附近，出去查看。街頭黑黢黢的，哪還有什么人影？

慧音查證時，發(fā)現(xiàn)除了幾家風(fēng)俗店，還剩一家深夜劇場尚在營業(yè)。她掀開布簾，里頭很暗，頂燈橘紅色，光線弱到即使與人照面，也瞧不清長相。舞臺意外的大，有五六排座位，臺上正在表演人偶劇。第一排正中有個矮小的身影，是今日僅有的客人。

那是一段曖昧不堪的歷史?；垡粽驹谧詈笈牛匆姛艄饩蹟n又離散，三兩只人偶沉默地表演滑稽劇，明明沒有表情，卻顯出喜樂。直到表演結(jié)束，慧音也不明白它們表演了什么。前排的小客人鼓起掌來，笑聲爽朗，可慧音只覺得古怪。有股說不清道不明，悲傷又克制的意味。她好像在哪見過。

是很久以前嗎？是了，快有一百年了吧。

她記得這座劇院的歷史，也記得多年前帶學(xué)生們來觀看人偶劇。第一排正中間坐著班上最令人頭疼的學(xué)生。那時她還太小，不明白命運的齒輪早已開始撥轉(zhuǎn)……

恍惚間，慧音被人撞了一下，門口不知不覺涌入大批觀眾，說笑著落席。他們像是這兒的?？停Ｑ坶g便淹沒那只矮小的觀眾?；垡粜纳殴?，沖到第一排，發(fā)現(xiàn)那兒已坐上新的看客。歌聲響起，一群假面舞者旋轉(zhuǎn)著揭幕，燈光驟然明亮。慧音一陣目炫，再聽嘩啦一響，一座巨大的吊燈從天而降，滾出其間的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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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阿求的遺物里翻出了一紙舊案?！毙碌陌尢锛抑鲗l(fā)黃的卷宗遞給慧音，“多虧她的記憶，我只花了三天就找到了當(dāng)年的案子。”

慧音翻開第一頁，手指按住太陽穴，以緩解突如其來的頭暈。那是一起類似的失蹤案，或者說，是她講述的怪談的藍(lán)本。一名失蹤的醉漢在劇場吊燈中被找到。經(jīng)博麗巫女查證，嫌疑人為逃出冥界的幽靈。它被就地正法，失去了轉(zhuǎn)世的機(jī)會。最后一頁，有“博麗靈夢”的署名，落款日期是幻想歷1210年，距今已近百年。

此類事件在某一時期屢見不鮮，可能和當(dāng)年《歌劇魅影》的流行有關(guān)。慧音講述的故事發(fā)生在更早以前，而等它過時，類似的異變才流入幻想鄉(xiāng)。然而沒等幽靈掀起風(fēng)浪，便被靈夢抄了底。這也是為何慧音要在課堂上教小妖怪們收斂。這一代的博麗巫女，比靈夢更加恪盡職守。

“你知道嗎？我腦子有段模糊的記憶。你曾和阿求坐在這里，談過這件事，對吧？”

“嗯?！?/span>

“你們改寫了歷史？”

慧音“嗯”了一聲，翻開竹簡，找到百年前的那天，指著上面的記錄，念道：“土曜日。霧雨長女入學(xué)；稗田家主造訪……人間之里失蹤案告破，兇手為長崎氏?！?/span>

“長崎氏？”

“隨便找的替罪羊。靈夢不想把事件扯到妖怪身上，村民們會不安?！?/span>

“所以你就幫她隱瞞了歷史？嗐，這可真是……”

新的稗田家主撇了撇嘴。她和文靜兩字沾不上邊，坐姿也是盤著腿，令慧音有些想念阿求。

“這回的案子呢，也是幽靈作祟嗎？”

慧音搖了搖頭：“暫不清楚?！?/span>

“新任巫女不了解過去的秘史，劇場老板要遭殃了?！彼@樣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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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場老板是個老太太，辯稱自己只負(fù)責(zé)場地租賃，誰要在這表演，只要給錢即可，跟她沒關(guān)系。不過巫女仍將劇場封掉，將她請去喝茶。沒過幾日，人里貼出告示，原來老板是只人偶妖怪，不會再回來了。

劇場是何時被妖怪占去的？約莫是百年前的那場案子后，畢竟在那之前，劇場并不表演人偶劇?；孟豚l(xiāng)曾有一位操縱人偶的魔女，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許久沒人見她出現(xiàn)。

對小妖怪而言，幾十年不算短。慧音只在白天開設(shè)歷史課，如今忽而覺得，給妖怪們講講歷史倒也不錯。

她翻開花名冊，今晚的夜課仍是十九人，不多不少。隙間大賢者的故事還沒講完，最后一排有人發(fā)問：“巫女呢？”

“什么？”

“巫女們會死嗎？”

奇怪的問題，慧音回答：“巫女是人類?！?/span>

“明明有消滅妖怪的力量，卻還是人類嗎？”提問者追問。

慧音揮了揮手，晦暗的鬼火變?yōu)槊髁恋臒魻T。小妖怪們不約而同捂住眼，她們中的多數(shù)不適應(yīng)強光，所以夜課才設(shè)置偏暗的光源?？蓻]曾想竟給投機(jī)取巧者鉆了空子。提問者被刺得睜不開眼；等她適應(yīng)光亮，慧音已經(jīng)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一個人類。”慧音摘掉幽谷響子的耳朵，抹去她臉上的易容術(shù)，“好久沒去命蓮寺，都忘了住持會給弟子們授課。你沒道理跑到寺子屋來，是么？”

對方拔腿就跑，風(fēng)一般沖出大門。她使出吃奶的勁，沖出長廊，穿過竹林，踩著狹窄幽深的鄉(xiāng)間小道，在黑暗中狂奔不息。興許是怕被慧音追上，她沒有返回村落，而是朝著反方向逃竄。等她回過神來，不知不覺間已步入了潮濕的森林。地面的落葉嘎吱嘎吱滲水。她靠著樹干喘氣，從不知道村子外竟有這樣一片茂密的叢林，心頭竟有一絲飄飄然的興奮。她抬起頭來，密密麻麻的參天古樹侵占了夜空，本想借助星空辨明方位，這下無濟(jì)于事。

“要是會飛就好了?！彼搿?/span>

她稀里糊涂地往回走，想著怎么來的怎么回去。但走了快一個小時，卻反而越走越深。濕潤的水汽充斥著她的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在吸入水分，使她鼻喉黏稠；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聽見葉片的夜露紛紛搖落，砸在她的頭上，仿佛一場瞬發(fā)的陣雨；雖有蟲鳴鳥叫，然不見蟲影，也不聞鳥形，空氣中漂浮著某種真菌的發(fā)光粒子，綠油油的，看似如螢火蟲，卻沒有實體，會從指縫中溜走。隨著體力的不支，她的耳蝸也被什么東西堵住，樹林的風(fēng)聲、雨聲，似乎都隔著一層膜，朦朦朧朧、模模糊糊，倒是心跳格外的沉重和清晰。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迷路而亡時，光點們忽而匯聚起來，幾經(jīng)變換，化作一個箭頭的符號。她順著望去，在樹叢的間隙中，隱約有光斑閃爍。

她擠出叢林，再被光線刺中。然而這回?zé)艄獠⒉淮萄郏侨岷偷拈冱S色暖光。一棟散發(fā)著柔光的洋館就這么突兀地矗立于此。

門前站著一只手持劍盾的人偶，它做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騎士禮。

“我叫蓬萊，你呢？”人偶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哪兒發(fā)出的聲音。

“我叫霧雨……”

人偶打斷她：“我想送你一個名字。”

“可我蠻喜歡自己的名字?！?/span>

“你的名字是出生時父母贈與的，想要改變過去的生活，就得拋棄過去的名字。”

“你認(rèn)識我嗎？”

“我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所以已經(jīng)是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離開家？”

“我們是朋友，我當(dāng)然知道你的過去。所以，我會賜你魔女之名?！?/span>

“魔女？”

“是的，魔女！”人偶手舞足蹈，“從今天起，你就叫——霧雨魔理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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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歷史總是螺旋上升。過去發(fā)生的種種，未來會重新上演?！?/span>

慧音從閣樓的陰影中走出，打開活動室的大門。她似在自言自語，但這里的確有一位聽眾。幽靈從書架中露頭，好奇又警惕地盯著她。

“就像過去了快一百年的命案，只要定量與當(dāng)年吻合，也能夠重新上演——甚至一模一樣?！彼叩綍芘?，抽出一本書，隨便翻了翻，“打個比方吧，同一家人在不同時代生的孩子，只要給她相同樣的生活環(huán)境，相同人生經(jīng)歷，遇到同樣的人，做同樣的事，甚至叫同一個名字。那么后者和前者，究竟有多少區(qū)別呢？”

慧音找完第一排書架，在《鋼琴基本教程》某一頁發(fā)現(xiàn)了端倪。那是一枚簡易的魔法陣，法陣中央畫著一個四分音符，音符旁有一縷金色的頭發(fā)。

“從活動室興建至今，來這里的學(xué)生一只手?jǐn)?shù)得過來。除了騷靈三姐妹，就只剩那個家伙了。她是待得最久的，沒人知道她愛藏在這，因為登記簿寫著別人的名字?！彼瞪⒔鸢l(fā)，使它飄向躲在書架后的幽靈。幽靈想逃，但它往哪邊逃，風(fēng)往哪邊吹。頭發(fā)最終融入它的體內(nèi)。

“當(dāng)年的命案，那家伙也在現(xiàn)場?！被垡艨粗撵`化為人形，不無感慨道，“為了重現(xiàn)歷史，她居然真的去殺人，讓你重新經(jīng)歷一遍?！?/span>

“也不能這么說?！庇撵`開口了，她顯出一頭金發(fā)，卻看不清面容，“那是我與愛麗絲的初識。沒那次經(jīng)歷，我才不去當(dāng)魔女?！?/span>

“魔理沙的靈魂早就渡過三途川了?！被垡粽f。

“是的，所以我不能算是魔理沙，我只是她留下的一縷殘念。”幽靈笑了笑，拾起那張畫著魔法陣的紙片，“這是靜音魔法，只有被施術(shù)者才聽見我的聲音?！?/span>

“是那個霧雨家的小家伙嗎？”

“我蠻喜歡她的?！?/span>

“因為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幽靈笑道：“那我改口，我不喜歡自己的復(fù)制品。但既然愛麗絲想把她變成我，那也不壞。”

“讓另一個人頂著你的名字繼續(xù)惹事？”慧音苦笑，“饒了我吧，魔理沙只有一個就夠了?！?/span>

魔理沙的殘影居然真的扶住下巴，思考了起來：“你說得對，愛麗絲想要的并不是另一個魔理沙?！?/span>

“什么？”

“既然能夠重新養(yǎng)出一個我，那干嘛還要留住我的殘念，對我施加魔法，只讓霧雨家的小女孩聽見呢？”魔理沙攤了攤手，甚而有些自豪，“答案顯而易見，靈魂加肉體，那才是我。愛麗絲并不想培養(yǎng)一個新的魔理沙，而是想要魔理沙復(fù)活。”

“所以她利用了那個小女孩？”

“她都愿意殺人，誘騙一個小女孩算什么？”

“為什么是這兒？”慧音問，“你的殘念多得是，為什么是這里？”

“因為慧音老師就是歷史的化身?。　彼中ζ饋?，“您瞧，我在這翹過課睡過覺，書里有過我的涂鴉和注解，我有時會彈鋼琴，我弄斷過大提琴的琴弦，登記簿被我寫上其他人的名字……這些痕跡直至今日依然存在，這是我的歷史啊?；垡衾蠋煟粋€人的歷史就是她存在的證明。您太小瞧你自己了，您只要活著，就是‘記錄’本身。所以她才會選擇這里?！?/span>

魔理沙飛到慧音背后：“記錄在書本上的歷史可以被篡改，但記錄在您心里的歷史不會消失。如今不再有人知曉百年前的案子是幽靈作祟，可只要你還記得，它就會一直存在。”

“魔法陣的音符是一首歌，我唱給您聽吧：‘迷途的白澤，傀儡的幫兇；歷史的云煙呀，星星的帷幕……’既然寫和看都會留下虛偽的歷史，那么聽到的，不正是真實的嗎？”

魔理沙咯咯笑著，如煙般起舞繞圈，倒真像個喜歡惡作劇的幽靈，已經(jīng)接受了即將復(fù)活的未來?；垡舾械筋^疼，她頭一次這么沒信心說教。如果這件事讓巫女知道，所有人都會遭殃。

她睜開雙眼，紅色的瞳孔如血月旋轉(zhuǎn)，撞向魔理沙的殘念。金色殘影模糊了一瞬，像被狂風(fēng)掠過。如果放慢此刻的時間，可以看見空間扭曲了霎那。對付靈體，自然要用精神攻擊。但緊接著，魔理沙消失了——或者說，消散了。她化作煙塵，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將慧音圍成一圈。慧音本就不是戰(zhàn)斗的好手，還未辨明真身，便見每人手上拿出一只金色的八卦爐，對準(zhǔn)她的腦袋。

“Master Spark！”

許久再聽這一招，慧音竟意外地感到懷念。她擲出竹簡，竹簡在空中展開，化作一面墻。幽靈版的極限火花不到原版的十分之一火力，輕易就被擋了下來；不僅如此，竹簡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硬生生將七個分身拽了進(jìn)去，還剩一個死死拽住書架，負(fù)隅頑抗。

“真是大不如前了啊?！弊詈竽莻€感嘆道。

就在她松手的一瞬間，突如其來的破風(fēng)聲自后而起?；垡羯碜右痪o，隨即被什么東西裹住，直直向后仰躺。竹簡摔落在地。魔理沙吃了個狗啃泥，正好望見大門后的人影。

“好久不見?！彼f。

愛麗絲·瑪格特羅伊德存留的記憶樸實無華。她永遠(yuǎn)記得這一幕：在這間古樸、陳舊、充滿灰塵的活動室，上白澤慧音被透明絲線纏成了木乃伊，金色的魔理沙躺在她身旁，以一種臉朝下的滑稽姿勢向自己問好。

“好久不見?！睈埯惤z盯著她的眼睛，“好久不見?！?/span>

她的模樣和幾十年前沒什么區(qū)別——換句話說，沒什么表情?？烧l都看得出來，愛麗絲很高興，高興到一時不知道該回什么話，于是把“好久不見”又說了一遍。她及時出現(xiàn)在這，卻對自己的出現(xiàn)在有些迷茫，似乎夢游過來的，亦或真當(dāng)這是一場美夢。

一個與魔理沙有幾分相似的小女孩從愛麗絲背后露頭，既詫異又好奇地打量著慧音和魔理沙。這一舉動使得愛麗絲清醒過來。她按住小女孩肩膀，幾根絲線纏住把手，將門帶上。

她對魔理沙說：“過來吧?！?/span>

小女孩察覺她的語氣不對，但沒想太多。絲線繞過她的后背，刺入她的后腦。她的眼神黯淡下來，四肢也變得僵硬無力。

“過來吧。”小女孩機(jī)械地動著下巴，“從今往后，我就是霧雨魔理沙……”

魔理沙緩緩飄到小女孩身前，瞇起眼睛，像是打量模型一般，將小女孩打量了個遍。

“真遺憾。”她轉(zhuǎn)頭望向一直盯著她的愛麗絲，攤了攤手，“她是個好苗子，但魔理沙只有一個，誰也替代不了?！?/span>

她舉起八卦爐，對準(zhǔn)自己的腦袋。

愛麗絲驚叫一聲，絲線飛速卷去，但還是晚了一步。

“許久沒活動了，打得真不盡興??！”她在金光中咧開嘴，露出一口干凈的牙齒，“愛麗絲，很高興還能見你一面?！?/span>

愛麗絲撲進(jìn)魔理沙的懷里，短暫的暖意化作星星點點的光斑，在她身下破碎消散。歷史之所以是歷史，在于它永遠(yuǎn)螺旋上升。她自以為做出了正確而縝密的決定，其實是闖進(jìn)了一條未知的岔路。如果時間永遠(yuǎn)暫停在此處，倒也算個溫情的結(jié)尾。

畢竟，她下一秒就撲了個空，余生再不會如此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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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關(guān)鍵計分項目：1.天人感應(yīng)：霧雨家的小女孩誤入森林的片段

5.圣誑：愛麗絲為了復(fù)活魔理沙，利用相同的定量催生相同的歷史，不惜重現(xiàn)命案。

自由活動項目：6.孤注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