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期迷途:花園里的伊壁鳩魯】溫蒂篇:甲蟲(上)
這是鄙人根據(jù)二測審訊劇情進行的魔改版同人文,文學性較強,娛樂性較弱,不喜勿噴
本文根據(jù)個人理解加入了使劇情更加合理順暢的私設和o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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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眼既是一個由前特種部隊成員成立的傭兵組織,又是創(chuàng)始人在部隊里的代號,沒人見過他的臉,戰(zhàn)友也一樣。有人說他是個啞巴,說他的整張臉被嚴重燒傷,還有人說他去過阿富汗。但沒見過臉并不妨礙大家信任他。我父親有幸見過他本人,隨身帶一把加裝納米絲的長刀,能力不俗?!背缴罢f,“我知道的并不比其他人多。關于我們的組織,我可以跟你說上一整天,至于蛇眼本人,大家的信息都一樣?!?br>
“所以蛇眼確有其人?”
“是的,他是個擅長用冷兵器的特種兵。這支部隊的名字是特稱,在部隊里的人都叫部隊編號,唯獨對他們單稱‘特種部隊’?!?/p>
“我也當過兵,過去八年里從東海岸殺到西海岸,再殺到白宮。我們什么時候只能在自己的地盤上收拾殘局了?”
她挑起眉毛,審慎地打量我?!澳涯嵌谓?jīng)歷藏得很深。”
“看不出來嗎?!蔽疑斐鲭p手,攤開手掌給她看,“就是這樣?!?/p>
“我懂了,您不是來向我咨詢什么安保問題的,雖然管理局的安保系統(tǒng)的確成問題。”
“我是請你來聊聊天,我說過的?!蔽铱粗囊簧砬舴f,“你看,我桌上還有一大堆文件,半小時后市議會的老朽們要開視頻會議,我必須到場,而他們往往一開就是三四個小時——可能是為了報復我聯(lián)合第九機關整了他們。所以我沒有什么空余時間來打聽蛇眼,我父親留給我的東西里有你們的全部信息。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讓我們兩個的氣場差不多一致。這是工作和保命的一部分。如果你還是這么戒備,擔心我想套點什么走,那么幾天后的任務就有可能死人。我不希望看到死人。明白嗎?”
“這是戰(zhàn)地指揮官和隊員的例行適配嗎?”
“這是枷鎖擁有者,也就是我和要救我小命的禁閉者之間的適配。”我耐著性子解釋,“枷鎖遵循很多規(guī)則,這是其中之一。據(jù)我們的醫(yī)療研究員404的研究成果,禁閉者的變異與情緒狀態(tài)有很大關系,幫助你們抵抗污染的枷鎖也一樣,我們互相了解得程度越深,越相信彼此,枷鎖效果越好。我不強求你完全信任我,但我要求你至少配合我的工作,至少在戰(zhàn)場上,這樣對你對我都有好處?!?/p>
我的終端滴滴報警。我關停它,從桌上拿過一個瓶子,吃幾粒藥。據(jù)安——所謂的醫(yī)療研究員404——所說,枷鎖在影響我的身體健康,如果我還想繼續(xù)活下去或者僅僅是活得稍微長一點,就得控制情緒,至少血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總是過高了。
她露出微笑。那笑讓我害怕,讓我回到了與娜塔莉·勒拜對峙的晚上。她們至少有兩個共同點,都是女人,都是狠角色。
終端響了?!熬珠L,我們在新城找到一個禁閉者,疑似與白記實業(yè)有關。”“我這邊有點事,usignolo(意大利語,意為夜鶯),把禁閉者帶回來,注意安全,他們的司機可不好對付?!蔽野醋《鷻C說。
“你有麻煩了?!背缴罢f。
“正相反,我撞大運了?!?/p>
“在狄斯城,即使有運氣,那也要歸功于某人暗中的努力?!?/p>
“說的不錯?!蔽蚁蚝罂吭谝巫由?,手指頂起眼鏡按著鼻翼。過去一整天,我都在忙著和FAC高層交代送葬人,說了實話,也說了假話,說到我口干舌燥,就對著那幾塊超大號的屏幕。我堅信,如果我把真相全說出來,今天和剛剛被抓住的辰砂見面的就會是夜鶯,而菲得忙著再找一個新局長。
“你有煩心事。除了煩人的會議之外的?!彼⒅绷松碜樱叭绻阏娴臎]有向我咨詢管理局安全方面事宜的打算,我可以現(xiàn)在就離開,讓你獨處一會。”
“我確實缺乏獨處時間,不過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蔽椅亲樱咽治粘扇^頂住嘴唇?!拔覀兘⑿湃瘟藛??”
“我會告訴我兄弟們,我遇到了一個不錯的條子,他為人和善,還有點——抱歉——有點瘋癲?!?/p>
“挺正確的,而且很坦誠?!蔽艺f,“我在想怎樣才能提出一個作為傭兵的你無法拒絕的條件?!?/p>
辰砂沒了輕松的神情,五官的線條豎立起來,眉毛變得鋒利。我則交叉雙手遮住下半張臉?!澳阆胱屛易鍪裁矗俊彼穆曇粝翊笮拓埧苿游锫÷〉牡秃?。
“幫我一個忙,當一回我的棋子。”我說,“我懷疑我的副手,還懷疑有禁閉者在謀劃一些事情,我要設個局,試探一下。而現(xiàn)在,我需要你幫我。我父親告訴過我,現(xiàn)在的蛇眼內部有個年輕的負責人,委托成功率是百分之百,以頂尖成績從警校畢業(yè),精通暴力機關內部運行規(guī)則。而事實上,我確實應該向你咨詢MBCC的管理漏洞,如果我足夠明智的話。”我故意停頓幾秒,“我要求你利用手頭一切資源和信息,觀察、聯(lián)絡、尋找方法。我要求你組織一場動亂,聯(lián)合所有有強烈逃亡傾向的人逃出去?!?/p>
她這會又睜大眼睛、收起下巴,像只警惕的狐獴?!斑@和你的副手無關,你完全是想分化監(jiān)獄內部反抗勢力,讓你的管理更加輕松?!?/p>
“絕對有關。你只需要帶他們逃出去,其他的我來處理。還有,你聽到我自稱為典獄長了嗎?這兒不是監(jiān)獄,是附屬于狄斯城災變應對框架的民主收容機構。”見她不答話,我繼續(xù)說,“這么說吧,傭兵,我的助手,也就是管理局副局長夜鶯有事情瞞著我,甚至還關系到上任局長。如你所見,我剛上任不久,還沒站穩(wěn)腳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心腹。我為政府工作,是個該死的公務員,不管他們有什么計劃,只要對政府有害,我都得盡力挫敗它們。你不在乎,你當然不在乎,你明白政府里有多骯臟,我也明白。下層人的工作就是在透支生命,老百姓一無所知,把滿腹怨氣都撒在他們身上。該死的是上面的老朽,或許還包括未來的我,但現(xiàn)在我還有點良知。別以為這里面的禁閉者都是心甘情愿進來的,一旦他們逃出去,能把狄斯城倒栽蔥丟進地獄里,受苦的會是無知的老百姓。他們無知,但他們不該死。你大可以把它視作一次委托,這對你沒有壞處,而我會開足夠大的價,除了放你出去,其他一切在我職能內的事,我都會答應你。一次換一次?!?/p>
她瞇起眼睛,舔著嘴唇。“我痛恨背叛。你的委托無異于讓我取得他們的信任,再把這份信任狠狠摔在地上。你想向我咨詢這里的問題?我要說的第一點就是,你們不信任彼此,警衛(wèi)不互相信任、高層互相猜忌,你指望這種組織能有多大的凝聚力?”
“決定權在你,這個委托直到真正的逃跑計劃實施前一天都有效。而且我可沒有不信任我的副手。每個人都有秘密,但這個秘密會影響大局?!?/p>
“在你眼里,她已經(jīng)被確定隱瞞了東西?你就是這么揣測人的?”
“我咨詢過別人的意見,結論驚人地一致。采購辦主任,菲,你以后會認識的。據(jù)她判斷,我還沒到接受這個秘密的時候,所以她沒告訴我。再說,我沒有要求你刺探我副手的秘密?!?/p>
房間里暫時陷入沉默?!拔覀冞€有些時間。聽個故事?”
“想讓我對你有所改觀?”
“那樣再好不過?!蔽腋纱嗖焕@彎子了,“你是個難得的聽眾,能發(fā)現(xiàn)事物背后的隱喻并感同身受,況且我們的談話又勾起了我的表達欲。如果你想聽聽,或者認為我還沒把自己在你眼中的形象毀得體無完膚,就坐下?!蔽也捎妹钍降恼Z句,想看看她的反應。
她遲疑了一會,拉過椅子坐下。“首先我得聲明,這是個發(fā)生在一段時間前的真實的故事,你還會見到主人公,就是那個有點瘋狂的娃娃臉姑娘……”
?
我們兩個瞪著對方,我忐忑不安,他在欣賞我的不安。
“所以,”我咳了咳,“我很抱歉曾對你出言不遜,沙赫先生。那時候我,呃,你可以解讀為狂妄自大,或者被憤怒沖昏了頭腦,隨你喜歡?!?/p>
“您不了解燈人,是不是?”他微笑著,“既然安德森先生把我和影子介紹給您,我們的思考方向和行為準則就會以您的利益和考量為先。畢竟您不像是那種得到一些權力就立即伴生出反社會人格的人?!?/p>
“我什么都能打聽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我首先是守夜人,其次才是第九機關的三級特務。即使問了過分深入的問題,我也會糾正您。當然,必須由您提問,我不能自顧自抖出成堆的秘密?!?/p>
“好吧……”我的血壓又開始升高,手指早已冰涼,“你對這個銹河的分尸狂有什么頭緒嗎?”
“我得提醒您別先入為主?!彼f,“案卷上寫著,您的手下是在死役尸體交易現(xiàn)場撞見這個禁閉者的。合格的報告應該這么寫:‘于死役尸體交易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該禁閉者,疑似參與交易?!@種含糊不清的文字具有很明顯的誘導性,說不定她是路過或者在破壞交易現(xiàn)場的路上?!?/p>
“我知道。報告后面還附了關于銹河收割者的一系列資料。盧克·亨利克,該死的內鬼?!?/p>
“任何臥底在被發(fā)現(xiàn)后,他的立場就不受自己控制了?!泵弊酉壬疫€是習慣這么叫他——常用客觀正確的道理代替對我言行的具體評論。
“就這些?”“您想知道什么?”“不,我只是覺得,我們的人和她周旋了一整晚,現(xiàn)在又橫插進一個內鬼。我想……”“您得說出來。我會在恰當?shù)臅r候發(fā)出警告的,請說出來?!?/p>
“她身上有秘密,而且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蔽艺f,“她和FAC有什么利益關系嗎?”
“您知道嗎,有關死役和死役武器的分尸案。這讓我想到過去的一件軼事,送葬人部隊,想必您對此欠缺了解?!彼幸饪次业姆磻?,于是我點點頭,他便繼續(xù)說下去。“這是隸屬于FAC的清理部隊。根據(jù)狄斯城災變應對框架的相關規(guī)定,F(xiàn)AC有清理死役污染的義務。于是他們就組織了一批人,清理銹河地區(qū)的死役污染。送葬人部隊沒有編制、沒有具體從屬、沒有人數(shù)和人員身份限制、沒有特別高的福利、撥給他們的經(jīng)費也沒有多少。據(jù)統(tǒng)計,在過去二十年里,由于這支部隊的存在,銹河地區(qū)的污染發(fā)展速度減緩了百分之六十以上?!?/p>
“和我們一樣?!蔽页烈鳎斑^的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都是從政府走狗吃剩的飯菜里舔湯喝的命。唯一的希望就是往上爬,爬到再也聞不到硝煙的地方才算安全?!?/p>
他沉默不語?!爸x謝,你幫了我很多,該我自己來了?!?/p>
他還是沉默。我看著他,十分困惑。他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好像由這個人說出的一切都是有絕對的無法動搖的道理,而我注定能理解這些道理。我隨后意識到,這是他的自信。
“你信仰絕對理性?”
“安德森將軍一樣信仰絕對理性。在這一點上,他給了我世上最大的寶藏,那就是無垠的深邃黑暗。”
“至少我又有了一個比不上我父親的地方。”我聳聳肩,“我該如何聯(lián)系你,就用普通的電話?”
“您以為我們擁有什么獨一份的尖端科技嗎?您隨時可以打給我,提任何要求、問任何問題,有可能打不通,請原諒,畢竟我有雙重身份?!?/p>
我表示可以理解,感謝了他的情報并請他回去?!半S先生尊便。”他用法語說。
我發(fā)誓我一輩子都不會有控制他的念頭。
我看著他走進陰影里,變成一塊黑色的影子。等他完全消失在門后面,我轉身去審訊室,該干正事了。
?
這個禁閉者叫溫蒂,是她自己交代的。抓住她時,她只穿著幾件簡單的衣服,渾身都是污穢,混合著血液,F(xiàn)AC的生化應對部隊把她整個刷了一遍,確認沒有異常后才轉交給我們。她脖子上掛著一串東西,末端埋進束胸里,當我們表現(xiàn)出檢查它的傾向時,溫蒂表現(xiàn)出強烈的抗拒,根據(jù)掃描,那不是什么危險品,行動隊隊長就下令放棄取下那條鏈子的嘗試。
“嘻嘻……哈哈哈哈……對,就是這里,用力切下去,再切,用力。啊,真漂亮啊?!?/p>
溫蒂的反應無外乎裝瘋賣傻。胡亂說瘋話是常用的迷惑手段。雖然她的精神狀態(tài)很差,體檢結果也顯示感染嚴重,但并不意味著可以將她的全部反應都歸為精神失常的原因。她有可能拿它當擋箭牌,隱瞞我們想知道的事。
她正在看無人機傳回的錄像。我們正是根據(jù)這份兩天前的錄像才確認了她的行蹤,不過在她看來,這就是她的個人秀。
“嗯,嗯,就該這樣,切碎,把一切都切開。”她顯得很亢奮,不斷嘗試站起來。自從上次重傷的迪蒙不費吹灰之力破開束縛后,我給了菲一個命令,讓她去找最堅固的鎖鏈;而尋找的結果就是現(xiàn)在把溫蒂束縛在椅子上的這些,我們的格萊普尼爾。
我按了暫停鍵。她反應了好幾秒才把目光從屏幕上挪開。“你喜歡這個?”
“喜歡,當然喜歡!第一次有人給我拍照錄像,好高興?。 彼洲D回去,舔著嘴唇打量屏幕上自己回頭看向無人機的笑容,“原來我工作時是這個樣子,嘿嘿,真好看?!?/p>
她反倒有點害羞,盯著自己的膝蓋傻笑。笑了幾聲,她突然抬頭,換上一副期待的表情?!斑€有別人的嗎?我想多看點!”
“我們只發(fā)現(xiàn)了你。關于你砍瓜切菜的錄像有很多,但很抱歉,只有你的?!蔽乙庾R到她可能有同伙。
溫蒂的視線隨我的手指移動,屏幕上出現(xiàn)新圖像后,她轉而死死盯著屏幕,像等到了晚上動畫片時間的孩子。此時她很正常,氛圍的收縮讓她看上去小小的,毛茸茸,使人聯(lián)想到假寐的貓。她保持這個姿勢看了一會,目光移向我,沒有遲疑或依依不舍。我繃緊了身體。
“你……剛剛做了什么嗎?”旁人肯定會以為她在夢囈。
“你指什么?”
“你身上有股熟悉的氣味。”她聳動小鼻子嗅著,“我能仔細聞聞嗎?過來,靠近點,過來?!?/p>
“我沒聞到什么反常的異味。”我不動聲色。
“啊,不行嗎。可我真的很在意。你的脖子,看上去很脆弱,還有跳動的血管,我能看到里面,我能……”她全神貫注地又看又聞,靠回椅子,和我對視,“我喜歡你的身體。你身上的味道很熟悉,那究竟是什么?是什么呢……”
“嗯——嗯!我知道了,別告訴我,我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死人的臭味!跟銹河一樣的死人惡臭!”
我已經(jīng)有預感了,沒被她的一驚一乍嚇到。
“你的身體……快給我,快把它給我,給我鋸子,我現(xiàn)在就要切碎,然后高興地發(fā)現(xiàn),從你斷掉的腦袋里流出不是紅色的血!”
她掙扎得很厲害,身體劇烈晃動,手卻緊緊抓著椅子的扶手。她的狂躁理所當然,一級污染已經(jīng)能對精神造成不可逆損傷,常伴隨的癥狀就是狂躁以及癔癥。我擔心地看了看鎖鏈,格萊普尼爾沒有斷裂的痕跡,椅子本身倒是受了不小影響。沒有夜鶯在隔壁盯著,我還真的有點擔心。
“注意,如果你再這么鬧下去,我們就不得不動用麻醉劑了。”我警告,“那感覺不好受,相信你不想再來一次?!?/p>
“麻醉劑?”她果真安靜下來,但我認為并不是出于麻醉的威脅。
“我想問你幾個問題,這關系到你的定罪,希望你認真回答?!?/p>
“回答問題……如果我答得好,你會放我回去嗎?回銹河去,我想那里的人了?!?/p>
“那要看你回答得有多好了。”
“呵呵,你會的,你會放我回去的,你知道我屬于那里,你知道,你們都知道?!?/p>
看來她對“我們”有很大敵意和成見,暫時不清楚這個“我們”的范圍。我在她瘆人的陰笑聲中打開投影,那是幾張照片,是死役的尸體、血水和污染物,F(xiàn)AC找到的案發(fā)現(xiàn)場。
“銹河!我的歸屬之地!”她呼喚道,好像已經(jīng)隨著聲音飄回那里了。
“看來你了解銹河。那里怎么樣,死役還是和以前一樣多嗎?”
“死役?不止是死役,死的、活的、人和怪物,那里都有……我見過它們,我見過它們!你們永遠看不到那里。數(shù)不清的尸體、藍色的雨、黑泥、垃圾、來自各地的人,都在那里。銹河慷慨,比你們慷慨多了,也能干多了,所有你們不要的東西全扔在那里,我們、銹河全部接受,慷慨接受?!?/p>
我看著她出神。我只跟著安去過一次銹河,那里骯臟、恐怖,充斥著讓人做一輩子的噩夢,只有亡命徒和無家可歸者才會選擇去那里。它讓我想到歷史書上的巴西,里約熱內盧的毒販老巢。
一想到毒販,我的腦子開始跳,一跳一跳,隨時隨地打斷思考。那是在兩年前,佐治亞州,一個被星光占據(jù)的夜晚,他們在安炸藥,我和她對峙,和娜塔莉·勒拜……
“嘻嘻,你怎么一直這么盯著我呀?!?/p>
要命?!霸谖覀兒虵AC的調查中,大部分死役武器的原料都來自銹河。鑒于死役武器在記錄上的不斷增多,我們相信這批人有系統(tǒng)組織和分工,他們能把死役尸體切成小塊運走,還能對抗死役,而你又是個到處流竄的禁閉者兼分尸狂,所以——”
“分割,你是說分割?是、是,我喜歡分割尸體,我也喜歡殺死役,它們本來就不算活著,哈哈!”
“聽好了,我在懷疑你,協(xié)助制造死役武器是重罪?!?/p>
“哈哈哈哈——那就是我,那就是我了!我在銹河,我在切割死役,它們的骨頭被自己的血液腐蝕,像蜂窩一樣;心臟暴露在空氣里跳動,切下來的腦袋還會怪笑。我和它們天天,天天在一起,聽著死役的哭聲做美夢,嘻嘻嘻……”
溫蒂完全沒有為自己辯護的意思。
“你知道嗎,死役的尸體和人的不同,一半是腐敗的肉,另一半是會爬的黑泥,我小心分開它們,干干凈凈,把黑東西攢起來,你沒見過,你不可能見過,它們——呃唔唔唔唔——”
我又被她嚇了一跳。在她得意的笑聲中,我聽到終端在報警。
“你個膽小鬼,拿權力當盾牌,把尸體堆成的千層酥當掩體,我們才是戰(zhàn)士,面對過死亡的戰(zhàn)士。你們不勇敢,我們才勇敢!”
枷鎖也湊熱鬧,向我發(fā)出警報,告訴我面前的禁閉者正滿腦子想著把我的下巴扯下來之類的事。我掏出藥盒吞了一片藥。醫(yī)療是狄斯城最發(fā)達的領域之一,所以才會有這種見效快且副作用小的神奇藥物。它含有一定的鎮(zhèn)靜劑成分。我不僅要控制血壓,還要壓制我的回憶,不讓它竄上來從理智手里搶走大腦的控制權。
十幾秒后,我感覺好多了。溫蒂好奇地打量我的動作?!白屛覀兓氐秸}。你承認自己收集死役尸體及污染組織,對嗎?理由呢?”
“你說呢?那是任務呀。丟進銹河的尸體、游蕩的死役、可愛的怪物……誰都不能離開銹河,我們也一樣。我會找到它們,切得足夠碎,讓它們再也沒力氣爬出去,這可是我們無上光榮的任務啊。你不應該問問自己嗎?任務是你們給的,我們生活的全部都是你們給的,你不知道嗎,你不知道嗎?”溫蒂又開始笑個不停。
帽子先生盧西恩·沙赫給過我警告,不要先入為主,考慮好每一種可能性。情報里寫得明白,銹河地區(qū)的死役買賣鏈很完整,效率極高,保密性很強。FAC費了不少事才追蹤到一個溫蒂。我注意到,溫蒂對某些詞語有很強的反應,她自己也多次重復,有規(guī)律可循,就像催眠里的觸發(fā)詞。我記得是,“切碎(切割、分割)”“我們”“你們”等?!扒懈睢笔侵杆傻幕?,“你們”是指以我為代表的一類群體,那么何為“你們”?
這些東西早在幾分鐘前就該發(fā)現(xiàn)了。想起娜塔莉還真是讓我的思路受到了不小的干擾。
“我們懷疑你有些同伙,是辛迪加的黑幫嗎?”
“辛迪加?那是哪里?”她歪著頭問,可那笑容又讓我不確定她是不是真的在發(fā)問。
“買賣死役的人。我們發(fā)現(xiàn)你時,你正在一個死役尸體的交易現(xiàn)場。”我總算找回點感覺。
“別把我和他們相提并論。我的同伴可比他們高尚得多,也厲害得多?!?/p>
對了,同伴,想想,奧西諾,那個觸發(fā)詞?!澳愕耐槭钦l?他們從屬于哪方?”
“同伴,交心交命的同伴,會替我擋刀子,和你不一樣!”她的亢奮總算被我預測到一次,“我可是有很多很多同伴的!我們很光榮,當我們聯(lián)合在一起,沒有怪物能站在我們面前。對,我們在一起,我們永遠在一起!”
她的堅定倒有點像帽子先生,對自己說辭的信心?!八麄儸F(xiàn)在在哪?”
“他們?啊……你是說,我的家人們?他們在家里呢。在我們的家里面。”她的神情溫柔,“你要看看嗎,你想看嗎?”
我確信她想讓我看的就是那條生銹的鏈子。我感覺了一下右手,枷鎖沒有動靜。我站起來走向她,伸手捏住鏈子,抬眼看看她的表情,才把它完全提出來。那是幾個穿起來的污穢的金屬牌,每個當過兵的人都熟悉那個圓角矩形,而上面帶著的溫蒂的體溫更讓我呼吸困難。當我把它們拽出來時,她閉著眼昂起頭,既痛苦又享受,居然呻吟起來。
我松開了手,后退幾步,腿撞在桌子上。我鎖骨的舊傷似乎發(fā)作起來,劇痛難忍。我回到椅子上,慢慢捏緊拳頭,皮肉燒焦的臭味飄來。我又陷進去,陷入過去,耳邊是溫蒂的聲音。
“哈哈哈哈,你在干什么?你害怕了?你害怕了!”還是很突然,她由高喊轉為輕聲細語,“別怕呀,你怎么能害怕呢,害怕我們?你沒有忘記對吧?即使——”
“‘即使?jié)M身污穢,仍不改其堅定意志;縱然獻身幽谷,仍永葆閃亮內心?!蔽掖驍嗨?,無力地說,“即使你們沒有正式編號,也至少發(fā)過這樣的誓。在這個國家,每個拿過武器的人都得發(fā)這樣的誓,這是規(guī)定。你是FAC的編外人員,是那支部隊的,是送葬人,對吧?”
她一下子安靜,沉默了好一會。“鮮血流進機器里,把我們烙印在這個東西上,像一條狗鏈,拴住我們所有人。是的,你記得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這么叫過我們了?!彼鹨皇赘?。
“啊,可憐的送葬人,睡在冰冷的土坑里……”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皩徲嵔Y束,把S-084送回房間,隨時準備使用鎮(zhèn)靜劑?!蔽乙呀?jīng)沒心思考慮其他,努力讓理智保持上風。我看看溫蒂,她夾著腿,大腿互相摩擦著。我開門離開審訊室。
“啊/可憐的送葬人,被遺棄在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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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
我穿正裝,黑色法式襯衣配法式正裝領針,英式修身款的黑外套,拎著一個紙袋走進餐廳。服務生上前接待我?!拔翌A定了位子?!蔽艺f,遞給他卡片,順便用枷鎖感知了一下。沒有禁閉者反應。他沒有意識到我的小動作?!鞍驳律w下,您的座位在那邊的立柱后面,三十九號桌?!彼麛傞_手給我指路。
我拿出二十塊錢放在他手上,他微笑著鞠躬。我看了看那張桌子,在角落里,從門口的角度看過去完全被柱子擋住。我忽然有種危機感。餐廳變成了一片廢墟,我規(guī)劃路線,盤算著要如何越過封鎖線,到那邊的陣地里去。
“先生?”那個服務生沒離開,一只手背在身后,關切地詢問我的狀況。
“抱歉?!蔽亿s開那些念頭。平時的我沒這么神經(jīng)質,因為溫蒂的事勾起了我的回憶,同時,今天要見的人也是棘手的家伙。
我克制住快速翻越那些桌椅的沖動,慢慢走過去,腳下仿佛踩著鐵絲網(wǎng)。坐在角落里的人看到我,表情陰郁。
“你盒子里裝的是什么?”他發(fā)問。
“別管那個,我們是來談正事的?!?/p>
他緩緩站起來,怒視著我?!盎镉?,想找麻煩嗎?”
“聽著,混蛋,每個人都有事要忙,而你我的時間比一般人更值錢,你的一秒值一匣子彈,我的值一個禁閉者。你應該感激我,因為是我打破你無聊的生活,約你出來,還帶了你最喜歡的東西,結果回應我的就是一通冷言冷語?!蔽野汛永锏哪竞心贸鰜?,舉到和視線平齊。詹姆斯·帕廷頓瞥了一眼,隨后笑出聲來。我也一樣。
“該死,我就是沒這種天分?!彼f著坐下來。我把盒子放在他旁邊,和他隔一張椅子坐。
“干脆戒了表演的癮頭,再別想它。”我說。
他咧咧嘴?!耙路诲e。我得說很像你父親?!?/p>
“根據(jù)別人的印象描述做的,找了原來他喜歡的裁縫,基本上是完美的復制品?!?/p>
“那個描述者一定是行家?!彼f,“最近怎么樣,還說得過去?”
“我適合干這行。”我簡短地說。
“看來不怎么快樂,但好在還算恪盡職守。我聽說禁閉者的長相都不差,與他們優(yōu)秀的基因相稱。我過去說過,你值得更好的。喏,契機。”
“我在書上看到,有個叫做美杜莎的怪物也很漂亮,而且下半身是蛇,正適合你這種不食人間煙火又精力旺盛的家伙。”
“去你的。”他掏出一塊口香糖。
這是實話,詹姆斯是我們當中最優(yōu)秀的,他比我大六歲,身材高大,鎖骨很寬,腋下像夾著兩個椰子,總是精神充沛地準備去干點什么。他二十歲入伍,服務于陸軍游騎兵,后來轉到我所在的部隊。當時我剛熬出新兵營,才摸了一年槍——算上小時候拿著我父親的空槍玩的幾個月,而他手上已經(jīng)有六個毒販的命和一枚榮譽勛章了。我所在的連隊以紀律嚴明、訓練辛苦著稱,新兵營的六個月,我們整日長跑、射擊、駕駛、埋伏,缺乏睡眠、缺乏休息、缺乏營養(yǎng)、缺乏熱量,特別是當你隨時可以放棄這一切回到你過去所在的部隊、還有一杯超濃熱巧克力等著時,這一切就變得更加難以忍受。我抱著圓木在海水里仰臥起坐,似乎永遠到達不了那個數(shù)字的盡頭,而身邊不斷有人朝岸上走去,吹響號角。我的眼睛被海水泡得腫脹疼痛,眼淚流個不停,但還是能看到,后勤兵拿著毯子和熱巧克力向他們走去,拍著他們的背。那時唯一支持我的就是年輕的沖動和內心的火焰,我時時刻刻能聞到燒焦的輪胎味,如果不是無邊的自卑和想超越父親的偏執(zhí),我早就打道回府了。但不是回到某支部隊,而是回到家里,繼續(xù)在我父親的陰影下過活。負責招兵的長官認識我。他向我保證,只要熬過專為老兵而非新兵準備的新兵營,我就能直接進入海軍陸戰(zhàn)隊,成為這個國家最強大最精銳戰(zhàn)術力量的一部分;反之,我就必須滾出軍營,夾著屁股回家去。當我終于成為連隊的一員后,隊友告訴我,有個家伙跳過了新兵營直接入隊。我們打算教訓教訓他。當晚,詹姆斯邊退邊打,最后操場上只有他一個人還站著。從此整個連沒人敢惹他。我和他分屬不同的班,他在一班,我在三班,但我們兩人之間莫名有一種磁場。跟他混熟后,我發(fā)現(xiàn)他有些惹人厭,但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最重要的是,他是整個連最有知識的人,在陸軍游騎兵時就拿到了哲學學士。他對我的影響貫穿了我的青年時期。退役后,我回了家,一年后獲得枷鎖,在父親的介紹下來到MBCC。他則直接去了FAC,現(xiàn)在是情報科主任。
“你怎么看出我有職業(yè)???”我問戰(zhàn)友。
他用舌頭把口香糖頂?shù)揭贿?。“告訴你個秘密,F(xiàn)AC遠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他們分析了很多影像資料和數(shù)據(jù),把你的習慣和風格探得一清二楚。你剛剛面對那服務生時捻了捻手指對吧,那代表你發(fā)動了你的能力——我們早把你也當做另一類特殊的禁閉者來看待了?!?/p>
我向左瞥了瞥?!斑@場見面太張揚,就差朝天開幾槍了。他們會跟蹤我?!?/p>
“還沒到這么嚴重的地步。很多資料都是亨利克帶來的,我們的目的也只不過是為了在未來可能有的某次對峙中占據(jù)上風。說回來,我看你壓根沒有提防他?;蛘呤菍δ愕镊攘^分自信,或者是干脆拿我的話當耳旁風,管他呢,但那小子和你的禁閉者打得火熱,而你放任他去搜集關于你的情報。他甚至把你的文件拿到手了,我半路上截住它時,上面還有你秘書的香水味?!?/p>
“真是辛苦你白費一番功夫,因為那份文件是偽造的。我沒有秘書,勉強可以稱得上秘書的是副局長,她從來不噴香水。”那香味應該是堇身上的。她常到我辦公室來。
“真不好意思壞了你的計劃,奧德修斯?!彼催^來諷刺我。
“那么,關于‘可能有的對峙’?!?/p>
“我說了,我們把你當禁閉者看。想想看,上頭會允許一個能夠控制和驅使禁閉者的人不受控制地逍遙自在嗎?”
“可我沒法驅使禁閉者,只能壓制他們,有時候連壓制都做不到?!蔽肄q解。
他給我一個白眼。“好吧,他們認為有。他們還認為我是禁閉者。感謝你沒往我臉上吐唾沫?!?/p>
前菜送上來了,我們任它擺著。我瞟那個服務生,他不住地往這邊探頭探腦,看來我們剛見面的娛樂活動讓他感覺到不安。我們身前的桌子就像機槍陣地,詹姆斯是機槍手,我是負責換彈和送彈鏈的。
“你剛剛還提到禁閉者的優(yōu)秀基因。這也是他們認為的?”
“這是科學家認為的?!彼莺菀е谙闾牵С蓛啥?,吐進煙灰缸,“一幫家伙認定禁閉者是能與異方晶完美結合的新人類,更符合進化論的觀點,就像我們小時候看的《X戰(zhàn)警》里的變種人。”
我其實知道這個。這是一種較為風行的觀點,主要流行于沒文化的老百姓和對社會不滿者中間。從病理學上講,禁閉者其實是以另一種形式存在的死役,如果不加以藥物控制且任由精神繼續(xù)失控,他們最終會被狂厄吞噬掉理智,完全變成死役?!澳愕挠^點呢?”我問。
“放屁?!彼f。
服務生端來一瓶紅酒,手法嫻熟地打開,用醒酒器晃了晃,給我們倒上。“這小子就像第一次對上大老爹的你。”詹姆斯看著酒里的木塞碎屑,微笑著說,“他被你嚇到了?!?/p>
“被你嚇到了?!蔽壹m正,“你的氣場向來比我強?!?/p>
“如果你也把自己最好的十二年耗在殺千刀的戰(zhàn)場上,你不會比我好到哪去。”
我不想讓話題滑向戰(zhàn)爭生活?!傲牧恼掳?。從最早的開始?!?/p>
“我沒意見?!彼麖捻斨齑降谋谀莾簲D出幾個詞。
“記得你警告過我的有關迪蒙的事?”
他放下杯子,探過身子,手肘支在桌上?!澳阌袥]有想過,為什么干了好幾年,甚至搭進整個青春,到現(xiàn)在咱們還是都是勞碌命?因為沒有腦子,也沒有先天優(yōu)勢,在這點上你我和整個連隊都一樣,大家都是勞碌命。我還是認為禁閉者沒什么優(yōu)越之處,冒著丟掉小命的風險;但他們的能力確實得到了增強,而且是后天增強。你能想象嗎?就在你認為無望時,有人卻能依靠一點運氣改變命運。我不想再為這個龐大的政權機關貢獻我余下來的生命了。如果我能體驗一下全新的生活、逃脫勞碌命,我一定會去試一試的。”他抓住我的右手,“你的職業(yè)病怎么沒在我身上犯?試一試?!?/p>
我驚愕地看著他,確定他沒開玩笑。我提醒自己,別隨便釋放枷鎖,別讓它跑出來,否則可能再也無法回頭。
但枷鎖不這么想。它嗅到了禁閉者的氣味,急不可耐地要鉆出來。我的右手上浮現(xiàn)起紅色,觸須像蛇信子一樣在空中擺動,開始向他伸過去。我甩開他的手。紅色慢慢消失,不甘心地縮回去。
“你瘋了!”我死死抓著右手,“我差點害死你?!?/p>
他挑起眼睛看著天空的方向,漸漸露出笑容?!奥?,他沒說什么?!?/p>
“誰?”“上帝,命運?!薄凹湘i感受到的是一股莫名的能量,所以它才急切地想把你收入囊中。這說明你的能力前所未有的強大?!蔽业难劬Σ挥勺灾鞯乇牬螅澳隳茴A知未來?!?/p>
“是一部分未來。按照嫉妒心強的科幻小說家們所寫,當全部未來在我面前展開時,我絕對會瘋掉??杀氖?,他們是對的?!彼秩ズ染疲白畛?,那些場景只是偶然在我眼前閃回,好像我強烈的譫妄。在意識到它們是來自未來的圖像后,我開始慢慢熟悉,引導能力朝特定的方向走。每次能看到的場景不固定,時間也不固定,到現(xiàn)在我都沒找到竅門。知道如何利用這些畫面嗎?我發(fā)現(xiàn)這些畫面來自這條時間線上的未來,換句話說,是我擁有能力并利用能力的這條。這很難解釋,但我只需要按照畫面上的做就好。就目前來看,我在這個世界上會混得相當不賴?!?/p>
他說得又多又快,我努力理解。“科幻片里常有的場景,主角預知未來后千方百計想阻止它發(fā)生,但他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達成這一結局的必要條件。你反而不是這樣。你完全按照畫面上的做,因為你同時知道了過程和結局?!?/p>
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如果詹姆斯完全控制了這股力量,那就代表這在未來“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而他會循著既定的路向前走,再沒有人或事能阻擋他。
“你怎么知道你最終的結局?如何確定所有結局都是好的?”“我沒有看到,但我就是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會有好結局的。盡管過程會令人痛苦,但結局總是會好的。我不會濫用這能力——確切地說,我沒法濫用它,直到死之前都不行,它比孩子更任性。我只有在關鍵時刻才向它尋求幫助,再說,即使我沒有意識到,畫面也會自動蹦出來,而我注定會注意到并最終意識到它的含義?!?/p>
我想到露莉艾卡,和我輸?shù)舻臒o數(shù)次德州撲克。“要命的命運?!蔽业吐曊f。
“對,要命的東西?!彼e起杯子,我和他碰杯。服務生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端上主菜。詹姆斯好像突然胃口大開,切下一塊牛排,挑著半融化的黃油送進嘴里。
“關于溫蒂……”我說。
“嘿,我還在吃東西呢,老兄(old sport)?!彼舫鲆豢跉?,“你把他們看得太重。別驚訝,這是最簡單的觀察,甚至不需要預測。”
“送葬人是你們的清理部隊。你們把他們破格納入編制,讓他們不帶武器和防護設備在銹河打滾,還讓他們自主尋找傳承。送葬人早就不是正常的組織了。他們扎根在銹河,像大樹一樣吸收黑泥和垃圾,長出黑色的花,結果你們說要和他們撇清關系?!?/p>
“冷靜,老兄,冷靜?!彼驍辔?,“你不懂FAC的手段。別以為上頭對這事一無所知。處理銹河污染是個沒人愿意碰的炸彈,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炸掉雙手。所有人都知道送葬人是個禁忌,但每個人都敢提起,不僅僅是因為送葬人全死光了,還因為上頭永遠會替他們壓住這件事。所以,你現(xiàn)在憑一個活著的送葬人向想壓下這件事的上頭抗議,除非你的副局長如此令人厭惡以至于你想借助死亡來避開她,否則我想不出其他更合適的理由。”
“你應該認識一下溫蒂。真應該認識一下?!蔽艺f,“她是個好女孩。我和她出了兩次任務。她完全服從命令,戰(zhàn)斗賣力,和其他人合作默契,雖然嘴里不干不凈還常常發(fā)瘋。她完全不顧自己是否受傷,總是跑到最前線,不要命地砍。老天爺,這孩子才十六歲!”
“很不幸,我認識她。在FAC發(fā)現(xiàn)銹河有疑似死亡的前送葬人成員后,我就花了一晚上看完了所有關于她的資料,文字和影像,從戰(zhàn)斗到生活。你對她又有多少理解?”
我看著服務生又送上一道菜,盯著他消失在柱子后面。我調整坐姿,拿起刀叉切牛排,切到一半又放下,轉而拿起酒杯,送到嘴邊又不喝。最后我放下杯子。他則專心等待了我?guī)追昼姟!八屛蚁氲讲ǖ氯R爾。”我說。
詹姆斯爆出一陣大笑。那個服務生又從柱子后面露出頭來。“然后呢?我喜歡聽你一本正經(jīng)地扯大道理,說下去,繼續(xù)。”他拍著桌子,好像我們還在佐治亞,喝著咸得要命的罐頭湯。
“真的。在審訊時她沖我大吼大叫,說些什么切割、臟器、死役之類的。她喜歡殺戮死役。這沒問題。在她狂躁的行為中隱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悲傷,甚至伴隨有部分性沖動。所以你知道她的歇斯底里有多嚴重了?!?/p>
“是嗎,悲傷?這的確能引起同感?!?/p>
“要我說,我更希望是她自己情緒失控導致的下半身失控?!?/p>
“要我說,歇斯底里管不著下半身?!薄斑@就是我要告訴你的?!蔽液退麑σ暎l(fā)現(xiàn)我們在想同一件事。
“你查過送葬人的資料?!彼紫日f,用手指蘸著紅酒在桌布上涂抹著。
“對,我早就想質疑了。特威戎,特威戎??!老天爺!你們怎么會任命這么一個人當隊長?”
“送葬人最初的構想就是包含流放性質的。最初的二十九個人里有十二個囚犯,剩下的則是老兵。這些士兵出現(xiàn)了不可控的暴力傾向,以至于大開殺戒,所以順勢被扔進銹河去。特威戎大概是他們中最優(yōu)秀的,不論口才還是領導能力。”他繼續(xù)涂涂抹抹。
“結果這個擁有出色領導能力的隊長就帶著他的隊員搞死役武器生意?!?/p>
“首先,他們犯了罪;其次,我們把他們扔到地獄里去;然后,他們就依靠良知辦事;接著,他們中的一些開始搞死役武器;最后,他們全死了,只剩下一個,眼下在你的管理局里。在這件事上,我們和他們都有各自的目的,而且都稱不上是好目的,誰也別怪誰。”
“那剩下的呢?你們打算拿溫蒂怎么辦?”
“只要你閉上嘴,別總想著拿她扳回一城,就我所知,你并沒有政治上的好勝心。這很好。記住,只要閉上嘴,就沒人找你的麻煩?!?/p>
“但那是特威戎。”我警告他,“你不知道他有多少手段;如果需要對付的目標是個小姑娘,他的手段會多一倍。溫蒂是我的禁閉者,是要在死役手下保住我腦袋的人,不是什么政治斗爭的犧牲品。搞不清特威戎在她身上下了什么猛藥,我就不可能安心帶她上戰(zhàn)場。我還得跟死役死纏爛打,不像你,擺明了沒有殺身之禍。告訴我,詹姆,他到底干了什么、把溫蒂洗腦到何種程度?你能看到,告訴我?!?/p>
他停下了手指?;蛟S是桌布吸水導致它變形,我看不懂那個符號。
“這招對我沒用。我們的審訊技巧都是大老爹教的?!彼f,“放心,這個無足輕重。結局就是:我沒有告訴你關于特威戎手段的事,是你自個兒猜出來的,而且醒悟得很及時。”
“好吧,那他確實死了對嗎?”
“當然,我們找到了他的尸體,被切得四分五裂。”
他舉起杯子,我和他碰杯,隨后沉默。我相信我們又在想同一件事。關于最后的士兵。
我所在的連隊最后被解散,因為整個連只剩下五個人,連長都死在了那場沖突中。那是國家歷史上最嚴重的破壞事件。由于得克薩斯州的毒販已經(jīng)規(guī)模龐大,我們連隊前往清除那伙毒販。戰(zhàn)況很順利,我們穩(wěn)步推進著陣線,決心在三個月內解決問題,把毒販要么趕盡殺絕要么轟出國境線,然后趕在圣誕節(jié)前回去。杜姆上校向我們承諾,每個人都可以回家。這幾乎是一場小規(guī)模的地區(qū)沖突,而將這場沖突推向高潮、使之成為局部戰(zhàn)爭的是敵人最后的反撲。根據(jù)我們收到的信息,敵人沒有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但當我作為偵察兵潛入他們的要塞時,我發(fā)現(xiàn)了運輸機上大塊大塊不穩(wěn)定的異方晶。我想向總部報告,但太遲了,那架飛機載著異方晶飛到我們部隊上空,然后爆炸。我只來得及跳進一個大型洞穴,沖擊就席卷了大地,距原爆點十公里內的幾乎所有生物瞬間化為灰燼;十五公里內的生物受到嚴重影響,三天內死亡;二十公里內的生物全部死役化。剩下的毒販逃到了墨西哥,而我們的連隊只有五個人活著,包括我和詹姆斯。爆炸發(fā)生后的幾個小時,政府宣布212連全部陣亡,同時因為事發(fā)地核輻射過于嚴重,決定放棄搜救。事實上,我們向他們發(fā)了不止一次求救信號,換來的是無線電里的那條決定。根本沒有核武器。核武器已經(jīng)被官方放棄近百年了。我和兩個幸存者結伴,詹姆斯和另一個人結伴,分別穿越了那片土地。沒人知道我們?yōu)槭裁礇]被污染、沒變成死役。在這之前,我們經(jīng)歷過很多次分別和失去,但這一次,在短短兩天內,我們失去了敵人,失去了所有兄弟,失去了為之效忠的國家和心中的信條,甚至失去了“生命”。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活著,或許我沒爬出那個洞穴,或許我還在那里而且永遠會在那里。從那時起,我們就不約而同地認識到:如果我們被埋葬了,那么他們長久以來的計劃就是把我們埋葬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和溫蒂是一類人。我抬頭看詹姆斯。我?guī)缀跬怂男睦韱栴}。與他相比我幸運太多了,完好無損地從戰(zhàn)場回來,還幾乎沒有后遺癥。而他哪一樣都帶了點。
“你的問題該問完了。”他說,聲音遲疑又低迷,“記得我在電話里說的?”
“那個護士,比安卡·阿貝克隆比。資料發(fā)到你手機里了?!陛喌轿覐娜莸爻詵|西了,“局里有個禁閉者,過去是辛迪加的護士,她認識比安卡,信息就是從她那兒找來的。我們計劃聯(lián)系她,先探探她的口風,如果她不愿意見你,我們這邊就沒辦法了。我手下那個禁閉者護士可是局里為數(shù)不多的好人,我不想欠她什么。”
“不想欠什么。我年輕時可沒這么高尚的覺悟,就算看了幾頁理想國,嘴里還滿是泔水味。”他整個身體沉下去。
“三月二十三日?!?/p>
他的風衣上傳來一股油味,是剃須膏和油脂混合的氣味。這件風衣是他從部隊帶回來的日常服裝。他以前用戰(zhàn)術匕首和古龍水味剃須膏刮胡子,再把碎屑抹在衣服上。五年中第二年的三月二十三日后,他像得到了什么神諭似的突然開始刮起胡子來,神經(jīng)質地刮,把顴骨上的皮膚刮下來一塊才停止。詹姆斯從來沒跟其他人說過。
“記得福波斯?”我說,“他快死了,在第二醫(yī)院。去看看他?”
“想喝酒的話,我就奉陪到底,但別讓我再受良心的折磨。再來點?!彼趾纫豢冢医o他倒上,“我想了解一下這座城的其他側面,盡量多了解。自從兩年前來狄斯城,我還沒去過醫(yī)院。我媽是個夜店舞女,我經(jīng)常給她催吐?!?/p>
“去一趟,看看他?!蔽艺f。
他推開酒杯,摸了摸腰間?!皩Γ闳グ才虐?。那邊的家伙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我首先想到應該穩(wěn)住他。雖然他沒有用握戰(zhàn)術匕首的方式握餐刀餐刀,或是對手法笨拙的服務生大動肝火,但他還是需要被嚴密關注。這次會面太倉促。我應該讓夜鶯帶上幾個人盯著。我應該讓安接通我的耳機,隨時監(jiān)控他的言行有什么異常。詹姆斯比任何人都應該警戒,像我過去警戒敵人的狙擊手一樣。
“放松,他找他的麻煩,不關你事?!蔽曳鲋巫訙蕚湔酒饋?。
他還死盯著那邊不放?!八怯悬c——我是說有所打算,對吧?他是個左撇子,絕對是,看他的左手——”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和他的頭一起低下去,松開刀叉,雙手在桌子下面用力地絞著。
“很好,看來我沒救了?!彼f,“我好像從那時起就沒變過。那天晚上,月光像輻射似的刺得我皮膚疼。我不喜歡疼痛,沒人喜歡,但我可以不去管別人。我以為我會一輩子在爛在軍隊里。如果知道自己有天會被踢出來,還不如就和查爾斯死在一起。”
“你殺了太多人?!蔽移鹕頁踝∷囊暰€,“我們都是,所付出的被官僚們收走,十字架倒還在我們背上。被槍子干掉只能自認倒霉,但咱們這票剩下的沉渣更倒霉,沒有價值、永遠起不到作用,還不能痛快地飛進垃圾堆里,還得一直泡在這瓶紅色的東西里??纯催@個,咱們就是這堆東西?!?/p>
我用指甲敲了敲醒酒器,他的脖子別扭地轉過來,眼眶通紅,眼睛里全是疲倦。
“我們真的不該在今天出來,你需要休息。‘人類必須依賴自己才能生存。’老天爺,看看你,如果帶著這副樣子去出任務,大老爹非得——”
一聲清脆的響聲。
后來我想了想,玻璃破碎的聲音特點鮮明,普通人憑感覺就聽得出來,當時卻被我們兩個同時認為是另一種聲音。我也很慶幸我能和他想到一塊去,因為我沒帶后援。任何時候都要帶后援,哪怕多一個人也行,就像必須時常保持干凈,這樣能使我們跑得更遠、戰(zhàn)斗力更強。我真該聽你的話,大老爹,把它們寫下來牢牢記住,時刻拿出來重溫。
詹姆斯站起來,右手握住槍柄,速度之快讓我來不及阻止。我笨拙地揮出手臂。槍響了,子彈射入天花板。我抓住套筒,第二槍射在了柱子上。他還在扣扳機,但第三槍射不出來了。我踢開礙事的椅子,用力控制住他,所幸他還有理智,沒想把我甩開。
“停下,詹姆斯,停下,我們在狄斯城,那邊只是在吵架。聽見了嗎,我們在狄斯城,不是佐治亞,也不是德克薩斯,那邊不是敵人,潛水艇,重復,十二點方向的不是敵人!戰(zhàn)爭結束了,都結束了,你不能再殺人,不能殺普通人,一次也不能!想想查爾斯,想想你兄弟,還有那個護士,你得去找她,你得改變!停下!”
我按著他的眼皮,把他幾乎爆出來的眼球按回去,再扣住他肩膀,強迫他坐下。他咬著牙,兩眼無神,全身的肌肉都緊繃到極限。我沒法奪下槍,只能用力一拉,把套筒拆下來。我發(fā)覺周圍很混亂。餐廳里的人全都四散逃跑了,整個大堂空無一人。
我扶起椅子,無力地倒上去,撿起那個木盒,放在他腿上,拿出煙盒點煙。我的手抖個不停,打火機甚至滑落下去,但我還是點著了。我用力吸一口,把它塞進詹姆斯嘴唇里。他聞到煙味,一下子把它甩開,漸漸回過神來?!拔覀饺肆藛幔俊彼麊?。
“沒有,沒見紅。”我說,看了看手掌,掌側被瞄具劃傷了,“沒見紅。如果你死了,整個212連就真的只剩我一個完全人了?!?/p>
“槍口又沒對準我自己的腦袋。死的會是隨便一個無辜的人。”他哆嗦著嘴唇,臉色潮紅。
“第一個會是那無辜的人,第二個就是你,你的十字架會重到?jīng)]法承受。你會被自己的負罪感殺了的。我才不管那邊的人,要么沒人死,要么你和另外一個人一起死。我滿腦子想的是怎么從命運手上救你,而不是怎么去救那邊的人。”我撿起掉在木盒子上的半截煙,抽了一口?!皠e誤會,你最討厭便宜煙這件事我還記得,所以才帶了雪茄給你。一等一的DTT,附贈銀質雪茄剪和長火柴。就因為這個,我可以說給管理局白干了三個月。死之前給我好好嘗嘗,否則我就跟到地獄去踢你的屁股,聽到了嗎?”
“其實……我已經(jīng)不抽煙了。再也不抽了。你可以把它拿走,退掉,把那些錢用在公益基金上,就是安撫那些受到創(chuàng)傷的人的基金……”
他看向我,肩膀顫抖著。外面?zhèn)鱽砭崖?。我們坐在空蕩蕩的餐廳里,一言不發(fā)。他向我傾身,我也靠近他,然后他抱住了我,開始抽泣。先是小聲的、輕輕的,接著他丟掉了一個男人和老兵的全部尊嚴,對著這個冷冰冰的世界嚎啕大哭起來。
?
“真實的自然知覺經(jīng)驗,正是組織的動力整體,感覺元素的拼合體則是人為的堆砌。因為整體不是部分的簡單總和或相加,整體不是由部分決定的,而整體的各個部分則是由這個整體的內部結構和性質所決定的,所以完形組織法則意味著人們在知覺時總會按照一定的形式把經(jīng)驗材料組織成有意義的整體?!?/p>
“請直白點,我可沒上過大學。”
夜鶯睜大眼睛,十分震驚?!氨?,局長?!彼⒖痰狼浮?/p>
“別嘲笑我,現(xiàn)在的知識是我在退役后一年內學到的,可見我不算蠢得無可救藥?!?/p>
“每個人年輕時都干過荒唐事,他們做出的某些滑稽的決定連同為年輕人其他人都會吃驚?!币国L說,“我想知道,您——的父親對這件事有什么樣的反應?”
“猜一猜。”
“我想他會跟您講道理,長篇大論,而不是發(fā)怒?!?/p>
“看看,他并不是個很難預測的人,不是嗎?”我聳聳肩,“他的觀點被人理解了,他會很高興的?!?/p>
“不過您至少仍然認同他的觀點?!?/p>
“隨著年齡變大經(jīng)歷變多,我不斷增加的就是對那些觀點的認同。我很不愿意承認,但事實上我的內心總和我唱反調。好了,夜鶯,請通俗地解釋一下什么叫格式塔心理學?!?/p>
“確切地說是完形心理,一個格式塔心理學的小小應用。簡單講,你認為這樣的裝扮更適合堇小姐,讓她更充實。”
我回憶她剛剛的樣子,形象確實給人充實的感覺。
“恕我直言,局長,堇小姐跟您走得太近了,您得小心。她畢竟是殺手,上庭的顯赫人物都逃不了。”
“說得對,夜鶯,你我都只是小人物罷了。我想設個冒犯點的比喻,在米諾斯,在大官們看來,我是那個牛頭怪物,你們則僅僅是普通士兵?!?/p>
“沒關系,比喻很合理?!?/p>
沒成功。她沒說多余的話,我聽不出什么?!耙国L,你有PTSD嗎?”
“我沒見過真正的戰(zhàn)場,再加上我只服役兩年,只能說有點軍旅經(jīng)驗罷了?!?/p>
“那依你看,如果一個女性被本應該服務她的軍人強奸了,在幾年后,這個老兵還能獲得原諒嗎?”
我手上的活沒停。“這是個難解的命題。”她等了好一會才說,“即使是過去受到非理性控制而做出的過分的事,也應該由本人為之負責?!?/p>
“你知道你的話里有多濃的官方色彩嗎?雖然客觀,但你得了解具體情況。”
“一周前我去警察局的時候您也是這么說的,別告訴我您沒有從錯誤中學到教訓的能力,局長?!?/p>
“他速度太快,沒傷到人就已經(jīng)足夠顯示我的努力了。”我底氣不足。
“如果不是簡單的身體上的傷害,而是殺人滅口呢?”夜鶯說,“您應該將兩者等同。如果人們想祈求死于自己手下的生命的原諒,其困難程度可想而知。您不能單純的把一個人視作活著的人,這的確是加在她身上的客觀要素,但她內心的想法也必須考慮在內。如果傷害很不幸地深入了心底,那么完全可以忽視‘活著’這一要素,而把這件事真正當成是和亡者打交道了?!?/p>
我的手從鍵盤上移開??諝鈩澾^我的氣管,奇癢難忍。夜鶯就坐在大辦公桌的側面,正面直視我,目光灼灼?!拔抑肋@不是您干的。我甚至覺得,從您開始,我們能嘗試著與FAC和平共處?!彼f,表情認真得讓人發(fā)怵。我摘下眼鏡,雙手捂臉。
“你也可以像剛剛那樣干脆忽視掉什么,把這看成是我干的。反正也沒什么差別。”我咕噥著,“他說得對,我們這幫人就注定是勞碌命。自打進了軍營,每個人的理由不同,但結果都差不多。我們承擔一切,被迫端起最先進的殺人工具殘殺同類,當我們回到家鄉(xiāng)和那些被宣稱是由我們保護過的人身邊時,他們卻不買賬。那些最沒有發(fā)言權的短視又弱小的可憐蟲在某種奇怪畸形的動力驅使下對我們破口大罵,一個多世紀前,他們稱我們?yōu)閶雰簹⑹?,現(xiàn)在他們管我們叫活著的死役。聽聽,活著的死役,就是因為212連,我們連隊。我們在德州干了三個月,死了成打的士兵,換來一個莫名其妙的頭銜。政府的行為是出于完全的理性考量,我們的行為是在保護普通民眾,民眾的行為是出于對自己財產(chǎn)和生命安全的擔憂。所以到底是誰錯了,夜鶯,到底是誰錯了?”
我聽到椅子挪動的聲音,再睜開眼,夜鶯來到我旁邊,把手搭在我肩上。
“在我看來,局長,沒必要分清楚對與錯。所有的行為都是合理的,我們只需要做我們認為對的事情。當我們受道德控制時做出決定,在我們受理性控制時做出行動。占多數(shù)的普通人永遠是短視的,他們不在管理者的位子上,也沒有接受過合格的管理者應當接受的教育,他們的意見應該被納入考慮,但不能全盤接受?!?/p>
我把右手覆在她的手上?!半m然顯得我沒道德,但這套理論我給迪蒙說過。”
“我知道。明白道理,但有時候就是改不過來。這是你的人性運作的標志,慶幸吧,局長,你還有人性?!彼槌鍪?。
“我都快分不清你到底是在闡述事實還是在跟我打趣了?!?/p>
“我是認真的,局長,冷靜點,那種藥可不是普通的阿司匹林。”
“那個……”“我在聽。”
說出來,該死,說出來?!爸x謝你關照我。最近一個月,你都可以當我的保姆了?!?/p>
“是采購辦的……”“我自己也能感受得到。謝謝,諾爾瑪?!?/p>
好一陣聲音?!皼]什么,局長,這是我該做的。我去安排您對新收容的禁閉者S-271,K.K.的審訊事宜?!?/p>
她逃跑似的離開辦公室,卻又被堵了回來。
“局長,我是禁閉者S-086的警衛(wèi),代號S-G-5510。”
我看著這個年輕人,他顯得很緊張?!皼]關系,請進。夜鶯小姐,能請你留一下嗎?”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對于我和夜鶯一前一后的位置很不安?!熬珠L,我預約過時間?!薄笆堑?,你的申請表里寫的是四點整,你很準時。來吧,靠近點,坐下。有什么想說的?”“呃,長官,我想申請休假?!?/p>
我挑了挑眉?!八箍破妗だS爾,對吧,我記得你。我們的記錄表明你已經(jīng)連續(xù)工作——五十三天了?!薄笆堑?,長官?!薄澳銢]有結婚。”“……是的?!薄澳敲锤改改??你的父母,他們不需要你陪伴嗎?”“抱歉,長官,我……我有打算去看看他們的?!薄拔冶仨毜酶嬖V你,拉維爾先生,別讓自己后悔。我知道你總是寄錢給他們,但適時的見面也是不能免除的一部分。與家人之間的關系也是人際交往中的一種。你想維持這層關系,讓它能提供給你持續(xù)的溫暖,那就必須花時間去經(jīng)營。相信我,這對于你們來說是很有必要的?!彼c點頭。
我看著他。他直著腰,視線不敢與我正面接觸,雙手握拳,手指不斷捻著。他的臉色發(fā)白,眼眶卻是紅的,他快崩潰了。我記得他,我看過他的檔案,他自愿連續(xù)加班工作的原因是他的家人,他弟弟要上學,父母全是殘疾。他最近通過特殊渠道(管理局特設的安全通道)給家里寄了一大筆錢,數(shù)目大到足以讓我們懷疑他是不是收了什么黑錢,但事實上他沒有。這筆錢能夠讓他的家人從辛迪加搬走,搬去新城,順便給他弟弟換一所不錯的學校。
“我能問問你的假期要用來做什么嗎?”
他像受了驚般收緊身體?!拔摇乙菹⒁幌?,我連續(xù)工作了太久。我要幫我父母搬家,另外,我認識一個女孩,她現(xiàn)在是老師了……人很好。”
“恭喜。”我說,“你需要多久?”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得到五天時間?!?/p>
“我給你一周,看在你隊長的份上。還有,先別急著道謝,想聊聊嗎?關于任何你想聊的話題?!?/p>
他臉上因亢奮泛起的不正常潮紅還沒完全消退?!伴L官,我想知道新城那座奔馳塔,它真的像宣傳的那樣嗎?”
“是的,它很高,至少在高度這件事上他們沒有說謊。另外,新城來了位新區(qū)長,他承諾過要推行更加便捷和普惠的教育?!?/p>
“他照做了嗎?”他急切地問。
“目前來看是的,媒體的反響中規(guī)中矩。”
他似乎在盤算著什么?!跋衲氵@種男人一定會按預期設置很多備案來確保有備無患。想必你一定能在五天之內完成計劃,那么,你打算用這多出來的兩天做什么?”
他愣了一下,短時間內眨了好幾下眼。“長官,我想……我要花時間去看看狄斯城發(fā)生了哪些變化。我可能得花上一整晚在新聞網(wǎng)頁上,把兩個月以來的所有新聞看個遍。至于手機……自從我來MBCC工作后,我都想不出還有幾個老朋友愿意聯(lián)系我。不過至少我弟弟支持我。他說我的工作很酷,盡管我費盡心思想讓他認識到這其實并沒有那么酷。”說到這兒,他苦笑著搖頭。我和夜鶯交換一下眼神。她還是老樣子,冷靜中有一絲憐憫。
“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我很抱歉,長官,我沒那么偉大的志向,甚至不喜歡禁閉者。接受訓練、來這里上班、自愿進入高級別禁閉者監(jiān)區(qū),我只是想掙更多的錢。不過我發(fā)現(xiàn)最近半年,我開始扛不住了,我、我每次離開這里時,看一看消息和新聞的欲望越來越弱,同時我的脾氣也更差,經(jīng)常希望他們來挑釁我,這樣我就能拼命地揍他們。我的朋友很少,他們的婚禮和各種派對我也去不成,我覺得我的人性在慢慢減弱,我對這個世界逐漸麻木起來。有時候我會在晚上驚醒,從回憶過去的夢里驚醒,接著就想起這變化。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在哪天變成一個永遠無法融入社會的局外人,就像那些囚犯一樣。有一次我一連干了半個月,出來后感覺到危險和未知,好像這個城市趁我不注意偷偷改頭換面。那天我沒開車,坐了兩個小時大巴到城里。下車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路口,周圍的人都很匆忙,不管高興或不高興,他們總是有方向。當時我看著夕陽……我,我看著夕陽,只有它一點沒變。我就蹲在陽光底下……然后哭了,我忍不住,真的忍不住。我不知道該去哪,也不知道該聯(lián)系誰……直到我的手機響了。謝謝您,長官,如果不是您要求我們給手機充好電再離開,我想我會蹲在那里一整天。是我的高中同學。她從我爸媽那里打聽到我今天休息,問我有沒有時間出來約會。您能明白嗎,是她讓我知道我還有價值,所以我……抱歉,長官,再次抱歉,我今天還有一個請求?!?/p>
“你想辭職,對吧。”我打斷他。他點頭,十分堅定。
“這會很可惜,因為以我作為一個管理者的角度,你很認真,工作勤奮,是個難得的好公務員。不過我知道這種感覺有多難受。當年我沒有時間去考慮,導致現(xiàn)在半夜做噩夢。你能意識到并且想要去改變,這絕對是一件好事。另外,一個男人在正常退休前如果不能當著所有人的面大聲宣布‘對不起,我不干了,先生們’,那么這一定是一個不知獨立和自由為何物的人?!?/p>
“謝謝您,長官!”
我擺手讓他離開。“給我們半個月時間協(xié)調排班,在那之后,我一定要在這里看到你的辭呈,不然我就開除你,讓你失去一次當男人的機會?,F(xiàn)在去繼續(xù)工作,和你的隊長協(xié)調好,明天你就可以去忙你真正該忙的事了?!?/p>
他好像瞬間年輕了五歲,站起來向我和夜鶯致敬,隨后大步走出了辦公室。夜鶯看我,眼神和剛才相比柔軟了不少。
“抱歉,我對您還是不夠了解。”她道歉,“您為下屬考慮得很周全,而且,我以為您不會做這種決定?!?/p>
“我沒理由不做人性化的決定,夜鶯。況且每天都有人想擠進這里混那筆不菲的工資。就讓這些可憐人遂了心愿吧,留下錢給真正不怕死的人來掙?!?/p>
“如果——我有一天,向您提交辭呈,您會接受嗎?”
我下意識屏住了呼吸?!拔蚁氩粫?。我會試著解決你的問題。你對于我們的價值遠比一個警衛(wèi)要高太多了。”
她看起來對我的回答心有戚戚,難以釋懷。
門打開又關上,又只有我一個人了。夜鶯很謹慎,我設的套她一個也沒鉆。不過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我自認為要更高明。
“你好,沙赫先生,我手頭的事完了。你要跟我說什么?”
“我全都聽到了。夜鶯小姐對她的名字很敏感。”
“她向我問起過你。我說你是我在第九機關的新朋友,我常常有求于你?!?/p>
“這樣就好,其他的請您保密?!?/p>
“當然。”
“關于您的要求,我只能說,這次談話中涉及到了一些高級秘密。我沒法以任何方式告訴您?!?/p>
“沒關系,只要知道有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來?!?/p>
“還有,您用枷鎖試探了嗎?”“沒有?,F(xiàn)在不是時候,沒有別的東西分散她的注意,我不敢隨便用枷鎖。”“嗯,很謹慎,這樣很好,但我需要提醒您,您不能故意忽視這種可能性?!薄爱斎唬也粫鲆暤?。謝謝?!?/p>
“還有一點。這是您自己的結論,所以很可能使您在送葬人的事情上誤判?!弊詈笏f,“關于參軍,您的思維有其局限性。對于那位拉維爾先生,他把自己限制在這么一個對健康有害的環(huán)境中,完全是為了利益:您參軍的最初目的僅僅是為了追逐安德森將軍,并不是單純地想往上爬;而有些人,縱觀他們的一生,同時也是將全部時光傾注在部隊里的一生,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們沒有私心,也從來沒有過往上爬的想法。這三類人能概括可能罹患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人群的所有種類?!?/p>
掛斷這通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我從抽屜里拿出一罐黑咖啡,邊喝邊思考這次談話的意義。我提前告訴帽子先生,要試著套套夜鶯的話,請他旁聽,幫我分析。拉維爾的出現(xiàn)是個意外(他確實預約過,但被我給忘了),所以我們自動略過他。
我能看到的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夜鶯的眼神,在拉維爾離開后露出的眼神。我偽裝得很好,連她在我辦公室里放竊聽器的可能都考慮在內,她大概不知道我在試探她,所以那個眼神是在完全不設防的情況下顯示出來的。
那眼神很怪。與警衛(wèi)來之前的那種嚴肅認真相比,多了溫柔和柔軟?!拔乙詾槟粫鲞@種決定。”那就是有人會做,而且是她認為這個人會做。
我可沒懷疑那個女人,完全沒有。我這么自嘲。眼神的問題解決,還有她最后那個古怪的問題。她在問問題時停頓了,說明她很重視這個問題,更重視我的回答。
她可能辭職。
終端響了。工作時間到。我灌了一大口咖啡,把正在考慮的事拋諸腦后,開始查看K.K.和白記實業(yè)的關系,同時計劃著稍后聯(lián)系“潛水艇”詹姆斯·帕廷頓,告訴他會面的時間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