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漁把洗好的米交給爹爹，眼神不住地往屋里床上瞟，那人已經(jīng)背對著他們，摟著孩子睡著了。

起初太慌亂，后來李家嬸嬸和爹爹說話時，他才看清了對方的臉。這常樂村十幾戶人家他都熟，隔壁的永安鎮(zhèn)爹爹也偶爾帶自己去趕集，可他見了那么多姐姐阿姨和嬸嬸，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

就連嘴角的痣都好看。

爹爹的表妹？他怎么不知道爹爹有這么好看的表妹呢。不過既然家里來客人，是不是意味著最近伙食會改善許多？以往爹爹的師兄弟或者師父來做客時，家里就會有很多好吃的，燒雞烤鵝，冰糖湘蓮，還有洞庭魚膾……

郭旺田還不知小兒子的腦袋里已經(jīng)裝滿了各種美食。他揉了揉孩子的腦袋，面色有些嚴肅地說道：“等下吃了晚飯，我送你去李家嬸嬸那住兩天好不好？”

“為啥呀？我可以和你睡一張床，我不怕擠?！惫O眨巴眨巴眼睛，撇著嘴。

不是擠不擠的問題，是郭旺田實在是對家里這個一見面就掏刀的陌生人放心不下。可眼下請神容易送神難，在確定對方?jīng)]有危險之前，他不想讓郭小漁因為自己的一時心軟而一同承擔(dān)風(fēng)險。

似乎看出爹爹心中的掙扎，郭小漁抿了抿嘴，主動說道：“那我就去住兩天，正好今天和李興庭下五子棋還沒分出勝負呢，不過你到時候一定要記得好好謝謝李嬸哦，給她添麻煩啦。”

郭旺田笑著輕輕掐了一把兒子的臉。明明是個孩子，卻時時刻刻想的比大人還周到，讓人忍不住心疼。

達成共識的父子倆開始有條不紊地各忙各的。

常樂村的住戶住得散，家家戶戶都有不小的院子，用來養(yǎng)些雞鴨豬羊，或年底賣個好價錢，或給自家人開葷。郭旺田年輕又勤奮，精力總也用不完，在院里養(yǎng)十來只雞鴨，兩頭豬，兩只羊，甚至還有一頭用來耕地的黃牛和一條看家的黃狗。

其中有一只羊半月前剛生了小羊崽，奶水尚存，他隔三差五擠一些給自家和李家的小孩子當(dāng)加餐。如若不然，他這時真不知道該去哪求些羊奶來。

郭旺田起灶生火開始熬粥，煮著粥的同時又拎著小木桶去院子里擠羊奶。郭小漁則自告奮勇地跑去給雞鴨喂食，他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做了，流程十分熟練，先是用掃帚將地上的雞鴨排泄物掃到一堆，然后用木瓢將爹爹早就和好的飼料按量舀出來，倒進圍欄中的食槽里。

郭旺田一邊擠奶一邊看著郭小漁小小的身影忙來忙去，想起今日田里李家大哥說的那件事來。他不是沒考慮過再娶一個，不是為了多生兒育女，而是為了小漁。他一個新手爹爹，早期沒少讓小漁吃苦，雖然后來孩子稍微大些懂事了，可眼下看著有些過于早熟，哪有小孩的樣子。如果有個母親照顧他，小漁的童年是不是就不需要這么辛苦，能過得更快樂些。

可說到底，問題還是在自己身上。誰家也不愿意送姑娘來養(yǎng)別人的兒子，更何況自己還是個八字硬的。

郭旺田晃了晃頭，把亂糟糟的思緒從腦子里面甩出去。娶媳婦又不是買白菜，哪有這么容易的事呢。

擠了奶后又喂了羊和豬，郭旺田返回廚房支了個小泥爐，掏了灶臺里現(xiàn)成的碳火來煮羊奶。熬粥的鍋里已經(jīng)咕嘟咕嘟冒起泡，通透順滑的米湯在鍋內(nèi)翻滾，飄出一陣陣香氣。他用木瓢舀了兩碗米湯起來，又把剩下的粥煮到黏稠，盛了一碗給郭小漁，招呼他洗手吃飯。

郭小漁看了看碗里粒粒散開的香甜大米，又看了看鍋里剩下的量，除了米湯，這粥頂多能分出來兩碗，可床上還躺著客人呢，爹爹總不是只叫客人喝米湯吧？

“爹，你不吃嗎？”

郭旺田正在給郭小漁剝雞蛋，笑著回道：“我還不餓，你快吃，吃完了我送你過去?！?/p>

小朋友沒說話，埋著頭呼嚕呼嚕地喝粥，又吃了一個雞蛋一個包子，到最后，碗里的粥還剩了一大半，郭小漁捧著肚子說吃不下了。

“晚上餓了可沒吃的，你好意思讓李興庭去廚房給你偷吃的么。”郭旺田板著臉。

“真的吃不下了……剛剛在田里還吃了一個包子呢?！惫O皺著眉，一臉難受?！昂妹洶　?/p>

郭旺田伸手摸了摸郭小漁圓滾滾的肚子，確實吃了不少，怕不是下午和李興庭在家又吃零嘴了。

“那就算了，放著吧，溜達溜達就不脹了?！惫锇阎蠛玫难蚰虖臓t子上拎下來，倒了一些在瓦罐里，捧著瓦罐牽著郭小漁的手把人送去了李家。

李興庭看見發(fā)小來了倒是挺高興，拉著人進屋玩去了。郭旺田把羊奶遞給兩口子，只說家里來了人住不下，不太方便，讓小漁在這兒住兩天。

李家夫婦爽快地答應(yīng)了，嫂子甚至還回屋找了一套舊衣服給郭旺田。

“我瞅著你表妹那身衣服臟了也破了，總得有換的吧。這套我如今穿不下留著也是浪費，你拿回去用，不能用也無所謂?！?/p>

郭旺田推脫了一陣，實在拗不過，再三謝過后揚聲叮囑郭小漁在李家不能淘氣，便踩著月色回家了。

他走時沒點燈，大門緊緊關(guān)著，院子里也安安靜靜，如果家畜時不時的哼叫不算的話。

郭旺田輕輕推開房門，那穿著婦人衣裳的陌生男子還在側(cè)躺睡著，睡著了也不忘把孩子緊緊護在懷里。

似乎是吱呀的推門聲吵醒了孩子，嬰兒哼哼唧唧醒來發(fā)出弱弱的哭泣聲，想來是餓了。郭旺田趕緊轉(zhuǎn)頭去尋羊奶，打算先給孩子少喂些。羊奶和米粥都在留有余燼的爐子上溫著，沒涼，他將盛著羊奶的陶碗和裝著粥的小陶盆一起端進來放在桌子，準備伸手去抱睡在里側(cè)的孩子。

手指剛剛觸及襁褓，郭旺田被猛地攥住了手腕。他一偏頭，對上了一雙驚恐又警惕的眼睛。

“我只是想給他喂些吃的?！惫镎f道。

對方的睫毛微微輕顫，緩緩松了手，重新開始大口呼吸，就像是溺水后被救上岸的人。

“抱歉，我還以為……”他慢慢撐起身子，盤腿坐在床上，把孩子抱在懷里。

郭旺田轉(zhuǎn)身去桌邊端起那碗羊奶，順手拿了塊干凈的布巾，一起遞給那人，臉上帶著揶揄的淺笑：“拿刀逼著我的人，如今又是對我說謝謝，又是對我說抱歉，挺有意思的?！?/p>

對方聽出郭旺田話語里的調(diào)侃和諷刺，神色有些尷尬，但什么都沒說，只是接過對方手中的碗放在床邊，不太熟練地擺弄那塊布巾。

郭旺田坐在床邊，看著那人笨拙地弄了半天也沒把口水巾弄平整，嘆著氣伸出手。

“還是我來吧，等你弄好羊奶都涼透了。你先吃飯?！?/p>

對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不用，奈何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郭旺田輕輕笑了笑，動作熟稔地從對方手里抱過孩子，單手將口水巾塞好，用小木勺喂起羊奶來。

屋內(nèi)安靜了片刻，床上盤腿坐著的人一動沒動，只是靜靜地看著郭旺田一勺一勺哄著孩子喝下那些溫?zé)岬难蚰獭?/p>

“你很熟練?！蹦侨送蝗婚_口，語氣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夸贊與羨慕。

“做多了都會變熟練的?！惫锍读顺蹲旖牵行└袊@地說道，“我媳婦因為難產(chǎn)，死了，留下個剛出生的兒子給我。我那會兒也是個愣頭青，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會，手忙腳亂，害得孩子生了好幾次病，后面也是一點點學(xué)起來。對了，還沒問你怎么稱呼？我姓郭，郭旺田?！?/p>

對方猶豫了下，緩緩?fù)鲁鲆粋€字。

“陸?！?/p>

“陸？耳刀陸？”

對方點了點頭。

陸只是個姓，對方明顯是不肯說，明明隨便胡謅個名字不就好？

“那，那我喊你小陸吧？你看著年紀比我小些?；蛘?，你還是希望我喊你表妹？”

小陸垂著頭，沉聲道：“我不想給你們?nèi)锹闊膊幌雮θ魏稳?。婦人裝扮和身份更不容易起疑，畢竟外面如今戰(zhàn)亂四起，逃亡的老弱婦孺到處都是，就算有人盯上，也不過是些仗勢欺人、有勇無謀的莽夫，好解決?！?/p>

郭旺田點了點頭，這倒說的沒錯。比如他自己不就被這“婦人”騙到了么，本以為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嫂嫂，自己也有點三腳貓功夫在身上，根本沒在怕。

結(jié)果是個身手敏捷的江湖中人。

兩人又沒話說了，互相沒有信任感的兩個人，話題確實很難續(xù)上，一個不愿說，一個不愿問，都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那孩子有名字嗎？”郭旺田隔了半晌突然想到，“哦，我沒別的意思，鄉(xiāng)下這種地方，鄰里鄉(xiāng)親都熱情，難免打探，你想安心躲在這養(yǎng)病，口供總得對好吧?！?/p>

小陸神色有些黯然，艱難開口：“還沒來得及給他起名字，他爹娘就……”

“這不是你的孩子？”郭旺田有些驚訝。既然不是自己的孩子，可對方如此緊張，小心看護，加上這孩子的眉眼與小陸確實有幾分相像，郭旺田以為對方也是個新手爹爹呢。

小陸又不愿說話了。

郭旺田無奈道：“總不能我隨便給起個吧……我只能起點小麥小田這種賤名——”

“啊！小麥……”

“啊？”

“陸小麥……”小陸突然笑了笑，目光溫柔，伸手擦掉孩子嘴角的奶漬，“他娘曾經(jīng)說過，很喜歡中原豐收時金燦燦的麥田……那顏色總讓人想起故鄉(xiāng)的沙丘……”

對方明明是笑著在說話，可在郭旺田看來，這笑更像是在哭。

他有一個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嗎？曾經(jīng)說過那句話的人是已經(jīng)不在了嗎？郭旺田看著小陸的臉有些發(fā)愣，半晌才回過神，收回目光，輕輕逗了逗孩子。

“陸小麥，是個會帶來豐收的好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