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說
卞莊北門外，是一片大菜地。大菜地西邊，是一座破破爛爛的塔，名曰“老鳩塔”，相傳是唐朝建的，很有個千百年的歷史了。只不過年久失修，門臉兒都少了半邊，明晃晃里面都是些神神鬼鬼的像，夜里有那么些猙獰，仿佛是缺了供著的香火，這神神鬼鬼有那么些許不樂意。卞莊的勞動人民，卻也沒慣著，為了養(yǎng)好這菜田，圖一方便，塔旁邊給挖了個小坑，平時也就堆點農(nóng)家肥。大菜地的東邊，是個道觀，名曰“陽彌觀”，道家講，如若天下太平，則“出世”，如若眾生水火，則“入世”。因而前幾十年戰(zhàn)亂的時候，“陽彌觀”的道士們?yōu)楸Ｗo卞莊的村民，可出了不少力氣，卞莊人民感激，所以給道觀鋪了青石板大路，建筑呢，也給好生修繕了一遍，與東邊那“老鳩塔”一比呢，就更顯得這塔蕭瑟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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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菜地平日里就種著點瓜果，所以這田里少不了棲息著各種昆蟲，尤其是地底，生活著一群蚯蚓。其中有只有些特別，名曰“鐵頭”，大概就是頭比一般的蚯蚓要硬一些?！拌F頭”呢，平日里生活在一片“春種秋收”的葵花田下，自幼獨來獨往，不太跟其他蚯蚓一起行動。您可能不了解，這蚯蚓呢，也是有自己的窩的，多半在泥土深處，橫向的，四通八達，平日里外面風吹日頭曬，大多數(shù)蚯蚓就躲在這泥土深處的窩里，窩越是大，蚯蚓越是自在得很，等到晚上夜深人靜，再出來活動。但“鐵頭”卻沒有自己的窩，這事兒是為什么呢？這還要從大菜地的蚯蚓中流傳的一個傳說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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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東邊“陽彌觀”啊，住著一位大德高士，蚯蚓若是到道觀下方的地底，縱向想上鉆，日復一日，水滴石穿，鉆透這青石板，高士就能認可它的決心，把它變?yōu)椤叭恕?。不過這么多年來啊，也沒哪條蚯蚓真把這傳說當回事兒，畢竟，一方面這事兒也是玄乎，另一方面，哪有蚯蚓傻到用血肉之軀鉆青石板的?？蛇@自幼獨來獨往，無依無靠的“鐵頭”就不信邪，從這葵花田下，打了一條長長的通道到道觀的下方，沒日沒夜用那鐵頭是“咣咣咣——”鉆青石板?！拌F頭”雖然獨來獨往，但性格是比較忠厚老實的，身邊還是有幾“條”朋友，紛紛勸它說：
“兄弟，咱們這輩子，就是一蚯蚓，每天給這菜地松松土，也算積累功德。自己這輩子給自己在地底鉆出一個大house，然后晝伏夜出過個逍遙自在，也就得了。你還真想把自己變成人吶？”
“鐵頭”頭也不回，回復道：“來世上一遭不容易，雖然是蚯蚓，但也不想就這么睡在泥土之下。”
“你有這勁頭先把自己的窩給鉆好啊，你看其他的蚯蚓，有的從爹媽手里要來的窩，呃，雖然咱蚯蚓好像也不分雌雄；有的從配偶手里分來的窩；有的自己先鉆一個小窩；嘿，總之得有個窩對不對，兄弟你這天天風餐露宿的，年邁了可咋辦？”
“怕是等年邁就更鉆不透這青石板了?！?/p>
“那如果傳說是假的呢？”
“命若真是如此，也算是我努力了，這輩子也不虧?！?/p>
“哎——”，朋友嘆一口氣，只知道反正也是勸不住，這都勸了七八十回了，最后也只得丟下“有困難吱一聲”，便鉆回自己那未完工的大hous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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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鐵頭”正用那傷痕累累的腦袋鉆著青石板，突然背后一輕細的聲音緩緩問道：“前面的大哥，能幫我個忙嗎？”，“鐵頭”一回頭，另一只通體偏白的蚯蚓正呆呆地在其身后。
“怎么的？”見白蚯蚓像是比自己年輕一些，“鐵頭”好奇地問。
“是這樣的，我在挖自己的窩，以前我的老師幫我一起挖來著，可是它生病去世了。”白蚯蚓一字一頓，顯然是相當悲傷，“我以前不聽它的話，現(xiàn)在唯一一個關心我的就這么走了，我很悲傷。我都有玉玉癥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腦袋也經(jīng)常痛，身體也不舒服。我看你挖青石板好厲害，想必是個相當有‘功德’的蚯蚓，能不能幫幫我？”
“鐵頭”一想，這孩子尚且年輕，雖然也不知道這“玉玉癥”是個什么東西，但是也蠻可憐的，便回答道：“也罷，若是真的悲傷過度傷了身體，也確實沒能力給自己挖個窩，我就來幫幫你吧?！?/p>
“你別擔心，我很勤奮的，我想你挖洞技術一定很好，才敢去鉆著青石板，我會跟你好好學的?！卑昨球镜挂彩且桓敝獣_理的乖學生模樣。
“鐵頭”一想，算了，誰家孩子還不是孩子了，雖不知這孩子父母是誰，但看它這個勁頭，想必也確實是臨時有困難，好好幫助它自立也不是一件壞事。說罷，便跟白蚯蚓一起去挖它的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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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這里需要一個囤食物的地方?！?/p>
“那里，那里需要我睡覺的地方?！?/p>
白蚯蚓不斷提著要求，“鐵頭”也都欣然應允，還叮囑道：“你可要看著，這窩是這么這么挖的，將來你總有一天要自立，得學會這些?！?/p>
白蚯蚓乖戾的點點頭：“那必須，我已經(jīng)失去了一位老師，還有人愿意這么教我，我肯定好好學，只不過，我今天頭上有點犯腳氣，實在是難受的厲害，不然我就跟你一起挖了?！?/p>
“鐵頭”想想，回了一句：“哎也無妨，誰身體沒有點不舒服的時候？我看你一定是以前跟著家里嬌生慣養(yǎng)習慣了，吃不得苦，也沒事，你就看著學就好了。”白蚯蚓開心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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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晃，“鐵頭”幫白蚯蚓就挖了三五個月，白蚯蚓是一點都沒上過手?！拌F頭”暗自道，看來這“玉玉癥”是挺影響生活的啊，三天兩頭的，白蚯蚓不是這出問題就是那出問題，還真是有點嚴重啊，那吃穿住用，便也緊著白蚯蚓的需求得了。好了，現(xiàn)在這臥室也挖好了，囤糧的倉庫也搞妥當了，順帶，還把白蚯蚓的窩搞的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白蚯蚓可比同齡的蚯蚓體面多了，出門這頭都不往地上看了。雖然期間，不知怎的，白蚯蚓還把挖好的糧倉搞塌了兩回，但是嘛，這一定是“玉玉癥”造成的原因，人孩子多可憐啊，身體這么弱，還沒了老師，幫幫也就幫幫吧，管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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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鐵頭”又轉(zhuǎn)頭一想，不對啊，這平時也不見白蚯蚓出去覓食，卻能衣食無憂的，臉上涂點泥都能比別人白個兩圈三圈的，它應該也是出身大戶人家，那便問問吧。
于是某天“鐵頭”就問：“我說，也不見你出去覓食或者去大菜地松土積累‘功德’，怕是應該出身大戶人家吧？”
白蚯蚓吃著“鐵頭”帶回來的食物說：“哎，什么大戶人家，也只是個會給我送夠吃的，但是什么都想管著我的老媽罷了?！?/p>
“哦？那不如你跟我一起去鉆青石板，咱們一起變成人好了，這蚯蚓的日子也沒什么可留戀的嘛?！?/p>
“我我我，我哪有你這么硬的頭？”白蚯蚓嚇得食物都丟掉了，“這玩意兒不好吃，下次你能給我?guī)c別的嗎？我吃這個會偏頭痛引發(fā)腸胃炎?！?/p>
“哦?！庇谑腔卮鹆艘宦?，“鐵頭”就把丟掉的食物撿起來吃了起來，“都是辛苦尋來的，也別浪費了它，那我把青石板鉆通了，你跟著我爬上來，不也一起變成人了嗎？”
“這樣好，這樣好！”白蚯蚓開心了起來。
“但是呢，你說你有個媽，雖然你不太喜歡它，但是它也養(yǎng)育了你那么多年，再不濟也給了你吃的，你看我獨來獨往，什么不得靠自己，你這就不錯了，所以變?nèi)诉@事兒，還是要跟老媽講清楚才行?！薄拌F頭”說道：“再說了，鉆通這青石板還要一點時間，也得讓它理解理解，等等。反正我給你挖這窩，這吃穿住用，也不虧待你?！?/p>
“行！”白蚯蚓爽快地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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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鐵頭”更加努力地早出晚歸，畢竟，白蚯蚓的衣食住行，它還是要照顧，不然這“玉玉癥”怎么得了？而這挖青石板的進度，也不能停，畢竟，早日挖通帶著白蚯蚓變了人，也省的它再受做一條蚯蚓的苦。做人多么的自由啊，“鐵頭”甚至在暢想成為卞莊的居民的那一刻，它要去憐娘家買碗粥買個燒餅吃個痛快，要去呂玉州家摸摸可愛的小兔子，當然，也在想這白蚯蚓變成了人會是個什么樣，但不管是什么樣，生活一旦體面了，“玉玉癥”什么的肯定就不存在了吧。“鐵頭”正幻想著呢，突然被朋友的聲音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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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了壞了！兄弟??！別挖了?。?！”
“怎么的了？我這再挖幾天青石板就通了，啥事兒??？”“鐵頭”不解地看著跑過來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朋友。
“你是不是幫那白蚯蚓挖了個窩??？人家娘來啦！在那窩里撒潑，一口一個丟人在那里罵哩?！?/p>
“??？”這一句話給“鐵頭”的大腦都給干懵了，它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為別人做件好事，怎么就成了個錯。
“兄弟，你有所不知，這白蚯蚓它娘，叫‘黑麻子’，可是‘老鳩塔’下面的蚯蚓哩，它今天一來，張口便罵，你看看你們這個大菜地啊，這么破，惡心死了，怎么能讓我家孩子在這里?。俊?/p>
“它不是早就知道它家孩子在咱們這大菜地住么？”“鐵頭”不解，“這事兒怎么說有年把了?。吭趺船F(xiàn)在發(fā)了瘋？”
“那我不知道，‘黑麻子’帶了個朋友來，一邊是，在咱們大菜地游覽觀光，吃了咱不少果子蔬菜，一邊又在罵咱大菜地破。我們幾個都憤憤不平哩，沒上去揍它這又當又立的就算不錯了，咱畢竟想著有你在，怕你將來不好做。”朋友邊說氣的邊咬牙，“它還對白蚯蚓說，要是知道你這窩都是別人給你挖好的，我就不該讓你來這大菜地，我就沒你這個孩子哩。”
“它不是早就知道它家孩子的窩是別人給挖的嗎？”“鐵頭”更疑惑了，“這事兒怎么說也有年把了??？怎么也才現(xiàn)在發(fā)了瘋？”
“那我不知道，反正現(xiàn)在，‘黑麻子’要把白蚯蚓帶走，你要不要去見它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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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頭”看了看還有最后幾天就能挖通的青石板，暫且用泥土架住了通路，跟著朋友回了大菜地白蚯蚓的窩。一到窩里，就見白蚯蚓哭的嗷嗷的，原以為，白蚯蚓會感念自己的辛苦，卻不想白蚯蚓張口便是。
“為什么這么不公平，我究竟做錯了什么事，會造成你跟我娘的矛盾？”
“你還有臉問，你娘上來就這個樣子我兄弟一天對你勤勤懇懇它惹你什么了？”不等“鐵頭”開口，朋友先憋不住了。
“算了，那白蚯蚓，你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是什么？”“鐵頭”很平淡地說。
“我跟我老媽溝通過了?。∥乙沧龀雠α税?！所以你得繼續(xù)帶我走，去變?nèi)?！”白蚯蚓似乎有些歇斯底里，接著又開始喃喃地說：“我有玉玉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腦袋也經(jīng)常痛，身體也不舒服。你不在這里我該怎么辦？”
“鐵頭”聽后，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愣了半晌，轉(zhuǎn)身慢慢離去了。
“哎！兄弟你去哪兒！”朋友急忙追了上去，然后回頭瞪了白蚯蚓一眼：“你這個！嘖！”
白蚯蚓只是在修好的窩里耷拉著腦袋，繼續(xù)怨天尤人，也不知是哭聲還是抱怨聲，在大菜地的地底久久回蕩，看這抱怨的響動之大，想必“玉玉癥”應該是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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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頭”頭也不回地又回到了“陽彌觀”的地下，許是心累了，竟發(fā)起燒來，身體憋得通紅，卻仍然在鉆那青石板，朋友從身后追來，怎么呼喚，“鐵頭”卻也不應，只是自顧自地繼續(xù)鉆著。朋友也沒轍，留下一些食物和水，便遠遠守在旁邊。之后每日，朋友都會跑來這“陽彌觀”下的青石板旁，一邊把事情的后續(xù)講給“鐵頭”聽，一邊就在旁邊靜靜等待。
“‘黑麻子’帶著白蚯蚓回‘老鳩塔’了，說是找了幾個‘老鳩塔’本地的蚯蚓來給白蚯蚓作伴，都是有父母留的大house的蚯蚓吶?！迸笥颜f。
“哦，知道了，它再不來禍害咱們的大菜地就行了?！?/p>
“它還在那里炫耀哩，說我們家孩子在大菜地有個漂亮的窩，人人都敬重著我們家孩子的勤快哩，可絲毫沒提這東西全是你做的。”
“哦，知道了，也沒所謂，不是自己的，早晚都會被戳破的?！?/p>
“你還真是不會生氣啊，兄弟。我要是你我變了人，我去把那‘老鳩塔’給它燒了，挖地三尺給它們?nèi)珦P了，一腳一腳給它們都踩碎，再抱幾只雞過來，送它們早登極樂?！?/p>
“也沒那個必要，它們有它們的活法，‘老鳩塔’的農(nóng)家肥松軟，適合它們慢慢在里面造窩的。讓它們享福吧，它們是有福的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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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幾日，洞是鉆通了，“鐵頭”用最后的力氣爬了上去，回頭問朋友。
“兄弟，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要不你跟我一起上來變成人吧?！?/p>
“嘿嘿嘿?！迸笥言谙旅嫘α藥茁?，“這還是你第一次叫我兄弟哩，我就不上去了，這洞不是我鉆的，我也沒努力過，我也沒你那么頭鐵，也沒你那么堅持，我是不配變成人的蚯蚓吶。咱們大菜地的蚯蚓雖然跟它‘老鳩塔’比沒什么知識文化，但是知道不屬于自己的，絕不沾一絲一毫，若是靠兄弟你挖的通道變了人，怕是會一輩子活在羞愧中哩。咱啊，還是做個蚯蚓，自在哩。向前走，兄弟，它們只是生在‘老鳩塔’，你是靠自己爬到了‘陽彌觀’吶?！?/p>
洞口的光線如此耀眼，回望，朋友的身影卻漸漸遠去，“鐵頭”轉(zhuǎn)過頭去，堅定了步伐，鉆了出去。果如傳說一般，這青石板之上，“陽彌觀”的中堂，正坐著一位手拿拂塵的大德高士，高士見“鐵頭”這一只蚯蚓從青石板中間鉆洞而出，拂塵一揮，便將“鐵頭”變作一位跪拜于堂下的男子。
“合抱之木，九層之臺，慎終如始，則無敗事?！备呤坑闷胶偷恼Z氣說到：“你起來吧，今后你便成人了。”
“鐵頭”起身答謝，接著，他第一次用人的雙腳踏出步伐，他走出了“陽彌觀”，他望向大菜地和“老鳩塔”，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喜鵲朝自己飛了過來，停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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