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月升，云雨暫歇。

屋內一根蠟燭都沒點，他們面對面相擁躺在床上，躺在月光里，緊緊地盯著對方的臉，一刻都不想錯開目光。

小陸一直用手指輕輕摩挲對方臉上的刀傷，旺田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唇邊。

“早就不疼了。”旺田張開嘴，將小陸的指尖放在牙齒中間慢慢磨咬，像是想把他吞下去一般。“比起這里，我的心更疼，每一天，每一天……醒著的時候，睡著的時候……你呢，你疼不疼？”

旺田剛說完，卻自嘲地笑了起來：“我在說什么傻話……裴大夫曾說過，那種治療，就像是把你敲碎了 再拼起來，怎么會不疼?！?/p>

坦誠相待時，男人粗糙的手早已撫過小陸身上每一處傷疤，可再次碰觸卻依然令他忍不住顫抖。小陸不忍，將旺田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按住那枚紅線穿著的銅板。

“想著你，就不那么痛了。”旺田的掌心炙熱，燙得小陸胸口脹痛?！笆悄闩阄野具^來的。”

“可是我不在那里。”旺田輕聲說道，“我應該陪著你的，你怕藥苦，還怕痛，冬天怕冷，夏天怕熱，我應該在那里照顧你?！?/p>

小陸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笑容里卻帶了一絲酸楚與愧疚：“也只有在你眼里，我才這么嬌氣，什么都怕。旺田哥，你有孩子，有家，有師父，有朋友……你在這里會過得很幸福?！?/p>

“怎么會幸福！”旺田突然起身，撐在小陸上方，凄楚地看著他。“這一年來，他們希望我笑，于是我便笑，小漁需要一個可靠的父親，于是我就努力做一個可靠的父親。可是我的情呢，我的愛呢，你把他帶走了，現(xiàn)在又給了我一場歡好，一場夢，便要離開我嗎？”

兩人四目相對，沉默許久，旺田的眼神從哀怨變得愧疚，失去力氣一般伏在了小陸身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資格質問和指責你，對不起?！蓖飳⑿￡懕У镁o緊的，“可是你的幸福怎么辦呢？可惡！我從來沒有這么恨過自己，如果當初，我能夠——”

他能夠怎樣呢？成為沈阿牛那樣的人嗎？他不是沒有試過，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沒少吃習武的苦?？伤褪菦]有天賦，無論再怎么練也只有三腳貓的功夫，所以他才會早早放棄，心甘情愿地成為一個普通人。

如果這條路不行，那就只?！?/p>

“這不是你的錯，如果你沒有遇到我就好了。”小陸憐惜地抱著旺田說道?！拔乙呀浗洑v過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是你給我的，只要有這份回憶在，只要你能幸福，我心甘情愿回到自己該去的地方。”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旺田哥，”小陸捧著旺田的臉，淚水從帶著笑意的眼角滑落到發(fā)間，“再抱我一次吧？”

天邊漸漸泛白，院內沉睡的家畜開始接二連三地醒來，雄雞扯著嗓子宣告清晨的來臨。

小陸從浴盆中站起身，慢慢摸著身上留下的情欲痕跡。再過不久，連這些痕跡都會消失吧。

旺田推門而入，手里拿著一個包裹，見小陸赤身裸體地站著，下意識皺著眉，用干凈的布巾將他裹住。

“小心著涼。”旺田把人攬進懷中，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對方，“我剛剛在院里的桌子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包裹，里面裝著衣服，是你的手下送來的？”

小陸點點頭。

“我?guī)湍愀隆！?/p>

旺田從沒見過這樣華貴的衣服，面料柔順得像是清風拂過指尖一般。雖然布料整體呈暗黑色，但仔細看去，面上還閃爍著細小的微光，并不顯得人呆板暗沉，肩上還有以金線收邊的紅色布料點綴，除了衣服，里面還有一整套嵌了寶石和珍珠的金屬配飾，異常華貴。

說要幫人穿衣服的人卻在動手時犯了難，普通人家的衣服都簡單，可這包裹里的衣服左一個部件，右一個部件，有些鏈子還糾纏在了一起。小陸露出了相見以后最輕松的笑意，張開雙臂，口頭指導起來。

旺田像是裝扮一個精致的人偶，終于幫小陸穿好了衣服，梳起了頭發(fā)。他退后半步，仔細打量著站在微光中的小陸，心中感慨萬分。

從前的小陸粗麻布衣，素面朝天，言談舉止雖然有些冷淡，但和普通人無異，他從未認真在意過對方的身份背景。如今人靠衣裝，華麗的服飾徹底激發(fā)出了對方的尊貴高傲的氣場，旺田也深刻地意識到，他們果然生長在不同的世界。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旺田牽起小陸的一只手，“你走之后有段時間，我過的很痛苦。師父曾經來寬慰我，說人生在世，都有各自的責任。丐幫弟子雖然大多都不富裕，可從不會因為自己身處窘境就放棄對他人施以援手，師父們是這樣，所以我和阿牛能活下來，阿牛有了沒血緣關系的妹妹，而我也才遇到了你……所以，他說你有自己的身份和該做的事，我應該放你離開?？晌夷菚r聽不進去，覺得那些都是冠冕的話，我只想找到你，帶著你私奔，逃到天涯海角，再也沒有人能找到我們的地方去?！?/p>

小陸輕聲問道：“那現(xiàn)在呢？”

“還是很想帶著你私奔?！蓖镉樞Φ?，“讓師父聽見，又要揍我了……不說了，我去給你煮面吧？”

旺田剛想松手，卻被小陸拉住。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小陸站在晨光下，美得不可方物。

“我該走了?！毙￡懻f道。

“……”

“這碗面，先欠著。我會努力活著回來，到時候，你還會煮給我吃嗎？”

旺田忍了又忍，抱著小陸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是你說的，你會回來?！?/p>

“嗯……”

“我等你，我就在這里一直等你，你一定要回來！”

“嗯！”

良久，懷中的人輕輕掙脫，吻了他流著淚的眼睛，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從這一刻起，旺田每天都數(shù)著日子。

“已經十六年了……”郭小漁給爹爹倒了一碗酒，“也不知道表姑和小麥弟弟到底怎么樣了，最后一封信是三年前寄來的吧？”

二十二歲的郭小漁如今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二女兒一歲多，光著腳丫子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伸手要旺田抱。

旺田笑著把小姑娘拎起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扯了根雞腿給她慢慢磨著啃。

“是啊，那封信說的是一切順利，只是朝廷突然派兵前往西域，又一時半會耽擱了，結果后來就再沒了信，我本想托你阿牛叔叔幫我打探打探，結果他那邊正兵荒馬亂，忙著和鳳先生安置流民，我就也沒追問。” 旺田輕輕嘆了口氣，“算了，這么多年了，還是不習慣，可不習慣能咋地，下一封信，要么是死訊，要么是遙遙無望的歸期，不外乎這兩種罷了?！?/p>

郭小漁點點頭，沉默了片刻，將碗里的酒一飲而盡，伸手將女兒從自家爹爹膝頭抱了過來。

“行了，你也不用等阿螢回來了，想回去就回去吧，每次把你從村里接上來你就一臉愁容的，明明又不差這一會?！?/p>

秦螢是郭小漁的妻子，前幾年突然出現(xiàn)在鎮(zhèn)上，接手了裴家的醫(yī)館，和在碼頭酒家當學徒的郭小漁意外相識，一來二去，互生情愫，最后喜結連理，在鎮(zhèn)上安了家。

郭小漁想把爹爹也一起接到鎮(zhèn)上來，可旺田不同意，他總說著怕小陸哪天突然回來，萬一找不到他怎么辦。這理由實在牽強，要去常樂村，必經永安鎮(zhèn)，再說多打聽幾聲也能找到了?？晒O還是放棄了勸說，他知道那個家對爹爹有太多回憶，反正往來方便，他也不再強求。

旺田又逗了會兒孫女，見天色漸漸暗了，準備起身去碼頭找個船回家去。剛出門，就迎面遇上了看診回家的秦螢。

秦螢身上帶著血，臉上十分愧疚：“今日是爹的生日，我本來應該在家陪您過壽，可實在是事發(fā)突然——”

旺田笑著擺擺手：“治病救人最要緊，沒事的。你也是辛苦了，要忙著醫(yī)館，還要顧著孩子和那臭小子?！?/p>

“哪里，小漁實在是幫了我太多，我受他照顧才對，”秦螢笑笑，輕拍了下大兒子的后背，“郭遇，你準備給爺爺?shù)亩Y物呢？”

郭小漁的大兒子今年才五歲，卻極有天賦，已經是醫(yī)館的小小“學徒”，平日里喜歡跟著娘親行醫(yī)看病，是個很得力的小幫手。

小孩子從斜挎著的布包里掏出一個盒子，嚴肅道：“里面裝的是我精心配制的泡酒藥材，爺爺拿去泡酒，喝了可以延年益壽，生龍活虎。嗯……娘親幫忙看過沒有配錯，爺爺可以放心用。”

郭旺田喜笑顏開，摸了摸郭遇的腦袋，又十分講禮地拱手道：“謝謝郭遇小大夫，爺爺我就收下了，一定會認真泡酒，好好品嘗，多謝?！?/p>

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笑了起來，郭小漁親了親妻子的臉，讓她進屋洗漱休息吃點東西，他送爹去碼頭。秦螢有些猶豫，臉上一副想要挽留旺田的神情，旺田見狀干脆一揮手，不讓郭小漁送，自己跛著腳溜溜達達走遠了。

“果然還是應該接上來住，我聽說這些年村里的土地不太行，糧也產的少了，村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搬走，實在難有個照應，”秦螢進了屋脫下外衣，自覺遞給小漁。“你也是，怎么剛才不再勸勸爹？”

郭小漁將干凈衣服交給妻子，笑著回道：“你也不是沒見我勸過，有用嗎？就別擔心了，我爹心里有數(shù)，等不到表姑回來他是不會走的?！?/p>

“你這‘表姑’明明是個男子，到底多有魅力啊，讓爹朝思暮想的。”秦螢已經好奇了很久了。

郭小漁想了下，認真道：“就跟今天的月亮那么好看吧?！?/p>

“今天可是中秋……難道是很圓的臉？那是挺有特色的……”

“哈哈哈，肯定是又白又美啊~”

碼頭撐船的老大爺前些年駕鶴西去，如今是他的孫子在撐船。年輕男人將船穩(wěn)穩(wěn)停在常樂村的碼頭，還細心地想扶著旺田下船，被旺田擺手拒絕了。

他今年也才四十四歲，正當壯年，除了腳有些不太便利，身體可是好得很。只是或許思慮太重，顯得十分滄桑。

月亮已經高高懸在空中，田地里的稻穗隨著秋風輕輕搖晃著。一年又一年，春種秋收對于旺田來說只是一種計時器，意味著今年那人也沒有回來罷了。

他走到家門口，一邊用鑰匙開院門上的鎖，一邊想著今日還未來得及喂家里的小狗和羊羔。鎖鏈嘩啦啦地從門栓上滑落，旺田推開門，在門口站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才笑著開口。

“今日，有時間吃一碗面嗎？”

“嗯……”

“以后呢，以后也有時間嗎？”

“一直?！?/p>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