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普通話”：明朝北京人多說河南話

2006年12月26日 14:09? ??光明日報?

中國古代的“普通話”——訪音韻學家鄭張尚芳

通過上古音研究，雅言的音我們已經(jīng)重新構(gòu)擬出來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把《詩經(jīng)》、《論語》用孔子時代的上古音來讀。

官話以中州音為準，指的是以歷史上洛陽讀書音為辦公用語，并非洛陽口語，更非現(xiàn)在的洛陽口音。

今天北京話是東北旗人話和北京老話合起來的，東北味很重，聽東北話聲調(diào)就比天津話還更近北京些。

古代的雅言就是夏言，中國古代的普通話是以河南話為標準音的，而今天的北京話其實是四百年前的東北話……這些說法你相信嗎？中國社科院語言所研究員鄭張尚芳（以下簡稱鄭張）先生從事語言研究已經(jīng)有五十來年，尤其在上古音和方言領(lǐng)域成就斐然。近日記者就普通話的源流問題對鄭張先生進行了專訪。

記者：我國最古的詞書叫《爾雅》，意思是解釋雅言以逼近正音?！冬F(xiàn)代漢語詞典》上說，“雅，合乎規(guī)范的?！薄把叛?，古代指通行的標準語?！彼浴把叛浴本褪呛虾跻?guī)范的古代標準語。我們知道，在孔子時代雅言就是共同語，我想知道，雅言有沒有更古老的來源呢？

鄭張：雅言來自夏言。“雅”、“夏”古代互通的例證很多：《左傳》“公子雅”，《韓非子》作“公子夏”；近年出土的郭店楚簡《孔子詩論》“大雅”、“小雅”作“大夏”、“小夏”；《墨子》引“大雅”也作“大夏”。尤其《荀子·榮辱篇》“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儒效篇》作“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边@個與楚越相對的“雅”或“夏”明顯指中原。

先秦古籍中所記夏代歌謠可能是口頭相傳的記錄：《尚書·湯誓》記夏民罵夏桀“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孟子》所記《夏諺》、《逸周書》所記《夏箴》，這些謠諺都押韻，押韻系統(tǒng)也類似周代古音。所以我們可推斷夏商周的語言差不多。

記者：如果夏商周三代的雅言真的一脈相承，我國古代的“普通話”就有四千來年悠久歷史了。

鄭張：是啊。古華夏人是漢族的核心，說的夏言有巨大凝聚力，眾多古代歷史民族后來不再出現(xiàn)，實際都通過使用漢字改說漢語融入漢族大家庭，北魏鮮卑拓跋王朝改元氏就是史證。

記者：那么雅言或者說夏言，是以什么地方為標準音點呢？

鄭張：是洛陽。東周“雅言”應以王都洛邑語音為準，往上承自周人學習殷商文字，商則繼承夏文化。夏起于晉南，但后來長期建都于伊洛地區(qū)，洛陽邊上的偃師二里頭古都遺址，考古界認為屬夏文化。甲骨文雖發(fā)現(xiàn)于安陽，但周滅商后即于洛陽建造成周來集中殷商貴族，并在那里向他們學漢字。學漢字必須出于師授，字得一個一個學，在士族中有極其古老的代代相傳的傳習傳統(tǒng)。故歷代都以洛陽太學教書音為標準音，作為讀書音相傳授。

通過上古音研究，雅言的音我們已經(jīng)重新構(gòu)擬出來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把《詩經(jīng)》、《論語》用孔子時代的上古音來讀。

記者：我想很多人一定會有疑問，古代沒有錄音機，怎能知道古人是這么念的呢？

鄭張：語言是有規(guī)則的發(fā)展，可以用一些材料，根據(jù)音韻學規(guī)律來復原古音系統(tǒng)，把古代音重建出來。

周邊語言在長期交流中也保留了很多漢語古代音，有的還有拼音文字記錄，比如佛經(jīng)用“南無”來譯梵文namas，“浮屠”來譯buddha，這就記下這些字的古音，現(xiàn)在和尚念“南無”的音還近于古印度原話，他們怕佛聽不懂就世代傳下來了。佛經(jīng)東漢開始翻譯，所以至少可知道東漢讀音，孔夫子比東漢早五百年，但上古音變化慢，音韻體系相差還不太大。

記者：古音在變化中是否也會有所保留呢？

鄭張：語言總包括變與不變兩部分，像現(xiàn)今普通話也含有古音。它有兩點是南方話比不了的，一是鼻尾韻前的元音多念古音，如“干康工根恩因溫”等基本未變。因為元音后面帶尾受阻就變得慢，不受阻的自由元音才變得快。二是“假甲交江監(jiān)”、“夏瞎孝巷咸”這類音韻上稱“牙音二等”的字讀j、x，是聲母后帶i介音造成的，由古代帶r音的復聲母變來，南方話則不帶i跟g、h沒有區(qū)別。這兩點都比南方方言老，所以普通話也有一半的上古音遺留。

記者：周代以后的標準音有沒有什么變化，各代是不是一樣？

鄭張：周以后歷代也都以中原為標準，教育與辦公都要求學標準音。首先是師教，漢代王充是會稽郡上虞人，他在《論衡》中自記八歲上學館，學童有百余人，許多人字寫不好被老師打手板。那么偏遠的縣都如此重視從小教育。中國從古實行由小學開蒙學至太學的制度。上學第一步就是認字，不能教土話，要教標準音，標準音就一代代傳下來了。

有人說楊雄的《方言》表明漢代以秦晉話為通語，實際全書看來秦晉是當時一支最大方言而非通語。中古著名的《切韻》則代表南北朝至隋這一段的標準音，當時顏之推等人長安論韻，就是審定洛下和金陵所傳讀書音的音韻綱領(lǐng)，并不用都城長安音。唐后期李涪曾根據(jù)已變化的唐音，批評《切韻》是“吳音”，但他說“中華音切，莫過東都”，說洛陽“居天地之中，稟氣特正”，仍推崇洛陽為正音。

宋代建都汴梁，朝官寇準和丁謂也曾討論標準音問題?！墩勥x》記他們論及天下語音何處為正，寇說“惟西洛人得天下之中”，丁說“不然，四遠各有方言，唯讀書人然后為正”。洛陽在開封西，故叫西洛，說明當時的正音既非都城開封音，也不是洛陽口語音，而是其讀書音。南宋陸游《老學庵筆記》也強調(diào)“中原惟洛陽得天地之中。語音最正”。

元代進北京前，就請國師西藏喇嘛八思巴創(chuàng)造新字拼漢語和蒙古語，所編我國第一本拼音韻書《蒙古韻略》，就是照著《平水新刊韻略》編的，這原是宋《禮部韻略》并韻改編本，所以同樣以宋、金的洛陽讀書音為標準。

元周德清《中原音韻》自序：“欲正語言，必宗中原之音?！痹谄鹄f：“上自縉紳講論治道，及國語翻譯、國學教授言語，下至訟庭理民，莫非中原之音。”但《中原音韻》實際收了更多元代口語音。明初編《洪武正韻》，同樣標榜“一以中原雅音為定”。

唐宋元明編韻書的，一致聲稱依中原伊洛話正音定音。這從上古、中古一直沿襲至近代官話，但各代的伊洛音在演變，肯定有變化。

記者：洛陽的標準音地位延續(xù)了幾千年。但雅音也隨時變化，商周和秦漢已不一樣。秦漢唐都在長安定都，這些河南中州話傳到西安以后，音變沒變？

鄭張：自然會有變動，唐代也有人用長安音編韻書，但是不能流傳，因為它不標準。隋初制定切韻的八個學者都是從鄴下到長安作官的，但論韻時標準點只提洛下、金陵，因金陵書音本傳自洛下移民，他們不提長安，還批評關(guān)中音“去聲為入”，像“四”讀“悉”、“淚”讀“律”、“獪”讀“刮”等讀不標準。

某代的京都如非洛陽，如唐長安、宋汴梁、臨安、明南京，其語音對標準音會發(fā)生某些影響，但由于這些地方的讀書音也源于洛陽，最多只是出現(xiàn)某些官話支派，南方官話有的存古成分多些，包括南京官話、臨安官話，音系核心基礎卻原是一個。

記者：官話和口語是工作語和生活語的區(qū)別嗎？

鄭張：“官話”就是官場的辦公用語，是教學讀書唱誦用語。先秦稱雅言，以后叫正音，到明代才叫官話，英語說Mandarin，有人誤以為來自“滿大人”，其實來自明代葡萄牙人所說指揮，那時還沒有滿大人呢。

官話以中州音為準，指的是以歷史上洛陽讀書音為辦公用語，并非洛陽口語，更非現(xiàn)在的洛陽口音。各代都有官方工作語言和生活語言的區(qū)別，各地也都有書面語和口語區(qū)別，標準點也一樣。書音和口語音同時存在，就如京劇舞臺上，上等角色說韻白，下等角色說京白。韻白里有不少“上口字”：分尖團，“日”讀i韻，“住、處、書、如”讀yu韻，“歌、各”讀o韻，“內(nèi)、類”讀uei韻等，都是更早階段的舊音傳承。昆曲還要咬更老的收–m尾的“閉口韻”。北方藝人說十三轍，“豬”讀舌尖圓唇元音歸“衣齊（一七）”轍，同樣是傳統(tǒng)舊音。后代人看上口字，有點像人為的味道，但老輩人就是這么念說的，老師口里那是不能含糊的雅音正宗。所以明代時朝鮮的漢語教本《老乞大、樸通事諺解》都正俗音并列。同樣學官話，正音有入聲，俗音沒有。有人以為有入聲的可能依據(jù)南京音，其實洛陽幾十年前也還有入聲（見洛陽縣志）。南京因有秉承金陵舊音的傳統(tǒng)，其音常合于舊書音規(guī)范而已。像“餃子”實際是古代“角子”的口語音。朝鮮譯官崔世珍《翻譯老乞大樸通事凡例》說當時漢字“角”字有4個音：“gio、giao去、giao上、ge”，但正文《樸通事》和他的《四聲通解》并未記全4個音，俗音“giao上聲”倒是記了?？谡Z力量大，往后常能吃掉讀書音，所以前代的俗音后一時代也可上升為正音。

記者：明代朱棣進了北京，那時北京大多說河南話嗎？

鄭張：朱元璋滅元把蒙古人趕回草原，其他居民全遣送開封，然后由山西、山東、河北、云南、江南大批移民到北京。四方移民雜處，北京話已不是元代大都話，應是帶河北味的中原官話。官場辦公的官話應是河南式的，但明代大官多來自江淮官話區(qū)，可能還有南京話的影響。朱棣移都北京也會提高北京官話的地位，但官話標準真向北京轉(zhuǎn)移，還是清代中期以后的事，當官的逐漸向清朝皇帝的話看齊了。

記者：今天北京話從哪來的，怎么形成的？是清朝皇帝說的官話先發(fā)生變化，跟北京當?shù)卦掃€有他的家鄉(xiāng)話，包括官話結(jié)合成一種北京話了。清中期以后全國才學北京話么？

鄭張：我說過北京話不是元大都話的后裔，底子應是中原和河北的官話。滿清進京又趕原住民于外城，旗人住內(nèi)城，今天北京話是東北旗人話和北京老話合起來的，東北味很重，聽東北話聲調(diào)就比天津話還更近北京些。清夏仁虎《舊京瑣記》說京師“言龐語雜，然亦各有界限。旗下話、土話、官話，久習者一聞而辨之”。北京的這三種話本有區(qū)別，官話原不同于北京土話、旗人話，后來這三種話以官話為中心結(jié)合起來，成為普通話語音的基礎。北京話也有文讀白讀，文讀就來自舊標準音。清代初期讀書人還堅持讀書舊音，后來堅持不住，要學當朝皇帝的話了。

對全國官話標準來說，北京話的地位是到清中后期才這樣提高的。民國時教育界已提出以北京音為國語標準音，但當時的教育部未批準，到解放后1955年全國文字改革會議、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問題學術(shù)會議這才確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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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發(fā)現(xiàn)鄭張尚芳先生的當年采訪全稿，實乃知音。

自己誤打誤撞三年，突破各種迷霧，反復琢磨河南話，至今心得竟然和這篇采訪稿內(nèi)容完全一致。

再補充一句話：上下幾千年，唯一能挑戰(zhàn)洛陽雅言正音權(quán)威的時代，一是宋朝的市井俗音（這是歷史上少見的市井文化爆發(fā)的年代），二是清朝以來的北京話（不評論）。其他的幾千年時間，洛陽語音都是顛撲不破的漢族語言的權(quán)威規(guī)范，一直在帶領(lǐng)著漢語言的發(fā)展和演變。

現(xiàn)在有些網(wǎng)民熱衷于“古都大pk”，張嘴就來“洛陽古代地位沒什么重要的”，我就很遺憾。連你說的漢語言都帶著洛陽的印記，竟然說“洛陽沒什么地位”。一個民族最重要的是文化，承載幾千年文化的載體，不是語言和文字又是什么呢？

整天搞什么古都大pk，對于洛陽來說真的很無聊。“古都”只是洛陽的第二重身份。洛陽最重要的身份，就是漢文化的正統(tǒng)核心地位，這與洛陽是不是古都沒有關(guān)系。正是這個天下之中的正統(tǒng)地位，歷史上一直在引導者著漢文化的歸屬和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