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米 圖/緲云

一、

【噩夢】

“你好丑，不和你玩！”

“媽媽說，你吃小孩，我是小孩，所以你要離我遠(yuǎn)一點。”

“丑八怪，滾遠(yuǎn)點。”

“長這模樣怎么不早點見閻王！”

“惡心人?！?/p>

“沒娘養(yǎng)的家伙，打你，活該！”

“咱們都一塊打，這家伙就欠揍……”

……

?

海怪從夢中驚醒，他躺在床上，雙眼微睜，心跳加速，動彈不得。他夢到自己被一群人圍著，這群人羞辱他，嫌棄他，毆打他，夢里的海怪只能無措的坐在那里，埋頭哭泣，任由他們作亂。

海怪深吸了一口水，平復(fù)了一下心情，然后閉上了眼睛，安慰自己，這只是個夢，只是個夢……

況且，真要再出現(xiàn)這種事，還有一位英雄會來救他，雖然暫時找不到這位英雄現(xiàn)在身在何處。

海怪睡不著了。他撐起胳膊在沙灘上坐了起來，輕輕撫摸著身邊的貝殼，游過的魚。今天的陽光很透亮，自己居住的淺海海底比平時顏色鮮艷了一些。他望著頭頂上流動沉浮的光，起了身，朝著光芒游去。

借著自己的手蹼，海怪撥開了輕盈的海蜇，沖散了聚集的魚群，最后用一個猛子扎出海面，緊接著，他換用肺來呼吸空氣。他要去尋找兒時救過自己的英雄，只見他加快了劃水的頻率，朝著人類聚居的沙灘游去。望著遠(yuǎn)處沙灘朦朧的動影，海怪想起最初見到英雄的那個同樣朦朧的正午。

?

二、

小時候的海怪和現(xiàn)在一樣喜歡夏天的海灘，因為陽光很好，而且比海底溫暖的多。當(dāng)然，海怪也喜歡看小孩子們聚在一起玩耍，因為小孩子在一起總是笑得很開心，因為久居深海的自己并沒有很多玩伴，有什么心里話，只能說給聽不懂小魚、小貝殼。

七年前的普通下午，一群孩子在沙灘邊打鬧著，突然有個聲音硬生生插進了這個穩(wěn)定的小團體中。

“請問，你們可以帶我一起玩嗎？”

幾個孩子一轉(zhuǎn)頭，看到了通體淺藍，腳掌，手掌長著蹼的海怪。

相比于大一點的孩子，小孩子一般有什么說什么，指責(zé)異類的時候從來不會留情面。他們看到怪物一樣的東西，不約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更有趣的是他們的表情——有的孩子遮住了眼，有的捏上了鼻子，有的眉毛擠在一塊，有的嘴巴往右一撇……

“丑八怪，誰稀罕跟你玩”“好臭，你離我遠(yuǎn)一點”“你看，這個東西長得好丑啊”“我們才不愿意和你一塊呢，會被傳染變丑的”……

直言不諱的言語攻擊扎進了海怪的耳朵，他從不明所以的呆滯，漸進到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

那些言語越來越難聽，還化成了順口的歌謠，有一個年紀(jì)大點的小男孩，甚至把海怪推搡在地。

“丑八怪，怪他媽丑，大頭長得像破球，一個跟頭進馬桶……”

“村口皮影班子搭戲臺咯！今兒演一出大鬧天宮！”

稚嫩，清亮的童聲從不遠(yuǎn)的地方傳來，孩子們一聽村里今天搭起皮影戲的班子，也就失去了欺負(fù)海怪的興趣，爭著往村口跑了，不消一會兒，沙灘上只留下了還在啜泣著的海怪。

“你沒事兒吧？”

一個留著平頭，光著膀子的小男孩輕輕撫摸著海怪，海怪記得這個聲音，就在剛才，這個清亮的聲音還在喊村口要搞皮影戲。機智的少年用調(diào)虎離山之計把那群熊孩子們都支走了。

“這幫狗崽子就這樣，欺軟怕硬。你別哭啊，有大英雄我在旁邊，你一定不會有事兒的?！逼筋^的小伙一邊恨恨地說，一邊繼續(xù)安撫著臂彎中的海怪。

“唔……嗯……我，我……”海怪一邊用嘴吸氣，一邊又從口中吐出來含混的話，終于他在一次大口的吸氣之后，抱著身邊的“英雄”，啜泣著。

“沒事沒事，摸摸毛，嚇不著，嚇不著……”這位“英雄”學(xué)著自己的娘，用右手撫過海怪光滑的后背，口中不斷念叨著從娘那里學(xué)到的安慰人的歌謠。

那天的夕陽是溫柔的橘黃色，天邊的霞光輕輕地蓋在少年與海怪身上。炊煙裊裊，該回家吃飯了?！坝⑿邸睂９终f，以后再上岸，就記得找他，要是被誰欺負(fù)的話，躲在在自己身后就行。

“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

海怪將英雄的話一直記到今天。這幾年來，海怪隨著洋流漂泊，他找了一處又一處海岸，卻總是找不到曾經(jīng)搭救過自己的英雄。

今天來到的這片海灘，不知道有沒有英雄的下落。

?

三、

大一點的孩子會在父母或者學(xué)堂那里學(xué)到更多的詞語，耳濡目染之下這些孩子辱罵與攻擊的行為會更加乖張，因為總會有這么種人，會通過挑揀軟柿子捏來展示自己華而不實的力量。

海怪面前的孩子們也是如此，熊孩子哪里都會有，只是這個村多了點而已。

熊孩子們先開腔了，用詞很是難聽。

“這賤胚子還是個藍皮怪，真稀罕?！?/p>

“老大，這怪物還不知道是什么來路，要不咱把這怪物的皮扒下來，準(zhǔn)能買個好價錢?！?/p>

“誒呦，這賤貨還瞪我，真他么絕了。也不照鏡子瞅瞅自己那熊樣，真當(dāng)自己是個寶貝呢，啊？”

海怪站在這群熊孩子面前，盯著他們，一言不發(fā)。

只能說海怪的運氣不好，剛上岸的時候，正好碰到了這群在海邊挖貝殼的男孩兒。海怪剛想打聽關(guān)于“英雄”的下落時，這群人就沖著海怪?jǐn)[出了各異的丑態(tài)。

海怪握緊了拳頭，他想打上去，但心里又想起了七年前第一次上岸的那一天。

他的身體在顫抖，他雖然憤怒著，但恐懼更占上風(fēng)。所以，他并沒有將拳頭沖出去。況且這群孩子人多，自己貿(mào)然出手，可能真的會被扒皮。盡管這群孩子只是在恐嚇，海怪還是有點當(dāng)真。

海怪用沉默與這群人的謾罵聲對峙著，他的身體抖動得越來越厲害，除了恐懼，他也感到難過。他的鼻翼不斷翕動著，眼淚似乎下一秒就會奪眶而出。

“你們這群人，欺負(fù)一個，算什么好漢！”

清晰，洪亮的聲音從不遠(yuǎn)的地方傳來，所有人尋聲望去，堤壩上站著一個瘦高的平頭少年，他的皮膚黝黑發(fā)紅，還有些破皮，這都是多年來在海邊暴曬而留下的痕跡。

這群孩子的“老大”長著一副十分討老人喜歡的面孔——他通體圓潤，臉上的肥肉快塌到肩膀上了，老一輩人們大多喜愛這種富態(tài)之相，這個小霸王一看就是那種在家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皇帝。

“老大”看到壩上的瘦高平頭，嘴往上一咧，發(fā)話了。

“喲，爺爺我還以為是誰呢，這不是村里攪屎棍生下來的雜種林雄么。怎么，沖著自己的名兒里帶著個‘雄’字，就敢在我面前逞英雄了？”

“你放過他。”

“放過他，放過他我們哥幾個玩啥？”

林雄不再和這些人說話，他握緊拳頭，擺好架勢，準(zhǔn)備沖上前搭救。

“呵，你小子是要和爺爺我練練？”老大甩了甩胳膊，眉毛往上一挑，眉毛下面是他兇惡的眼睛，雖然這個眼睛就只瞇了一條縫，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樣的眼神。只見他大手一揮，身上的肉都跟著顫了三顫。

“兄弟們，都給我上！”

二挑五，五個人里面還有個胖子，戰(zhàn)況十分激烈。他們從下午打到夕陽西下，雖然林雄和海怪不擅長打架，但勝在敏捷，硬是和這群小無賴打了個平手。

“你小子……有種?！边@群人里的老大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身體里長了個風(fēng)箱?！敖裉毂緺敔敗桓阌嬢^……改日……這筆賬本爺爺……非要跟你好好算一算！”

手下們把“老大”攙走了，即便他們走了很遠(yuǎn)，海怪和林雄還能依稀聽到“老大”痛苦的呻吟。

海怪和林雄躺在沙灘上，喘著氣。他們此時誰都不敢動，哪怕動一下，就會感到全身都在疼。

林雄歪過頭，看著海怪的臉笑了起來；海怪看到林雄笑了，也跟著他笑。

笑著笑著，海怪感覺自己的心被悲傷和激動這兩種心情捏了一下，他不常經(jīng)歷這種感覺，這是一種難以描述的痛。海怪的眼淚從眼里溢出，落到沙灘上。淚水在夕陽的照射下，晶瑩剔透，宛如水晶。海怪哭了，這次不是小時候的啜泣，而是嚎啕大哭。

哭喊聲驚動了身邊的林雄，他也慢慢失去了笑意。林雄忍了忍疼痛，他伸出手，摟住身旁的海怪。

“沒事兒，有我保護你呢?！?/p>

那天的夕陽分外明亮。

?

四、

【美夢】

“啊呀呀，林雄，你取的媳婦真俊啊！”

“誒呦呦，林雄真是好福氣啊，阿姨祝你小兩口百年好合?！?/p>

“娘，兒帶著媳婦，給您磕頭了?！?/p>

“我的林雄，我的寶貝孩子，你成了家，娘真的為你倆感到高興啊……”

?

林雄的母親從夢中醒來，她是一個普通的良家婦女。雖然家里只有林雄和自己兩人，日子過得有點緊張，但一想到自己的孩子，這位母親就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

當(dāng)她從夢里醒來的時候，林雄早就跑出去玩了，這幾天一直如此。

這孩子，真是閑不住。林雄母親溫柔地嗔怒到。她和往常一樣，做完了家務(wù)，而后出門和鄰居家的婦女們閑聊。

“你家林雄還會做飯啦，啊喲您真是好福氣啊，有這么個孝順的兒子?！?/p>

“那是，我家孩子才不會和他不成器的爹一個德行?！?/p>

“對了林雄他娘，這兩天我家孩子在海邊……”

……

婦女們的家常話沒什么好說的，還是林雄和海怪的故事更重要一些。

林雄和海怪在那一仗之后成為了形影不離的好友。他們?yōu)榱吮荛_村里那幾個小惡霸，每天都會去一些人跡罕至的地方玩耍。甚至有一次，海怪用簡單的法術(shù)，帶著林雄來到自己海底的居所。

他們似乎忘記了那天一時的痛苦，玩得很開心。海怪心想，這應(yīng)該是小時候救過自己的英雄沒錯了。只是他沒有問小時候的那件事，因為海怪聽說人類的記憶不是很好，說不定早就把兒時的那件事忘在腦后了。

面對著眼前瘦高的林雄，海怪產(chǎn)生了一種別樣的情感。他發(fā)現(xiàn)，最近在找林雄玩的時候，他會有點心跳加速，臉上發(fā)燙，還總是會回避林雄的目光。

海怪覺得自己可能是生病了，于是鼓起勇氣詢問自己少數(shù)幾個朋友之一，海神。

從外表上看，海怪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絕美少年，盡管他實際上已經(jīng)幾千歲了。

海神看到自己的許久未見的朋友，主動抱了上去。他知道海怪有很多話想對自己說，所以他準(zhǔn)備了一些海里的小點心。

海神靜靜的聽著朋友的故事，得知朋友身上的癥狀，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依我看，你確實是病了?！焙Ｉ裣牒秃９珠_個小玩笑。

“我得病了……是什么病？我會死嗎？”

“這是‘相思病’啊?！?/p>

“相思??？”

“我想，你大概是喜歡上那個名為林雄的人類了。”海神望著海怪，沉思道，“我覺得，既然你能認(rèn)識到這么好的一個小伙子，不妨鼓起勇氣去追求他?！?/p>

“可是……他會不會嫌棄我？”

“能和你玩這么久的人，我想是不會和別的孩子一樣的。所以……大膽一點，我支持你。”

聽罷海神的話，海怪似乎是鼓起了勇氣一樣。他想壓住心臟的狂跳，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鼓起告白的勇氣時，心跳是慢不下來的。他現(xiàn)在很想直接沖到林雄的旁邊，帶著他在海邊坐下，然后大膽的告訴自己的“英雄”，自己很喜歡他還想和他一直玩耍下去……

不對，只是喜歡怎么能夠呢，海怪在游向岸邊的時候想。他告訴自己，這應(yīng)該就是愛了吧。是的，他愛著林雄，所以要鼓起勇氣向他告白，成為永遠(yuǎn)的一對伴侶。

海怪趕到海邊，正巧看到林雄打完醬油，走在回家的路上。

海怪向林雄揮手，喊著他的名字。林雄聽到這個聲音是海怪，就匆匆忙忙從壩上跑到海怪身邊。他聽出來，海怪今天的聲音比平時還要高亢，應(yīng)該是遇到了很開心的事情。

今天的夕陽是粉紅色的，玫紅的晚霞從坐在海邊二人的頭頂上飄過，海怪頭頂上飄過的流云，就像新娘的紅蓋頭。

林雄坐在海怪旁邊，他知道海怪想要跟他說會兒話，但不知道海怪要說什么。而且，海怪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偷偷的笑。當(dāng)海怪的嗓子剛要竄出來第一個音的時候，馬上就被自己的笑聲給擋回去了。所以，林雄等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海怪想說什么。

“你怎么了，笑的這么開心？”

“嘿嘿……因為啊……”

海怪湊上了林雄的耳朵，吹了一口氣，順帶把自己的情話送到了林雄的耳朵里。

那句情話很簡單——“我喜歡你，真的很喜歡。”

一陣風(fēng)從二人之間穿過，把傍晚的天空吹到了很遙遠(yuǎn)的地方。天地悠遠(yuǎn)，林雄感覺這個世界只剩下他孤身一人，與此同時，海怪的聲音卻變得不那么悅耳，而是變成了久久不能停歇的魔咒。

“你說的喜歡……是哪一種？”

“大概是……想成為林雄妻子的那種?！?/p>

林雄發(fā)現(xiàn)這種孤獨感越來越強烈，孤獨到甚至產(chǎn)生了恐懼。這是一種整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的恐懼感。他似乎聽到自己媽媽憤怒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這聲音先是從自己的腦袋中“轟”地炸開，成為了窸窸窣窣的碎片。這些聲音碎片只重復(fù)著一句話“你現(xiàn)在馬上給我滾出這個家，去找你那個沒用的爹！”然后這些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最后完全消失了。

海怪還在一旁喋喋不休，他此刻規(guī)劃著兩個人以后的稱呼：“不過按照人類的性別劃分，我是個男孩子，那……以后我和林雄在一起的話，我應(yīng)該是你的丈夫才對……”

“閉嘴！”

突然的怒吼，嚇到了海怪。

這時他們才注意身邊原來那么熱鬧。海浪拍著沙灘，海鷗唱著漁歌，螃蟹吐著泡泡，扇貝一開一合，遠(yuǎn)處不知誰家燒飯的柴火“噼啪”作響，還有一群孩子剛從學(xué)堂下學(xué)回來，嬉笑著……

過了一會兒海怪先說話了，他總是先道歉的那個角色。

“對不起林雄，我亂說話了。”

“……沒事?！?/p>

“那，我們以后還會是好朋友嗎？”

“嗯，或許吧?！?/p>

敷衍的回答海怪以后，林雄拎著醬油站了起來，他的媽媽應(yīng)該快等急了，匆匆向海怪告別后，他像見了鬼似的逃離了海邊，只留下坐在那里看夕陽的海怪。

林雄跑著，停在了自己家門前。那是一個門面并不出挑的茅屋，門前沒有貼福字與對聯(lián)，和別的人家相比，林雄的家顯得十分簡陋。

林母燒著菜，聽到“吱呀”一聲門響，便知道是林雄回來。她放下了手上的鍋鏟，去門口拿她的醬油。

“你打個醬油，怎么去那么久？”

林雄面對自己母親的訊問，不敢說出自己和海怪玩耍的事情，只能沉默著躲閃母親的目光。

“聽隔壁嬸嬸家孩子說你最近和一個藍皮的小怪物玩得很開心?！绷帜傅穆曇衾淞讼聛?，就好像面前站的人并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

“你剛剛，是去找他了？”

林雄沒有說話，但是自己母親威嚴(yán)的聲音塞滿了整個屋子——“我告訴你林雄，你別以為你今天不說話我就不能把你怎么著。有本事你一輩子也不說話，我是你媽，我可以一輩子跟著你耗著，耗到你張嘴那天。”

過了一小會兒，林雄才小聲地說，是的。

“公的母的？”

“她……”林雄的頭更低了。

“你不準(zhǔn)說謊，你以為你說謊，我就看不出來了？”

“是男孩子?！?/p>

女人變了一張臉，她大喝讓林雄跪下，林雄哭著跪下后，她開始不停的打罵自己的兒子，而這些話后來總是出現(xiàn)在林雄的夢中。

那天，林雄跪了很久。

?

五、

【噩夢】

“你想干什么，想進宮做太監(jiān)嗎！”

“跟你那個沒用的爹一個樣！”

“娘沒了你爹，不能再沒了你啊，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要我這個當(dāng)娘的命！”

“你以后再這樣，你就從這個家滾出去，我權(quán)當(dāng)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

自那天告白后，林雄總是躲著海怪。

海怪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一連好幾天蹲在岸邊，望著蔚藍的大海出神。他在等著林雄打招呼，然后呼喚著和他一起玩耍。海怪往往一等就是一個白天。期間有一次，他剛好看到林雄從這兒路過，但當(dāng)林雄看到海怪時，他馬上轉(zhuǎn)身逃跑了。

從那天開始，海怪的話少了很多，他只是默默等待著，等待著他的英雄來到身邊。

只是今天傍晚情況有些不一樣，今天那五個渾小子也來到了這個海灘。當(dāng)海怪注意到這幾個孩子向自己走來的時候，他快被熊孩子們圍住了。

自從上次打成平手之后，這五個人一直在找一個報仇的機會。林雄那個小子跑得快追不上，但是欺負(fù)眼前的海怪，也勉強能解解恨。

最先發(fā)話的依然是孩子中的老大，“喲，這不是我們藍皮小怪物嗎，你蹲在這兒干嘛呢，是不是在等你家相公?。俊?/p>

“老大”發(fā)出反派標(biāo)準(zhǔn)的笑聲，他身上的肉跟著笑聲抖動。身邊的其他孩子也跟著“老大”一塊哈哈大笑。

海怪沒作聲，他站起來想推開這群人，卻反而被“老大”推搡了回去。

“咋的，真是幾天不見脾氣見長，還敢對本大爺動手了。小子，你有種了哈！”

“老大”拍了拍海怪的臉，緊接著，一個清脆的耳光打在了海怪的臉上，海怪藍色的皮膚上留下了一塊白色的掌印。那一瞬間，海怪的腦子直接變成了空白。他沒有還手，耳朵里嗡嗡作響，并直愣愣站在那里，宛如雕塑。他感覺自己臉上似乎有一滴水。那滴水從眼角滑到嘴邊，再從下巴上掉落下去。

“老大”則是被其他的事兒吸引了目光，他把臉扭向堤壩，壩上的林雄掛著傷，拎著一壺醋在往家走，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被自己的影子拖彎了腰。

老大見狀，大喊：“呦，這不是我們林大英雄么，你家小媳婦在我們這兒，你咋不來個英雄救美呢，啊哈哈哈哈……”

沙灘上傳來的戲弄聲，林雄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緊接著加快了自己的步子。

“你他么給我站住，別動！”老大的聲音太大，嚇得林雄渾身一抖，“你再動，明天全村的人都知道，林家的兒子，跟他爹一個樣，是個濫交的兔兒爺！”

林雄低著頭，停下了腳步，再也沒有之前的英雄意氣。

“這就對了，現(xiàn)在，你給本爺爺下來，利索點?！?/p>

林雄低著頭，他看見自己的左腳往前竄了竄，然后又縮回了剛剛的位置。

“你怎么還不過來，怎么著，你是想讓我這幾個兄弟親自請你下來？”

沒有辦法，林雄只得從堤壩上走下來。他站在海怪面前，海怪的身后那五個孩子散開站著。林雄獨自面對著眼前的六人，鮮紅的夕陽緩緩?fù)Ｖ醒雺嬄洹?/p>

“挺在乎自己的小媳婦嘛，你看，你要是早點過來，你家媳婦也用不著受皮肉之苦?！逼渲幸粋€跟班說完，從后面給了海怪一腳，差點把海怪踹倒在沙地上。

“沒想到我們林大英雄還喜歡搞斷袖，真是不害臊?！?/p>

“你不是愛逞英雄么，你看這機會，多好。”

林雄被雜亂的聲音擾得心煩，突然一股氣從胸口上來，他順著這口氣，朝著這群人吼了回去：“老子我是個純爺們，你們這群雜種都給老子閉嘴！”

后面那幾個字有點破音，喊完之后林雄咳嗽了一小會兒。但這聲喊叫似乎并沒有起到實質(zhì)性作用。那五個人只消停了一會兒，又開始嘲諷了起來。

“老大”甚至捂著肚子笑，笑完了，他才表達自己的觀點。

“攪屎棍從良了，有意思有意思。誒呀，不過你光這么說，空口無憑啊，你得拿出點實際行動，證明一下自己。”

失了神的海怪靜靜地看著林雄，他看到林雄眼里的怒氣，他的眼睛在冒火。見到此情此景，海怪想說什么，但是他明白，自己說什么似乎都沒有用?，F(xiàn)在他只能祈求林雄不要做出什么過分的事情。

“老大”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他走了過去拍了拍林雄的肩，警告他。

“你想怎么整他都行，不過你得快點，要不明天一早……”

沒等“老大”說完，林雄往海怪那里走過去，海怪則嘆了一口氣，緊緊的閉上了眼睛。

然后，海怪感到腹部傳來一陣劇痛，他感到自己重心不穩(wěn)，他感到后背貼上了沙子。海怪瞇起了眼，他看到林雄抬起了腳——當(dāng)然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林雄的眼神，那樣的憤怒，仿佛是要殺掉一個人。

“丑八怪，賤貨，勾引老子……”每一個字，都是惡狠狠的，每一腳，都踢的十分用力。那五個人在不停叫好，其中當(dāng)屬“老大”叫的最歡；倒在地上的海怪想用手抵擋，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袋，肚子，腿都無一例外的遭到了猛烈的攻擊。

“都是你的錯，你的錯，你的錯！”憤怒像海嘯一樣，一輪又一輪的打在海怪的身上，在林雄眼里，現(xiàn)在的海怪又算什么呢，丑八怪，垃圾，還是草芥……至于海怪的哭聲，在林雄的抱怨聲中，在其余五個人的起哄聲中，顯得不值一提。

那天的夕陽是血紅的，那是“英雄”的血才能染成的顏色。

林雄踹累了，那五個人早就回家了，醋瓶子不知道什么時候碎了。他看到倒在地上，全身上下滿是傷痕和灰塵的海怪，長舒一口氣。

海怪也從失去意識的情況中蘇醒過來。他一點一點的站起來，雖然不那么穩(wěn)定，好歹是站起來了。

“你……還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海怪低著頭，他似乎是問林雄，似乎是還留著哪怕一絲的希望，似乎也是在問自己。

林雄背過身，留給海怪一個字。

“滾?！?/p>

林雄走了，海怪也回過頭，這段時間對他來說恍如一場精致的夢。海怪一步一步走向海里，他和最后一線夕陽一同沉入了漆黑的海中。

?

六、

【一個夢】

“我，為什么長著一張藍色的，怪物的臉……”

“再見，再見。”

“永別?！?/p>

?

林雄做了一個夢，但是他記不起來夢見了什么。似乎是有一個模糊的藍色影子，面容兇惡，向他揮手作別。

沒過一會兒，林雄就把這個夢忘得一干二凈，然后跑出去和“老大”他們一伙人玩耍。

從那天開始，林雄在“老大”的逼迫下，加入團伙，成為了“老大”團伙的第六個人。

林雄的生活還算過得去，他跑得快，經(jīng)常給這群人跑腿。

“小林子，本大爺渴了，你去給我們買茶回來。你要是跑了……”

偶爾，林雄還會承擔(dān)與隊友陪練的任務(wù)，只是他不許回手，因為沙包是不會回手的。

這個村子里的人很少有搬出去住的，那么——祝林雄好運吧。

某日，團伙六個人又湊在一塊，他們在閑聊。

“小林子，過來給本大爺捶捶肩，真酸?！?/p>

“錘完后再過來給我買西村的燒餅回來。誒呦，那燒餅香的哦。”

“誒小林子，你是啥時候和我們一塊玩的？”

林雄錘著肩膀，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和這群人混在一起的。所以只能回一句忘了。

海怪似乎從來沒存在于這群人的記憶里——當(dāng)然，這五個人不記得情有可原，畢竟欺凌者的記性一般都很差。

不過連林雄也將海怪忘得一干二凈了，看來海怪這種生物就從來沒有存在過。

正因此，自那之后，人間便再也沒有了海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