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從來都是靜默的，在氤氳的海風中，在連波的海浪里，召喚著晨起的海鷗升起來了。海鷗在它金黃的輪廓旁盤旋，飛著，叫著，像極了貝殼旁遨游的小蝦，小蝦是白的，海鷗也是白的。不少小蝦都會住進貝殼，把那靚麗而狹窄的空殼當做它們?nèi)康氖澜纾敲丛诤ｚt眼里，太陽興許也是它們?nèi)康氖澜绨伞?/p>

那個清晨她呆呆地想著，在沙灘上呆呆地坐著，藍色的蜥蜴指爪在潮濕的沙子上亂畫，痕跡像極了章魚爬過的爪痕。一汪潮水從遠方漲起來，呢喃著撲到她腳下，給她送來了一只撲通撲通跳著的水母，粉紅的透著水靈，像初夏旋柄木開出的小花。金黃的晨光穿不過它，只好投下一個撲通撲通跳著的影子，兩個撲通撲通躍動的小球，一高一低，隨退潮的海水朝大海的方向游走了。也許是回到它們水母的家鄉(xiāng)去，那里有吃不完的水藻。

潮水一波一波地漲起來，又一波一波地退回海里，太陽也像被海浪推著似的，升得越來越高了。陽光穿過海水，整片大海像是水晶做的，就比空氣渾濁那么一點點，亮得她睜不開眼。索性，她向后一躺，把光滑的后背貼在涼爽的沙灘上，看著逐漸變亮的天，逐漸顯現(xiàn)的云，逐漸飛來的海鷗。世界是那么安靜，母親踏著沙灘，從身后啪啪地走進潮水里，彎腰撿著擱淺的海帶。

“在這兒躺著呢，小蘭？好孩子，幫媽媽撿倆貝殼去好不好，咱家沒蠔油醬了。”

她看著天點點頭，一打挺坐起來，朝東走向淺海的暗礁。那片暗礁就藏在不遠的沙崖下面，粗糙的黑石坑坑洼洼連成一片，爬滿生蠔和貽貝，像條生病的大黑魚俯在海底睡覺。好多赤橙黃綠的珊瑚從石縫里伸出來，長成一叢五彩的灌木，蝴蝶魚和黃梭魚成群結(jié)隊地在里面遨游，像極了彩色的海鷗。她走下海水，腳爪踩起兩蓬泥塵，嚇散了魚群，驚起了藏在珊瑚里的小蝦。

紫貽貝，黑貽貝，芒錐貝，白蠔，石灰蠔，疊殼蠔，她彎腰撿進懷中，收獲逐漸堆滿臂彎。貽貝殼比較光滑，雖也有輪形的花紋，卻還是在明媚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像前些日子從海上漂來的銅鏡；生蠔殼很粗糙，于是不反光，卻是肉最多的一種，遠比張揚的貽貝有價值。摘滿一懷貝殼，她猛地直起腰，長出一口氣，回頭向岸邊走去。踩上松軟的沙灘時，她回頭看看，太陽正在海的另一邊升得越來越高，那幾只海鷗還在它旁邊盤旋。

大海的另一邊，是不是有更多暗礁，更多貽貝和生蠔，更多白色的海鷗？

回家路上她撿到一截腐木，大概是哪棵椰子樹讓風吹倒了，順著潮汐沖到岸上，曬曬應(yīng)該能當柴火。她一爪抱著貝殼，一爪拖著木頭，回到那座棕櫚葉頂?shù)男∨镒?，她的三個哥哥正在拿木屑點火。二哥是只黃皮膚的蜥獸人，看到她拖著木頭回來，立馬晃著粗壯的尾巴前去幫忙，提起腐木一下抗在肩頭。二哥魁梧的身影像座山，遮住了越來越狠毒的陽光，她就走在這大山的庇護下，感覺很安全。

“小蘭，以后這事給哥干，你自己弄不好。”

“嗯。哥，海那邊是什么？”

“海那邊？跟咱這兒一樣唄，海還是海。”

篝火舔舐著焦黑的椰子殼，殼中的蠔肉逐漸烘烤出汁，散著濃濃的香味，引來了大堆的海鳥。這些海鳥中有不少是海鷗，乳白的皮膚光滑細膩，兩片扇形的翼膜支撐著地面，眼巴巴地睜著四只黑豆似的眼睛①，一搖一擺地朝篝火爬來。她和走得最近的海鷗對視著，同樣的黑眼睛，同樣的向往，四只眼睛仿佛構(gòu)成了一扇渴望的洞穴，在正午的艷陽下熠熠生輝。大哥跑過來，張著雙臂將它們唬走，大群大群的海鷗忽扇著翅膀，在刺眼的陽光下起飛了，好多光滑的翼膜被太陽照得亮亮的。

“看它干什么？”大哥回來說，藍色的皮膚也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她搖搖頭，不知道。

母親和父親回來了，一個帶回了條大魚，一個帶回了一把海參，架到火上烤烤，去去腥味就能吃了。海鳥似乎明白了狀況，不再落在地上，而是在草棚上的天空盤旋，繞著那不存在的中心翻飛，就像清晨時圍著太陽一般。在遙遠的鳥鳴聲中，一家六口吃完午飯，在草棚的陰遮下躺倒，躲避著炙熱的艷陽。她枕在自己爪上，看到的是傾倒的世界，左邊是棚頂和天空，右邊是沙灘和大海。那幾只海鷗飛離了太陽，在這世界的左半邊翱翔。

不論如何，海鷗總會回去，回到懷抱太陽的藍天中去。

不知什么時候她睡著了，醒來時已是黃昏，親族②也早已走散干活去了，棚子里只剩她一獸。幾點幽光在世界的左半邊浮動著，漂游著，在蕩漾的海面映出幾點滾圓的輪廓，隨一波波的潮水閃爍。她站起來走向海岸，跨過滿岸貝殼下的昏暗，跨過投射在海帶下的夕陽，走到沙灘與大海的交界處，任由潮汐沖刷著她的腳爪。水母飄到她爪邊，拿觸手蹭了蹭，大概覺得不好吃，就隨潮汐漂走了。

它們要漂到哪里去呢？

她深吸一口氣，一頭扎向海里，在空氣的世界消失。海洋蜥蜴的眼珠很適應(yīng)海水，輕微的不適過后，她在水底睜開眼來：無數(shù)熒光水母如燈籠般高低漂游，絢麗的半透明頂蓋變幻著顏色，修長的波浪形扁須隨洋流漂拂，黃的，紫的，藍的，粉的，每個足有她一獸高，浩浩蕩蕩地朝東邊的深海進發(fā)而去，那是太陽升起的方向。在世界盡頭歇息的太陽，是否也有潔白海鷗相伴，連波輕潮相隨？

很多很多海鷗，和小蝦一樣白，在太陽身旁翱翔。

她想到了小蝦，便隨爪掀起一塊珊瑚礁，幾只小蝦輕靈地從里面游出來，果然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小蝦遠遠游過去，穿過水母觸須的森林，穿過五彩斑斕的海水，好多小蝦也從各種石縫出來，匯到一處，最后成了一股迷蒙的白綢。這綢子沖在水母面前，向著東方的海底去了，水母也飄飄悠悠地跟過去，沿途帶來了滿海霞光。這霞光照在海底沙漠上，映出無數(shù)晶亮的密點，紛雜而絢美，就像天上的星星。

星星，水母，小蝦，海鷗。

她看了很久，直到發(fā)現(xiàn)自己在窒息，這才把頭浮出水面。清冷的海面一望無際，被月光映得如墨漆黑，朝遠方蕩著無盡的潮汐，像是故事里創(chuàng)世前的虛空。她四下看看，只有身后是堅實的沙灘，但上面只有空寂的草棚，還有同樣一望無際的沙礫。

黑天了，真的黑天了。

她踩著潮水上岸去，回到那座草棚。篝火里還有親族特意留下的火星，她又添了些柴，使勁吹吹，溫暖的火焰又歡快地燃燒起來。她在篝火旁躺下，靜靜聽著木柴的噼啪聲，摻雜在潮汐的喘息里，她慢慢閉上了眼睛。

睡覺吧。

2022.12.21 狐貍番茄

注釋：

①乳白的皮膚……眼睛：本世界觀中，被稱為鳥類的生物皆為滑翔類爬行動物。

②親族：即親人，特指獸人的直系親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