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修行從容中道更不易為
前面引用孔子的話,說明學問修養(yǎng)隨時從容中道的不易。跟著,再引用孔子的話,說明入世修行,為人處世而從容中道更難的道理??鬃诱f:“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這是引用孔子贊嘆虞舜的話說,像舜一樣,真可以說是大智慧的成就者。舜既愛好學問,隨時隨地,謙虛向人請教,同時又愛好審慎體察一般通俗而最淺近的俗話。所謂“邇言”,便是平常淺近的俗話。例如通常人們所說的小心??!當心??!留意?。∑鋵?,這些俗話,都是合于“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的至高無上的名言。這便是“好察邇言”的道理?!昂貌爝冄浴?,并非是說舜最喜歡聽信身邊最親近人說的話,那就問題并不簡單了,千萬不可錯解。 其實,這在《周易》乾卦九二爻的《文言》中,孔子便說過,入世而為人君的領導德行,必須要如“龍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謹,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這里所說的庸言、庸行,就是指最平常、最平庸通俗的言行。因此,在《中庸》這里,便有“隱惡而揚善”的一句,也是說明自己本身的內在心理上,必須隱沒惡念,發(fā)揚善心才行。這就是“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的道理?!半[惡而揚善”,并非是說對于任何人事,只表揚他的好處,隱埋了他的壞處的單面作用。所以下文便說舜有“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的盛德之贊了。所謂“執(zhí)其兩端”,是說對善惡兩者之間,都很清楚,有時必須面對現實,把握善惡之間,妙用權變,作出適于當時當位的中庸之用,這便是虞舜有圣人之道,同時有圣人之才的大智妙用了。 但是人能具備大智、大仁、大勇這三達德,又談何容易!因此,孔子又自謙地說:“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边@是引用孔子在贊嘆虞舜的大智之后,便說到別人都說我也很有智慧,事實上,我并沒有什么智慧。例如別人故意設個圈套,驅使我走進獵網里面,落到陷阱里去,我都不知道逃避。這是孔子自說有關從容中道,在外用作為上的自嘲自諷。至于對于心性內明修養(yǎng)的中庸之道呢?他又更加謙虛地說,我雖然決心要住在中庸的本分上,不想再動了。但不到一個月,就又守不住自己的心戒了。所以說,我哪里是真有智慧的人呢! 我們講到這里,就不禁要問孔子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慨呢?答案很明白,這就是孔子生當亂世,想要實行傳統(tǒng)的人倫大道,窮其一生精力,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偉大之處。從他出任魯相以后,明知絕對不能即身可救魯國的衰敗,就毅然離開父母之邦的故國,先到齊國,然后又周游列國(有說是七十二國),中途又與弟子們困厄在陳、蔡之間,七日不得飲食,幾至餓死。最后只好長期居留在衛(wèi)國等等的經歷。這就可以明白他的一生,并非是如他自己所說的“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的行徑。事實上,他是被時勢人事所迫,處處碰到世途上的陷阱,使他始終困于塵勞而不能大行其道。但他是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總希望以自身的教化,能夠喚醒人心,返還正道的愿力,始終不變。 很相似這樣的事,就是人類文化,正當公元紀元前五六百年的階段,印度的釋迦牟尼佛不愿稱王稱帝,而毅然離家出世去成佛而教化眾生。希臘蘇格拉底,為堅持理性的正念,甘愿飲毒而亡。至于遲五百年后而生的耶穌,為了顯示正義的博愛教化,也寧可舍身被釘上十字架。這都是千古圣賢同一悲天憫人的心情,以身示則,作出不同教化的榜樣,永垂萬世不易的法則。 《中庸》在本節(jié)里所引用孔子的感嘆:“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只是反面的說明知其可避而不愿逃避而已。大家只要讀過《呂氏春秋·孝行覽·遇合篇》中所說,就可以完全了解孔子一生的這種精神了。如《呂覽》所云:“孔子周游海內,再干世主,如齊至衛(wèi),所見八十余君,委質于弟子者三千人,達徒七十人,萬乘之主,得一人用(而)可為師,不于無人。(而)以此游僅至于魯司寇。”這就是最好的說明了。 至于他自說“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這也是孔子自謙的反面文章,擇守中庸,常住中和的境界,那是專為個人自己涵養(yǎng)在性天風月,美在其中的定靜極則,足以自立自利,但不一定可以立人利他。所以他寧可被隱者們譏為棲棲遑遑如喪家之犬,以身作則,傳授淑世利人的中庸之道,絕不愿浪費歲月,徒使中庸用世之學湮沒于世道人間。然而入世行道,畢竟不是容易的事,其中的痛苦艱危,實在無法可使一般人了解。但有的時候,雖然在悲愿宏深中,也難免會發(fā)生只求自了的小乘意向。所以孔子便有對顏回的“擇乎中庸”, “拳拳服膺”,死守善道的欣羨之嘆了!因此,子思也非常巧妙的,在這里便引用“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的描述。 所謂“拳拳服膺”四個字,是形容猶如用兩手,把握到了一種至善美好的東西,貼身放在胸口抱著,絕不放開雙手的現象。等于那些得了道的出世隱士,或如佛家小乘的羅漢們,道家的神仙們,寧可澗飲木食,高超遠蹈,避開世網,不肯入世而自找麻煩。所以下文便又引用孔子的話說:“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边@是說要使天下國家做到真正的平等均衡的政治成就,并非是不可能的事。至于輕于去就,辭去高官勛爵,舍棄富貴功名,也并非是不可能做到的事。甚之,猶如在戰(zhàn)場上,舍身忘死,沖出劍樹刀山的包圍,也是可以做得到的事。唯一不可能做到的,就是即身成就,達到中庸內圣外王學問修養(yǎng)的境界。 我們講到這里,如果從宋儒朱熹的《中庸》章句來算,已經研究討論了九章。依照我們的理解,由“天命之謂性”開始,到“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正是《中庸》的總綱,也便是《中庸》之學的大前提。繼由“仲尼曰”開始,到“中庸不可能也”,都是子思引用孔子的話,明辨中庸之道重要性的引申。綜合前面九節(jié)的全文,才是《中庸》上文的第一段落,但朱熹卻把它分割為九章。接著而來的,如朱熹所編的第十章起到第十五章,是說天性和人性之間,乃至與地緣關系的發(fā)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