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看到自己的衛(wèi)兵被那林中駭人的弓手懾住無法近前，更看到了已經(jīng)無所顧忌，朝著自己疾行而來的白狼，心知狀況危急，須趁白狼趕來之前與衛(wèi)兵匯合，列陣一戰(zhàn)方有勝算；而面前的矮個子少年似乎更早明白狀況，不惜扔掉了手中的直劍，一味與自己貼身肉搏，只為拖延。將軍自信，雖然這少年精于摔跤擒拿，卻畢竟只是少年，與他斗上半個時辰，定能贏他———— 可現(xiàn)在哪里容得自己再纏斗那么許久！ 既如此，不如賭一把———— 將軍見面前這少年穩(wěn)重謹慎，腳下使了絆子，趁少年彎腰之際，抓住少年雙肩想要翻身而過。 虧得少年機靈，卸了腿上的力道，接連兩個后滾翻，硬是沒讓將軍借上力，也沒讓他鉆到自己身后。 可等少年再起身，卻霎時懊悔不已，那將軍非但沒有往自己身后跑，卻扭過頭，直直地奔著繞道趕來的白狼而去。 伏軍伏將，擒賊擒王。 然而哈依客此時已然追之不及了。 甩開哈依客的漢軍大將空著雙手，直奔白狼，卻絲毫不為白狼所懼?？v使將軍與白狼單打獨斗能占得上峰，沒有兵刃的將軍也難以制服或是擒殺白狼，而白狼也有自信不會被奪走手上的兵刃。所以白狼并不回避，正面迎了上去——這正是將軍期待的。 將軍張開雙臂，似要雙雙接住白狼的兩柄匕首，白狼卻也不回避，用雙刀從將軍兩側(cè)狠狠地刺下來。然而將軍卻只接住了其中一邊，收回另一邊的手臂，任憑白狼的匕首刺入肋下不顧，雙手匯合，硬生生折彎了擋下來的白狼的右臂，將白狼原本刺向?qū)④姷呢笆祝D(zhuǎn)向了白狼自己的心口。 “你不要命了？”白狼質(zhì)問著將匕首扎向自己心窩的將軍。 “你不敢殺我！”將軍怒吼著回應道。 白狼不敢擅動已經(jīng)插進將軍身體的匕首，如是深的傷口再擴大，便是扁鵲再世也救不回來。無論如何，要突破山下林外的幾千漢軍，都要依憑活著將軍作人質(zhì)，將他殺了，在場沒一個人能活到明天。 而對將軍來說，必須在這里殺掉作為頭領(lǐng)的白毛小子，殺了他，原先那些與他并非一氣的山匪必然鳥散，至于那個身手矯健的矮個子男孩自己也還能應付一陣，再加上自己手下的衛(wèi)兵，即可萬無一失。此時扎向白毛心口的匕首，就是這場戰(zhàn)斗的必勝一擊。 狠狠地扎入心窩，一定要讓這小子連掙扎的機會也沒有——難保這小子臨死前不會劃開自己的肚皮，自己也只有這一次機會而已。 只是，這也正是白狼期待的———— “鏗————” 沒有血花飛濺，沒有撕裂的叫嚷。 將軍擎住的白狼右臂的匕首，刺入白狼皮衣半寸便再也刺不動了?？v然將軍不顧自己肋下的傷勢拼盡全力，也難以再將匕首刺深半寸。 “怎么會——難不成你是鐵打的————” 白狼左手穩(wěn)穩(wěn)地拔出刺在將軍肋下的匕首，將軍登時脫力，放開白狼，捂住傷口癱坐在地。白狼也不緊不慢，順著自己心口被匕首扎出的孔洞，撕開皮衣，赫然露出一輪光亮的鐵盤。 “救命的寶貝，送它給我的熟人，起名作護心鏡?？磥砘厝ブ?，要登門道謝才行了。”那護心鏡閃著光澤的表面，扎眼地顯露著剛才匕首留下的半寸刀痕，細看之下，似乎還印有模糊的圖案，看起來居然有些像是鞋印，“而且，還是謝兩次?！卑桌堑暮蟀刖?，是有些尷尬的自言自語。 眼見將軍負傷被擒，仍舊活著的幾個衛(wèi)兵也不再負隅頑抗，林中的箭也停了。白狼正招呼哈依客為將軍包扎，將軍卻與白狼搭了話：“小子，你勝了么？” “勝什么？” “這場仗，你覺得你贏了么？” “沒想過。沒想過要贏，只是想著，又活下來了?！? “哈，哈哈，真是混賬！兩軍對壘，卻不講勝負，連這都一樣的混賬！好啊，好！我會輸給你們一次，絕不會輸給你們第二次！”說著，將軍將原本捂住傷口的右手，竟直接插進自己的傷口，伴隨著劇痛和怒吼，鮮血噴涌如柱。 白狼與哈依客也始料不及，慌忙要上前救治，卻都被將軍狠狠地蹬開，“放心，我還不會立時尋死！”將軍嘶吼著，踉蹌著重新站起來，“我會死在我所有的屬下面前，讓他們都看到我并非死于你等之手！而你們，你們沒有勝，只能給我陪葬！” “你瘋了！雙方都能活的結(jié)局不要，卻要將我們和你自己都逼死！”然而回應哈依客質(zhì)問的，只有將軍嘶啞的笑聲，“狼哥，他——” 白狼沒有說話，沒有恐懼，也沒有退縮。他重新拔出匕首，面對著猙獰得近乎恐怖的將軍，將匕首輕輕抵住將軍的喉嚨。將軍看著白狼的眼睛，他想嘲諷白狼的絕望，無奈，無計可施—— 但是不存在，這些統(tǒng)統(tǒng)不曾存在。他在白狼眼中甚至沒有看到憤怒和仇恨，而是輕蔑，還有厭惡，仿佛相比自己對白狼的厭惡更加強烈。 “作死——”白狼嘴唇輕啟，吐了這兩個字出來，“你盡管死。我依舊會活著——哪怕要殺光你那三千兵士，我也依舊會活著?！? 將軍耳聞其所語，竟不禁打了個寒噤。忽然覺得，喉頭傳來的涼意，竟是自己難以抑制的冰冷，傳遍全身。 明知下一刻便要離別此世，這一刻卻仿佛已是永遠。 而就在這一刻將要結(jié)束之際，從遠處仿佛傳來了呼喚自己的聲音，急切，遙遠，虛幻，似曾相識———— 而下一刻并未到來。 而將軍也終于意識到，那呼喚，的確相識—— 自己的三百攻寨兵，正由山上狂奔而來。 眼前的白毛小子，旁邊矮個子，遠處的山匪和自己衛(wèi)兵，都似乎已然看呆了。 望見援兵將至，將軍將要回暖的心悸，卻被逐漸清晰的呼喊，重新凍結(jié)。 從遠處傳來的，呼喚自己的聲音，逐漸清晰，卻愈發(fā)悲愴： “將軍，救命！救救我們！怪物，那是怪物?。?！” 這三百軍士全然沒有從軍之人的威嚴可言，慌不擇路，疲于奔命，就像是被什么嚇破了膽，抱頭鼠竄。 怪物？什么怪物？山上的土匪早已清剿，對于這些自己親自訓練的漢軍精銳，豺狼虎豹也不在話下——這山上究竟還有什么？ 還能有什么呢？ 那奔逃的人群身后，渾身浴血，提著雙劍，臉上赫然可見暴起的青筋，在一塊塊散布的花斑映襯下，愈發(fā)明顯。 “他真的能做到啊——突破三百人，一路殺下山來——咱們這么辛苦，到底為的什么？”哈依客目瞪口呆地嘆息著。 “為了不必讓這頭怪物醒過來?！卑桌亲匝宰哉Z。 ? 林中山寨，半個時辰前—————— 從外側(cè)攻寨的兩百人，與原先在寨內(nèi)護衛(wèi)俘虜?shù)囊话偃藚R合，在參將的命令下，聚集在大寨門口，將花豹團團圍住。 “你們這些人，真的是————”被槍尖劍刃所指的花豹，卻是雙臂環(huán)抱銅棍，一副快睡著的表情，反倒是圍困他的漢軍士兵，躊躇未定，左顧右盼，不敢向前。不過，看到躺倒在花豹周圍，掙扎不起的數(shù)十名士兵大漢，還有人頭腦發(fā)熱地沖上去，那才不正常吧。 “不準后退！”嘶聲吶喊的，是列于漢軍圈外負責指揮的參將，“將軍大人下了令，叫咱們拿下這花臉。三百將士面對區(qū)區(qū)一人還要退縮，如何做得將軍近衛(wèi)？” “可是，這人，這人實在不一般！” “沙場上何人一般？刀鋒血光中討的性命，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哪個是要命的主顧？戰(zhàn)場上廝殺之時，比眼前這場景溫存嗎？還是說你們這些軟蛋，在將軍身邊呆久了，見不得血了，怕死啦？” 聽得參將這般的訓斥，士兵們臉上越發(fā)難看，只是在花豹眼中，這些人比起先前，卻還要越發(fā)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瑟瑟發(fā)抖。 “你，你們，上！咱們有三百人，就是粘車輪，累也累死他！上??！”說著，參將步入人群，一記重拳，硬是將前排的一名盾步兵推了出去。 沖，不，被推出陣列的士兵顯然有些猝不及防，步履踉蹌，甚至沒能好好地持盾防御?；ū姞?，也不客氣，甩起銅棍，自上而下正中士兵肩頭，只一擊，那可憐人便捂著傷處癱倒在地，站不起來了。 其余兵士見狀，顫顫巍巍，眼光多瞄左右同伴，愈發(fā)躊躇。 “你，下一個你上！再下一個你！——” “我說你啊——”這情形連花豹也看不下去，不禁開口打斷了那參將的叫嚷，“打過群架么？” 參將聽聲恍惚片刻，顯然不知其所謂。 “打群架這事啊，可不是人多就能贏。人呢，是會怕疼的，怕疼就會膽小，會退縮，會逃跑。就算是十個人打一百個，讓那一百人疼了，怕了，跑了，也照樣就打贏了。說到底，打群架，還是比誰膽子更大，下手更狠。 一般，人多勢眾的那邊膽子才大，畢竟人多嘛——互相壯膽，一起進一起退，害怕的時候一起鼓個勁，一擁而上—— 可你倒好，還硬要他們一個個送上來。明知要挨揍，哪個會不慫？他們在那害怕的打哆嗦，你不給他們壯膽，到反過來夸我的威風，罵他們慫，這樣他們怎么還敢沖上來跟我過招？” 花豹這番像是戲言的話，卻聽得周圍諸軍面面相覷，那些膽顫的兵士，不由得一起看向兀自發(fā)飆、張口結(jié)舌的參將。 “這個時候——”看了漢軍的反應，花豹繼續(xù)說道，“作為他們的老大，就該帶頭站出來。你站出來，他們才會跟著你。怎么樣，你來和我打一場？” 那參將被花豹點名約戰(zhàn)，想退，手下十之七八都在看著自己；想戰(zhàn)，卻心知勝不得。進退兩難，卻又無計可施，四下射來的目光照在身上，像是燒著的火，扎來的針，渾身刺痛。 這光景一絲不漏，都被一旁觀戰(zhàn)的黎頭領(lǐng)看在眼里。攻城結(jié)束，武行的人就被晾在一邊，現(xiàn)在自家小姐已是安然無恙地立在自己身邊，旁的事原本倒也可以不再多心。只是這花臉一行畢竟于自己有恩，又是因著自己的行徑才被逼到這般境地，若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心里還是過意不去。 現(xiàn)正看著花豹被圍，參將兩難，黎頭領(lǐng)心想正是此時，便只身入了陣列，走到參將身側(cè)，低聲耳語：“長官三思，這莽夫頗是有些本事，若中了他的激將法與他單打獨斗，想必討不到便宜；可若是一擁而上勝之不武，難免損了將軍近衛(wèi)的名節(jié)——” “需的你說？你以為我現(xiàn)下為難的是什么？” “長官莫急，聽我說完。今日這諸多事，都不免與我武行有關(guān)，我們這些人多少還欠了這花臉人情。不如大家莫再動刀槍，將他放走，只說是我多番央求，看著武行的面子。長官將來這般答復將軍，將軍想必也不會怪罪的——” “呵，若能那般倒好了——”參將不屑黎頭領(lǐng)的心思，卻兀自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想了些旁的事，少傾，轉(zhuǎn)頭問黎頭領(lǐng)說，“你說你們之間有交情，是否？” 黎頭領(lǐng)猶豫了些許，答了一個‘是’字。 “啊————來人，將這人拿下！” “長官，這是——” “那花臉一伙與我大漢軍士為敵，即為反賊！爾等不僅不助我除賊，反與他沆瀣一氣，如此這般，必是反賊同黨。將士們，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拿下！” “長官——大人，不能這般行事啊————揚威武行自先代教頭立旗，一直忠于朝廷，我們都是大漢的忠臣良民吶！” “忠臣良民？孰不見彭越韓信乎？”說著，參將招呼陣列外圍的軍士圍了包括楚嶺單、程五在內(nèi)的武行眾人，自己則揪住了黎頭領(lǐng)的領(lǐng)口，將配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大人，使不得，使不得！” “這花臉，與我漢軍為敵，即是反賊！爾等與之為伍，皆是同黨！”參將押著黎頭領(lǐng)，說著話時，卻分明地看向花豹，“再敢抵抗，就地正法！” 花豹只想與那參將打斗，眼前卻登時變成了變成了這副光景，細想一下，向那參將發(fā)問：“你——威脅我？” “少啰嗦！放下你那銅棍，否則我這便要了老家伙的命！” “——你——當真——？”再看花豹時，臉上原本的笑意已消失無蹤。在他近處的軍士看得真切，竟不由得打起顫來，而參將卻渾然沒發(fā)覺。 “我可不是說著玩的！”參將以為花豹看輕自己，便真的一劍下去，扎在黎頭領(lǐng)身上。 花豹將這場面看在眼里，聽著黎頭領(lǐng)的慘叫，輕輕嘆了一聲“三百——么”，便猛地將手中的銅棍硬生生插進了地面，足有一尺多深。 參將見花豹綽了兵器，剛要叫人圍上去，卻見綽了銅棍的花豹，撿了被打倒在地的漢軍士兵的直劍，一手一柄，張開架勢，朝著自己走來。 “——列陣！愣什么？列陣?。　鄙赃t了一刻才反應過來的參將，慌忙調(diào)遣兵士，列于自己與花豹之間，劍盾兵在前，長槍手在后，嚴陣以待。 姑且是大漢正規(guī)軍，又是高階將軍的近衛(wèi)，軍令之下，強敵列于前，陣仗之中，自有漢軍的威武風采。劍槍林立，堅盾成墻，頗有一副大戰(zhàn)在即之姿。 然而在這銅墻鐵壁面前，花豹眼也不眨，只狠狠地撂了一句話： “我只說這一次：——不想死的，都******地給老子滾開！” 這話的聲音不響，言語也沒多駭人，卻讓這些訓練有素的兵士差點忍不住拔腿就跑，仿佛若是不在此刻離開，就真的要身首異處一般。 話音既落，花豹也不多等，兀自向前。 漢軍也不怠慢，長槍手突刺，隨后劍刃齊出，盾墻上甚至見不到縫隙，駕輕就熟，直取花豹要害—— 而花豹卻不退不閃，一劍，劈斷長槍，槍尖紛飛；再一劍，打飛劍刃，寒光亂閃；隨后飛起一腳，端端正正地踹在面前的盾牌上，持盾的步兵竟抵受不住，連人帶盾向后飛了出去，撞開人墻，不偏不倚正落在來不及閃躲的參將身上，將參將與黎頭領(lǐng)一道壓在了下面。而花豹與參將之間，就這樣開出了一條路來。 花豹順著這條路，直奔參將，兩側(cè)的兵士但凡想要阻攔，不論橫在花豹與參將之間的是長槍、直劍還是盾牌，亦或是手臂、大腿或者身軀，都被花豹和他手中的雙劍一一砍開。至于花豹身后，他自己甚至不去多看一眼——除了斷肢重傷躺倒的漢軍勇士，只剩動彈不得的膽小鬼。 花豹的眼中，始終只有參將，而旁的，不屑一顧。 參將被砸倒在地，竟也一時慌了神，顧不上已脫手的黎頭領(lǐng)，拼了命推開了壓在身上的盾牌和人身，剛坐起身，一抬頭，卻看到那張滿是花斑的惡臉已在眼前。那臉背著光，參將看不清那臉上究竟是怎樣的表情，卻分明地看到那眼睛里滲出的憎惡。參將心驚，不等想起自己尚握有兵刃，只覺的右手發(fā)涼，怎也握不到東西，轉(zhuǎn)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腕以下，已然什么都沒有了。 “————啊————！——————！——” “閉嘴，吵死了?！? “啊——啊啊————啊——” “我說，閉嘴??！” 花豹不耐煩地扔了雙劍，一手將不住慘叫的參將提起來，另一手握起拳頭朝參將臉上砸了下去。一拳，又一拳，每砸一拳，參將的叫聲便小一陣，一拳接一拳，血花四濺。 花豹就這樣打，參將就這樣挨，而那些近在咫尺的兵士就這樣看著。直到參將已出不得聲，花豹才松了手，讓那癱軟的身子落回地上去。 花豹四下看了一圈，稍松了氣，也不見有人敢動。于是重新?lián)炱痣p劍，抬起右手的劍尖。兵士們不由得順著劍指的方向看去，卻是那些仍扣押著武行眾人的漢軍兵士。這些兵士也驚覺那怪物竟用劍指著自己，趕忙紛紛扔了兵刃，卻不見劍刃落下；又有聰明的趕忙幫已然嚇出神的伙計松了綁，回了神，卻還不見劍刃落下；膽子稍大的，慢慢遠離這伙武行的人質(zhì)，這伙兵士也跟著都離的遠遠的，那劍刃卻還不落下，反而隨著自己緩緩在動—— 心驚，醒覺，轉(zhuǎn)身就跑，不顧一切—— 一個，兩個，繼而四散奔逃———— 看著那些被劍刃所指的兵士，朝著山下飛奔，花豹放下劍刃，又環(huán)視了一圈那些仍舊圍著自己，呆若木雞的漢軍： “還有誰？” 輕輕一問，眾軍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