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二年癸丑，三月辛未朔。庚寅，策試天下貢士韓菼等於太和殿前。

〇制曰：朕惟自古帝王，以仁心行仁政，無不以萬物得所為己任。其時豐亨克奏，教化覃敷，人無狙詐之心，戶洽敦龐之盛，馴至遐荒向化，頑梗率俾，訟獄息而兵革銷，風雨時而休徵應，何風之隆也！

朕纘承祖宗鴻緒，撫御萬方，夙興夜寐，冀登上理。乃天時未盡調(diào)協(xié)，治道未臻純備，尚德緩刑之令時頒，而仁讓未興；發(fā)帑蠲租之詔屢下，而休養(yǎng)未遂。意者審幾度務，設誠制行之源，尚有未究者歟？

夫治獄之吏，以刻為明，古人之所戒也。近見引律煩多，駁察誣良，時見參奏，出入輕重之間，率多未協(xié)於中。何以使民氣無冤，而讞法克當歟？

積貯乃天下之大命，乃常平之設，多屬虛文，一遇荒歉，即需賑濟，而奉行不實，致使朝廷之德意，不能遍及閭閻，其何以使利興弊革歟？

古者耕九餘三，即有災祲，民無饑色，其道有可講求者歟？夫有治人，始有治法；行實政，必有實心。今欲疎禁網(wǎng)以昭惇大，緩催科以裕蓋藏，務使物阜民安，政成化洽，以庶幾於古帝王協(xié)和風動之治，抑何道之從也？

爾多士蓄積有素，其各攄所見，詳切敷陳，毋泛毋隱，朕將親覽焉。

〇臣對：臣聞帝王欲舉治天下之大法，必先有以倡天下之人心。夫心者，萬事之權輿，至治之根柢也。世有百年必敝之法，而有萬世可以無弊之心。為政而不本之以心，雖舉唐虞三代之法施之而無一可。古之聖王，不能以身勞天下，而惟以心勞天下。其分猷布化，則寄之百官有司；其兼總條貫，則付之紀綱法度。而其子愛元元、忠利惻怛之實心，必有餘於用人立政之外者，以勸其群臣之遞相倡也。以率其下，漸磨陶冶，淬厲鼓舞，務盡出其精白不欺之心，以為天子拊循斯民之具。何者當興，何者當革，若何而可，若何而否，張弛寬猛，休養(yǎng)生息，君臣相與，早作夜思，無往而不得其當。由是衣食足而積貯充，教化行而獄訟息，暴民不作，兵革不試，而即有水旱不時之虞，無改乎閭閻樂利之舊。馴至四方從欲，協(xié)和風動，人事修於下，天休應於上，陰陽以和，風雨以時，則惟聖王能帥其臣以實心行實事之所致，而非徒法嚴令具，一切隨事補救，潤飾吏治之所可幾也。

欽惟皇帝陛下，得一居貞，兼三出震，定黜陟而澄吏治，遠媲雲(yún)師龍紀之遺；因燠暘而念民依，務協(xié)畢雨箕風之好。覃敷文教，而益講於道德仁藝，常使史誦詩、士獻箴；底定武功，而不忘乎獮狩蒐苗，共美右騶虞、左貍首。淑問既已揚於疆外，湛恩既已普於群生，庶績既已受成，百神既已順職，乃猶進臣等，親策之以府事未盡修和，治道未臻醇備，而欲究於仁讓之化、休養(yǎng)之澤，審幾度務、設誠制行之源。此真公聽並觀、懸鞀設鐸之盛心也。臣請得而備陳之。

臣惟獄者天下之大命，和氣之所由致，災沴之所由生也。我皇上深矜庶民之不辜，時沛更新之思，屢下停刑之令，而且寬失出之罰，重矜疑之典，禁慘酷之刑，所以戒枉濫者至矣。而民猶或多冤者，何也？制策曰：“引律多煩，駁察誣良，時見參奏?！背家詾榻袢招酞z之刻，正在於駁察苛於前，而參奏隨其後也。古之治獄者，蓋使之意論輕重，慎測淺深，寬然得盡其心焉。今自臬司上讞，毋論或重或輕，而必以駁察為例，有司苦於其上之苛刻繳繞也。乃逆窺意指之所向，而文致罪人之辭以求一當，究之出於罪人之供者，實非出諸其人之口者也。而上下文移，公名為妥招。夫招而曰妥，是徒幸免駁察，而不顧生民之命者矣。臣謂宜少寬假臬司之參駁，而第慎擇其人焉，以寄一方之民命，則庶乎其可也。而臣尤有請者，在減例而一從律。古者，律一成而不可變，而復有疑有比，是律之中已不勝其權衡變化，而不必更增例以預擬之也。今常例之外，條例日增，徒使輕重上下得易以為奸而已矣。且夫法，亦顧用之若何耳。劓刖椓黥，蚩尤之刑，而唐虞仍之，不聞其或濫；五刑三千，法莫詳焉，而周之中葉，不聞其召祥。刑之當否，果不在法之詳略也。又況今之律，所謂“以、準、皆、各、其、及、即、若”八字之義，亦已盡乎？小大之比，豈猶不足而復議例乎？

恭惟制策念積貯之當務，而洞晰夫常平之設多屬虛文，賑濟之恩奉行不實。臣以為今日欲行古者遺人委積之法則迂，如近者頻下賑濟之令，亦難為繼。欲倣古者平糴之制，又恐有結糴、俵糴、括糴之弊。若欲一恃於常平，則出納斂散之不時，蓄積之不實，今亦既見之矣。而臣竊以為今日惟社倉之法猶可行也。誠各委一方之守令，俾請其鄉(xiāng)之耆宿有才德者，勸民量輸其粟而時斂之，而時出之，少加其息，以償腐耗，其行之也，以酇鄙而不以縣；其主之也，以鄉(xiāng)人士君子而不以官；其勸之也，以忠厚惛怛而不以督責苛急。於以禦兇荒也，其庶幾乎？

若夫制策所云“耕九餘三，即有災祲而民不饑”者，此則足民之本計也。臣謂今日足民之道有三：曰減賦，曰緩徵，曰減餉。今賦稅既有定額，似不可復減。然古者十而稅一，又或十五稅一，三十稅一，則今他省之額最輕者猶為重也。而江南一省之人，至六百餘萬，欠釐毫以上輒罪之，及上計簿而欠者，亦數(shù)百萬也。此數(shù)百萬者，民不敢欠，而官不能有也，則安歸乎？夫徵發(fā)急則奸欺易生，條目多則侵蝕難詰，勢不得不議停，亦不得不議蠲，則曷若少留有餘於民之為利乎？臣請即一省以例其餘，權其輕重，茍有可少寬減者，減之藏富於民，即餘富於官，此時務也。緩徵之說，諸臣請之數(shù)矣，言之切矣，皇上亦欲行之再三矣。而格而不遽行者，以協(xié)餉之故，則臣請言減餉之說。

古者一州之入，必足當一州之出。姑以戰(zhàn)國時言之，養(yǎng)兵百萬，而不仰給於他國。今天下大定，而餽餉不絕，如歲歲用兵，竭中原民力之供，輦輸於嶺海之濱，絕遠不毛之地，而所在雄藩大鎮(zhèn)，外挾一二竄伏山澨之餘孽以自重，而內(nèi)以邀於朝廷，日耗司農(nóng)不生不息之財，以厭其子女玉帛無窮之欲，此豈可為繼而輒因循而不變乎？臣請於兵之可撤者撤之，其必不可撤者則留屯田。古者常且戰(zhàn)且屯，今正當養(yǎng)兵不用之時，其力尤可用。且往者，兵在湟中則屯湟中，在淮則屯淮，在許則屯許，在振武則屯振武，在烏孫伊吾則屯烏孫伊吾，安得藉口無可耕之田乎？或猶有不足，則姑以近省之餉量給之。俟行之數(shù)年，佃作盛而軍實充，乃盡舉協(xié)餉而罷之。協(xié)餉停，而徵可緩，賦可減矣。緩徵減賦而民有餘財，則可以耕九餘三，遇災祲而無菜色矣。

凡此數(shù)條，臣敢因聖策而盡其愚。雖然，為政有本，致治有要，則臣以為必先於倡天下之人心，以實心行實政，而後可也。宋儒朱熹有言：“世有二敝，有法敝，有時敝。法敝可救之以法，時敝必變之以心?！苯癜倭艓煄煟戮吲e，然諸臣或畏罪之念重，而踴躍之意輕；功名之慮深，而忠愛之誼??；推委瞻徇之情多，而公忠任事之氣少。則或者御臣之道亦有未至也。臣謂宜推忠信以結之，寬文法以優(yōu)之，破資格以異之，豐祿餼以勸之。崇尚聖賢之實學，以砥其禮義廉恥之防；試以當世之要務，以觀其經(jīng)理才幹之實。漸磨陶冶，淬厲鼓舞，而向之數(shù)條者，可以付之其人有餘矣。然其本要在皇上之一心。誠夙夜講學，一本於戒謹畏懼之至意，則德業(yè)益充矣。恭己出治，而一將以吁咈咨儆之實心，則萬幾益敕矣；側身修省，齋居淵默，而一出於敬天之誠，則嘉祥致矣；冬寒夏暑，祈福請命，而實格以愛民之心，則生養(yǎng)遂矣。此所謂以仁心行仁政，而政成化洽，無一物不得其所以進於古帝王協(xié)和風動之治者也。

臣草茅新進，罔識忌諱，干冒宸嚴，不勝戰(zhàn)慄隕越之至。臣謹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