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的黎明》【第十四章 師徒】

第十四章 師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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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之后,艦長與西琳從山村中消失了。
兩人的不告而別在鄉(xiāng)民間并未引起多大的騷動,只是在有人前去查看艦長久居的旅館客房時,發(fā)現(xiàn)里面的行李居然被悄悄提走了。最感傷卻仍然抱有幾分幻想的恐怕是孩子們,他們沒有參加西琳的葬禮,也沒有見到她的墳墓,所以不愿承認西琳死了,反而堅信艦長帶著西琳遠行治病,痊愈后他們還會回來的。
大人們對此不置可否,心底里都以為西琳已無藥可治了。
其實,艦長并未走遠,他選擇了南面山坡另一側的一片森林作為新的暫居地。在落葉針葉林中,艦長秘密建造了一間林中木屋,隔著一道山脊與山村比鄰而居。這里深處密林,常有狼群出沒,罕有人至,不會有人知曉艦長與西琳居住于此。
這叢森林與小山村一樣,寂寂無名,但環(huán)境良好,坡度較大且南面向陽,夏日氣候溫和濕潤。盡管樹木繁密、森林廣闊,但枝葉稀疏、鮮有高聳大樹,所以春夏之時日光仍能直達地表,更有一層短淺的小草茵茵冒出。西側甚至有一條時斷時續(xù)的小溪,雖無魚蝦,但山澗作為景色倒也不是不值一看,而西邊愈遠便是一條斷崖旁的公路,車輛罕至。
艦長帶著西琳深入?yún)擦?,為她指引前往林中小屋的道路,并一路用手指在樹木上刻下痕跡,用箭頭標示方向。而西琳顯然以為,兩人會前往非常遙遠的地方,她輕輕捏著艦長衣衫的下擺,目光不時悄悄轉回,想再多看幾眼來時的路。
“哦,對了,西琳——我想,作為導師不應該繼續(xù)用化名與你交流了。”
“請問什么是化名?”
西琳模仿著學堂里孩子們的語調(diào),她不知如何與老師相處,生澀的語氣并不自然。
“就是為了方便才臨時取的名字,而不是真正的姓名?!?/p>
“這樣呀,我懂了。”
西琳用力地點點頭,故意拉長聲調(diào)說了兩句話,隨后便自得其樂地笑出聲來。這是她第一回說話不再喘息,發(fā)笑時胸口不必感到疼痛,她迫不及待地想多說幾句話,但苦于找不到新的話題,同時害怕自己多嘴會不討喜。
艦長感受到孩子無措的視線,輕笑一聲,揉弄她的長發(fā),將自己的本名告訴了西琳。
“Герме……好繞口——不是,我不是說——”
艦長捉住西琳的小手,安慰地撫摸掌心。
“我不在意的。這個名字出現(xiàn)時,還是天下所有舌頭都講同一個語言的時代,”枝葉間還能看見在逐漸染成淡藍的天幕上,亙古不變閃爍著的群星,艦長懷念地仰望燦爛銀河,久違露出追憶的神色,“可要記住了,我的真名鮮有人知,你是其中之一。這代表我從來不會欺騙你——明白嗎,西琳?”
似懂非懂、懵懵懂懂——西琳迷迷糊糊地點頭,她不太理解真名的意義,不知就里地歪著頭,將那個繁復繞口的名字來來回回念了好幾遍,確保自己完全記住并能流利說出來。她大致覺得自己與艦長的關系更加深厚了,更加緊握住艦長的手指。
“好了,到了?!?/p>
艦長指向不遠處空地中央的小木屋,一座結構簡單而裝飾樸素的屋子。下方的支腳將房屋撐離地面一米高度,四周用簡單的柵欄圍好,雖是木頭搭成,沒有接通電力,但表面都刷上了嶄新的油漆,光潔鮮亮,無疑比西琳原先住的土屋更加體面,面積也更大,兩百多平方米的屋子足夠兩人生活。之前一天,天命送來的家具與日常用具就都已在里面?zhèn)潺R了。
西琳對電燈沒有什么概念,因為她家以前晚上基本不點燈。在看到新房子的第一眼,對并未遠離村莊的疑惑立刻轉換為了對新家的欣喜與好奇,若非顧忌艦長的意思,她就要立時跑過去繞著屋子跑幾圈,上上下下都見識個遍,地板下的支架間她也要鉆進去瞧瞧,反復確認這亮麗的油漆與木板。
“去吧,西琳——”
艦長輕輕推了一把西琳的肩膀。
“不用在意我,想看就去看?!?/p>
勾動手指,解除了門鎖,艦長率先大步走近,推開木屋的大門。
西琳欣喜難耐地奔入屋內(nèi),興奮忘我地左顧右盼,從玄關一直不住驚嘆地轉到后面的廚房,將兩間臥室與小隔間的廁所都不留遺憾地仔細打量一番,對精美雕琢的門把手與窗欞摸了又摸、看了又看。采光良好的玻璃窗外射入了熹微的晨光,這種明亮寬敞、整潔舒適的氛圍與昔日骯臟陰暗的土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可是,剛轉完一圈,心中初始的激動略微消退,西琳就驚慌失措地扶著門墻跑出,神色暗淡地低著頭,小步挪到艦長落座的扶手椅邊,泫然欲泣地再度跪在地板上。
“你在干什么西琳?拜師時你已經(jīng)跪過了?!?/p>
“……導師,您將這么美好的屋子交給我,交給我這……”
“這是你應得的,我知道你現(xiàn)在還不能理解,貧困而平均的小村莊之外的世界,”艦長蹲下身,托住西琳的腋下,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我知道你在困惑,還在自我懷疑——這是因為你還沒有準備好——孩子,你只是還沒有準備好面對這個廣闊的大千世界。”
為幼女擦去眼角的淚珠,艦長隨手翻開茶幾上最表面的一本雜志,這是《卡蓮幻想》系列游戲的專題報刊,明顯是奧托特地選的。隨即毫不猶豫,艦長拋棄這本抽出更下面的那卷攝影集,翻開一頁指給西琳看。
“世界遠不止是你曾見到的那個樣子,還有更神奇、更瑰麗的模樣。”
從黃石國家公園的天然溫泉到圣彼得大教堂的天頂畫,從世界各地搜集來的自然美與藝術美的畫卷是如此精妙,當?shù)谝谎燮骋姀牡乇淼目p隙中噴涌而出的間歇泉時,西琳被不可抑制地奪過了視線。她不由自主地探身向前,緊湊到紙面上,死死盯住那雪白的水珠與反射的亮光,仿佛移開視線它們便會立刻從紙面上消失一樣。
四開的巨幅畫卷以孩子的手掌而言太大,但西琳輕而易舉地拿起抱在懷里,如癡如醉地欣賞畫面中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細節(jié)。每當翻到新的一頁,她必要停下來花上幾分種,直到把景色深深烙印在心底才依依不舍地過到下一版。有時,她歪著頭弓著身子,似要趁攝影集不注意,偷偷再多看一眼被翻過的上一頁。
西琳就這么自顧自地歡快玩耍著,在攝影集中她似乎發(fā)現(xiàn)了無窮無盡的樂趣,欣然忘記了時間,日上三竿之時她還陶醉其中。雖然還不懂人文攝影部分那些畫上的故事與意象,但她已在朦朧間與其中包含的美與力發(fā)生了共鳴,天賦的非凡領悟力與鑒賞力讓她為前人巧奪天工的畫技與詩意夢幻的傳說震撼不已。
“西琳,你想去親眼看看嗎?”
幼女恍然如夢初醒。
“啊,啊……您、您是說——這上面的都是真的嗎?”
“當然了,只要你準備好了,我們就可以過去,”微笑的艦長拿出了教科書,此時俏皮可愛地眨著眼的西琳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首先,我要徹底教會你寫字認詞,然后是俄文的文法,接受完整的人文教育,最后我們就可以出發(fā)了——至于這個攝影集,還有整棟房子的書本全都送給你,作為十周歲的生日禮物,你喜歡嗎?”
“喜歡!西琳喜歡!太謝謝您了——”
西琳自然連連答應,她親昵地摟住艦長的脖子,滿心歡喜地期待著整屋子的畫集、繪本與攝像圖冊。當然,事與愿違,因為大部分書籍都是通識課本。就從當天起,艦長開始了教小孩識字認詞的課程。與在天命總部教授女武神戰(zhàn)斗技巧相比,這樣也算別有趣味。
可憐的西琳后來才知道,艦長確實沒有騙她,但學完人文教育的初級課程“七藝”:邏輯、語法、修辭、代數(shù)、幾何、天文、音樂,究竟需要多長時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更甚于此,七藝之后的神學與哲學還需要投入更多的時間與精力。
不過,令艦長有些詫異的是,西琳并不像同齡兒童那樣厭惡學習、貪戀玩耍,興許是因為懷揣著對外面世界的無限憧憬與期待,和童年經(jīng)歷塑造的謙卑克己的秉性。這一點不算壞事,而值得憂慮的是,西琳明知昔日生活的村莊就在山脊的另一側,卻從未提起回去見見玩伴們,仿佛那天黎明對山村回望的那一眼,從此斷絕了內(nèi)心的所有想念。
這種堅強與決絕讓艦長暗暗心驚,小孩子無意之間的“殘忍”是成人難以想象的,尤其是對于西琳這樣的天才而言。這對艦長是一個及時的提醒,讓他明白西琳與純種人類的天才兒童是不同的,不能以舊時代的經(jīng)驗來衡量新生的崩壞之女。
西琳天資聰穎,在開始學習后掌握飛快,吸收知識如長鯨吸水,進步神速,一日千里。在短短數(shù)月間,西琳竟熟練地掌握了母語的讀寫,文法甚至不弱于一般俄國高中生,這還是同時學習了其他六藝的情況下。同時,西琳的思想成熟進度亦是迅猛,幾乎是艦長每天所能見的改變。不久,艦長就將她視為經(jīng)驗正常的小學高年級兒童了。
天才過于迅速的成長總讓人擔心會自視甚高、離群索居、對常人不屑一顧,或是變得剛愎自用、閉門造車、泯然眾人。可是,每當顯露出這樣的苗子時,西琳馬上又會展現(xiàn)出人格中軟弱、愛走極端的一面。她的頭腦固然相當好使,但一旦遇見挫折,便會立刻縮回童年時包裹內(nèi)心的怯弱的殼里,用自貶與自卑來安慰受傷的自信心,不斷降低對自身的定位,通過改變對自我本質(zhì)的認識來讓失敗變得合理。
——“反正我是個蠢蛋,所以失敗也是理所當然的,不必如此悲傷,因為這是蠢蛋挑戰(zhàn)過高目標的必然結果”。
如此一來,西琳的心靈總是在膨脹與氣餒之間大起大落。每每當她撲在艦長的懷里放聲哭泣時,艦長又不斷加深一個印象:自己從山村中帶出來的崩壞之女,與純種人類的孩子似乎沒有什么不同,她的精神與心理不曾因天賦而從人類的范疇中超出。因此,艦長愈加想將自己畢生追求到的神秘奧義傾囊相授于她。
而對于西琳自己來說,無論是否學成出師,現(xiàn)狀對她而言已足夠幸福,能夠有艦長陪伴在身邊,這是她曾經(jīng)在夢里也不敢想的事,如今從歷史中解放而獲得的夢幻歲月在期望中如永不凋謝的花朵綻放。
如果全人類的解脫是與此同樣的東西,西琳有時不免會暢想那樣的未來。這樣一來,在知足常樂的幼女心中,總歸會產(chǎn)生一種超出現(xiàn)狀的渴望:想將世界上所有的美妙景色全都洞見,想將世界上一切的藝術珍寶全都欣賞——西琳知道這是貪戀,是癡迷的妄想。
可是,每每當她試圖從內(nèi)心拭去這份野望,這份野望卻會更加堅固,直至轉變?yōu)橐环N莫名的矛盾,而這種莫名的矛盾,令西琳不斷幻想著在心滿意足的幸福生活之外的事物,愈加不愿放手得到的一切。
在最初的三四個月里,幼女漸漸敏感地意識到,艦長對西琳更加幼稚而稚嫩的心理狀態(tài)與舉止風格更加放心——西琳以為這是一種偏愛。所以,在思想與心理不斷成熟的過程中,幼女覺察到艦長坦率而毫不隱晦的憂慮時,便會立刻狡猾而溫順地退回年幼的階段,故意表現(xiàn)得懵懂而黏人。她認為這樣更能獲得艦長持久的愛。
然而,哪怕艦長不希望對孩子隱瞞任何事,西琳也竭盡所能地貼近艦長的生活,但兩人之間仍然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在木屋的東側有一個小隔間,這個不過數(shù)平方米的斗室,僅有一扇緊挨天花板的拼花彩窗(Cathedral Glass)。在高窗之下,整潔而肅穆地擺放著一架古怪的神龕。十字架、星月、六芒星、卍字、太極圖、安卡……許多莊嚴而崇高的標識陳列在收納柜似的神龕之上。
這間斗室不允許西琳隨意進出,而艦長往往是在西琳安睡后才來到這里。最初西琳對此毫不生疑,乖順服從。不過在1996年10月的一個夜晚,內(nèi)心的好奇終于按捺不住,她想更加靠近、更加了解艦長生活的世界,于是悄悄打開房門,溜到斗室的門邊,輕輕打開一條細縫,只眼往里面窺視。
屋內(nèi)光線陰暗,只有墻壁上兩點微細的燭火照亮艦長的身影,此時他正坐在一個小矮凳上,背靠著一側的墻壁,似是自言自語。那門古老而樸素的語言,西琳其實聽過一次,那就是在艦長說出自己的真名時。西琳自然無法分辨,因為那段時間她恰好處于信心的低谷,不相信自己的閱歷與見識。
當凝神細聽艦長的低語時,她不禁詫異著屏住了呼吸,只感覺到斗室中昏黃的燈火、遠古的呢喃、圣潔的神龕、幽光的彩窗、冷清的月色……所有這些要素搭建了一個壯闊浩渺的奇異幻想世界——那個西琳從小聽聞的鬼怪與精靈、神祇與英雄所生活的世界,那個異世界(Otherworld),那個位于人類思想與記憶深處的宇宙,那個與西琳一直以來生存的此世完全不同的宇宙——霎時間濃縮到這個時空之中,這個斗室仿佛暫時從此世中獨立了出去。
無可訴諸言語的圣潔與崇高、莊嚴與瑰麗,那一刻吸引了西琳的全部注意,可是她又從心底感到自己被這個遙遠而不可捉摸的世界強硬排斥在外。西琳意識到,艦長正身處世界的彼岸,遙不可及。于此,深深的無力感又包圍了她。
艦長并非僅是在自言自語,他是在和什么人交流,那些人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觸。這是西琳哪怕圍觀都沒有資格的談話,頓生的隔離感與疏遠感刺痛著幼女的心。深刻的悲哀與愁怨攫住內(nèi)心的一剎那,西琳的心中如天際流星閃過一道疑問,這源自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恍若耳畔的絮語。
余音未遠,西琳便給出了直覺的答案。
——我想要到那里去,我想要到導師所在的世界那里去。
西琳下定決心,打開了房門??僧斔嬲硖幤渲校奶帍埻麜r,前一刻的古老莊嚴的氛圍煙消云散,斗室又回到了這個世界來,超然物外的宇宙杳然無蹤。
“西琳,你想進來這里嗎?”艦長觸摸西琳羞愧垂下的面頰,讓她抬起頭來。他似乎對這一幕早有預感,既沒有慌亂,也沒有惱怒,“這個地方對你來說還太早,你還沒有準備好——不過,用不著急,你可以抵達這里的。不如說,你只是忘記了而已。”
艦長從矮凳上起身,將忸怩不安的西琳抱在懷里,安撫她的后背。
“對、對不起……導師,我想都沒想就……”
“沒關系,沒關系,西琳。你的命運之日就快到了,到時候你就能做出選擇?!?/p>
艦長推開臥室的木門,讓西琳躺在床鋪上,將發(fā)出微弱燭光的提燈擱在床頭。西琳羞赧地躲進枕頭與蓋被之間,用被子怯怯遮住半張面容,她自覺還沒有退回到需要人抱上床的階段。受寵若驚的羞澀令她不知所措,尤其是艦長還不打算離去,反而拉起她的小手。
“我不會離開你的,西琳?!?/p>
這話是說今晚艦長會陪伴西琳入睡,但西琳感到別有深意。她不禁為自己在開門時一閃而過的擔憂與恐懼而愧疚,默默鄙視自己的動搖與彷徨。
“……那個,導師,您需要休息?!?/p>
“用不著,我已經(jīng)度過那個階段了?!?/p>
“唉?”
“我已經(jīng)度過了這條河——它便是束縛著塵世間一切生物的睡眠與飲食?!?/p>
“可是……”
兩只小手柔和而有力地包覆了艦長的手背。
“那樣夜里不是很寂寞嗎?一個人……”
小孩子認真的憂慮令艦長啞然失笑,他撩起西琳的額發(fā),輕輕一吻。
“孩子,我也超越了這條逶迤的江河,許多年前我便不再苦痛與悲寂了?!?/p>
西琳迷茫地眨著眼,她尚不能想象那個恬淡寡欲(apatheia)的境界,也不能感同身受歷經(jīng)了數(shù)千年滄桑變幻的心靈。不過,在某種意義上說,艦長這句話是安慰話,因為他還沒有真正覺悟。雖然漫長歲月讓內(nèi)心變得淡泊寧靜,但只要回歸人群之中,情感與欲望仍會在心底滋生。這也是艦長能像常人一樣深愛著西琳的原因之一。
“別擔憂了,安心睡吧,我會陪著你?!?/p>
“嗯……”
熄滅燭火之后,房間中只剩透過窗簾的薄薄月光。如曼妙輕紗的銀白月色優(yōu)美質(zhì)樸,不著痕跡地飄落在西琳恬淡的睡容上。靜謐的林中夜色沒有南國的喧囂蟲鳴,唯有星辰與月亮在天幕上緩緩移行的、不可聞的、美妙和諧的音樂。傾聽著時間滴答而過的無情之聲,艦長望向窗外蒼白的上弦月,心知命運之日即將來臨。
那是特別的一日,也是平靜的一日。
自那之后,艦長每晚便會陪伴著西琳入睡。這讓自覺十分狡猾的西琳也羞澀難耐,雖然她想通過巧妙而天真的無害偽裝來博得更多的同情與關愛,但這種好事委實太過了,越是裝作一個不諳世事的幼童,便越是為自己腆著臉的行為感到羞恥。不過好在這樣的反差調(diào)教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命運之日確實迅速來臨了。
1996年10月31日之夜,艦長沒有來到房間,而是靜候在門外。聰慧的幼女立刻覺察到一直期待的日子到了。那一晚的夜空是火紅色的,火燒似的濃云遮蔽了天穹。離開木屋的西琳對這奇絕詭異的一幕印象深刻,她亦步亦趨地跟在艦長身后,來到北部的山脊線上。
在山坡的高處,艦長將下方的山村與上方的景象都指給西琳看。
天空中懸浮著諸多慘白色的生物體,它們上下翻飛,發(fā)出難以理解的惡心嘶鳴,櫻紅色的紋路遍布丑陋的身軀,其中似乎有某種濃稠的液體在汩汩流動。這些崩壞獸可怕的面貌并未立刻引起西琳的憎惡與畏懼,她不明所以地遠眺山村的上空,只感到一陣熟悉與懷念。
“西琳,選擇的時候到了——你現(xiàn)在已基本習得了做出屬于自己的人生選擇的能力?!?/p>
天生對崩壞現(xiàn)象毫無怯弱與反感的西琳,此刻還不知道這個問題意味著什么。艦長看向她那同樣涌動著崩壞能的眸子,有意挪了一步,恰好站在山村與木屋的中點上,一手搭住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上,另一只手指向天空中的崩壞獸,“那些是崩壞的使者,是災亡的傳播者。再過不久,它們便會俯沖而下,將那個村莊徹底破壞,將所有人通通殺害?!?/p>
西琳有些暈眩,她迷迷糊糊地摸著額頭,這種故事沒有半點真實感。
“您是說,殺死嗎……”
“是的,是殺死。它們的目的就是不斷制造這個?!?/p>
“可是,我不明白,它們?yōu)槭裁匆@么做?”
“這是一個輪回,西琳……”崩壞能與村民的火燭不僅照亮了村子與夜空,還照亮了站在天穹與大地之間的兩人的側影,艦長盡可能放慢話語的節(jié)奏,讓西琳理解現(xiàn)在她面臨的究竟是多么苦澀而倉促的選擇,“崩壞的意志決意滅亡人類,乃至地表一切生命,將這顆星球變?yōu)橐活w死星。這是崩壞能之中的那個意志所決定的未來,為此它派出了它的使者。
“不止是這個地方、不止是這個時間,在地球的所有角落、在古今的所有歷史,崩壞的意志一直不遺余力地滅絕所有生命的存續(xù)與痕跡。在它達成了目的之后,如果地球又產(chǎn)生了新的生命,那么它又會重復自己的計劃,最終滅亡的結局不斷重演。這顆星球上的生命整體持續(xù)著這樣生與死的輪回。”
“對、對不起,我、我還是……”
無非是迷茫與彷徨罷了。
對于西琳來說,死亡——拋下那樣的童年而死亡——并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母親的去世早早讓她理解了死,但生的意義卻遠未體會?,F(xiàn)在她稍微嘗到了一點生活的甜頭,誕生了些微對未來的期許,但被突然告知有一個非物質(zhì)的意識要滅亡包括她在內(nèi)的所有生命。這樣的落差使她茫然無措。
面對這樣的事實,西琳還能接受什么呢,又能做到什么呢?
“你能改變這種輪回。因為你是天命的英雄,預言說你會永遠終結輪回?!?/p>
“我?……是英雄?”這是今夜最大的詫異,西琳從沒有幻想過自己的身世。
“西琳,你既沒有父親,也不會有母親。而你的‘母親’僅是你的本質(zhì)借孕的依托?!?/p>
數(shù)個月前,那些難以理解的話語在西琳心中憶起。
“你的本質(zhì)是崩壞能,現(xiàn)在是被賦予了有限的物質(zhì)形態(tài)。與崩壞能中的那個意識相比,你們的本質(zhì)沒有差別——只不過它是無形的,你的存在方式是有形的。從這層意義上說,天空中的崩壞獸和你是同樣的生命形式,不過比你簡單、低級得多,就連律者也是如此?!?/p>
因為緊張與困惑,烈火輝映中的幼女的俏臉愈加蒼白。她不曾懷疑導師的話語,但要徹底消化吸收這比生日那天更加震撼駭人的內(nèi)容,西琳純質(zhì)而樸素的思維還需要一些時間。艦長在她的臉上看到了一如既往的渴望:
現(xiàn)在立刻就想撲進艦長的懷里,撒著嬌尋求現(xiàn)成的答案。
“這么說吧,西琳。崩壞能是這個宇宙的一種基本作用力,是一種存在,相當于神。而你,就是半神——你就是神性成就的肉身?!庇着哪樕珡拿悦5嚼斫?,再回到困惑。這之中僅僅過了數(shù)個呼吸的時間,她略微弄清了自己的身世,可是她難以為此感到驕傲,因為同時也稍微理解了面臨的選擇。
“您、您是說,要我選擇保護生命,如預言那樣成為英雄,或者選擇……”
艦長的臉轉向山脊的另一側,那是由于背光而隱匿在黑暗中的幽幽森林。
“你可以不必選擇你的使命——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拋棄你的,我會完成對你的教導,直到你能獨立自主地生活在這個社會為止。我不會推薦你選擇哪一種,無論哪一種我都會為你感到驕傲。我相信你的選擇。”
“我……”
西琳欲言又止。
艦長以鼓勵的目光注視著她,卻始終沒有移動一步,因為這是西琳自己的命運轉折點。
“我想知道……導師您的選擇,您希望我選擇……”
“做出你自己的選擇,西琳。不是我的選擇?!?/p>
“但是……”
這樣的選擇對十歲的孩子來說過于沉重而嚴苛了,尤其是在崩壞獸突入村莊在即的緊迫時刻,哪怕是再天才的兒童也會張皇失措。然而,這是西琳必須要經(jīng)歷的,艦長相信西琳的決斷力,她會向自身的直覺尋求答案,而不是理性。因為與崩壞對抗這個決定本身就是不智的,不是所有的女武神都懷著正義與希望去戰(zhàn)斗。
“那……您自己是想保護人類的嗎?”
那一夜,西琳斬斷了過去,如無根浮萍、落葉扁舟,在人世間飄搖,隨遇而安,旁人均可謂是人生過客。所以,西琳活著卻沒有任何牽掛,也沒有任何羈絆——除了艦長,還有與艦長一起去見識這個美妙世界的期許。
至于這個問題,艦長沒有答話,但結果毋庸置疑。
“我明白了……”
躍動的火光映在兩人雪白的衣衫上,西琳身上的光焰的影子左右搖擺、飄搖無定。在靜默的數(shù)十秒內(nèi),西琳的內(nèi)心電光火石地閃爍了太多問題,但在出口之前,自己的內(nèi)心就先找到了答案:她想問艦長對待她好的目的,想問艦長最初接近她的原因,還有艦長會在何時離開、自己必須為選擇承擔何種后果……
在朝夕相處的數(shù)月以來,西琳學會了很多,也感受了很多,尤其是不加虛飾的愛。
緊捂住胸口,在這胸膛、在這身軀的最深處,一直壓抑著的那股莫名的力量,不知為何知曉的、若是爆發(fā)便能摧毀一切的力量——西琳質(zhì)問自己,在村中時為何要一語不發(fā)地承受這份力量的苦楚,為何要選擇在村外自我了結——明明村中的生活那么不堪,那么痛苦。
“明明……我都拋卻了的……”
貝拉、阿芙羅拉、阿加塔、加莉娜……
被割舍在訣別的回憶彼岸的笑靨在意識中浮現(xiàn),那一雙雙希冀與關護的目光彼此重疊。可是,當西琳定睛細看幻象中面容的神態(tài)時,突然六神無主地愣在原地,自己的幻想竟是一張陌生人的臉孔。在驚詫中,西琳的思緒被回憶導向了異常的方向,眼前如云霧、如剪影變幻著的飄渺虛無的幽影,最終停駐在一個熟悉的形象上。
“導師,如果我想保護我的朋友們……我該如何做?”
本應是看向山下的村莊,但西琳卻注視著艦長的表情。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你將來可能會后悔。”
“不過我不能反悔嗎?”
仿佛森林中的狼孩被抱回社會后,迅速就學會了人類的狡猾。對于西琳機敏的反問,艦長露出欣慰的笑意??墒?,這才將滋生的一點憂郁拋之腦后,新的憂慮便接踵而來。艦長知曉西琳的真正動機,并非為了保護任何人,而是為了跟隨某個人,因此才選擇了這條困苦的道路。
西琳沒有與崩壞對抗的動力,所以她盡管推測出自己做了符合艦長初衷的抉擇,但內(nèi)心依然忐忑不安,害怕艦長表現(xiàn)出不滿意的神情。
“莫怪我,西琳……”這的確是期望的結果,但艦長在心底里對著良心懺悔。
這一次的回答不過是塑造戰(zhàn)斗覺悟的第一根地基,距離真正認同人世存續(xù)的價值,并為了保護世界上一切美好而戰(zhàn),西琳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這條路恰恰是她可以不去選擇的。這種矛盾或許誰也怪不了,可能使命本身也是詛咒。
艦長與西琳一起側身,朝向火云之下的村莊。此時崩壞獸已然蓄勢待發(fā)。
“……至于,你該怎么做,我相信你很快就能學會的?!?/p>
向西琳示意了自己的右手,艦長如字面意義上翻轉了手腕。剎那間,火云深處閃過一道輝煌的閃電,劇烈攪動的烏云炸裂驚雷,云層中咆哮的雷霆如翻滾的巨龍,綻放的輝光猶勝黎明時升起的太陽。西琳下意識地用手臂擋住眼睛。
那無與倫比的威光只持續(xù)了一個剎那,西琳立刻發(fā)現(xiàn)地面的青草再度隱沒于夜色,她猶疑地試探著放下手臂,只見烏云消散,夜空晴朗,星光璀璨?;鹪撇灰娵櫽?,崩壞獸亦無影無蹤。村民們的驚呼聲與叫喊聲此起彼伏,燭火與燈光漸漸聚集到村中廣場,人們開始七嘴八舌地談論剛才的異象。
“一瞬間就……”
自那一夜的治愈之后,艦長不曾展示過第二次奇跡,但即使如此,艦長的力量也足夠神秘。西琳本來勸告自己,她并不在乎艦長的真身,不論是天使還是惡魔,她都不在乎。但現(xiàn)在看來,這一想法真是一語成讖,當親眼目睹這光怪陸離的景象時,西琳再一度確認,自己已經(jīng)卷入神話與傳說的世界里了,望著艦長平靜的神色,目光中更多了幾分敬畏與謙卑。
“不要失去平常心,西琳。這種小事,你將來也能做到?!?/p>
“是、是的,導師……”
從這一刻開始,兩人終于成為真正的師徒。
導師將自己隱秘的智慧教授給學生,作為生命與思想的延續(xù)。
而作為新入生的西琳,這才踏出只屬于自己的磨礪之路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