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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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初中班主任是個腦袋像南瓜一樣的男人，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鼻梁上貼著一塊創(chuàng)可貼。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受傷的，有傳聞說是被他以前的學生教訓了一頓，可我一直不大相信。他的樣子并不太兇，相反倒是有幾分憨態(tài)，上課從來不講普通話，連英文字母都用極具家鄉(xiāng)特色的發(fā)音念出來。還好他教的是數(shù)學，如果教語文或者英語，肯定能把我們給帶偏了。他叫賈東勝，我們在背后稱他老賈。

分班的第一天，老賈讓我們每個新生上臺做個自我介紹。我記得女生的發(fā)言好像五花八門，男生的發(fā)言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叫某某，畢業(yè)于某某小學，我喜歡踢球，喜歡交朋友?！痹倥渖弦桓本o張兮兮目光閃爍的表情，以及下面嘻嘻哈哈的笑聲，大概就是我們上臺講話時的畫面了。

聽完所有人的發(fā)言，老賈站起身來舔了舔嘴唇，掃視一眼全班，然后做總結陳詞：“同學們，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中學生了，也是大孩子了，不能再跟小學生似的，想玩就玩想鬧就鬧，要為自己的將來考慮考慮。我問你們，學習是為誰學的？——不用唱高調(diào)，就是為自己學的，為父母學的，我說的都是大實話。所以你們一定要努力學習，將來考個好高中，再考個好大學，這樣以后就有前途了。不要整天想三想四的，你們這個年齡忙活別的都沒用，考上高中比什么都強！不好好學的那都是傻瓜！”他停頓了一下，有點得意地看看大家的反應，然后繼續(xù)講，“所以咱們學校規(guī)定，操場上不許踢足球，要是發(fā)現(xiàn)有踢的，足球一律沒收！如果大家想運動，可以下去跑跑步、撐撐杠子，這個我們都支持，身體好才能學習好嘛。不過大家還是要遵守紀律，不能肆意妄為，如果發(fā)現(xiàn)有誰打架，不管什么原因，一律給予處分！……”

我們在下面學習《中學生行為守則》的時候，老賈坐在講臺上，把班里幾個入學成績比較高的學生依次叫過去，對著成績單挨個談話。

“你——數(shù)學成績還可以。”老賈抬頭瞟了我一眼。

我“嗯”了一聲，心想我語文考得也不錯呀，可他壓根兒不提語文的事。

“除了學習，平時在家還干什么？”他突然問道。

“也沒干什么，做點家務，聽聽評書……”我思量著說。

“還聽評書？”老賈好像吃了一驚，斷然道，“以后別聽了，聽那個沒用！”?

我心里感到有點不痛快。

“以后家務也少干，你給家里說，現(xiàn)在學習緊了，不能分心?！慵易∧膬海俊?/span>?

“七田?！?/span>

“倒不算遠。父母干嘛的？”

“我爸……去世了，我媽在市場上蹬車?！?/span>

老賈一愣，又抬頭看看我，只說了句“以后繼續(xù)努力”，就讓我下去了。

我心里感到一絲慶幸。

父親死后，最讓我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被人家問及父母，因為不管是誰，一聽說我這么小就沒了父親，都會感到有點詫異，十有七八還會追問一句：“怎么死的？”——我該怎么回答呢？實話告訴他們我爸是喝酒喝死的嗎？我張不開這個嘴。我覺得他死得忒窩囊，讓人瞧不起。母親告訴我，家丑不可外揚，讓我編個瞎話，說我爸是得病死的。于是我就開始學著編瞎話，可想不到這會引來更大的麻煩，因為總有些人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爸得的什么?。俊?/span>

“這個，應該是……癌癥?！?/span>

“癌癥？什么癌？”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

“他得病你沒在跟前嗎？”

“呃，沒有……”

看著對方疑惑的眼神，我又心虛又害臊，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還好，老賈不是這種人。

我初中的第一個同桌是個瘦瘦高高的女生，留著一頭短發(fā)，穿著一身橘紅色的足球服，胸部坦坦蕩蕩，看上去就像一個假小子。

“我叫田西娜?！彼眠^桌上的筆記本，指指自己的名字。她的字寫得還可以，人似乎也挺開朗。

“我叫周民?！蔽乙苍囍f普通話，雖然發(fā)音還算標準，但感覺渾身都不自在。我拿起筆來要把名字寫在紙上，卻被她打斷了。

“我知道你?！?/span>

被人知道的感覺還是挺好的。

我們閑聊起來。她說她家住在華陽小區(qū)，離鐵道不遠。我說我以前經(jīng)常去那邊的游戲廳玩游戲。她有點驚訝，說你也玩游戲嗎？我說是啊，怎么啦？她說看著不像。我說哪里不像？她說你看著像個好孩子。我心里有點不爽，罵了一句“操”。我指指前面正在跟同學說笑的史君，說你看他像個好孩子嗎？田西娜咂咂嘴說，不知道，感覺他挺好玩的。

一開始我并沒怎么關注田西娜，我覺得她相貌平平，成績一般，沒什么吸引我的地方。我悄悄關注的是旁邊一個叫杜冉的女生。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杜冉是我們初一六個班里最漂亮的女生（當然是站在一個初一男生的審美水平來說的），既保留了幾分小女孩的可愛，又具備了一絲成熟女性的標致，頭發(fā)被小心地打理過，穿著也比其他女生講究一點點，因此軍訓時站在隊伍里格外出挑（那時軍訓不穿軍裝）。臨近開學的那兩天，初二初三的學生已經(jīng)返校，不少人跑到操場上參觀我們訓練，并對新生的長相指指點點，大部分男生都湊到我們班附近，嘻嘻哈哈只為一睹杜冉的風采。

此時我對何冬倩的感情已經(jīng)很淡了，分班以后就沒怎么碰過面，想必日后也沒太多聯(lián)系的機會了。自從升入初中，我感覺自己已見到了更大的天地，心思也更寬廣了。我和班里大多數(shù)男生一樣，都曾幻想過跟杜冉發(fā)生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但這種幻想很快就被那群喜歡配對的“紅娘”打碎了，因為他們?yōu)槎湃教暨x的“配偶”是據(jù)說班里最帥的男生——謝金鵬。那幫無聊的人們一看見他倆說話或有眼神上的交流就開始起哄，甚至推推搡搡要促成兩人的“結合”。杜冉和謝金鵬表面上十分抗拒，矢口否認他們有不正當關系，可是又經(jīng)常眉來眼去悄悄說話，好像十分享受被眾人推搡到一起的感覺似的。

然而這樣的歡鬧并沒有持續(xù)幾天，很快又被史君塞給杜冉的一串粉色千紙鶴打碎了。當然那串千紙鶴不是史君送的，他只是受人之托，背后的主使是一個留著陳浩南發(fā)型的初二男生。

開學后的一段時間，每到課間都有幾個初二初三的孩子到我們初一級部“巡視”，一個個大搖大擺顧盼自雄，初一的孩子遇見都要小心避讓。他們經(jīng)常走到人家班門口，朝里面探頭張望一番，或者叫某同學出去，幾個人到走廊盡頭的拐角處說會兒話，有時還會抽支煙，都一副睥睨天下的樣子。那些被叫的同學回來也有點高人一等的神氣，因為他們“認識人兒”，在班里沒人敢惹。

在這些經(jīng)常下來“巡視”的大佬當中，最出名的要數(shù)那個送杜冉千紙鶴的男生了。他長得不矮，身材矯健，穿著牛仔褲還有幾分帥氣，身邊經(jīng)常跟著兩個固定的同伙。

“知道他是誰嗎？他叫王吉宇，是咱們初二的老大?！碧镂髂仍?jīng)煞有介事地對我說。

“初二還有老大？”我有點詫異。

“當然了，每個年級都有老大，到了初三就成了全校的老大?！?/span>

“怎么跟學生會似的。這老大怎么選的？”

“大家公認的唄，誰認識的人多，打架厲害，誰就是老大。”

“那咱們?nèi)５睦洗笫钦l？”

“說了你也不認識?！?/span>

“你就讓我認識認識唄?！?/span>

“反正我就知道王吉宇是初二的老大?！?/span>

“咱們初一呢？”

“初一嘛，還沒立起來呢。”

其實我認識王吉宇的一個同伙。他是我們小學畢業(yè)的，以前和他說過話，甚至一起打鬧過，那時覺得他嬉皮笑臉挺好玩的，完全不像一個厲害人物。我上初中第一次遇見他時，他已完全變了模樣，個子長高了許多，說話甕聲甕氣，頭發(fā)也留起來了，滿是青春痘的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我想和他打個招呼，不料他竟對我視而不見，高昂著腦袋從我跟前走過，好像我根本不配和他搭話一樣。

然而史君卻得到完全不同的待遇。那孩子把史君從教室里叫出去，還把他引薦給王吉宇。史君滿臉堆笑一副很會來事的樣子，一見面就塞給王吉宇一盒煙，很快就和他們?nèi)齻€打成一片笑作一團，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樣。

史君幫王吉宇和杜冉牽線還是比較謹慎的，一開始他悄悄走到杜冉身邊，小聲告訴她，有個初二的哥哥想和你認識認識。杜冉一臉不高興的樣子，立馬回絕了。史君讓她再考慮考慮。過了兩天，史君又把一串粉色的千紙鶴悄悄塞到杜冉桌洞里，杜冉回來發(fā)現(xiàn)后要把紙鶴扔掉，史君連忙過去對她好言相勸，說了很多話，說著說著杜冉就把腦袋低下了，紙鶴也沒有退回。第二天，王吉宇和他兩個同伙又來到我們班門口，史君過去跟杜冉說了兩句，杜冉有點不好意思地站起身來，跟著他走出教室，和王吉宇一伙見了面，客客氣氣地說了會兒話，然后就回來了。

自那以后，王吉宇經(jīng)常下樓來找杜冉，杜冉也很坦然地出去見他，兩個人說說笑笑儼然已經(jīng)確立了關系。在這件事的發(fā)展過程中，班里表現(xiàn)出一派驚人的沉默，沒有人再起哄了，也沒有人說閑話，大家只是靜靜地看著，默默地聯(lián)想，每個人心里都蕩漾著一絲隱隱的不安。

幾個月后的一個課間，我正閉著眼睛給自己做頭部按摩，田西娜湊到我耳邊神秘兮兮地說，咱們初一現(xiàn)在有老大了。我睜開眼，不屑地問道，誰??？田西娜微微一笑，十分篤定地吐出兩個字：杜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