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先鋒】雛之夢
作者:沃倫利亞え
我的彩紙呢?
這么一個念頭震蕩著我的神經(jīng),讓腦海不斷波動,甚至連脊髓也在發(fā)熱。我的手往身下胡亂摸索,摸到了粗糙的纖維。
我的彩紙在這里呢。我睜不開眼睛,但我確信這堆紙就是我要找的紅色彩紙。
窗戶沒有關(guān)。風(fēng)并不從我身邊吹過,而是早已包裹我的全身,所有的肌肉都在緊縮著。我嘗試抬起頭,確認(rèn)自己的靈魂沒有忽然飄蕩到空中;我把脖子彎曲到感到酸痛的角度,雙手伸向周圍,試圖分辨出身處的環(huán)境。我仍然身處于我的工作間,用于制作雛人偶的工具在地上凌亂地散作一團。 似乎有什么窸窣的響動,大概是老鼠在黑暗中撒歡。
剛才我是在做夢嗎?我似乎在雜草叢生的小道上散步,在槭樹林的陰暗處徘徊;可是我正躺在這里,連睜開雙眼都做不到。感官和思緒之間撕裂性的矛盾,使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在做夢。街上的電氣路燈尚未熄滅,隔著一面墻的門縫中透出尖利的風(fēng)聲,我呼出的氣體是一團白色的霧。似乎能看見雛子小姐的紅色長裙在某處飄蕩著,但什么也抓不到。
我好像聽見有人在說些什么……
“不要再往山上走了?!?/p>
……
今天是二月二十八日——不對,那是昨天。今天該是二十九日了。早班火車的汽笛聲還沒響過。我的彩紙在地上放著。意識到這些使我愈發(fā)清醒。提燈中的微光籠罩房間的一小部分,而我正躺在燈光的環(huán)抱中,瓦斯燃燒的黃色光暈逐漸撐開我的瞳孔。我打了個寒噤,回到了寂靜的現(xiàn)實。
我在睡著之前就在尋找彩紙了。大雛人偶的工序正處于緊要關(guān)頭,但是偏偏就是找不到紅色彩紙。連日工作的困倦讓我倒地睡著,我卻發(fā)覺了彩紙就在我的身下??磥砦覍嵲谑翘Я?。我無意識地翻了個身,冷氣立刻灌進后背與襯衣之間的縫隙,一下子讓我睡意全無。
我對這樣的清醒感到懊悔,因為我現(xiàn)在非常需要回到剛才那個夢里面去。在這個寒冷陰暗的小屋里,我還能躲到哪里去呢?我在心底默念著雛子小姐,腦袋枕在緋紅色的紙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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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思緒漸漸連綴,我看見自己躺在一葉小舟的中心,沿著梓川順流而下,岸邊伸出的枝葉幾乎從我的臉上拂過。近乎無盡綿延的溪谷,被兩側(cè)的的山脈所環(huán)抱著,游魚在水面落差的石縫之間躍出。高懸于天空正中偏南的太陽發(fā)出強光,試圖穿過楓樹的枝葉。光線被擊碎成細碎的條狀物,組成的一陣亮黃色的雨,紛紛揚揚地落在船艙里,水面上;那些被陽光照到的地方因而有了不同的溫度。我蠕動身體,向溫暖的光斑靠攏。我的耳朵貼著船艙的底板,流水的聲音從船底透出來,像是分辨不清的蟬鳴。
這樣肆意成長的生態(tài),正是南穗高岳地帶的標(biāo)志。近百公里外的日本海上飄來的濕潤空氣遇到山脈上升,為西南面的迎風(fēng)坡帶來了更多降水,因而產(chǎn)生了山麓地帶獨特的濕季森林,形成一片無垠的樹海。
仔細看天空的話,果然有烏云在聚集。我裹緊衣服,但仍然擋不住這料峭的春寒。山風(fēng)在低空掠過,我的衣袖在風(fēng)中簌簌作響。
我從船體中探出頭,看見雛子正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眺望著下游還未播種的稻田。紅色的長裙浸沒在層層楓葉之中,似乎把楓葉也染紅了。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個秋天吧?那樣的紅葉似乎很久沒有見過了。我直起身子,呼喚著:
"雛子小姐?"
"嗯?"
"……似乎要下雨了。"
"下雨了。"
這么說著,但是雛子并沒有動作。船載著我漸漸遠去,清涼的水滴飄落在我的鼻尖上,我縮回了船艙里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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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即使下雨了也不應(yīng)該這么冷吧?冰涼的液體從我臉上流過——只是由于困倦在眼角自動分泌的淚水罷了。我在身邊摸索了一陣,摸到了我僅剩的一瓶膠水。我確實醒了,看見了燈罩里微光的躍動。還不錯,膠水還在這里。我輕輕撫摸瓶身,試圖讓它更溫暖些。 ?
最近總是做這樣的夢啊。我在夢里經(jīng)過人來人往的街巷,陽光明媚的花田,香火稀疏的神社,甚至是有些陰森的墳地,穿著紅色長裙的雛子好像總是在夢中徘徊著,等待我的到來。雖然從沒有問過她的名字,但是不知不覺就稱呼她為雛子小姐了,大概是因為我的腦子里整天想著雛人偶雛人偶什么的。而且也沒有問過她是否介意被直呼本名。聽說鄰居影山先生家有個漂亮的小女兒,如果我有幸見到的話,雛子小姐大概就是像她那樣的吧。
影山雛子……
……
拿出倉庫里的備用材料的時候,我被麻袋上積滿的落灰嗆得咳嗽了好一會兒。我站立不穩(wěn),手掌按向桌臺試圖撐住身體,又拍起來許多灰塵,跟手上的膠水一塊粘在了桌面上。真倒霉啊。
我放下紙堆,稍稍平復(fù)了一下心情。我看見桌上放著許多書本,那是一整套歐洲小說系列,在城里的店鋪售價八元八十八錢。我想著要不要拿起來翻兩頁,但是我的腦中及時地預(yù)見到了書頁被膠水粘住的情景。
之前每次去縣城采購的時候,我總是會順便帶回幾本書籍報刊,依靠著幾頁連載小說度過生意寡淡的秋季。但是這幾年的報刊質(zhì)量越來越差,完全被頌揚國家經(jīng)濟和資本的贊歌占滿了篇幅。另外幾個月前還有令人感傷的訃告,帶給我芥川先生去世的消息。
這套高調(diào)的小說集,是我下了血本請回來的洋寶貝,但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家里缺一個配得上它的書架,并且那些完全記不住的外國人名實在是難以忍受,于是它就被塵封在這個倉庫里了。瑪特爾,瑪格麗特,瑪格特羅伊德,這讓人怎么分清楚呢。
我清理了雙手,把它和其它散亂的書和本子依著從大到小的順序,放在一個專門留出的貨架上。最右端放著的是去年的賬本,它被我寫寫畫畫,兼職了草稿和日記本。去年二月它還是個嶄新的皮革封本,前幾天剛剛用完,表面變得殘破不堪,縫線脫開了一半。一般來說我會把這種東西直接扔進火堆里,但是今年的我居然開始感時傷懷,希望它能保存得久一些,待到我老去的時候翻一翻。今年的賬本我已經(jīng)清晰地刻印在了腦海里,流水與往年沒什么差別。春季的上巳節(jié)是購買雛人偶的高峰;夏季有花火祭,集市頻繁,客流大;冬季的話,城里的有錢人愛過圣誕節(jié),總之生意都還不錯。相比之下秋天就是淡季了,我因而有了閑暇去讀些什么外國小說,以及制造這個夸張的人偶。這些與生意無關(guān)的事情我用日記的形式寫下,因為它們與賬本里的流水相比更容易被遺忘。但是我又做了什么有用的事情呢?
說起來,見到雛子大概也是秋季開始的。這大概就是夢中雛子的衣著總是西式風(fēng)格的原因吧。
我擰開膠水的瓶蓋,刷子的柄半埋在膠水中。它的木柄被凝固的膠水結(jié)附了一層結(jié)實的保護膜,已經(jīng)完全碰不到原木的質(zhì)感了。抓住刷子攪拌了一下,所幸膠水還沒有完全凍住,刷毛也能正常使用。接下來要確保用火安全。我拿著火棍在爐子里翻動,并沒有發(fā)現(xiàn)火苗,也沒有燃盡的熱灰。其實應(yīng)該先檢查火爐的,不過現(xiàn)在怎么樣都好了。裹緊外衣,該工作了。
待修飾的人形與我對視,我的刷子在手中漫無目的地旋轉(zhuǎn)。我躊躇著,思考下一步該做什么?;蛟S該繼續(xù)做夢?我正在制作的這個人偶體型與十六歲少女相當(dāng),是我人偶匠生涯當(dāng)中最費周章的作品。為了實現(xiàn)我的某個愚蠢的夢想,我已經(jīng)花費了幾乎相當(dāng)于兩套雛人偶的材料和半年的休息時間。
它眼眉彎垂,似乎在盡力地向我傳達親切感;但是正因為是我親手為它裁剪出身體和五官,我才深刻地理解它作為一個人偶的本性。我幻想它盤坐在大戶人家的木壇上,或者在天鵝絨的地毯上跳舞……好像都不太美好。因為人有著恐懼與人極其相似的事物的本能,人偶越是像人,看上去就越是恐怖。我聽過好幾個童話故事講述人偶變成活人的故事,我有理由懷疑那些故事的作者見過的人偶太少了。村子里的鄉(xiāng)親們見過的人偶倒是多,畢竟我住在這里,還時不時把作品拿去擺攤販賣。但是我想,他們可能大概是寫不出那樣的童話故事的吧。
我站起身,把一整塊紅色的布在空中抖開,看著它如飄落羽毛般緩緩落下。地上的塵土被一陣風(fēng)掀起,在我膝蓋以下的高度盤旋著,把皮膚刺激得有些瘙癢。這塊布覆蓋在我的腿腳前方,由于這些部位沒有覆蓋肌肉的緣故,紅色的纖維紋理能隱隱勾勒出骨骼的線條。我茫然地站在昏暗的房間中。
我的腦海中偶然泛起了一陣名為落寞的漣漪:雛子小姐的存在只是我夢中的幻想罷了。
我翻起這半年來畫過的草圖,從頭翻到尾,也沒看出有什么新東西。我靠在竹架邊上坐下,回憶起夢中雛子的長裙,看著它在河邊映著水面的朦朧反光。她看見了我——或許只是瞟了一眼,她的眼波仍在樹林中新發(fā)的葉芽之間流轉(zhuǎn)。夢中的世界應(yīng)該是我能操縱的吧?我讓她向我伸出了手,接過了我的刷子,纏著紅色綢帶的雙手讓刷子的尖端在人偶的長裙縫線上游走。刷子的鬃毛探入視線不可及的地帶,輕輕撫觸,讓膠水沾在那里,一點點淌過手工制成的皮膚。我握著刷子,止不住地顫抖著。
與雛人偶有關(guān)的知識不斷地翻滾。如果要選擇紙為材料制作雛人偶,必須使用專門制造的特別緊密厚實的紙種,它能讓雛人偶到水不會立刻癱軟。但是紙料越是緊密,就越難做到上色和光澤兼?zhèn)洌⑶乙埠茈y做出柔和的線條?;蛘咭洁徔h找專門在紙漿階段添加染料的專用貨源,導(dǎo)致成本大增,幾乎接近于精品絹布了。說起絹布,它應(yīng)該能滿足基本的防潮防蟲要求,顏色和光澤也更好一些。不過大規(guī)模使用絹布的話,做出來的人偶就不太適合扔進河里了。
現(xiàn)在,一條由紙裁成的長裙正勾勒出人偶的身形,殷紅色的染料似乎要滴落到地面上一般地鮮明。我放下用盡的膠瓶,刷子胡亂扔進瓶里。房間的中心,竹架搭成的骨骼漸漸散失了膠水的氣味,裁紙刀的壓痕線條擁有了某種少女的生機。這就是我想要的雛人偶嗎?我疲憊地望向窗外,暗淡的天穹從東方稍稍顯露出一分暖色的亮光,另一邊的山坡則映出了不同高度的植物組成的層次。除了漫山遍野的楓樹,低處還能看見樺樹林,山腰有櫸樹,高處是灌木和短草。
我的工作結(jié)束了,困倦代替了混沌,不知不覺中占滿了我的身體。我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然后決定把被褥鋪好,安穩(wěn)地睡上一覺。半年來好不容易能有一次安穩(wěn)的夢,不如順便去拜訪一下雛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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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十二三歲模樣的女孩坐在我的對面,愣愣地盯著我。她那眼神讓我忘記了緊張或者意外,并且突然有了一種想要去橫尾山莊釣魚的沖動。
"雛,那家伙好像在看我啊?!?/p>
那雙眼睛里傳出困惑的神情,我這才注意到,其實我是在很沒禮貌地盯著她。我臉頰發(fā)熱,抬頭去尋找雛子的身影。若有若無的槭木氣味在房間里飄散,我穿過這氣味看見了紅色的長裙。雛子柔和的長發(fā)束在胸前,流過遮罩上半身的披肩,延伸進衣襟的角落。她捧著兩個盛了飯團的盤子,放在我和那孩子面前的茶幾上。是黃瓜餡的,我嘗了一個。
雛子的家意外地是傳統(tǒng)風(fēng)格,墻壁的木質(zhì)紋路隱約地從墻紙下露出。房間里沒有擺著收音機之類的東西,只有些簡單普通的家具。南側(cè)的窗戶看上去采光不錯,不過今天的陽光似乎比較含蓄。如果陽光好的話,榻榻米應(yīng)該會曬得很暖和。要說這房間里有什么顯眼的東西,那就是房間北側(cè)的墻邊,立著一座沒有蒙絨布的七級木壇,擺著一整套雛人偶。仔細看的話,這套人偶用色深凝,衣質(zhì)柔和,縫線處隱隱有金邊裝飾,似乎是仿古元祿雛的風(fēng)格。
不對,并不是一整套。立在第五階代表仆從的人偶之間空出了一個位置。一般而言,這個位置離孩子的手最近,因而被拿下去玩耍、丟失的情況時有發(fā)生。
我看了眼坐在對面的那個孩子,她正低著頭輕輕啃咬切成條的黃瓜,帽子遮住了那雙讓人難以忘懷的眼睛。雛子還在沖洗著她的茶杯,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意那只缺失的人偶,就像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意我一樣。
"最近家里面,有弄丟什么東西嗎?"問出口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身體在戰(zhàn)栗,手指間隙處的動脈清晰地跳動著。那是因為雛子的目光轉(zhuǎn)向了我。
"有嗎?"雛子那慵懶的聲音敲打在我的耳中。
"啊,那里的雛人偶少了兩個啊……就是那里。"我指給她看。
雛子輕輕放下手中半滿的茶杯,然后順著我指的地方看去,又滿不在意似地端起茶杯。
"那,那明天,“我熱切地注視著雛子,看著她小口嘬飲冒著熱氣的綠茶,”明天我再來一趟。我?guī)б粋€最好的仆從雛給你補上?;蛘吆筇?,或者過幾天送給你一整套……"
"每天都來的話,會有人看見的。"
雛子還是沒有看我??墒沁@一瞬間,我的嗓子像被戳破了一樣,一旦開口,就會發(fā)出撕裂的聲音。
我真是太嫉妒那套元祿雛的作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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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來嗎?”已經(jīng)在門外的雛子回望著我。
我仍然呆立著。
“走吧,要鎖門了?!蹦呛⒆恿嘀业男渥影盐?guī)С龇块g。鎖銷落下,那孩子把鑰匙掛了在自己胸前。
如今漸入仲春時節(jié),白晝稍長,野花爛漫,正是值得賞玩的時候,雛子邀請我和那孩子到梓川岸邊的沙灘散步。其實我本來是想回家去的,只不過實在是盛情難卻啊。
雛子的家在溪流盡頭的山腳處,臨著梓川和樹海。門前緊挨著楓林,只有一條小徑出入,被密層層的枝葉遮罩得陰翳。住在這地方似乎不經(jīng)常出門就會生病,不太像是少女的家,倒像是隱居的秘神會出沒的地方。難道是這樣的環(huán)境才會撫養(yǎng)出雛子這樣的孩子嗎?
梓川是來自槍岳的雪融水和來自穗高岳、大明岳的山泉水匯成的河流,由北向南穿過長野縣,注入信濃川。東岸是受侵蝕的巖壁,西岸則是河水沉積而成的沙灘,從上游的瀑布涌來的河水沖撞礁石的悶響環(huán)繞著這片河岸,高低對流產(chǎn)生的風(fēng)在狹窄的谷口發(fā)出高昂的嘯聲。從雛子家向東約五百米就能抵達河邊,我們脫下鞋襪,沿著西岸向南走去。下午的退潮和陽光的長時間照射,讓沙灘變得溫暖潮濕,時不時有剛出洞的螃蟹從腳邊經(jīng)過。我踩著卵石,享受足底按摩,雛子踩著細膩的白沙,小孩子走在水和沙的交界處,時不時俯身撈一把河水。午后的陽光從斜側(cè)照來,樹林搖曳,云霧聚散,我的影子輕輕親吻雛子的腳跟。
我記得前兩天的早上,東邊的山鞍地帶剛下過一場雪;可能是因為山谷里風(fēng)比較大的原因,這里并沒有見到雪的痕跡。我盯著地上,把沙子踩出了兩排有序的坑洞。這種河邊的沙子,表面被風(fēng)吹得干燥,可是一旦踩進去,就會從沙坑底部的裂縫中涌出河水,把表層的沙子和腳板上的皮膚浸染成更深的顏色。
那孩子好像精力很旺盛似的,踐踏河水飛濺的水花一個個綻開,不一會兒就跑到我們前面去了。雛子望著河水的中央,雙手交疊在腰間。我刻意走快兩步,想到雛子的前面去;可是我一回頭,她就把臉扭到一邊去。我只能訕訕地回到雛子身邊和她并排走著,但是這樣反而能用余光瞟到她的側(cè)臉。
雛子喜歡把長發(fā)分成兩股,從兩肩之上穿過,然后在胸前用一個蝴蝶結(jié)把兩股頭發(fā)系在一起。這樣的話,即使是站在她身邊,也看不見她的脖頸。但是她的眼角,帶著修長的睫毛微微低垂,是常人所不能見的美景。她披著一件白色的坎肩,系著與長裙顏色相同的綢帶,點綴著有絲織的荷葉邊,看上去像是人偶身上的裝飾。我雖然不太了解,但那大概是雜志上說的所謂時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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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約莫一刻鐘,河道突然變得狹窄了許多,原本平坦的沙灘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碎石,水浪的聲音愈發(fā)激越。按理說溪谷地形應(yīng)該是越到下游沙粒越細,河道越寬,水勢越緩,而這樣反常的情況一般來說是由山體滑坡造成的。我謹(jǐn)慎地選擇落腳的地方,一步三看,怕被石棱劃破腳掌。雛子扶著巖石前進,腳步絲毫不慢,我有些困窘的看著她在坎坷的礁石之間上下,不知是我穿了長裙還是她穿了長裙。我踩住巖石的裂縫,有些艱難地攀上一座齊眉高的石臺,雛子正坐在那眺望著奔騰的水流。
我在雛子的身邊坐下,仰頭看著藏在云中的太陽,感覺這個場景有種莫名的熟悉感。或許河水的中央會漂來一艘船,但是什么也沒有。
“雛子?”
“嗯?”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p>
雛子歪著頭,手指轉(zhuǎn)著圈把綢帶纏在一起。我是故意這么提問的,因為那個最需要雛人偶的節(jié)日就快到了。如今正有一位桃花般的少女坐在我身邊吶。
“這幾天我忙的很,一個村子的人都指望著我吶。“我伸了個懶腰,”雖然很忙,但這是在夢里,所以我還是可以暫且放松的?!?/p>
突然發(fā)覺自己是在做夢了,那應(yīng)該會醒過來吧。我看著褐色的石臺上雛子的影子,并沒有什么消失的跡象,因此我躁動起來的心跳又平緩了下去。
我又問:“你家那套元祿雛,是誰買給你的?“
雛子有些為難地回答:“我不記得了?!?/p>
“是這樣嗎……“似乎確實沒有看見過雛子的家人?!蹦悄阌惺裁雌渌挠H戚嗎?“
“親戚的話沒有吧……有兩位姑且算是同族的住在這附近,不過沒怎么遇見過她們。”
看來雛子的家人給她留下了不錯的財產(chǎn)。在有女兒的人家里面,雛人偶的精美程度是衡量財富水平的重要指標(biāo)。
“跟我說說你的家人吧?!彪r子托著腮,好像在聽我講故事一般。
“我嗎?我的父親早就不在了。母親在我成年之后就嫁去了別家?!蔽蚁肫鹱约豪墙宓姆块g和顛倒的作息規(guī)律,如果父母還在的話,我的生活會是另一幅光景吧?!拔疫€有位大伯,跟表哥一家住在鎮(zhèn)上。另外住隔壁的影山先生經(jīng)常來照拂我?!?/p>
“去年我大伯家里添了個孫女,就是我表哥的女兒。表哥拜托我做一套頂好的雛人偶。他擺著一張春風(fēng)得意的臉,說要等她長大了,每年都拿出來供著?!?/p>
“然后呢?”雛子好像很有興致,按著長裙的邊角,注視著我的眼神變化。
“我當(dāng)然也很高興了,犧牲了一個月的休息時間,造了一套最高規(guī)格的七層人偶。然后……剛準(zhǔn)備送出去,卻收到表哥的一封來信,說她得傷寒夭折了?!?/p>
雛子并不表示什么,好像對這個結(jié)局早有預(yù)料似的。我想起那場沉默得可怕的葬禮,觸動了自己不快回憶的神經(jīng),不想再發(fā)話了??粗铀灶欁缘乇简v著,浪花不斷擊碎雛子的雙腳在河中的倒影。
“喂?!?/p>
“怎么了?”
“餓了嗎?”
“不知道?!?/p>
于是雛子拿出了一個飯團。暫且不論為什么雛子喜歡用黃瓜做飯團的餡,我?guī)缀鯖]什么感覺就把它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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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那兒。“雛子指著上游的河水。?
“那是什么?“我并不急著回頭去看。
但是雛子不再回答了。她雙手一撐,跳到了沙灘上。我從垂在石臺下的腳掌之間看著她的背影,她的綢帶在長發(fā)后面挽成了一個巨大華麗的水手結(jié)。
河心的湍流中,似乎隱隱約約有一抹灰黃色在飄蕩,大小如一只野雞。浪濤上下,我在幾十米之外看不清它的模樣。那是一截落水的樹根?還是一只……流雛?我站起來,看著那個物體顫巍巍地打著旋,穿過一個危險的漩渦,撞上了突出的石嶼。河水沖擊著它,波浪淹沒過了它的頂端,它在水中沉浮,似在掙扎呼救一般。水流并不受阻礙,經(jīng)過這塊石頭在河道中造成的狹窄水域,尖叫著,旋轉(zhuǎn)著,加速著,熱烈而又無情地向南奔去。
“稍等,我去河里看看?!彪r子的聲音已經(jīng)與我隔了一層水聲。
浪花還在繼續(xù)前行,又有第二個不明物體從上游的水面之下躍出,順著激流與前者撞在一起。遠處似乎還有更多的灰黃色,朝著我和雛子奔來。雛子彎腰俯身,放低重心,慢慢走向河水,漲起的水流輕易地沖散了她的腳印。我的心跳漸漸加速,但是我好像并不能做什么。
雛子已經(jīng)在河道中了,她揪起長裙的兩角,雙腿自六分處浸沒在水中,風(fēng)吹落了她的披肩,深紅色的裙擺潤濕之后變得更加鮮艷醒目。水流是那么的迅疾,雛子光著腳,小心翼翼地踩著水中的礁石,一步步挪動過去。我在這里看不見雛子的臉,但我害怕看見她的表情,怕看見她流露出恐懼的神情;盡管她似乎十分沉穩(wěn)鎮(zhèn)靜。她俯身向石縫中伸出雙手,把那東西抱在懷里。她在河水中轉(zhuǎn)身,紅裙順著漩渦飄起;她把雙手舉過頭頂,滴落的水珠潤濕了她的綢帶和長發(fā)。
“你看,這是流雛呀!“
我終于看清了雛子的笑容,那樣的一張臉讓任何人看見都會永生難忘的。她或許也在看著我的表情,因此我希望她能看懂我的驚慌失措的樣子,原諒我沒有到河中心拉住她的手,也沒能發(fā)出聲音喊住她。
河中心的漩渦爆發(fā)出一陣猛烈的沖擊力,淹沒了雛子的頭頂。一抹緋紅色如水中的紙一般,沿著波紋的褶皺,消失在下游的茫茫水霧中。雛子手中的雛人偶跟著她一起消失,但隨即又有另一只人偶卡在剛在的石縫中,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般。
我想,這既然是我的夢境,那我應(yīng)該可以憑意念操控這個世界,讓雛子回來的吧。我想,我現(xiàn)在醒過來,然后下一場夢又能見到雛子了吧。我本以為自己是自由的,但是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什么都做不了。
河水流過我的腳趾縫,我站在沙灘上,不知道撲打在臉上的是河水,還是雨水,抑或是淚珠。
我向著下游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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雛子在下游的岸上,跟那孩子一塊架起了一口鍋,煮起了剛撈上來的鱒魚。河水燒開了,咕嘟咕嘟冒出來白色的泡沫。雛子換上了一身白袍,長裙在旁邊晾著,披肩似乎是遺失在了河里。她看見我走過來,便拿起一只還淌著水的雛人偶,興奮地向我展示她的努力成果。
那只雛人偶看上去像是個業(yè)余者的手工作品,紙料沒有裁剪干凈,支撐整體結(jié)構(gòu)的束腰繩扎得過緊,引發(fā)了我拿起工具修理一番的沖動。不過流雛畢竟是一次性用品,既然泡過了水,就不必再修復(fù)了。話說流雛這種東西是寄托著厄運的咒具吧?不該隨便碰它的。依我看,雛子就是因為碰了這玩意,才會不幸被河水沖走。
雛祭的日子還沒到,是誰在河里放了流雛?
“是山里的天狗哦。”雛子似乎在炫耀自己的知識一般,“她們有自己的天文歷法,今天就是她們的雛祭?!?/p>
我對這樣的解釋感到可笑,但是我可不能說出“世界上哪有什么天狗“這種話,以免對她的心靈造成打擊。
“雛子?“
“嗯?“
“你叫什么名字?“
雛子好像被我這個愚蠢的問題噎住了?!斑@個……不能告訴你的?!?/p>
“對,不能告訴你。“那個孩子在一旁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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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完最后一箱雛人偶,已是深夜了,電壓不穩(wěn)的路燈讓門外的道路有些昏暗,但是雛人偶的衣裳仍然盡力地散發(fā)著光澤。我告了辭,起身向玄關(guān)外走去。穿著寬袍的影山先生,帶著滿面春風(fēng)的微笑,一邊說著慰勞我的客套話,一邊送我離開他的家門。
影山先生家里有好幾個女兒,所以我也得搬好幾箱人偶。值得慶幸的是,這個村子的人口并沒有那么多。送完了影山家的貨之后,我就可以暫時清閑一會兒了,有充裕的時間完成我心心念念的大雛人偶的收尾工作,甚至可以考慮去觀賞明天的雛祭。
在一切結(jié)束之前,我的心里還有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我整理了一下衣領(lǐng)和多余的思緒,盡量裝做隨口一說的樣子,詢問影山先生:
“恕我冒昧,請問一下,貴千金,年紀(jì)最小的那位,叫什么名字?”
影山先生眉頭一凝,立馬換了一副臉色,他雙手放在腰間,仿佛在準(zhǔn)備拔刀一般。我裹緊衣服,不由得瑟縮了起來。影山先生緩緩答道:
“這個……我勸您還是稍微認(rèn)清自己吧?!?/p>
不不不,這只是個誤會呀。我賠著笑,從大門走出去,不再說什么。
爐火的光從窗戶里透出溫暖的黃色光暈,女孩子們的嬉笑聲傳到了遠處的樹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