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觀眾
2020年7月31日 凌晨4點
????“七零零幺,七零零幺收到否?”
????“七零零幺收到?!庇晁⒛ㄈレF氣,我透過玻璃窗向外看了看:一切正常,路燈還沒有停運,照得瀝青馬路發(fā)黃。
????“犯罪嫌疑人要出小區(qū)門了。聽我指令,照計劃行動?!?/p>
????“七零零幺收到?!?/p>
????越是到這種時候,我就按耐不住的開始抖腿,幾年來一直如此。那小區(qū)黑漆漆的鐵門,仿佛是我查高考成績時空白的窗口。時間一到了,點一下刷新鍵,啊,那期待已久的便來了。
????“行動行動?!?/p>
????我彈出車外,掏出冰冷冷的配槍,用拇指別開保險——那人就在那里!“警察,別動!”我大喊。趁那人愣神,老王搶先一步,從灌木叢里竄了出來,把那人撲倒在地。老廖緊接著反別那人雙臂,一陣手忙腳亂,給她戴上了手銬。
????“你們抓錯人了!”我暗吃一驚,犯罪嫌疑人是一個年輕的女性,可聲音卻聽上去有七十多歲?!罢娌皇俏摇娌皇俏摇?/p>
????“不是你什么?7月27號你在哪里?”
????拒絕接收,拒絕接收。
????熟悉的感覺又來了。我攥緊了54式手槍,視野不受控地被拉向地上掙扎的女子。她的痛苦與絕望開始涌入我的思維,讓我渾身克制不住地顫動。我想把手指從扳機上移開,后者卻不聽使喚。
????拒絕接收,拒絕接收。我心中默念
????“不是我……他一下子就,他一下子就沒了。真不是我……我為什么要殺他?你們憑什么覺得是我???”
7:01
審訊室
“你進去吧?!绷尉促t泄了氣,拍了拍我的肩。
“還是那一套鬼扯?”王恩澤問。
老廖“唉”了一聲,點點頭。
我拉開審訊室的椅子,坐了下來。桌上有一大疊審訊用的材料,包括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履歷,案發(fā)當天的信息情報,以及一些湊數的、無關緊要的文件——這是我們這里嚇唬人的慣用伎倆。桌對面,女子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慘白,她安靜的等著我整理完凌亂的資料,眼睛死死盯著桌面。
“不是我干的。”我將材料拍在桌上,女子抬起頭。她眼球外凸,頭發(fā)蓬亂,嘴唇微微顫抖。若不是還算緊致的皮膚和整齊的裝束,我們恐怕會先給她做個尿檢再審。
拒絕接收。
“7月27日,你在場嗎?”
女子深吸了一口氣,整個人顫抖起來。我努力維持著面無表情的狀態(tài),盯著她的眼睛,等她開口。
“在。”
“解釋你殺人的動機。”
“我!沒有!殺他!”女子站立起來大吼,塑料椅子與地面摩擦,哀嚎了一聲就栽倒在地。我與她保持著對視,就這樣僵持了數秒。
拒絕接收。
“沒有……”女子的聲音軟了下來。一開始,我都沒有聽清她在說些什么,“真的沒有……”
她開始啜泣,弓起身子,一抽一抽地,仿佛我剛剛給了她腹部一拳。她捂住臉,淚水順著手掌滴落在地板上,哭聲越來越大,而后慢慢止息。
我撫摸著塑料桌上凸起的顆粒,等她哭完。
“坐下?!?/p>
她緩緩地拉起椅子,中途還失手了一次,把椅子再次砸在地面,只得再顫顫巍巍地彎腰去撿。
“你聽好,”我挪挪椅子,身體前傾,“我們手上現(xiàn)在有詳實的證據,詳實到不用你的口供就能立刻把你丟到開拓區(qū)里頭——你招,還可以有人幫你爭取減刑;你不招,死。所以,現(xiàn)在立刻,配合我的詢問。我問什么,你答什么。不能含糊,不能藏東西,聽明白沒有?”
????我清楚這不是真的。我的大腦努力控制住眨眼,卻疏忽了思想上的門,不安同夜晚客廳的燈光般從罅隙中傾瀉出來——這件事完全超人想象。從去年11月開始,類似的案件以不同的發(fā)生形式出現(xiàn)在我們的辦公桌上——人口失蹤,財產受損,故意傷人或故意殺人——他們都有一個詭異的共同點。光是想想這點,就讓我膽寒;光是想想這點,世界的真實似乎就像受潮的墻皮一樣脫落,露出后面的不可名狀之物。
????“明白了?”我挑挑眉,問。
女子緩緩點頭,眼睛噙著淚水,看向天花板。
我靠回椅背。
“姓名?”
“白秋。”
“家???”
“第一區(qū)商業(yè)區(qū),復興街11號,A1103,1501室。”
“年齡?”
“二十九歲?!?/p>
“描述案發(fā)當天的情景。”
女子深吸一口氣。
“描述案發(fā)當天的情景?!蔽以龃罅艘袅?。
“當時……咳……當時,我愛人騎車接我回家——我在最近的材料廠工作,算是高層管理人員——我們路過一家雪糕店,我想起衣服夾層里還有兩三張快過期的冰糕券沒有用,就問他要不要進雪糕店,他同意了。”
我做完筆記,示意她繼續(xù)。
“然后那件事就發(fā)生了……”
我抬起頭,迎著她憔悴的目光。
“你們肯定都明白……你們肯定都明白吧。最近的事情——你們不可能不明白。那為什么還要逮捕我,不是我,不是我……”
是的,我們都明白。
拒絕接收。
“繼續(xù)?!蔽依事暤?。
8:57
第二區(qū)-中關村警局
“怎么樣?!崩狭螁?。
我搖搖頭。沒有人指望通過審訊這幫人得到什么線索:他們的嘴都硬得要死,句句說得都像是真話,而內容卻都荒唐無比。今天的女士也不例外。但鑒于這件一連串犯罪事件已經引起了治安部的注意,我們表面工作還是要做好。
上頭的領導前兩月來視察,將這數十件大大小小的災難定性為“敵人有組織有預謀的破壞性滲透”——可是能有誰在滲透呢?土匪?可能已經滅絕了的蘇聯(lián)人?還是從太平洋游泳游過來的美國人和日本人?沒有人知道。我已經十年沒有見過外國人了……
“小宋啊?!崩贤醵酥鴥杀Х茸哌^來,忽略了老廖期待的眼神,“這幾天你最辛苦,還是女同志,要不去休息下吧。”
“是該歇歇了,這幾天總是神經緊繃,老覺得心慌難受?!拔医舆^咖啡,笑道。
”唉我也是!媽的這些個破事兒......唉!“老王把搪瓷杯吭的一聲擱在桌上,搓起臉來。
“實在沒辦法,特殊時期。”
“可真是越想越玄乎——不過自打開打之后,玄乎的事一直都多;我跟你們講過電視塔的事嗎……”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我的另一個同事李思思推門而入。
“廖隊,朝陽……第一區(qū)出事故了,需要增援”
9:14
第一區(qū)
我老遠就看到了消防車噴出的水柱、人群、天幕般的沙塵、還有和我們一樣被緊急抽調的警戒人員。最近原先許多封鎖區(qū)被重新開發(fā),第二區(qū)的許多警員很多都被調到上地那邊處理一些未爆彈之類的安全問題。第一區(qū)的警員們呢?他們一般都集中在原朝陽區(qū)的最西邊協(xié)助警察調查土匪,游擊隊,和最近又開始活躍的一些間諜分子,暫時脫不開身。
“你說這至于讓咱過來么。”老廖咳嗽兩聲,“朝陽內些常駐警力都在干嘛?逮間諜么——咳咳,我靠,這哪兒來的沙,這么大?“
前面已是漫天黃沙,我們戴上口罩下了車。負責接應的警員過來跟廖握手。
“廖隊,警戒工作已經做好了?!?/p>
“嗷,行……不,那你們把我們叫過來干嘛???”
“你看前面?!蹦贻p警官回過頭,像是出了神的看像遠處的消防現(xiàn)場
“火災嗎?”老廖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遠處,隨后瞪大了眼睛。
這里屬于第一區(qū)住戶較少的區(qū)域,我唯一能叫上名的建筑就是朝陽的煙酒管理部。消防現(xiàn)場原先是一座商城,雖然幸存于轟炸,但是還是在戰(zhàn)后遭到廢棄?,F(xiàn)在,他燃著熊熊大火,像是在經歷一場充滿憤怒的葬禮。但重點不是這座商城,而是商城附近的高樓。
商城后面的寫字樓頂端被縱向削去了一半,鋼筋,隔板,以及一些分辨不清是什么的家具全部暴露在外,一些零碎的構件正在緩緩地無聲脫落。遠一點的大樓則被完全腰斬,只剩半截,更遠些的,又變成了被縱向切開的模樣,切面和近處的大樓相對。
“以前河對岸就沒有大樓嗎?”我注意到河岸附近的建筑幾乎都沒有了。
警官示意我們往前走,自己靈活地穿過了人群。我們擠過灰頭土臉的消防員和操著京腔抱怨著什么的路人。一些警官忙著驅散圍觀群眾,連我們穿著警服都沒看清就要趕我們走,直到我把證件貼到他臉上才閉上嘴。途中幾個大媽的土豆?jié)L了一地,差點把老王絆倒?,F(xiàn)場一片混亂,有人大喊著什么:“我的車還在那邊兒吶!”還有些人干脆大哭起來。
“看前面。”我終于穿過擁擠不堪的人群,松了口氣,隨后又因眼前的場景屏住呼吸。
一個直徑接近半公里的大坑橫亙在我們眼前,在瀝青馬路、河岸、步道、管線,和所即之處的所有建筑上留下了整齊的切痕。是的,除開一些零散的瓦礫碎石,這個大坑是一個標準的半球。什么東西將方圓幾百米內的鋼筋混凝土森林一掃而光,留下了一個近乎是圣域的地方。
“這里是11號大橋——原址?!?/p>
“我看不見橋在哪里——等等,那他嗎是10號線嗎??”
“是,你也看不見這方圓200米左右的全部地上建筑了。”
我們幾人癡望著這詭異而完美的大坑,陽光透過揚塵照射在廢墟上。
“第一區(qū),第二區(qū),第五區(qū),和第七區(qū)。5月8日,5月21日,6月20日,6月26日,7月19日,和7月27日?!蹦贻p的警官念道。我在腦中搜索片刻,隨即感到脊骨一陣冰涼。
“然后……然后他就……他就……”女子再次癱倒在桌上,大哭起來,“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這不可能......”審訊室的燈光搖曳。
“這是案發(fā)現(xiàn)場。”李思思表情古怪,晃了晃手里的幾張照片,示意我把臉從辦公桌上的電腦前移開。其中一張展示了一個露天的建筑——或者是被削成露天的建筑。依據七零八落的貨架,我能勉強判斷出這是一個超市;第二張照片的正中心是一具靠在墻上,只剩了下半截的尸體。工裝褲和運動鞋整齊的穿戴在尸體的腿上,但已經被深紅的液體染黑,上面還纏著如水草般的組織與器官;腰帶以上,是殘留的一部分腹部,臟器,還有白生生的脊柱。由于切面整齊,大部分器官被身體的下半部分盛住了,像是一碗湯。第三張照片簡單明了,兩雙被砍斷的手,切口干凈利落。照片下標注著一行字:被害人的左手,被害人的右手。
照片上,貨架、承重柱,和尸體上的切口,正好能拼湊出一個圓形。
“五月初的時候,第三區(qū)那兒發(fā)生了一連串的地陷事故?!崩习謸牡亟o我打電話,“閨女,你要是出外勤,可要倍加小心。最近這一堆事,古怪的很!”
后來勘查事故現(xiàn)場,得出的結論也是地下憑空形成了一個個圓形的空包。
“如出一轍,”我喃喃,“但這也……太大了。”
“國安局,楊承熹。”警官掏出一個證件,又拉來旁邊一個看似路人的大哥,“這是你們公安部的特警支隊長,梁瀟。我們和幾位同事這幾天要跟你們合作一下,書面通知在這里”
“我沒有收到領導的消息?!蔽抑斏鞯厥障滤f給我的信涵,對方笑了笑,指指我的褲兜。
我掏出里面的手機,屏幕上赫然顯示著無服務,接著一陣白屏,死機了。
消防車的警笛聲忽然變得嘶啞,好似肺炎患者嘯鳴的聲音;這是一場災難開始的訊號。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齊吼,隨后是突然的安靜,緊接著一陣倒地聲與雜亂的呻吟聲。一位消防員想跑過去幫忙,走到一半步伐卻開始變形,緩緩栽倒在地。我看到這一幕,忽然覺得一陣心慌,隨后又是巨大的耳鳴聲,視野慢慢變黑。余光里,老廖踉踉蹌蹌的跑到車邊,坐在地上。我的感官似乎被放慢了一百倍,一些低語聲,沉悶的金屬撞擊聲在逐漸變得虛幻的世界中回蕩。仿佛一閉眼,我就會來到一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面是被枷鎖束縛了萬年的神魔。
拒絕接收。我心中默念,拒絕接收。
耳鳴開始消散,注意力逐漸回歸到現(xiàn)實之中,我意識到自己方才已經下意識地扶住了膝蓋,這才沒有摔倒。抬頭一看,國安和特警依然站的筆挺,全然無事的樣子?;剡^頭去,老廖,老王,和李思思都已經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一陣巨大的金屬摩擦聲傳來,遠處,一輛貨車從大坑的邊緣翻下,隨后隱沒在黃沙中。發(fā)出的警笛聲像是一曲挽歌。
楊承熹咧嘴一笑,向我伸出手:“歡迎加入北京事件聯(lián)合調查小組?!?/p>
陽光直刺我的眼睛,看不清對方的臉。盡管如此,我還是伸出了手。
“七零零幺,你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