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解讀《詩經(jīng)·丘中有麻》,它是一首具有叛逆精神的古代情詩嗎



前幾天看《先秦詩鑒賞辭典》里收錄的一篇講《詩經(jīng)·丘中有麻》的文章,說道是:
《詩經(jīng)》中許多作品,解釋的歧義很多,特別是有些冬烘頭腦的老儒生,總不敢正視這些民歌反映的人民群眾最真實最純樸的思想感情,而強行把許多男女情歌貼上了社會政治的標簽,仿佛詩中男女情愛活動都是政治斗爭似的。
——《先秦詩鑒賞辭典》

從前王國維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他講這話雖然是指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言,但文學(xué)批評也還是一樣——最明顯的例證便是《詩經(jīng)》。
有意識地淡化道德說教,淡化政治色彩,而著力挖掘人類的天性與情感,這種解詩的思路,越往近現(xiàn)代走,就越流行。
在漫長的古代社會里被奉為權(quán)威的《毛詩傳》,因其篤信是孔子編選了《詩》三百篇,而孔子這么做是為了以詩歌來教化人民,以故《毛傳》說詩越來越多地遭到了現(xiàn)代學(xué)者的口誅筆伐。
《毛傳》說詩,常常帶了政治化和道德化的有色眼鏡,這毋庸置疑。
事實上,在之前的專欄文章里,我也多次揭示過這一點。但我們也不要太過自信。以為帶有色眼鏡的,只能是古代的“冬烘先生”。
像這首《丘中有麻》,硬說它是“男女情歌”,我總覺得有些牽強: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將其來施。
丘中有麥,彼留子國。彼留子國,將其來食。
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貽我佩玖。
——《詩·王風(fēng)·丘中有麻》
假定這是一首情詩的話,男女幽會似乎是選在了一片起伏不平的野地里。照今天的眼光來看,這個地點的私密性還不錯:無論是成片的麻桿、綠油油的麥子亦或者茂密的李子樹,它們都做得戀人們的青紗帳。

但我的疑竇也正是從這兒開始,一點一點生出來的:
《詩經(jīng)》里邊兒寫男歡女愛的篇什不少,這些情愛故事往往都發(fā)生在農(nóng)閑時節(jié),具體地說,是從頭一年秋收之后直到第二年春耕之前的這段時間——先得忙活完生計,才有余閑來談戀愛。這是《詩經(jīng)》一再向我們展現(xiàn)的上古民俗。
而《丘中有麻》這首情詩——假定它是一首情詩的話——就顯得太各色了。田地里還有成片的麻、麥或李子等待收獲,不正是農(nóng)忙時候嗎?怎么就談起戀愛來了?
當然,無論哪個時代,總不免要有幾個離經(jīng)叛道的人。年輕的姑娘和小伙子,藉著旺盛的荷爾蒙分泌,愣就在忙活莊稼的時候談個情說個愛,又能怎么著呢?可要說詩中的男女離經(jīng)叛道,那他們恐怕在這條路上走得太遠了點兒。
最早把《丘中有麻》往情詩上去解的,是南宋的朱熹。朱子說:
婦人望其所私者而不來,故疑丘中有麻之處,復(fù)有與之私而留之者。
——《詩集傳》
從這段話看,朱子是把“彼留子嗟(國)”的“留”字當作動詞講的,所以他說這首詩是寫一個女人在焦急地巴望她的情郎,而這個情場浪子此時卻被另一個女人絆在野地里跟她纏綿。
說實在的,像這樣的奸情,實在看不出它有什么入詩的價值。所以后來力主情詩說的學(xué)者們多半不贊成朱子。他們更傾向于認為“留”是那個男人的姓或者氏。換句話說,姑娘是在盼望著姓留的男人。
可這么理解,問題更麻煩:詩歌的首章說的是“留子嗟”,而次章卻又說“留子國”。那這姓“留”的“子嗟”和“子國”是一個人呢,還是兩個人呢?

這個問題就像一顆雷,搞得前賢時彥都自覺不自覺地繞著它走。朱子在《詩集傳》中只說“子嗟,男子之字也”,“子國,亦男子字也”。拒絕正面回答他們是不是一個人。
而聞一多先生說:
《易順鼎》曰:“留即劉字。古劉姓之字只作鎦,此省作留,即《左傳》之留子。春秋時王國有劉子毅、劉子摯、劉子卷、劉子蚠。此稱留子嗟、留子國,殆即其家世與?”
——《聞一多全集·詩經(jīng)編下》
聞先生好像也不愿意正面回答“子嗟”、“子國”是不是一個人的問題。假設(shè)“子嗟”、“子國”是兩個人,那么,一個女孩子在野地里前后私會兩個不同的男人,這種故事,可比朱子的描述更不堪了。

那“子嗟”和“子國”有沒有可能是一個人呢?清代學(xué)者姚際恒倒是嘗試過往這個方向去解釋的。他在《詩經(jīng)通論》里說:
小序謂“思賢”,可從。愚按,此詩固難解,然“留”字是留住之留;“子嗟”、“子國”,“子”字即下“之子”之“子”,“之子”既非人名,則“子嗟”、“子國”亦必非人名;“嗟”、“國”字只同助辭,蓋詩人意中必先有“麻”、“麥”字而后以此協(xié)其韻也。
意謂丘園之中有麻、麥、李,彼且留而不出,故望其“來施施”與“來食”,而彼且不棄我,貽我以佩也。當時作詩者,婦人、孺子皆有之,故間有趁韻者,此等處正不必強解耳。拘儒不知此意,必欲執(zhí)泥求解,是自惑矣。如墉風(fēng)之“孟弋”、“孟庸”,鄭風(fēng)之“子充”,亦皆是也。如此說詩,千古無敢者。
然請玩此篇末章“之子”二字,則上二章“子”字可明?!白印弊旨让?,則余字只為助辭,其非共“子”字為人名亦自可明矣。此可為知者道耳。
《毛傳》以“留”為姓,以“子嗟”、“子國”為名;“子嗟”為子,“子國”為父,“之子”又為子?!都瘋鳌穭t不從其姓,從其名;“之子”謂并指二人。皆迂折、武斷無理。且《集傳》謂“婦人望其所與私者”,一婦人望二男子來,不知如何行淫法言之大污齒。
——《詩經(jīng)通論》
從“一婦人望二男子來,不知如何行淫法言之大污齒”一句看,姚際恒顯然瞧出了情詩說最大的障礙——如果不能證明“留子嗟”和“留子國”是一個人的話,這個污濁的“情”字,該讓人有多難堪呢?
為了避免踩進這個雷區(qū)里,姚際恒提出了一套新說,他認為“子嗟”之“嗟”和“子國”之“國”都是句尾的語助詞,并無實意。這樣一來,詩歌的三章就只提到了一個名叫“留子”的男人了。
不能不承認,在力主情詩說的一派觀點中,這是最合理的假說了。但它也有硬傷:文字不是一個任人隨意捏咕的泥娃娃,而是一種客觀的歷史性的存在,記錄著某個特定的時期內(nèi)人們的用語習(xí)慣。
我們僅僅根據(jù)《丘中有麻》的上下文義去判定“嗟”字和“國”字為語助是不行的。還得在同時代的歷史文獻中找出相似的語例來證明,古人確有以“嗟”、“國”為語助詞的用語習(xí)慣。
而恰恰是在這一點上,姚際恒提不出任何有力的旁證。所以他的假說也就只能是個假說了。

話一路說到這兒,不難發(fā)現(xiàn),要把《丘中有麻》解做情詩,障礙太多,很難排除。
我很納悶兒:為什么明明此路不通,學(xué)者們卻仍不愿回頭來看看《毛傳》的“冬烘先生說”呢?
《毛傳》講道:
《丘中有麻》,思賢也。莊王不明,賢人放逐,國人思之,而作是詩也。
——《毛詩正義》
“留子嗟”和“留子國”是不是被周莊王放逐的賢人,這其實于我們理解這首《丘中有麻》并無關(guān)隘。
如果我們只把這二位“留子”看做是對某個地方的百姓有過德政的官員或者世襲貴族,那么,照思賢的路子去理解《丘中有麻》,我倒覺得是有合理性的。
詩歌的卒章說“彼留之子,貽我佩玖”。玖,即是美玉,它并不一定是實指,也有可能是比喻某種美好的東西。
而在這首詩里,那成片的麻,綠油油的麥子和連山遍野的李子林,對百姓來說不是比美玉更好更珍貴的東西嗎?
如果說這些東西是二位留子惠及百姓的德政,那么,詩人看到那些麻、麥和李子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歌頌起二位留子來,不正是合情合理的事兒嗎?

— THE END —
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wǎng)絡(lu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