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部落】冰山

? ? ? ? ? ? ? ? ? ? ? ? ? ? ? ? ? ? ? ? ??一
當我從一片雜亂的夢中醒來時,母親站在我身旁。我尚未清醒,模糊中我看到母親黯淡的目光。我曾見過這種目光,在父親尚未離世時。窗外在下雨,下了幾天?天陰得發(fā)黑,現(xiàn)在是白天,還是傍晚。
我靠在枕頭上,昏沉,沒有多余的力氣思考。胃里一陣絞痛,我翻身從床下摸索出臉盆,酒精混雜著未消化的食物翻涌而出。有些東西從腦袋剝離開。我的眼皮很沉,母親的身影逐漸渾濁。
再醒來時,屋里只剩下我。風將窗簾揚起,吹來一些冷氣。
這是間病房,墻上的霉跡斑斑點點,燈光不太明亮,被子也有些潮濕。我掀開被子,發(fā)現(xiàn)自己光著身子。突然一陣疼痛襲擊了我的頭,我又要昏倒過去。
妻子死了。
我支撐著坐起來,從身旁的病床撿起衣服,穿在身上,趿起鞋子,走出病房。走廊里的燈明晃晃的,刺得眼痛,我扶著墻。煙味。我看到瀟的父親倚靠在走廊盡頭,便走過去。
病房里傳來抽泣聲。
“爸!”
他沒抬頭,煙味是從這兒來的。他給我一根煙,我沒接。
“我就這一個女兒?!?/p>
然后我們都沒再說話,等他將這顆煙吸完。
我推開門,瀟的弟弟迎上來,說要揍我。
瀟的父親擺擺手,示意他讓開。瀟的母親,跪在床邊,或許是哭盡了力氣,不停地小聲啜泣。我走過去,白色的床單,瀟像是睡著了。
瀟的弟弟在背后扯我衣服,我向后倒去。拳頭落在我的背上,我的肩膀,我的后頸,我的臉上。刺眼的燈,照得瀟的臉煞白,嘴唇也沒了顏色。我聽到雨聲,打在玻璃上。我聞到了泥土的腥味。
母親把弟弟拽開,她在道歉,后來變成了爭吵。瀟的母親沒有起來,她還跪在地上抽泣,沒回頭看一眼。
瀟安靜地躺在床上,睡著一般。
門外一個陌生的聲音,問我在不在屋里,我走出去,看到他身上的制服。母親在一旁問他我會不會被判刑,他說不清楚。我隨他離開屋子,沒回頭再看一眼。
? ? ? ? ? ? ? ? ? ? ? ? ? ? ? ? ? 二
我被帶到警察局,凌晨三點。他們讓我填了一張表,將我放在一間屋子里便離開了,屋里有一盞吊燈,幾把椅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沒了。我坐在椅子上,身上被雨水浸透了,頭還是像裂開一般,我聞到身上的酒味還未散開。
估摸現(xiàn)在天快亮了,警察遲遲沒有來,我猜測他們不會來了,便從椅子上滑下來,靠著墻坐在地上。沒有時間的空間會把人弄得精神錯亂,我數(shù)著時間,卻忘記自己數(shù)過多長時間。
回想暈倒之前的事,朦朧中我看到人們亂作一團,我還記得那個女人的尖銳的聲音,地鐵上的風。我的酒又喝多了。
“醒醒,別睡了?!?/p>
有人搖晃著我的肩膀,我睜開眼,看到瀟彎腰站在我身前,既而變成了警察。
警察將我?guī)У綄徲嵤?,問我知不知道瀟是怎么死的。我說我不知道。
我面前的桌上擺了個玻璃杯,杯中霧氣升起。一旁記錄的警察端起杯子吁了口氣,我聞到了綠茶的清苦味道,覺得嘴里發(fā)干。
他們又問我當時發(fā)生了什么。
妻子哭紅的雙眼。舉起的手放了下來,桌上的酒杯,酒精順著我的喉嚨流了下去。
......
從警察局出來時外面還在下雨,我沒帶傘,雨水再一次將我淋透。
我回到醫(yī)院,護士告訴我他們已經(jīng)回去,還說節(jié)哀順變,人死不能復(fù)生之類的話,她與我母親差不多年紀 ,我向她表示了感謝。
回到公寓,只有母親在屋里,她說都安排好了,七號火化。
“你岳父岳母在外面住下了,你去看看他們?!?/p>
“嗯?!?/p>
我找到他們下榻的酒店,敲了敲門,弟弟開的門。他問我干什么。我說爸媽都睡了嗎。他說不用我關(guān)心。我看到他們坐在床上,就問瀟呢。
“死了,你不知道嗎,死了,你害死的!”
弟弟咣的一聲把門摔上了,聲音回蕩在走廊里。我聽到隔壁間一對男女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我回到家里,母親去睡覺了,茶幾上的手機忽明忽暗,我走過去,看到十幾個未接來電,是我領(lǐng)導(dǎo)打來的,我回撥過去,領(lǐng)導(dǎo)問我為什么不去上班,我說妻子去世了。他愣了一下,說了幾句安慰我的話,我說沒事,等我這邊完事了就回去上班,他說他會幫我請假,讓我在家休息幾天,處理一下后事。我說謝謝。
屋里暗沉沉的,有點壓抑,我走到窗臺前,將窗簾拉開,玻璃上的水紋不停地向下流淌,模糊不清,沒有光透進來。魚缸里的魚也沒了活力,有氣無力地游著,我找了找,沒找到魚食,就放棄了喂它們的想法,我覺得它們快要死了。
我坐在沙發(fā)上,翻看手機,公司的群里在說3號線停運的事情,說有人被門夾到了,還是個女的,緊接著有人發(fā)了段視頻,我點開視頻,畫面很模糊,是在人群后面舉著手機拍下來的,我只看到有人躺在地上,地上好像有血,也好像沒有,總之視頻太模糊,我看不太清。聊天到這兒戛然而止,再沒人說一句話。
新聞也在說著3號線停運的事情,說一個二十多歲女子被地鐵門夾傷,當場死亡,后送至醫(yī)院搶救無效。既然當場死亡,為何還要送到醫(yī)院搶救。
眼窩有點痛,便將手機扔到沙發(fā)上,倒了杯水喝完回屋躺著了。
屋里被收拾整齊,床單換上了干凈的,被子也疊得方方正正,只剩下一床被子,枕頭也只剩一個,桌子上我和瀟的照片不知道被收拾到了哪里。我把窗戶打開,讓風進來。我身上還是濕的,被風一吹,有些發(fā)抖,我脫了衣服躺在床上,告訴自己該睡覺了。
我聞到了瀟身上的香水味。她很少用這種香水,我印象中她只用過三次,第一次是我們第一次約會,我說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很特別,但我說不出是一種什么味道。第二次是結(jié)婚,我說我聞到了,是淡淡的苦味,為什么香水要用苦味的呢。第三次,我什么都沒說。
我閉上眼睛,不斷告訴自己睡了。
《悲??!地鐵三號線!女子被夾在屏蔽門與列車之間當場身亡!》
我總是想起那條新聞上的標題。我把被子抱到客廳,躺在沙發(fā)上,或許我睡著了吧,我總看到瀟哭著跟我說離婚。
不知多久,母親叫醒我,說天亮了,讓我出去走一走,我說去哪,她說去哪都行,她陪著我,我說我不想出去,她說出去吧,屋里太沉悶了,我說好,那我自己去。
我走到地鐵口,一頂頂雨傘落在我眼前,我看不到人,只看到五顏六色。我坐上地鐵三號線,到了瀟出事的那一站。
我站在屏蔽門前。
?? ? ? ? ? ? ? ? ? ? ? ? ? ? ? ? ? 三
我沖上地鐵,大口喘著粗氣,門隨之關(guān)閉??諝鉁啙?,混雜著各種氣味,我似乎看到了這些氣味的形狀,白色的一團團,交錯在一起。我身上也有這么一團氣。
我感覺惡心,頭暈?zāi)垦#_下像踩著一團棉絮,便倚靠著欄桿,欄桿上的寒氣透過襯衫侵入我的肌膚,將我的血液凍得冰冷。我的胃在反抗,但我不敢吐出來,他們都在看著我。我想找一個位置坐下,沒有多余的地方,我身邊的人悄悄躲著我。我身旁坐了一個孩子,好奇地望我,用他這個年紀才有的眼神,一旁他的母親,拉著他的胳膊靠近了他。
地鐵里聲音雜亂,嗡嗡聲不絕于耳,人們說著只有身邊兩三個人才能聽到的話,然而一個女人的聲音,卻格外突出,尖銳而刺耳,劃破像是湖水一般死寂的聲音。她獨自一人,倚著門打電話。我覺得她過于吵鬧,想走過去讓她小聲一些。
一陣風吹來,寒冷而清凈,我清醒了一些,卻又馬上陷入昏沉,地鐵終于啟動了。我愈加混沌,地鐵的搖晃讓我更加反胃。我強忍不讓自己吐出來,然而我的意識漸漸模糊,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忍不住了。我希望我可以坐下,這樣我的身體便能輕松一些。
風戛然而止,從另一個方向吹來,伴隨著軌道巨大的摩擦聲。
有人尖叫起來,我聽到那女人的聲音更尖了,海浪一般一波波沖擊我的耳膜,然而隨著其他人的聲音也雜亂起來,她的聲音卻被淹沒了。有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踮腳望向擁擠的人群,我也想去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但我放棄了,我坐到了剛才有人起來的座位上,身體傾斜地躺在靠背上。
身邊的人少了許多,而一邊的地鐵門卻被圍得水泄不通,我看著這些人,有些朦朧,沒有力氣去弄清楚他們在做什么。我看到對面的黑色玻璃上,我的影子,在燈光下格外清晰。他沖我笑,我沖他笑。
鏡子里沒有聲音,一個安靜的世界,三維的世界,冰花般夢幻。定格一般,一幀幀播放,鏡子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混亂的,我看到人們?nèi)诤掀饋恚褚粓F團霧氣,只有我,完全靜止,一個酒鬼。
父親也沖我笑著,他的手臂搭上我的肩膀,脖子前掛著他經(jīng)常戴著的酒葫蘆。
“我永遠也不會像你一樣?!?/p>
“我跟你奶奶也是這樣說的。”接著他大笑起來,拔下壺塞,仰頭將壺中的酒一飲而盡。母親一把搶過他的葫蘆,摔在地上,指著他。
“你和你爹一個熊樣!”
他笑了笑,什么都沒說,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撿起地上的葫蘆。葫蘆又摔在地上。父親走過去撿起了葫蘆。
葫蘆又摔在了地上。沒有被撿起來。母親摔在了地上。
我跑回屋里,用被子將自己蒙起來。我大聲地哭,卻沒有聲音,我用被子緊緊塞住嘴。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我聽到了腳步聲,“咚咚咚”。沉重的腳步聲。這是父親勝利的聲音。腳步停在了門前,門鎖轉(zhuǎn)動的聲音,我似乎斷了氣。
“給我把門開開!”
我可千萬不能給他開門。
“我數(shù)三個數(shù)?!?/p>
我不能開門。
“三。”
我猶豫了。
“二——再不開我就把門踹開了!”
我從被子里躥了出來。
“一?!?/p>
門霍然倒在我面前,門釘劃破了我的臉。我聞到父親身上的酒氣。我看到母親躺在地上,那也是我的結(jié)局。
“你和你父親一個德行。”妻子紅著的雙眼。
我的火突然起來了。手停在空中。
風聲呼嘯而過,我再也睜不開眼,直到完全停止。尖叫聲,巨大的剎車聲。我感到身邊的人全都站了起來,而我順著慣性躺了下去。我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卻睜不開眼。
人們在我耳邊聲音從破碎變?yōu)檫B貫,聲音不再分明,我的意識逐漸模糊,而我的眼前,卻開始明亮起來,那是混雜在夢境與現(xiàn)實之間的過度,我知道那不是夢,知道我還沒有睡著,但我也不再清醒。
明亮的殿堂,我恐懼,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白色,我看到我的妻子,我看到了我,他們站在臺上,白紗,白色的窗帷,白色的婚紗,白色的地毯,只有我是黑色的。
我想要離開這里,身后站著的服務(wù)生和我穿著同樣的服裝,他笑吟吟地看著我。他的臉也開始變化了,我知道他會變成我,我看著我自己,我笑著對自己說,今天你是主角,請您回去。
紅色,一切變?yōu)榱思t色,我看到妻子哭紅的雙眼。請您回去。紅色的婚紗,紅色的地毯,紅色的新年,只有我是黑色的。
尖叫聲逐漸平息,我卻還是醒不過來,我睜不開眼睛,我的眼皮很沉,似乎那并不是我的眼皮,而是縫在我眼皮上的一塊布。
救護車的聲音,我現(xiàn)在知道我在地鐵中了,卻又迷惑,我怎么會聽到地面之上的聲音。
有人搖晃我,喊我的名字,他們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想醒,醒不過來,有人將我抬了起來,放在柔軟的平面上。不再冰冷。果真是救護車的聲音,我只是睡著了,為什么要將我拉到救護車上。
紅色的妻子不見了,眼前漆黑,繼而渾濁,什么都沒有了。
? ? ? ? ? ? ? ? ? ? ? ? ? ? ? ? 四
母親給我打電話,說瀟一家過來了,讓我回去。
我回到公寓,所有人都在,沒人說話,魚缸的換水機不知誰打開了,滴滴答答。餐桌被挪到門廳中間,上面擺了幾個果盤兒,正中間一座香爐上插了三炷香,排列豎著,最左邊的一根燒得快了些,后面靠墻立著瀟的遺像,一張沒有笑容的照片,遺像前是瀟的骨灰盒。
母親說明天瀟下葬了,今天守夜。
我說我知道了。
瀟的弟弟沒有來找我麻煩。
我們坐在沙發(fā)上,話有一搭沒一搭,大家不知道說什么,就這樣坐到天黑。
母親安排其他人去睡覺了,我搬了個凳子,坐在瀟的遺像前,不時換上幾炷香。我從未見過瀟的這張照片,一張短發(fā)照片,我認識瀟之后便沒再見過她留短發(fā)。她還像個孩子。
我聽到屋里小聲說話的聲音,他們都沒睡。
夜里,瀟的母親起來幾次,每次去廁所都會繞過來在瀟的靈堂前站會兒,我說媽你去睡吧,我看著就行了,她說她感覺瀟還沒走,但是明天一早她就要走了。我沒敢看她。
天蒙蒙亮時,母親從房間里走出來讓我去睡會,我說不用。
大家陸續(xù)起來了。殯葬的車來了,穿藍衣服的人。他說時間到了,屋里所有人便哭起來,聲音很大。我覺得難過,卻哭不出來,我的胃又有點痛。
藍衣服開車,我坐在副駕駛上,抱著瀟的骨灰盒,瀟的父親抱著她的遺像。天沒再下雨,可還不太亮,瀟的弟弟坐在后面,將手探出窗外撒著紙銅錢。
殯儀館里有條狗,我沒看到它在哪,一下車,便聽到犬吠聲,聽聲音像是條大狗。殯儀館的院子里有幾座水泥臺,不太高,剛夠到膝蓋,我們將瀟的骨灰和遺像擺在臺子上,放上香爐。瀟的弟弟撿了根棍子,走到一邊去燒紙,我走過去和他一起,他沒拒絕,灰色的煙遮蔽了天空。瀟的弟弟說讓她在那邊好好的,缺什么東西就跟他說。我什么也沒說。
瀟的母親跪在骨灰盒前,頭久久抬不起來。瀟的父親說行了,起來吧,我的母親在一旁勸她,她也哭了。我們給瀟磕了三個頭,他們在瀟的骨灰盒前說了些話。母親說她就像死了親女兒一樣。我不知道說些什么,就什么都沒說。
骨灰盒暫存在了殯儀館內(nèi)。一排排的柜子,一個個小方格,像一座座小屋,里面擺著的都曾是活生生的人,瀟的骨灰盒被放在了69號,沒什么特別原因,只是比較容易找到。我們挑了個日子,說到時候來取,帶她回家。
打車回到家,我沏了壺茶,他們沒有坐下,收拾了東西就要走,我說讓他們休息一下,他們說沒必要,本來母親說留下來陪我?guī)滋?,我說不用了,讓她跟著他們一起回去吧。
就剩我自己了。
瀟的香水味散了。
? ? ? ? ? ? ? ? ? ? ? ? ? ? ? ? 五
我坐在一家餐廳里,靠窗的位置,身子半斜地撐在窗臺上,窗外在下雨,雨落在玻璃上,凝結(jié)成水紋,玻璃便猶如一面黑色的魔鏡,我看到自己在鏡子中破碎,寒氣包裹著我。波紋蕩漾中餐廳的景象也顯現(xiàn)出來。
屋頂?shù)臒粽{(diào)得很暗,每張桌子上都擺了一盞橘色的小燈,基本都滅著,現(xiàn)在是吃飯的時間,這家餐廳卻沒什么人,服務(wù)員坐在廚房門口的桌子旁和廚師聊天,聲音傳到我這兒時已經(jīng)含糊不清。我身旁的餐桌上趴著一個年輕人,他將頭扭向一邊。
我攥著一個酒杯,搖晃杯中的酒,桌上擺了幾道菜,涼了,沒人動。黃色的小燈忽明忽暗,照在瀟的臉上。
“菜涼了。”
聲音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沒得到回應(yīng),只有雨聲,像是凝結(jié)的時間中的伴奏,催促著我說出下一句話。
“你不吃嗎?!?/p>
空氣再一次凝結(jié)了我的聲音,我咂了一口酒。
“我不想過了。”
說完,瀟將頭扭向了一邊,看著窗外,她大概也看到了破碎的自己。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窗上的波紋已經(jīng)不見,雨水一遍一遍沖刷著漆黑的夜,路上沒有人,偶爾一輛車閃過,在路燈下出現(xiàn)、消失。我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酒。
“這種話說起來真是容易?!?/p>
“容易?你有臉說?家里過得最容易的就是你——”
“你別吵!”
寂靜。
身旁的年輕人聽到聲音抬起頭來,轉(zhuǎn)過來看了一眼,又趴了回去。那幾個服務(wù)員也沒了聲音。
“離婚?!?/p>
瀟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將才添滿的酒一飲而盡。
“不離?!?/p>
我看到淚流了下來。
瀟站起來,遠處的服務(wù)員也站起來,望向這里。身邊的年輕人也坐起了身子,抬頭望著瀟?!熬乒?!”瀟的聲音像是從遠處傳來,卻在我耳邊爆開。
“你別叫我酒鬼!”
我舉起酒瓶,將瓶中剩余的酒全部灌進嘴里,辛辣灼燒著我的喉嚨,然后刺破了我的胃,我的眼淚也被嗆了出來。酒喝干了,我便用腿移開凳子,搖搖晃晃地向吧臺走去,從柜臺上拿了瓶酒,我已經(jīng)看不清它的牌子,一些黑白相間的字在我眼前晃。
我回到座位,瀟已經(jīng)坐下,她在用紙巾擦眼睛。
“我要跟你離婚!”
她奪過瓶子,仰起頭,我看到瓶中升起的酒泡,像是炸開的煙花,在最高處爆裂。
醉了。
瀟的眼淚和酒精混在了一起,順著下巴滴在了桌子上。
我將酒杯中的酒喝干,又將瓶子奪了回來,將剩下的酒灌進了肚子。
醉了,我的身體告訴我,我想趴在桌子上,然而我卻站了起來,我看到瀟,不記得她開始時說過什么了,也不記得我說了些什么?!半x婚”這兩個字像是鐘聲一般,一直在我腦子里嗡嗡地響著。離婚,只有這兩個字。我看到瀟,她將頭扭到了一邊。離婚。
我一拍桌子。
“老子早就不想過了!你還在這跟老子唧唧歪歪,你以為你很好?你以為你是誰?還你受夠了,我告訴你,我跟你過到今天,你給老子滾!”
我又端起酒瓶,瓶中已經(jīng)沒有酒。我站起來,走向吧臺。
“責任感?你有責任感嗎?——你真是和你爸一個德行!”
爸。
我繞到瀟的身邊,揚起了手。
“我讓你再說?!?/p>
我看到倒在地上的母親,她在望著我,眼神黯淡。我聽到父親躺在雪地里,笑嘻嘻地跟我說:“我和你奶奶也是這樣說的?!蔽艺f我不會像你一樣,他說:“有其父必有其子?!?/p>
我把手垂了下來,指著瀟說:“我警告你,你把嘴給我閉上!”
廚師走過來將我拉開,我聞到了他身上的魚腥味。年輕人擋在了瀟的身前。
“給我滾開?!?/p>
我好像又摔在了地上。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這間屋子像是個正逐漸縮小的囚籠,我被圍困,空間被擠壓得越來越小。于是我跑到門口,把門拉開,沖進雨里。
瓢潑的雨一瞬間將我澆透。我在雨中跑著,腳踝不時發(fā)軟,路上沒有人,也沒太有車,我望著天空,什么也看不到,雨澆進我的眼睛里。
離婚。
什么都沒有了。
我感覺到胃里一陣翻涌,吐在了路邊的草叢里,然后仰起頭,讓雨水灌進我的嘴里。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看到地鐵口藍色的燈光在雨水中映出一圈圈模糊不清的光暈。我沖進地鐵口,渾身濕透了,有些冷,我打了個哆嗦。
安檢處沒人管我,我徑直走進了地鐵,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找不到刷票口在什么地方,便從圍欄上翻了進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坐在扶梯上,正好看到一輛地鐵停在站臺,便抓著扶手將自己撐起來,搖搖晃晃沖進了地鐵里。
警報聲響起來了,身后的門關(guān)上了。
? ? ? ? ? ? ? ? ? ? ? ? ? ? ? ? ? 六
我辭去了工作,回到家收拾東西,天已近傍晚,屋里昏暗得看不清東西。打開燈,地上到處都是可樂瓶、垃圾袋,魚缸里的魚幾近死光,全都翻著肚子漂在水面上,只剩下兩條魚還沒死,偶爾動兩下。我隨手翻著東西,將有用的東西裝進行李箱,剩下扔到門口。
桌子上擺了一張瀟與我才結(jié)婚時的照片,我猶豫了一下,裝進了兜里。
收拾過后,我躺在沒有床墊的床上,床板有些硬。我翻看手機,手機彈出一些信息,我隨手將它們劃掉。我看到瀟的消息,在微信的第一條,顯示未讀,“今天出去吃?!?/p>
我把瀟的手機號和微信刪了。
雪下過兩場,我回到家鄉(xiāng)?;丶視r雪沒過我的腳脖,一如我離開家鄉(xiāng)時,也是雪天,我和瀟一人拖著一個行李箱。我在家躺了三天,沒有出門。
臥室還是從前的模樣,未曾變過,我恍如一瞬回到兒時,我看到父親從屋外走了進來,笑呵呵的,說讓我陪他喝點。
第四天清早,母親敲了敲我的門,我說可以進來,她看到我坐在床頭,問我是不是一宿沒睡,我說睡了。她勸我找份工作,一來讓我散散心,二來我不能總在家呆著。我說好。
我去了家保險公司工作。但我總適應(yīng)不了與一個陌生人拉近距離,還要滔滔不絕,讓別人相信自己,我的領(lǐng)導(dǎo)說我距離感太強,對待客戶要像對待自己家人一樣,我說我說不出口。
一個月過去了,我一張單子也沒跑出來,領(lǐng)導(dǎo)說讓我自己入一份保險,我猶豫了一下,拒絕了,領(lǐng)導(dǎo)說我不太適合做這份工作,說我應(yīng)該找一份與自己性格更相符的工作,我說好。
離職之后,我沒再繼續(xù)找工作,而是租了間房子住在里面,房子不大,就一間屋子,一扇小窗戶,但對我來說足夠了。我覺得自己像一條蛆。
瀟的弟弟來找過我,說要給瀟遷墳,我說我不去,弟弟說瀟真是瞎了眼,我說是。
那之后我就將電話卡拔了。
他們帶瀟回來那天,下大雪,路被封死了。
我獨自一人呆在出租房里,晚上,我去買了些菜,買了三瓶酒。
回家的路上,積雪沒過了腳脖,我抬頭看著天空像是蒙上了一塊沾滿灰土的黑布,這雪一時半會停不了,我知道他們今晚回不來了。
回到家,我找了三個杯子,將酒倒入其中兩個杯子里,又去冰箱拿了半瓶蘋果汁,倒在另一個杯子里。
“爸,咱爺倆好久沒喝過酒了,今天我陪你喝點,不過這是最后一次。瀟就陪我和爸喝點,你不喝酒,我就用蘋果汁給你代替了。這酒,有三個說法,這樣,我說一個,咱仨喝一杯?!@其一呢,是迎接瀟回家,現(xiàn)在窗外下著雪,路不好走,所以你回來時小心點,路滑,今天呢,估計你是到不了了,不過這算是一件開心的事,是我這段時間最開心的事,來,我們喝一個?!?/p>
我仰頭喝下杯中的酒,又將另一杯酒和蘋果汁喝下,再將三個杯子添滿。
屋里冷冷清清,只有鐘表在滴答響,這表正因為屋子太安靜,我才買來掛在床頭。
“這其二呢,今天正好是我陪爸喝酒的第五個年頭,你過去總讓我陪你喝酒,我從沒跟你喝過。今天我陪你好好喝一回?!?/p>
三個杯子喝凈。我有些醉意了。
“三,今天是咱們一家團聚的日子,對了還有媽。”
我又去取了個杯子,想了一下,倒上了蘋果汁。我看到爸爸舉著杯子在等著我,瀟呷著蘋果汁。鐘表沒了聲音。
“好,就這樣,我媽也別喝酒了?!?/p>
我沒看到母親,我知道她沒有來,父親已經(jīng)等不及,將杯子抬到嘴邊,我趕忙用手撥了一下父親的手臂。
“爸,你先別急,我先說完。今天是咱們一家團聚的日子,我沒有把媽叫來,是因為我知道,我媽過來,咱這酒就喝不成了,所以我就代替我媽和你們喝一個。”
我將四個杯子喝凈。然后我開始笑,覺得痛快。我看到父親也在笑著,他在和瀟說著我像他。瀟開始也笑著,我卻看不清她笑起來的模樣。
我仰頭灌下了第三瓶酒,父親和瀟都不見了,我的酒未喝干,便覺得胃已經(jīng)被燒出一個洞,黑黢黢的,于是我將酒放在地上,撐著桌子,站起來,披了件衣服,搖搖晃晃地走出門去。
“慢點走,我去送送你們?!?/p>
寒冷中,我感覺到了流淌在我血液中的酒精,輕微的灼燒感包裹著我。我看到瀟和父親在前面不遠處,便追上去,他們并沒回頭看我一眼,不久就甩開我不見了。
我聽到了鞭炮聲,順著聲音走了過去,前面在舉辦一場婚禮,新娘穿著白色的婚紗,露出粉色的肩膀,雪落在她的肩上,與婚紗連為一片。
身旁的人推搡著我,說你怎么才來,等你半天了。我走到瀟的面前,說我來晚了,瀟說如果我不來她就會一直等下去。
瀟哭紅的雙眼。
“你和你爸一個德行!”
父親躺在雪地里看著我,他在說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說我不走了。
雪沒有了溫度,我沒了知覺,白色覆蓋著我,像是覆蓋在一根木頭上,我掙扎著坐起來,風像是一根錐子,刺向我的太陽穴。我大聲喊著救命。
有人走了過來。
瀟也在喊救命。
她的聲音消失在呼嘯的風中。
? ? ? ? ? ? ? ? ? ? ? ? ? ? ? ? 七
下雪了,估計這是過年前最后一場雪了。
手機響了,母親說她包了水餃,讓我回家吃飯。我說不了,約了朋友,我問她要不要過來,我煮了火鍋,她說她自己一人挺好的,我沒問父親,我知道他喝酒去了。瀟在廚房喊我,要我?guī)兔θハ床恕N覓炝穗娫?,走到廚房,瀟把廚房已經(jīng)擺滿了,地上堆放著還沒洗的菜,煮沸的鍋放在一邊,紅色的湯飄出油香味,我說媽自己一人在家,她說應(yīng)該把母親接來,我說她不想過來。瀟沒再接茬,讓我快點把地上的菜洗干凈。
掛上電話,母親在椅子上坐了一會,看了下表,快六點了。她不餓,不過還是起來走進廚房,廚房里干干凈凈,灶爐上只擺了一個鍋,旁邊放了一篦水餃,其他地方她都已經(jīng)拿抹布擦過了,石紋臺面上沾了水珠,晶瑩剔透。她接了半鍋水,打起火,等著水燒開。她想打開窗戶,發(fā)現(xiàn)窗戶被封住了,今早她才用刀背沿著窗戶縫一點點將冰砸碎,現(xiàn)在卻又開不開了。
門鈴響了起來,瀟放下菜刀,用圍裙擦了下手,趕忙去開門。朋友們進來了,照例寒暄了兩句。我讓他們趕緊幫忙,將洗好的菜,煮開的鍋都搬到餐桌,又讓瀟拿了六雙筷子。他們說好香,我站起來,將盤子里的肉全倒進鍋里。
母親找了一個玻璃杯,仔細地將杯子里外洗凈,從餐桌下提出來一桶酒,扭開蓋子,沿著杯沿往杯子里添了半杯酒,然后又添了些。她將杯子放在她對面,又擺了兩雙筷子,她剛才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說這就回家了,她便將筷子摞在一起放在盤上,等父親回來。
瀟將筷子放在了盤子上。我關(guān)了火,紅油漸漸凝固了。
父親還沒回來。母親拿起筷子,撥了撥餃子,放進嘴里一個,涼了。她又吃了兩個,將筷子放了回去,起身回到了客廳。
我和一個朋友坐在沙發(fā)上看電影,瀟和其他人回屋去打牌了,他們的聲音此起彼伏。電影沒太大意思,講了兩個相愛的人卻沒成為戀人,最后女孩被車撞死了的故事,我覺得無聊,有些俗套。朋友卻看得津津有味,他還問我不好看嗎。
已經(jīng)快十點了。母親打電話給父親,父親沒有接,她又接連打了十幾個,沒有打通。她又給父親的朋友打,父親的朋友也沒有接。她坐不住了,開始在房間里踱著步子走來走去。過了會兒,父親的朋友打來電話,那邊聲音有些嘈雜。他說父親早就走了,嚷嚷著要回家吃水餃,還順手提走了半瓶酒。母親又給我打電話。
我看到她的電話,沒有接。
她拿了件外套,匆匆趕出了門,伸手招了輛的士,來到父親吃飯的餐館。餐館里烏煙瘴氣,煙草燃盡后白色的絮狀煙霧飄浮在人們頭頂,她找到父親的朋友,沒看到父親,朋友說他說的都是實話,父親已經(jīng)走了快四個小時了。她看到朋友旁邊的椅子上搭著父親的外套,趕忙沖出了飯店。
送走了朋友,我洗了個熱水澡,因為覺得有些冷,我泡了許久,直到感覺血液足夠供應(yīng)我身體的溫度了,才擦干身子走了出來。瀟說有人給我打電話,她沒看。我拿起電話,是母親的未接來電。
母親找到了父親。
我給母親撥通了電話,母親的哭聲,撕心裂肺,我還聽到了父親,剩下便什么也聽不到了。一個男人接過母親的電話,他說我的父親凍死了,讓我趕緊過去。我不知所措,瀟問我怎么了。我說趕緊穿衣服走。
救護車的聲音。我把車停在它旁邊,拉著瀟沖進人堆里,扒開人群,看到母親跪在地上,她沙啞地沖我喊著你爸死了,我覺得耳朵要被凍掉了,她的聲音不像是真的。父親躺在母親身前,身上蓋了件衣服,我問醫(yī)生為什么不去搶救,醫(yī)生說父親已經(jīng)沒有生命體征很久了,他們無能為力。
我扶著母親的胳膊,跟她說地上涼,讓她先起來。她腿上一點力氣都沒了,我感覺到她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我身上。我問醫(yī)生接下來怎么辦,醫(yī)生說沒必要拉回醫(yī)院了,讓我聯(lián)系殯儀館的人。我悄聲問母親,母親說讓我決定吧。
警察驅(qū)散開人群,父親身上蓋著的衣服上又積了雪。我抬起父親,聞到他身上的酒味,被寒冷封在體內(nèi),隱隱散發(fā)出味道,極為濃烈。他沒穿衣服,身體泛紅色,我將衣服套在了他的身上,他身體冷得像一根冰柱,沒有一點溫度。但我卻依然不覺得他死了。直到殯儀館的車來了。
父親被抬到殯儀館的車上,我開車跟著。路上我問母親,是怎么找到父親的。
她說今天晚上她就一直慌神,總覺得不對勁,給父親打電話,父親沒有接,她就給父親的朋友打電話,父親的朋友說他已經(jīng)回家了。她這才趕忙出來找父親,找到父親的時候,父親躺在一個溝里,她一開始還不確定,走近一看真是父親。他沒穿衣服,光著身子躺在雪里,衣服散亂在地上,身邊的雪都化了。她趕忙扶起父親,父親身下壓了一個酒瓶,身上還沾滿了自己吐的東西。她扛著父親趕忙給醫(yī)院打了電話,救護車一會兒就趕到了。醫(yī)生說人已經(jīng)沒氣了。
“為什么你一直不接電話?”
殯儀館的人帶著我辦完手續(xù),說尸體要先在殯儀館里放一晚,明天再安排火化。我說好,那我明天過來,我?guī)е鵀t和母親回到了家。
回家之后,瀟很疲憊,我就讓她們?nèi)ニ恕?/p>
我看見父親掛在墻上的酒葫蘆。
父親躺在雪里,全身赤裸,身上覆著雪,懷里抱著酒瓶。我低頭看著他,我說我永遠不會像他一樣,他笑吟吟地,什么也不用說。
遠方有一座冰山,正放著寒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