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亡友魯迅印象記》① 許壽裳撰 魯迅全集
《魯迅全集》━亡友魯迅印象記
目錄
小 引
一 剪 辮
二 屈原和魯迅
三 雜談名人
四 《浙江潮》撰文
五 仙臺學醫(yī)
六 辦雜志 譯小說
七 從章先生學
八 西片町住屋
九 歸國在杭州教書
一〇 入京和北上
一一 提倡美術
一二 整理古籍和古碑
一三 看佛經(jīng)
一四 筆名魯迅
一五 雜談著作
一六 雜談翻譯
一七 西三條胡同住屋
一八 女師大風潮
一九 三一八慘案
亡友魯迅印象記?作者:許壽裳
許壽裳與魯迅有長達三十五年的交誼。自留學日本起即“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不異骨肉。魯迅去世后,許壽裳曾陸續(xù)撰寫多篇回憶魯迅的文章,資料翔實,理解深切,文筆生動,是研究魯迅和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珍貴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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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引
魯迅逝世,轉(zhuǎn)瞬快到十一周年了。那時候我在北平,當天上午便聽到了噩音,不覺失聲慟哭,這是我生平為朋友的第一副眼淚。魯迅是我的畏友,有三十五年的交情,竟不幸而先歿,所謂“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因此陸續(xù)寫了十多篇紀念的文字,如《懷亡友魯迅》《懷舊》《魯迅的生活》《回憶魯迅》《關于〈弟兄〉》《魯迅和民族性研究》《〈民元前的魯迅先生〉序》《〈魯迅詩集〉序》《魯迅的幾封信》等,都是“言之未盡,自視焰然”。
近來,好幾位朋友要我寫這印象記,我也覺得還有些可以寫的。只是碌碌少暇,未能握筆,最近景宋通信也說及此事,有“回憶之文,非師莫屬”之語,我便立意隨時寫出,每章只標明目次,不很計其時間之先后??上КF(xiàn)在身邊沒有《魯迅全集》,有時想找點引證,多不可得,這是無可奈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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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剪 辮
一九〇二年初秋,我以浙江官費派往日本東京留學,初入弘文學院預備日語;魯迅已經(jīng)在那里。他在江南班,共有十余人,也正在預備日語,比我早到半年。我這一班也有十余人,名為浙江班,兩班的自修室和寢室雖均是毗鄰,當初卻極少往來。我們二人怎樣初次相見,談些什么,已經(jīng)記不清了。大約隔了半年之后吧,魯迅的剪辮是我對他的印象中要算最初的而且至今還歷歷如在目前的。
留學生初到,大抵留著辮子,把它散盤在腮門上,以便戴帽。尤其是那些速成班有大辮子的人,盤在頭頂,使得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口里說著怪聲怪氣的日本話。小孩們見了,呼作“鏘鏘波子”。我不耐煩盤發(fā),和同班韓強士,兩個人就在到東京的頭一天,把“煩惱絲”剪掉了。那時江南班還沒有一個人剪辮的。原因之一,或許是監(jiān)督——官費生每省有監(jiān)督一人,名為率領學生出國,其實在東京毫無事情,連言語也不通,習俗也不曉,真是官樣文章——不允許吧??尚Φ氖墙习啾O(jiān)督姚某,因為和一位姓錢的女子有奸私,被鄒容等五個人闖入寓中,先批他的嘴巴,后用快剪刀截去他的辮子,掛在留學生會館里示眾,我也興奮地跑去看過的。姚某便只得狼狽地偷偷地回國去了,魯迅剪辮是江南班中的第一個,大約還在姚某偷偷回國之先。這天,他剪去之后,來到我的自修室,臉上微微現(xiàn)著喜悅的表情。我說:“阿,壁壘一新!”他便用手摩一下自己的頭頂,相對一笑。此情此景,歷久如新,所以我說這是最初的,而且至今還歷歷如在目前的一個印象。
魯迅對于辮子,受盡痛苦,真是深惡而痛絕之。他的著作里可以引證的地方很多,記得《吶喊》便有一篇《頭發(fā)的故事》,說頭發(fā)是我們中國人的寶貝和冤家。晚年的《且介亭雜文》里有云:
對我最初提醒了滿漢的界限的不是書,是辮子。這辮子,是砍了我們古人的許多頭,這才種定了的,到得我有知識的時候,大家早忘卻了血史,反以為全留乃是長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須剃一點,留一點,才可以算是一個正經(jīng)人了。而且還要從辮子上玩出花樣來……(《病后雜談之余》)
魯迅回國之后,照例裝假辮子,也受盡侮辱,同書里有云:
“不亦快哉!”——到了一千九百十一年的雙十(1911年10月10日),后來紹興也掛起白旗來,算是革命了。我覺得革命給我的好處,最大,最不能忘的是我可以從此昂頭露頂,慢慢地在街上走,再不聽到什么嘲罵。幾個也是沒有辮子的老朋友從鄉(xiāng)下來,一見面就摩著自己的光頭,從心底里笑了出來道:哈哈,終于也有了這一天了。(同上)
魯迅的那篇絕筆《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且介亭雜文末編》)有云:
……假使都會上有一個拖著辮子的人,三十左右的壯年和二十上下的青年,看見了恐怕只以為珍奇,或者竟覺得有趣,但我卻仍然要憎恨,憤怒,因為自己是曾經(jīng)因此吃苦的人,以剪辮為一大公案的緣故。我的愛護中華民國,焦唇敝舌,恐其衰微,大半正為了使我們得有剪辮的自由。假使當初為了保存古跡,留辮不剪,我大約是決不會這樣愛她的。
看了上面所引,魯迅在初剪辮子的時候,那種內(nèi)心的喜悅,也就可以推測,無怪不知不覺地表現(xiàn)到臉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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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屈原和魯迅
魯迅在弘文學院時,已經(jīng)購有不少的日本文書籍,藏在書桌抽屜內(nèi),如拜倫的詩、尼采的傳、希臘神話、羅馬神話等等。我看見了這些新書中間,夾著一本線裝的日本印行的《離騷》——這本書,他后來赴仙臺學醫(yī),臨行時贈給我了——稍覺得有點奇異。這也是早期印象之一。他曾經(jīng)對我說過:“《離騷》是一篇自敘和托諷的杰作,《天問》是中國神話和傳說的淵藪?!彼运摹吨袊膶W史》(即《中國文學史略》)上,關于《離騷》有這樣的話:
其辭述己之始生,以至壯大,迄于將終,雖懷內(nèi)美,重以修能,正道直行,而罹讒賊。于是放言遐想,稱古帝,懷神山,呼龍虬,思佚女,申紓其心,自明無罪,因以諷諫。次述占于靈氛,問于巫咸,無不勸其遠游,毋懷故宇。于是馳神縱意,將翱將翔,而眷懷宗國,終又寧死而不忍去也。
他的《中國小說史略》上,關于《天問》說:
若求之詩歌,則屈原所賦,尤在《天問》中,多見神話與傳說,如“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鯀何所營?禹何所成?康回憑怒,地何故以東南傾?”“昆侖縣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里?”“鯪魚何所?鬿堆焉處?羿焉彈日?烏焉解羽?”是也。
記得郭沫若先生著《莊子與魯迅》一文,說魯迅熟于《莊子》,就其文章中慣用《莊子》的詞句摘了好多出來,這話是確當?shù)摹t斞赣质煊凇肚印?,我也仿照就其幾首舊詩中,很粗略地摘一點出來,以見一斑。其中有全首用騷詞,如:
一枝清采妥湘靈,
九畹貞風慰獨醒,
無奈終輸蕭艾密,
卻成遷客播芳馨!
此外,如:
又魯迅采作《彷徨》題詞的是:
朝發(fā)軔于蒼梧兮,
夕余至乎縣圃。
欲少留此靈瑣兮,
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
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遠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
這八句正寫升天入地、到處受阻、不勝寂寞彷徨之感。
又魯迅在北平阜成門內(nèi),西三條胡同寓屋書室,所謂“老虎尾巴”者,壁上掛著一副他的集騷句,倩喬大壯寫的楹聯(lián),其文為:
望崦嵫而勿迫;
恐鵜鴂之先鳴!
這表明格外及時努力、用以自勵之意。
我早年和魯迅談天,曾經(jīng)問過他,《離騷》中最愛誦的是哪幾句?他便不假思索,答出下面的四句:
朝吾將濟于白水兮,
登閬風而馬。
忽反顧以流涕兮,
哀高丘之無女!
依我想,“女”是理想的化身。這四句大有求不到理想的人誓不罷休之意,所以下文還有“折瓊枝以繼佩”之句。
至于說“《天問》是中國神話和傳說的淵藪”,也是正當?shù)???上兄两襁€有未得其解的地方,自近年來,卜辭出土,新證遂多,使難以索解之文漸次明白了。例如王國維先生考定了《山海經(jīng)》中屢稱帝俊,俊就是帝嚳;又所說王亥(《大荒東經(jīng)》)確是殷代的先祖。于是《天問》中,“該秉季德……恒秉季德……”,足以證明了“該”即王亥,乃始作服牛之圣?!昂恪笔怯窈悖彩且蟮南茸?。所以王先生說:
壬亥與上甲微之間,又當有王恒一世,以《世本》《史記》所未載,《山經(jīng)》《竹書》所不詳,而今于卜辭得之;《天問》之辭,千古不能通其解者,而今由卜辭通之,此治史學與文學者所當同聲稱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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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雜談名人
二十世紀初年,我國譯界負盛名的有兩人:曰嚴復,曰林紓。魯迅受過這兩人的影響,后來卻都不大佩服了。有一天,我們談到《天演論》,魯迅有好幾篇能夠背誦,我呢,老實說,也有幾篇能背的,于是二人忽然把第一篇《察變》背誦起來了——
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幾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撒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征人境者,不過幾處荒墳,散見坡陀起伏間;而灌木叢林,蒙茸山麓,未經(jīng)刪治如今日者則無疑也。……
魯迅到仙臺以后,有一次給我通信,還提及《天演論》,開個玩笑。大意是說仙臺氣候寒冷,每天以入浴取暖。而仙臺浴堂的構造,男女之分,只隔著一道矮的木壁。信中有云:“同學陽狂,或登高而窺裸女。”自注:“昨夜讀《天演論》,故有此神來之筆!”
嚴氏譯《天演論》,自稱達旨。為什么稱達旨呢?只要取赫胥黎的原本——《進化和倫理學》,和嚴氏所譯一對照,便可了然。原本中只是一節(jié),而譯本擴充為一篇。達是達了,究竟不能說是譯書的正法。他又譯穆勒的《名學》,亞丹斯密的《原富》,斯賓塞的《群學肄言》,甄克思的《社會通詮》,較為進步??傊?,他首開風氣,有篳路藍縷之功。魯迅時常稱道他的“一名之立,旬月踟躕,我罪我知,是存明哲”,給他一個輕松的綽號,叫作“不佞”。——魯迅對人,多喜歡給予綽號,總是很有趣的。后來,我們讀到章太炎先生的《社會通詮商兌》,有云:
就實論之,嚴氏固略知小學,而于周秦兩漢唐宋儒先之文史,能得其句讀矣。然相其文質(zhì),于聲音節(jié)奏之間,猶未離于帖括。申夭之態(tài),回復之詞,載飛載鳴,情狀可見,蓋俯仰于桐城之道左,而未趨其庭廡者也……
從此魯迅對于嚴氏,不再稱“不佞”,而改稱“載飛載鳴”了。
林紓譯述小說有百余種之多,也是首開風氣的事業(yè)。他不諳原文,系經(jīng)別人口述,而以古文筆法寫出。出版之后,魯迅每本必讀,而對于他的多譯哈葛德和科南道爾的作品,卻表示不滿。他常常對我說:“林琴南又譯一部哈葛德!”又因其不諳原文,每遇敘難狀之景,任意刪去,自然也不以為然。
嚴林二人之外,有蔣智由,也是一位負盛名的維新人物而且主張革命的。他居東頗久,我和魯迅時常同往請教的,尤其在章先生上海入獄的時候。他當初還未剪辮,喜歡戴一頂圓頂窄檐的禮帽,通俗所謂紳士帽者是。他的詩文清新,為人們所傳誦,例如《送匋耳山人歸國詩》——
亭皋飛落葉,鷹隼出風塵。
慷慨酬長劍,艱難付別尊。
敢云吾發(fā)短,要使此心存。
萬古英雄事,冰霜不足論!
匋耳山人指吾友陶煥卿,歸國是為的運動革命。煥卿名成章,是一位革命元勛,留學未久,即行返國。生平蓬頭垢面,天寒時,用草繩做衣帶,芒鞋日行八九十里,運動浙東諸縣的豪俊起義,屢遭危難,而所向有功。又游南洋群島,運動僑民。辛亥年自爪哇歸時,浙江已反正了,舉湯壽潛為都督了,煥卿被任為參議,郁郁不得志,自設光復軍總司令部于上海,募兵,為忌者所暗殺。我撰挽聯(lián)有云:“看今日江山光復,如火如荼,到處染我公心血?!庇^云這首詩的頭兩句,就很能映出煥卿的時代背景及其一鳴驚人的神采。
又有一首是:
金陵有閣祀湘鄉(xiāng)曾氏,懸額:“江天小閣坐人豪”,有人以擘窠大字題其上曰:“此殺我同種漢賊會國藩也?!痹娨杂浿?。
“江天小閣坐人豪”,收拾河山奉滿朝。贏得千秋題漢賊,有人史筆已如刀。
可是有一次,蔣氏談到服裝問題,說滿清的紅纓帽有威儀,而指他自己的西式禮帽則無威儀。我們聽了,頗感奇怪。辭出之后,魯迅便在路上說:“觀云的思想變了?!蔽尹c點頭。我們此后也不再去。果然,不久便知道他和梁啟超組織政聞社,主張君主立憲了。于是魯迅便給他一個綽號——“無威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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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浙江潮》撰文
一九〇二年春,革命元勛章太炎先生避地東京,和中山先生會見,英杰定交,同謀革命,同時發(fā)起“中夏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會”以勵光復,并且撰書告留學生,極為沈痛。有云:“……愿吾滇人無忘李定國,愿吾閩人無忘鄭成功,愿吾越人無忘張煌言,愿吾桂人無忘瞿式耜,愿吾楚人無忘何騰蛟,愿吾遼人無忘李成梁!……”魯迅那時已在東京,當然受到這位革命元勛的莫大的影響。
翌年,章先生在滬,又和同志公開講演革命,講稿輒在《蘇報》上發(fā)表,后來竟成了轟動全國的“《蘇報》案”。章先生和鄒容雖因此而入獄,然而革命黨的聲氣從此大盛,和清政府對質(zhì)于公堂,儼然成了敵國之勢。這時候,東京方面,雜志云起,《浙江潮》也出世了。命名之始,就起了兩派的爭執(zhí);溫和的一派主張用浙江同鄉(xiāng)會月刊之類,激烈的一派大加反對,主張用這個名稱,來作革命潮洶涌的象征。起初由孫江東、蔣百里二人主編。百里撰《發(fā)刊詞》,有云:“忍將冷眼,睹亡國于生前,剩有雄魂,發(fā)大聲于海上?!逼渥钜俗⒁獾?,是登載章先生獄中的詩四首,最為魯迅所愛誦,現(xiàn)錄兩首于下:
獄中聞湘人楊度被捕有感二首(六月十八日)
神狐善埋搰,高鳥喜回翔。
保種平生愿,征科絕命方。
馬肝原識味,牛鼎未忘香。
千載《湘軍志》,浮名是鎖韁。
衡岳無人地,吾師洪大全。
中興沴諸將,永夜遂沉眠。
長策惟干祿,微言是借權。
借君好頸子,來者一停鞭。
還有章先生的《張蒼水集后序》,也是魯迅所愛誦的,其末段有云:
……乃夫提師數(shù)千,出入江海,一呼南畿,數(shù)郡皆蒲伏,至江淮魯衛(wèi)諸豪,悉詣軍中受約束,群虜詟栗,喪氣而不敢動。若公者,非獨超躍史何諸將相,雖宋之文李,猶愧之矣。余生后于公二百四十歲,公所撻伐者益衰。然戎夏之辨,九世之仇,愛類之念,猶湮郁于中國。雅人有言:“我不見兮。言從之邁”,欲自殺以從古人也。余不得遭公為執(zhí)牧圉,猶得是編叢雜書數(shù)札,庶幾明所鄉(xiāng)往。有讀公書而猶忍與彼虜終古者,非人也!
這時我和魯迅已經(jīng)頗熟,我覺得他感到孤寂,其實我自己也是孤寂的。剛剛為了接編《浙江潮》,我便向他拉稿。他一口答應,隔了一天便繳來一篇——《斯巴達之魂》。他的這種不謙讓、不躲懶的態(tài)度,與眾不同,諾言之迅和撰文之迅,真使我佩服!這篇文是少年作,借斯巴達的故事,來鼓勵我們民族的尚武精神。后來他雖自慚幼稚,其實天才沒有不從幼稚生長來的。文中敘將士死戰(zhàn)的勇敢,少婦斥責生還者的嚴厲,使千載以下的讀者如見其人!
魯迅又撰一篇《說》,這是新元素“鐳”的最初的紹介。那時候“鐳”剛剛被居里夫婦發(fā)見,魯迅便作文以餉國人,并且喚起純粹科學研究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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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仙臺學醫(yī)
魯迅往仙臺學醫(yī)的動機有四:我在《魯迅的生活》和《回憶魯迅》文中已經(jīng)敘明了。別后,他寄給我一張照片,后面題著一首七絕詩,有“我以我血薦軒轅”之句,我也在《懷舊》文中,首先把它發(fā)表過了。現(xiàn)在只想從他的儀容和風度上追憶一下:
魯迅的身材并不見高,額角開展,顴骨微高,雙目澄清如水精,其光炯炯而帶著幽郁,一望而知為悲憫善感的人。兩臂矯健,時時屏氣曲舉,自己用手撫摩著;腳步輕快而有力,一望而知為神經(jīng)質(zhì)的人。赤足時,常常盯住自己的腳背,自言腳背特別高,會不會是受著母親小足的遺傳呢?總之,他的舉動言笑,幾乎沒有一件不顯露著仁愛和剛強。這些特質(zhì),充滿在他的生命中,也洋溢在他的作品上,以成為偉大的作家,勇敢的斗士——中華民族的魂。
他的觀察很銳敏而周到,仿佛快鏡似的使外物不能遁形。因之,他的機智也特別豐富,文章上固然隨處可見,談吐上尤其層出不窮。這種談鋒,真可謂一針見血,使聽者感到痛快,有一種澀而甘、辣而腴的味道。第三章所舉給人綽號,便是一個例子。吾友邵銘之聽他的談話,曾當面評為“毒奇”。魯迅對這“毒奇”的二字評,也笑笑首肯的。
他在醫(yī)學校,曾經(jīng)解剖過許多男女老幼的尸體。他告訴我:最初動手時,頗有不安之感,尤其對于年輕女子和嬰孩幼孩的尸體,常起一種不忍破壞的情緒,非特別鼓起勇氣,不敢下刀。他又告訴我:胎兒在母體中的如何巧妙,礦工的炭肺如何墨黑,兩親花柳病的貽害于小兒如何殘酷。總之,他的學醫(yī),是出于一種尊重生命和愛護生命的宏愿,以便學成之后,能夠博施于眾。他不但對于人類的生命,這樣尊重愛護,推而至于渺小的動物亦然。不是《吶喊》里有一篇《兔和貓》,因為兩個小白兔不見了,便接連說一大段凄涼的話嗎?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魯迅的偉大之心!
他學醫(yī)的成績很不錯,引起同學們一度的嫉妒和侮辱,記得他的《朝花夕拾》里曾經(jīng)提到。吾友謝似顏覺得最可注意的,是他的倫理學成績在優(yōu)等。這話很切當??梢婔斞覆坏谡f明科學,研究有得,而且在規(guī)范科學,也是聚精會神,恢恢乎游刃有余。因之客觀方面既能說明事實的所以然,主觀方面又能判斷其價值。以之知人論世,所以能切中肯綮;以之與人辯駁,所以能論據(jù)確鑿,自立于不敗之地;以之運用于創(chuàng)作,又每有雙管齊下之妙。這種造詣,非有得于規(guī)范科學,洞悉真善美的價值判斷者萬不能達到的。
魯迅學醫(yī)時期的軼事,像水戶下車去訪朱舜水的遺跡呀,火車上讓座給老婦人,弄得后來口渴想買茶而無錢呀,記得我已經(jīng)發(fā)表過,無須再贅。現(xiàn)在忽然記起一件和我有關的故事來了。
一九〇五年春,我在東京高師學校讀完了預科,趁這櫻花假期,便和錢均夫二人同往箱根溫泉,打算小住十天,做點譯書的工作。路上偏遇到大雨,瀑布高高地飛著,云被忽然來裹住了,景色實在出奇。所以我住下旅館,就寫了好幾張明信片,寄給東京的友人何燮侯、許緘夫、陳公孟、魯迅等——魯迅在春假中,也來東京,和我同住,不過他學校的假期短,須早回仙臺去——報告寓址和冒雨旅行的所見。隔了一二日,收到友人的回片,或稱我們韻人韻事,或羨我們飽享眼福,我看了不以為意。后來,公孟忽然到了,魯迅也跟著來了。我自然不以為奇。大家欣然圍坐談天,直到夜半。第二天結伴登山,游“蘆之湖”,路上還有冰雪的殘塊,終于爬到山頂。這個湖是有名的囪口湖——我譯火山為地囪,譯火山噴口為囪口——真是天開圖畫,風景清麗絕了。一排的旅館臨湖建筑著,我們坐在陽臺上,只見四山環(huán)抱這個大湖,正面形成一個缺口,恰好有“白扇倒懸東海天”的“富士山”遠遠地來補滿。各人入浴既了,坐對“富士”,喝啤酒,吃西餐,其中炸魚的味道最鮮美,各人都吃了兩份。真的,一直到現(xiàn)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這里似的好魚。興盡下山,大家認為滿意,不虛此行。
誰知道公孟之來,原是有“特務”的。因為有章某向同鄉(xiāng)造謠,說我們是為的“藏嬌”到箱根去的。同鄉(xiāng)友人們不相信,公孟也不信,卻自告奮勇,要得個真相。魯迅也不信,說假使真的“藏嬌”,還會自己來報告寓址嗎?天下沒有這樣傻瓜!果然,后來情形大白了,同鄉(xiāng)友人們均鄙視這造謠的人。這件事隔了好久,魯迅才對我說穿,我們相視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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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辦雜志 譯小說
魯迅在弘文學院的時候,常常和我討論下列三個相關的大問題:
一、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
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
三、它的病根何在?
他對這三大問題的研究,畢生孜孜不懈,后來所以毅然決然放棄學醫(yī)而從事于文藝運動,其目標之一,就是想解決這些問題,他知道即使不能驟然得到全部解決,也求于逐漸解決上有所貢獻。因之,辦雜志、譯小說,主旨重在此;后半生的創(chuàng)作數(shù)百萬言,主旨也重在此。茅盾先生說得好:
……我看到了古往今來若干偉大的Humanist中間一個——魯迅先生!
古往今來偉大的文化戰(zhàn)士,一定也是偉大的Humanist;換言之,即是“最理想的人性”的追求者,陶冶者,頌揚者。……正因為他們所追求而闡揚者,是“最理想的人性”,所以他不得不抨擊一切摧殘,毒害,蔽塞“最理想的人性”之發(fā)展的人為的枷鎖——一切不合理的傳統(tǒng)的典章文物。這是各時代各民族的Humanist所相同的。而魯迅先生,則于“同”中更有其特殊者在。這特殊的什么,乃是擁有五千年悠久歷史而現(xiàn)在則鐐索重重的“東方文明”古國之歷史的與現(xiàn)實的條件所產(chǎn)生而養(yǎng)育的。講到什么是“最理想的人性”,中國儒者流確已說得很多;然而這些美麗動聽的詞句,經(jīng)過現(xiàn)實的天平,就露了馬腳。魯迅先生指出了“吃人的禮教”,就是批判數(shù)千年最有力的美麗動聽的儒家的“最理想的人性”的圖案和規(guī)章,而追問著:“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
一切偉大的Humanist的事業(yè),一句話可以概括,拔出“人性”中的蕭艾,培養(yǎng)“人性”的芝蘭。然而不是每個從事于這樣事業(yè)的人都明白認出那些“蕭艾”是在什么條件之下被扶植而滋長,又在什么條件之下,那些“芝蘭”方能含葩挺秀。中國古來的哲人,最缺乏者,就是此種明白的認識。“人性”或“最理想的人性”,原無時空的限制,然而在一定的時間條件之中,會形成“人性”的同中之異,此即所謂國民性或民族性?!?/span>
魯迅先生三十年工夫的努力,在我看來,除了其他重大的意義外,尚有一同樣或許更重大的貢獻,就是給三個相聯(lián)的問題開創(chuàng)了光輝的道路?!ā吨刑K文化》第九卷第二三期合刊——茅盾:《最理想的人性》)
魯迅想辦雜志而未成,記得《吶喊》自序上已有說明:出版期快到了,但最先就隱去了若干擔任文稿的人,接著又逃走了資本,結果只余下不名一錢的三個人。這三個人乃是魯迅及周作人和我。這雜志的名稱,最初擬用“赫戲”或“上征”,都采取《離騷》的詞句,但覺得不容易使人懂,才決定用“新生”這二字,取新的生命的意思。然而有人就在背地取笑了,說這會是新進學的秀才呢。我還記得雜志的封面及文中插圖等等,均已經(jīng)安排好好的,可惜沒有用;而魯迅做事的井井有條,絲毫不茍,很值得敬佩。
后來他在《河南》雜志撰文,如《科學史教篇》《摩羅詩力說》等,和他的少年作相較已經(jīng)大有進步了,他深深地慨嘆中國的無聲,歷史上雖偉大作家如屈原,抱九死無悔之貞,而乏反抗挑戰(zhàn)之力,這不能不說是國民性缺點之一。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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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靈均將逝,腦海波起,通于汩羅,返顧高丘,哀其無女,則抽思哀怨,郁為奇文。茫洋在前,顧忌皆去,懟世俗之渾濁,頌己身之修能,懷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瑣末,放言無憚,為前人所不敢言。然中亦多芳菲凄惻之音,而反抗挑戰(zhàn),則終其篇未能見,感動后世,為力非強。劉彥和所謂“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艷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皆著意外形,不涉內(nèi)質(zhì),孤偉自死,社會依然,四語之中,函深哀焉,故偉美之聲,不震吾人之耳鼓者,亦不始于今日。(《摩羅詩力說》)
魯迅編譯《域外小說集》二冊,實在是中國介紹和翻譯歐洲新文藝的第一人,我在《魯迅的生活》中已經(jīng)論及,現(xiàn)在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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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從章先生學
章太炎先生是革命元勛,同時是國學大師。他的學術之大,可謂前無古人。拙著《章炳麟傳》(勝利出版社印行)的序言中說:
……試看滿清一代的學術,惟有語言文字之學,就是所謂小學,的確超軼前賢,光芒萬丈,其余多是不振的。其原因就在滿洲入關以后,用種種兇暴陰險的手段來消滅我們漢族的民族意識。我們看了足以驚心動魄,例如興文字獄呀,焚書呀,刪改古書呀。民多忌諱,所以歌詩文史趨于枯窳;愚民策行,所以經(jīng)世實用之學也復衰竭不堪。使一般聰慧的讀書人,都只好鉆入故紙堆里,做那考據(jù)訓詁的學問。獨有先生出類拔萃,雖則他的入手工夫也是在小學,然而以樸學立根基,以玄學致廣大,批判文化,獨具慧眼,凡古今政俗的消息,社會文野的情狀,中印圣哲的義諦,東西學人的所說,莫不察其利病,識其流變,觀其會通,窮其指歸?!扒лd之秘,睹于一曙?!边@種絕詣,在清代三百年學術史中沒有第二個人。
章先生出獄以后,東渡日本,一面為《民報》撰文,一面為青年講學,其講學之地,是在大成中學里一間教室。我和魯迅極愿往聽,而苦與學課時間相沖突,因托龔未生(名寶銓)轉(zhuǎn)達,希望另設一班,蒙先生慨然允許。地址就在先生的寓所——牛込區(qū)二丁目八番地《民報》社,每星期日清晨,我們前往受業(yè),在一間陋室之內(nèi),師生環(huán)繞一張矮矮的小桌,席地而坐。先生講段氏《說文解字注》,郝氏《爾雅義疏》等,神解聰察,精力過人,逐字講釋,滔滔不絕,或則闡明語原,或則推見本字,或則旁證以各處方言。自八時至正午,歷四小時毫無休息,真所謂“誨人不倦”。其闡明語原,例如說,天得聲于囟,地得聲于也:
“說文”,囟,頭會腦蓋也。象形?!u變?yōu)樘祛?,猶一孳乳為真,齒音斂為舌音也。天,顛也;顛,頂也?!鞛槿隧?,引伸為蒼蒼者,猶也為女陽,孳乳為地也,初只作鹵也而已……(詳見《章氏叢書·文始》卷三,鹵字)
“說文”,也,女陰也。從乁。象形。乁亦聲。此合體象形也。秦刻石作芒孳乳為地,重濁陰為地。古文地當只作也?!梭w莫高于頂,莫下于陰(原注,足雖在下,然四支本可舒,故足不為最下,以陰為極),故以題號乾坤。(詳見《文始》卷一,也字)
其推見本字,例如說“蟬嫣”“蟬聯(lián)”,蟬都是單之借。因為《詩經(jīng)》“其軍三單”,《毛傳》訓襲,乃是單字的本義。何謂“三單”?說經(jīng)者以為三辰之旂,未諦。乃是說更番征調(diào),以后至者充前人之缺,猶今時常備、后備、預備之制,這是先生的創(chuàng)獲之一。
……單訓為襲,是其本義。古文作,象其系聯(lián)也。小篆為單,象古文變其形。《釋天》:太歲在卯曰單閼。”孫炎作蟬焉?!斗窖浴罚骸跋s,聯(lián)也”?!稐钚蹅鳌吩唬骸坝兄苁现s嫣”。蟬嫣訓連,連續(xù)即相襲義;此借蟬為單也。《孟子》曰:“唐虞禪?!薄稘h書·文帝記》曰:“嬗天下?!倍U本封禪,嬗本訓諼,今以此為繼位之義,亦借為單。禪位猶言襲位也。明此,則毛公訓單為襲,斯為本義。其軍三單者,更番征調(diào),猶卒更,踐更,過更之制,其事易明?!墩f文》訓大,及之假借也。(《太炎文錄》卷一《與尤瑩問答記》,并參閱同卷《毛公說字述》及《文始》卷一,單字)
其證方言,例如今言“甚么”即“舍”之切音;今言“光蜑”即“”之切音;元寒戈歌對轉(zhuǎn),即今言蘩菜聲如菠菜;古無輕唇音,故蜚虱本讀畢虱。(詳見《章氏叢書·新方言》)
章先生講書這樣活潑,所以新誼創(chuàng)見,層出不窮。就是有時隨便談天,也復詼諧間作,妙語解頤。其《新方言》及《小學答問》兩書,都是課余寫成的,其體大思精的《文始》,初稿也起于此時。我們同班聽講的,是朱蓬仙(名宗萊),龔未生,錢玄同(夏),朱逷先(希祖),周豫才(樹人,即魯迅),周起孟(作人),錢均夫(家治),和我共八人。前四人是由大成再來聽講的。聽講時,以逷先筆記為最勤;談天時以玄同說話為最多,而且在席上爬來爬去。所以魯迅給玄同的綽號曰“爬來爬去”。
魯迅聽講,極少發(fā)言。只有一次,因為章先生問及文學的定義如何,魯迅答道:“文學和學說不同,學說所以啟人思,文學所以增人感?!毕壬犃苏f:這樣分法雖較勝于前人,然仍有不當。郭璞的《江賦》,木華的《海賦》,何嘗能動人哀樂呢。魯迅默然不服,退而和我說:先生詮釋文學,范圍過于寬泛,把有句讀的和無句讀的悉數(shù)歸入文學。其實文字與文學固當有分別的,《江賦》《海賦》之類,辭雖奧博,而其文學價值就很難說。這可見魯迅治學“愛吾師尤愛真理”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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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西片町住屋
一九〇八年春,我結束了東京高師的課業(yè),打算一面補習國文,仍舊就學于章先生之門,一面續(xù)習德文,準備往歐洲留學。為要選擇一個較優(yōu)的環(huán)境,居然在本鄉(xiāng)區(qū)西片町尋到一所華美的住宅。這原是日本紳士的家園,主人為要遷居大阪,才租給我的。規(guī)模宏大,房間新潔而美麗,庭園之廣,花木之繁,尤為可愛,又因為建筑在坂上,居高臨下,正和小石川區(qū)的大道平行,眺望也甚佳。我招了魯迅及其弟起孟、錢均夫、朱謀宣共五人居住,高大的鐵門旁邊,電燈上署名曰“伍舍”。
西片町是有名的學者住宅區(qū),幾乎是家家博士,戶戶宏儒。我們的一家偏是五個學生同居。房屋和庭園卻收拾得非常整潔,收房租的人看了也很滿意。由西片町一拐灣出去,便是東京帝大的所在,赫赫的赤門,莘莘的方帽子群進群出。此地一帶的商店和電車,多半是為這些方帽子而設的。方帽子越是破舊的,越見得他的年級高,資格老,快要畢業(yè)了。
魯迅從小愛好植物,幼年時喜歡看陳淏子的《花鏡》等書,常常到那愛種花木的遠房叔祖的家,賞玩稀見的植物。又在《朝花夕拾》里,描寫幼年讀書的家里,一個荒廢的“百草園”,是何等有趣而足以留連!他在弘文學院時代,已經(jīng)買了三好學的《植物學》兩厚冊,其中著色的插圖很多。所以他對于植物的培養(yǎng)有了相當?shù)乃仞B(yǎng)。伍舍的庭園既廣,隙地又多,魯迅和我便發(fā)動來種花草,尤其是朝顏即牽牛花,因為變種很多,花的色彩和形狀,真是千奇百怪。每當曉風拂拂,晨露湛湛,朝顏的笑口齊開,作拍拍的聲響,大有天國樂園去人不遠之感。傍晚澆水,把已經(jīng)開過的花蒂一一摘去,那么以后的花輪便會維持原樣,不會減小。其余的秋花滿地,蟋蟀初鳴,也助我們的樂趣!
魯迅生平極少游玩。他在仙臺時,曾和同學游過一次松島,有許多張海上小島的松林雪景的照片給我看。在東京伍舍時,有一次我和他同游上野公園看櫻花,還是因為到南江堂購書之便而去的。上野的櫻花確是可觀,成為一大片微微帶紅色的云彩?;ㄏ碌牟杷?,接席連茵,鋪以紅氈,用清茶和櫻餅餉客,記得袁文藪曾有《東游詩草》,第一首便是詠上野櫻花的:
阿誰為國竭孤忠,
銅像魁梧“上野通”,
幾許行人齊脫帽,
櫻花叢里識英雄。
“上野通”是上野大道的意思,西鄉(xiāng)隆盛的銅像建立在公園中,日本人對他沒有一個不脫帽致敬的。
我和魯迅不但同居,而且每每同行,如同往章先生處聽講呀;同往讀德文呀——那時俄文已經(jīng)放棄不讀了;又同訪神田一帶的舊書鋪,同訪銀座的規(guī)模宏大的丸善書店呀。因為我們讀書的趣味頗濃厚,所以購書的方面也頗廣泛,只要囊中有錢,便不惜“孤注一擲”,每每弄得懷里空空而歸,相對嘆道:“又窮落了!”這些苦的經(jīng)驗,回憶起來,還是很有滋味的。
可惜好景不常,盛會難再,到冬時,荷池枯了,菊畦殘敗了,我們的伍舍也不能支持了——因為同住的朱錢兩人先退,我明春要去德國,所以只好退租。魯迅就在西片町,覓得一所小小的賃屋,預備我們?nèi)齻€人暫時同住,我走以后,則他們兄弟二人同住。我那時對于伍舍,不無留戀,曾套東坡的詩句成了一首《留別伍舍》,如下:
“荷盡已無擎雨蓋,
菊殘猶有傲霜枝。”
壺中好景長追憶,
最是朝顏裹露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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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歸國在杭州教書
一九〇九年初春,留歐學生監(jiān)督蒯禮卿辭職,我的學費無著了,只好把歐游臨時終止,歸國來擔任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的教務長了。魯迅對我說:“你回國很好,我也只好回國去,因為起孟將結婚,從此費用增多,我不能不去謀事,庶幾有所資助?!彼形以O法,我立刻答道:“歡迎,歡迎!”我四月間歸國就職,招生延師,籌備開學。其時新任監(jiān)督是沈衡山先生,對于魯迅一薦成功,于是魯迅就在六月間歸國來了。我在《關于〈弟兄〉》文中,有一段說道:
……魯迅在東京不是好好地正在研究文藝,計劃這樣,計劃那樣嗎?為什么要“歸國,任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生理學化學教員”呢?這因為作人那時在立教大學還未畢業(yè),卻已經(jīng)和羽太信子結了婚,費用不夠了,必須由阿哥資助,所以魯迅只得自己犧牲了研究,回國來做事。魯迅《自傳》中,所謂“終于,因為我的母親和幾個別人很希望我有經(jīng)濟上的幫助,我便回到中國來”?!皫讉€別人”者,作人和羽太信子也?!?/span>
魯迅教書是循循善誘的,所編的講義是簡明扼要,為學生們所信服。他燈下看書,每至深夜,有時還替我譯講義,繪插圖,真是可感!到了冬天,學校里忽然起了一個風潮,原因由于監(jiān)督易人:衡山先生被選為諮議局副議長了,繼任者是一位以道學自命的夏震武,我們名之曰“夏木瓜”。到校的一天,他要我陪同謁圣,我拒絕了,說開學時已經(jīng)拜過孔子,恕不奉陪。他很不高興,我也如此。接著因為他對于住堂的教員們,僅僅差送一張名片,并不親自拜會,教員們大嘩,立刻集會于會議廳,請他出席,他還要擺臭架子,于是教員們一哄而散。我因為新舊監(jiān)督接替未了,即向舊監(jiān)督辭職,不料教員們也陸續(xù)辭職,魯迅便是其中之一。教員計有朱希祖,夏丏尊,章嵚,張宗祥,錢家治,張邦華,馮祖荀,胡濬濟,楊乃康,沈朗齋……統(tǒng)統(tǒng)搬出了校舍,表示決絕。夏震武來信罵我是“離經(jīng)畔(叛)道,非圣侮法”,簡直是要砍頭的罪名;我便報以“理學欺人,大言誣實”。使得他只好勉強辭職,我們便回校,回校后開了一個“木瓜紀念會”。
魯迅最富于正義感,義之所在,必盡力以赴,不畏強御而強御畏之。那時候他在家鄉(xiāng)也遇到這樣的事:他的外家在安橋頭,《社戲》中所描寫的鄉(xiāng)間景色,便是這里的景色。其舅氏魯寄湘是個書生而擅長中醫(yī),和中藥店伙章某相友善。章某慫恿他在鎮(zhèn)塘殿開個藥店,章某自薦可以任經(jīng)理;其地離安橋頭不過三里,舅氏可以隨時前往,為人診病,以資消遣;言之成理,小店遂開成了。不料章某自便私圖,在幾個月內(nèi)就盜弄一空,舅氏看事無可為,趕快把店鋪收歇了。章某還不滿意,看得舅氏忠厚可欺,又慫恿孫斷市有大勢力的孫某,假借市商務分會的名義來反對歇業(yè),定期開會,通知舅氏出席,打算和他為難。舅氏大窘,特地來和魯迅商量對付之法。魯迅說這事理直氣壯,毫無可怕,我就可做你的代表出席。屆時,魯迅便單身獨往,等候到晚,竟沒有一個人來會,魯迅自行回去了,此事也就風平浪靜了。
魯迅極少游覽,在杭州一年之間,游湖只有一次,還是因為應我的邀請而去的。他對于西湖的風景,并沒有多大興趣?!氨m塔如美人,雷峰塔如醉漢”,雖為人們所艷稱的,他卻只說平平而已;煙波千頃的“平湖秋月”和“三潭印月”,為人們所留連忘返的,他也只說平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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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入京和北上
中華民國元年(1912年)一月一日臨時政府成立,定都南京,蔡孑民先生任教育總長。其時一切草創(chuàng),規(guī)模未具,部中供給膳宿,每人僅月支三十元。我被蔡先生邀至南京幫忙,草擬各種規(guī)章,日不暇給,乘間向蔡先生推薦魯迅。蔡說:“我久慕其名,正擬馳函延請,現(xiàn)在就托先生——蔡先生對我,每直稱先生——代函敦勸,早日來京?!蔽壹催B寫兩封信給魯迅,說蔡先生殷勤延攬之意。魯迅在《朝花夕拾·范愛農(nóng)》有說:
……然而事情很湊巧,季茀寫信來催我往南京了。愛農(nóng)也很贊成,但頗凄涼,說:
“這里又是那樣,住不得,你快去罷……”
我懂得他無聲的話,決計往南京。
不久,魯迅來京了,我們又復聚首,談及故鄉(xiāng)革命的情形,多屬滑稽而可笑。我們白天則同桌辦公,晚上則聯(lián)床共話,暇時或同訪圖書館,魯迅借抄《沈下賢集》《唐宋傳奇集》所收的《湘中怨辭》《異夢錄》《秦夢記》,就在這時抄寫的?;蛲瑢M清駐防旗營的廢址,只看見一片焦土,在瓦礫堆中,有一二年老的滿洲婦女,住在沒有門窗的破屋里,蠕蠕而動,見了我們,其驚懼似小鼠,連說沒有什么,沒有什么。魯迅為我講述當年在路礦學堂讀書,騎馬過旗營時,老是受旗人的欺侮,言下猶有余恨。后來蔡先生被命北上,迎接袁世凱去了,次長景耀月來代理部務。此人好大喜功,只知擴充自己勢力,引用私人,忽然開會議要辦雜志了,魯迅不很睬他,他也太不識人,據(jù)說暗中開了一大張名單,送請大總統(tǒng)府任命,竟把周樹人的姓名無端除去。幸而蔡先生就回來了,趕快把這件事撤銷,否則鬧成大笑話了。
四月中,我和魯迅同返紹興,五月初,同由紹興啟程北上,還有蔡谷清和舍侄世璿同行。記得在上海登輪之前,魯迅買了一部有正書局出版的《紅樓夢》,以備船中翻閱。在分配艙位時,魯迅忽發(fā)妙語說:“我睡上鋪,谷清是被烏龜背過了的,我不愿和他同房?!庇谑撬蜕嶂蹲∫婚g,我和谷清住一間。至于“烏龜背過”,乃系引用谷清的自述,說從前在北京時,曾到八大胡同妓院吃花酒,打茶圍,忽遇驟雨,院中積水,無法出門了,由妓院男子背負涉水而出。魯迅偶然想起提出,也是一種機智,令人發(fā)笑。
到京后,同住山會邑館,其時已改為紹興會館,先兄銘伯先生原居在此——嘉蔭堂,現(xiàn)在我們兄弟二人同住,舍侄住對面的綠竹舫,魯迅住藤花館。先兄和魯迅一見如故,談話很投機,此后過從也很密。魯迅看見先兄的書桌上,放置著《越中先賢祠目序例》多冊,便索取了一冊去,這是到京館第一天的印象。
《越中先賢祠目序例》,會稽李慈銘編撰。祠目以西漢的西域都護鄭吉為首,直至清代為止,自言選擇審慎,惟其擯斥王充,見解殊嫌迂陋。祠屋門口的楹聯(lián),也是慈銘所撰,征引鄉(xiāng)邦文獻,自鑄偉辭,可見工力?,F(xiàn)在抄錄于下:
溯君子六千人,自教演富中,醪水脂舟,魁奇代育,有謝氏傳,賀氏贊,虞公典錄,鐘離后賢,暨孫問王賦以來,接跡至熙朝,東箭南璆,三管豪耑長五色。
表鎮(zhèn)山一十道,更瑞圖王會,簣金嵞玉,鐘毓尤靈,況漸名江,鏡名湖,宛委洞天,桐柏仙室,應婺宿斗維而起,翹英遍京國,殊科合轍,一堂輦下共千秋。
魯迅籍隸會稽,對于鄉(xiāng)邦文獻,也是很留意的。李周二人,后先輝映,實為吾越之光。魯迅撰集先賢的逸文,足供后人瞻仰景行,所刊的《會稽郡故書雜集》,便是一個例子。其序文有曰:
……是故序述名德,著其賢能,記注陵泉,傳其典實,使后人穆然有思古之情,古作者之用心至矣!其所造述雖多散亡,而逸文尚可考見一二。存而錄之,或差勝于泯絕云爾。因復撰次寫定,計有八種。諸書眾說,時足參證本文,亦各最錄,以資省覽。書中賢俊之名,言行之跡,風土之美,多有方志所遺,舍此更不可見。用遺邦人,庶幾供其景行,不忘于故。……
文中所謂八類,是謝承的《會稽先賢傳》,虞預的《會稽典錄》,鐘離岫的《會稽后賢傳記》,賀氏的《會稽先賢像贊》,朱育的《會稽土地記》,賀循的《會稽記》,孔靈符的《會稽記》,夏侯曾先的《會稽地志》。這部《會稽郡故書雜集》,民國三年用周作人的名刊行,即此就可以見得魯迅的犧牲精神,而以名利讓給其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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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提倡美術
教育總長蔡孑民先生就職以后,即竭力提倡“以美育代宗教”,因為美感是普遍性,可以破人我彼此的偏見;美感是超越性,可以破生死利害的顧忌,在教育上應特別注重。在政務百忙之中,自撰《對于教育方針之意見》,說:“教育界所提倡之軍國民主義及實利主義,固為救時之必要,而不可不以公民道德為中堅;欲養(yǎng)成公民道德,不可不使有一種哲學上之世界觀與人生觀,而涵養(yǎng)此等觀念,不可不注重美育?!庇终f:“美育為美感之教育。美感者,合美麗與尊嚴而言之,介乎現(xiàn)象世界與實體世界之間而為津梁?!诂F(xiàn)象世界,凡人皆有愛惡驚懼喜怒哀樂之情,隨離合生死禍福利害之現(xiàn)象而流轉(zhuǎn)。至美術則以此等現(xiàn)象為資料,而能使對之者自美感以外,一無雜念。例如……火山赤舌,大風破舟,可駭可怖之景也,而一入圖畫則轉(zhuǎn)堪展玩?!?/span>
這種教育方針,當時能夠體會者還很寥寥,惟魯迅深知其原意;蔡先生也知道魯迅研究美學和美育,富有心得,所以請他擔任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主管圖書館、博物館、美術館等事宜。因之魯迅在民元教育部暑期演講會,曾演講美術,深入淺出,要言不煩,恰到好處,這是他演講的特色。他并且寫出一篇簡短的文言文,登載在教育部民元出版的一種匯報。這匯報只出了兩冊,便中止了。我近年來遍搜未得,耿耿于心——廿七年(1938年)編印的《魯迅全集》內(nèi)未經(jīng)收入。記得魯迅這篇文章之中,說到刻玉為楮葉,可以亂真,桃核雕文章,可逾千字,巧則巧矣,不得謂之美術。深愿在最近的將來,這兩冊匯報,能夠覓到,也是搜逸補遺的一種工作。
魯迅的愛好藝術,自幼已然,愛看戲,愛描畫;中年則研究漢代畫像;晚年則提倡版畫,工作的范圍很廣,約略言之:(一)搜集并研究漢魏六朝石刻,不但注意其文字,而且研究其畫像和圖案,是舊時代的考據(jù)家賞鑒家所未曾著手的。他曾經(jīng)告訴我:漢畫像的圖案,美妙無倫,為日本藝術家所采取。即使是一鱗一爪,已被西洋名家交口贊許,說日本的圖案如何了不得,了不得,而不知其淵源固出于我國的漢畫呢。(二)搜集并印行近代木刻,如《北平箋譜》等。(三)獎掖中國青年木刻家,不但創(chuàng)辦木刻講習會,自己擔任口譯,使他們得以學習;創(chuàng)開各國名畫展覽會,使他們有所觀摩;對于本國新進者的作品,鼓舞批評,不加客氣。(四)介紹外國進步作家的版畫,例如精印《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這位有丈夫氣概的女子作品實在偉大,這本精印的選集實可寶貴,“只要一翻這集子,就知道她以深廣的慈母之愛,為一切被侮辱和損害者悲哀,抗議,憤怒,斗爭;所取的題材大抵是困苦,饑餓,流離,疾病,死亡,然而也有呼號,掙扎,聯(lián)合和奮起”(《且介亭雜文末編》,〈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序目)。
說到這本選集,永遠引起我的悲痛,記得廿五年(1936年)七月底,我從嘉興回北平,道經(jīng)上海,往訪魯迅,盤桓了一日。這時候,他大病初愈,選集初初印得,裝訂成冊的還只有幾本,他便挑選了一本贈我,親手題幾行小啟,曰:“印造此書,自去年至今年,自病前到病后,手自經(jīng)營,才得成就,持贈季茀一冊,以為紀念耳?!蓖砭艜r后,我將去上滬平夜車了,手執(zhí)這本巨大寶貴的書,握手告別,又喜悅,又惆悵。景宋為我叫汽車,魯迅送我到門口,還問我?guī)讜r回南,那里知道這便是永訣呢!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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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整理古籍和古碑
自民二(1913年)以后,我常常見魯迅伏案校書,單是一部《嵇康集》,不知道校過多少遍,參照諸本,不厭精詳,所以成為校勘最善之書。其序文有云:“……今此校定,則排擯舊校,力存原文。其為濃墨所滅,不得已而從改本者,則曰:字從舊校,以著可疑。義得兩通,而舊校輒改從刻本者,則曰:各本作某,以存其異。”并作《逸文考》《著錄考》各一卷附于末尾,便可窺見他的工夫的邃密。
老實說,魯迅對于漢魏文章,素所愛誦,尤其稱許孔融和嵇康的文章,我們讀《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而已集》),便可得其梗概。為什么這樣稱許呢?就因為魯迅的性質(zhì),嚴氣正性,寧愿覆折,憎惡權勢,視若蔑如,皓皓焉堅貞如白玉,懔懔焉勁烈如秋霜,很有一部分和孔嵇二人相類似的緣故。
此外,魯迅輯錄《謝承后漢書》,尚未印行?!稌す蕰s集》已說在前。又,搜輯并考證歷代小說史料,計有《古小說鉤沉》《唐宋傳奇集》《小說舊聞抄》三部,是他的《中國小說史略》的副冊。搜羅的勤劬,考證的認真,允推獨步。近年來研究小說者雖漸次加多了,宋以后的史料雖有新獲了,但是搜輯古逸之功,還未見有能及魯迅的呢。
至于魯迅整理古碑,不但注意其文字,而且研究其圖案,已略述于前章。即就碑文而言,也是考證精審,一無泛語,如《南齊呂超墓志跋》便是一例。這篇跋文,全集中未經(jīng)收入——其實,魯迅的漢魏六朝石刻研究,書未完成,故不付印。我知道呂超墓志石出土以后,經(jīng)年即為舍親顧鼎梅所得,藏在杭州,舍親范鼎卿及魯迅均有跋文,考證詳明,兩人不謀而合。鼎梅曾將這兩篇跋文付石印,因即馳書商索,承其寄示,不禁狂喜。志文十五行,每行十九字,可釋者僅僅百余字?,F(xiàn)在先鈔可釋之字,后錄魯迅所撰全文如下:
□□墓志
故龍□將軍隋郡王國中軍呂府君諱超□□□
□東平人也胄興自姜奄有營北飛芳□□□□
□□□□□因官即邦今居會稽山陰縣□□□
□□□□□□令譽早宣故孝弟出于天性□□
□□□□□□風猷日新而修豇有期舂□□□
□□□□□歲在已巳夏五月廿三日□□□□
□□□□□一年冬十一月丙□□□□□□□
□□□□□同錄中軍將軍劉□□□□□□□
□□□□金石□志風烈者□□□□□□□□
□□藹藹清猷白云排岫出□□□□□□□□
□□嘉□知□應我□□□□□□□□□□□
□□□□其□春□□□□□□□□□□□□
□□□□□□□□□□□□□□□□□□□
□□□□夕悄松□□□□□□□□□□□□
魯迅跋文
呂超墓志石,于民國六年出山陰蘭上鄉(xiāng)。余從陳君古遺得打本一枚,以漫漶難讀,久置篋中。明年徐呂先生至京師,又與一本。因得校寫,其文僅存百十余字,國號年號俱泐,無可馮證。唯據(jù)郡名及歲名考之,疑是南齊永明中刻也。按隨國,晉武帝分義陽立,宋齊為郡,隋為縣。此云隋郡,當在隋前。南朝諸王分封于隨者惟宋齊有之。此云隋郡王國,則又當在梁陳以前。《通鑒目錄》,宋文帝元嘉六年,齊武帝永明七年,并太歲在己巳?!端螘の牡奂o》,元嘉二十六年冬十月,廣陵王誕改封隋郡王。又《順帝紀》,升明二年十二月改封南陽王翙為隨郡王,改隨陽郡,其時皆在己巳后?!赌淆R書·武帝紀》,建元四年六月,進封枝江公子隆為隨郡王?!蹲勇”緜鳌吩疲烂魅隇檩o國將軍,南瑯琊彭城二郡太守,明年遷江州刺史,未拜,唐寓之賊平,遷為持節(jié),督會稽東陽新安臨海永嘉五郡東中郎將,會稽太守?!断槿鹬尽吩?,永明五年,山陰孔廣家園檉樹十二層,會稽太守隨王子隆獻之,與傳合。子隆嘗守會稽,則其封國之中軍,因官而居山陰,正事理所有。故此已巳者,當為永明七年。五月廿三為卒日?!跻荒暾?,十一年。《通鑒目錄》永明十一年十戊寅,十二月丁丑朔,則十一月為戊申朔,丙寅為十九日,其葬日也。和帝為皇子時,亦封隨郡王,于時不合。唐開元十八年己巳,二十一年十一月丙寅朔,與志中之□一年冬十一月丙寅頗近,然官號郡名,無不格迕,若為遷窆,則年代相去又過遠,殆亦非矣。永明中,為中軍將軍見于紀傳者,南郡王長懋,王敬則,陰智伯,廬陵王子卿。此云劉□,泐其名,無可考?!踔撅L烈者云以下無字。次為銘辭,有字可見者四行,其后余石尚小半。六朝志例,銘大抵不溢于志,或當記妻息名字,今亦俱泐。志書隨為隋,羅泌云,隨文帝惡隨從辵改之。王伯厚亦譏帝不學。后之學者,或以為初無定制,或以為音同可通用,至征委蛇委隨作證。今此石遠在前,已如此作,知非隨文所改?!峨`釋·張平子碑頌》,有“在珠詠隋,于璧稱和”語。隋字收在劉球《隸韻》正無辵,則晉世已然。作隨作隋作陏,止是省筆而已。東平本兗州所領郡,宋末沒于魏。《南齊害州郡志》,言永明七年,因光祿大夫呂安國啟立于北兗州。啟有云“臣賤族桑梓,愿立此邦”,則安國與超蓋同族矣。與石同出垅中者,尚有瓦罌銅竟各一枚。竟有銘云:“鄭氏作鏡幽凍三商幽明鏡”十一字,篆書,俱為誰何毀失。附識于此,使后有考焉。
以上是魯迅跋文,考證工夫邃密如此!
范鼎卿跋文也很是詳贍,以史志互證,確定呂超的時代及卒葬月分,和魯迅所考全同。范跋有云:“文內(nèi)有中軍將軍劉□□,其名已泐,當為撰志之人。今就精拓石本細審之,劉字下尚有玄字之筆道可辨??肌赌淆R書》有劉玄明者,臨淮人,為山陰令,大著名績,附傅琰傳?!赌鲜贰份d劉玄明為山陰令,政為天下第一,終于司農(nóng)卿。蓋呂超為山陰人,玄明曾宰是邑,與超有舊,故于葬時為之撰志,而其時玄明已任中軍將軍,未幾殆即改官司農(nóng)矣(中軍將軍與司農(nóng)卿,官秩并為第三品)。夫呂超為故鄉(xiāng)人物,而撰文者又屬前代名宦,則此志之可貴為何如也?!?/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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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看佛經(jīng)
民三(1914年)以后,魯迅開始看佛經(jīng),用功很猛,別人趕不上。他買了《瑜伽師地論》,見我后來也買了,勸我說道:“我們兩人買經(jīng)不必重復。”我贊成,從此以后就實行,例如他買了《翻譯名義集》,我便不買它而買《閱藏知津》,少有再重復的了。他又對我說,“釋伽牟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對人生有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而他居然大部份早已明白啟示了,真是大哲!”但是后來魯迅說:“佛教和孔教一樣,都已經(jīng)死亡,永不會復活了?!彼运麑τ诜鸾?jīng)只當做人類思想發(fā)達的史料看,借以研究其人生觀罷了。別人讀佛經(jīng),容易趨于消極,而他獨不然,始終是積極的。他的信仰是在科學,不是在宗教。
魯迅最后給我的一封信,還說到佛教。我因為章先生逝世,寫了一篇《紀念先師章太炎先生》,中間引用先生“以佛法救中國”之言。魯迅看了,不以為然,寫信告訴我,另外說到紀念先生的方法,特抄錄于下:
季市兄:
得《新苗》,見兄所為文,甚以為佳,所未敢茍同者,惟在欲以佛法救中國耳。
從中更得讀太炎先生獄中詩,卅年前事,如在眼前。因思王靜安沒后,尚有人印其手跡;今太炎先生諸詩及
“速死”等,實為貴重文獻,似差乘收藏者多在北平之便,匯印成冊,以示天下,以遺將來。故宮博物館(院)印刷局,以玻璃板印盈尺大幅,每百枚五元,然而五十幅一本,百本印價,不過二百五十元,再加紙費,總不至超出五百,向種種關系者募捐,當亦易集也。此事由兄發(fā)起為之,不知以為何如?
與革命歷史有關之文字不多,則書簡,文稿,冊葉,亦可收入,曾記有為兄作漢《郊祀歌》之篆畫,以為絕妙也。倘進行,乞勿言由我提議,因舊日同學,多已崇貴,而我為流人,音問久絕,殊不欲以此溷諸公之意耳。
賤恙時作時止,畢究如何,殊不可測,只得聽之。
專此布達,并請道安。
弟飛頓首
九月二十五日
這封信,在我所得魯迅給我的諸信中,是最后的一封。九月二十五日,離他十月十九日去世,僅僅二十四天。我知道魯迅的那篇《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是看了我的這篇紀念文才作的。因為我文中引用了先生的獄中詩,魯迅跟著也引用,故有“卅年前事,如在眼前”的話。這“獄中詩”四首,本系先生在獄中寫寄蔣觀云的。我由觀云處索得,登入《浙江潮》,手跡則由我收藏,彌足寶貴,所以在魯迅信中有“匯印成冊”的提議。
魯迅讀佛經(jīng),當然是受章先生的影響。先生在西獄三年,備受獄卒的陵暴。鄒容不堪其虐,因而病死。先生于做苦工之外,朝夕必研誦《瑜伽師地論》,悟到大乘法義,才能克服苦難,期滿出獄后,鼓動革命的大業(yè)。先生和魯迅師弟二人,對于佛教的思想,歸結是不同的:先生主張以佛法救中國,魯迅則以戰(zhàn)斗精神的新文藝救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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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筆名魯迅
我自民六(1917年)秋,于役南昌,和魯迅別開三年。在這中間,魯迅的生活起了大變化,前后可以劃分為兩段:前者是摩挲古碑,后者是發(fā)表創(chuàng)作。這個變化即發(fā)表創(chuàng)作,是《吶喊》序文所謂“老朋友金心異”——按即玄同——的催促慫恿與有力的。創(chuàng)作的開始在民七(1918年)四月,發(fā)表在同年五月號的《新青年》,正是五四運動的前一年。其第一篇《狂人日記》(《吶喊》),是借了精神迫害狂者來猛烈地掊擊過去傳統(tǒng)和禮教的弊害,開始用“魯迅”作筆名。我說過:“這是魯迅生活上的一個大發(fā)展,也是中國文學史上應該大書特書的一章。因為從此,文學革命才有了永不磨滅的偉績,國語文學才有了不朽的劃時代的杰作,而且使他成為我們中國思想界的先知,民族解放上最勇敢的戰(zhàn)士?!蔽耶敃r在南昌,讀到這篇《狂人日記》,所說他和人們沒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又說,“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說穿了吃人的歷史,于絕望中寓著希望,我大為感動。
……覺得這很像周豫才的手筆,而署名卻是姓魯,天下豈有第二個豫才乎?于是寫信去問他,果然回信來說確是“拙作”,而且那同一冊里有署名唐俟的新詩也是他做的。到了九年的年底,我們見面談到這事,他說:“因為《新青年》編輯者不愿意有別號一般的署名,我從前用過迅行的別號是你所知道的,所以臨時命名如此:理由是(一)母親姓魯,(二)周魯是同姓之國,(三)取愚魯而迅速之意?!薄爸劣谔瀑鼓兀俊彼鸬?,“哦!因為陳師會(衡恪)那時送我一方石章,并問刻作何字,我想了一想,對他說,‘你叫作槐堂,我就叫俟堂罷?!?/span>
我聽到這里,就明白了這“俟”字的涵義,那時部里的長官某頗想擠掉魯迅,他就安靜地等著,所謂“君子居易以俟命”也。把“俟堂”兩個字顛倒過來,堂和唐這兩個字同聲可以互易,于是成名曰“唐俟”。周、魯、唐又都是同姓之國也??梢娝麩o論何時沒有忘記破壞偶像的意思。(拙著《魯迅的生活》)
這樣用母姓的事,以后就很多。不是蔡孑民先生晚年署名曰“周子余”嗎?有一個蔡先生的熟人,不明這個底細,便向蔡先生開玩笑,說“你現(xiàn)在也姓了周嗎?哈哈?!币驗樗恢啦谭蛉耸切罩?,而不知其母夫人姓什么。蔡先生乃正色答道:“這因為先母姓周……”那位熟人聽了,立刻肅然道歉而退。
因為魯迅只是筆名,所以魯迅不愿意別人把魯迅上面再冠一個周字的。而且他自己的署名總是仍用樹人,凡有給我的信署名都是如此;但是自從十九年(1930年)三月以后,則不得已而用種種化名,如“索士”“樹”“迅”“飛”……這是為免除收信者橫受嫌疑計,用意是很周到的。
說到魯迅筆名,我還記起一件小小的故事:十八年(1929年)夏,魯迅至北平省親回來,對我說:“我為了要看舊小說,至孔德學校訪隅卿,玄同忽然進來,嘮叨如故,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張我的名片,便高聲說:‘你的名字還是三個字嗎?’我便簡截地答道:‘我的名片從來不用兩個字,或四個字的。’他大概覺得話不投機,便出去了……”所謂用兩個字或四個字,乃是微微刺著玄同的名片,時而作“錢夏”,時而作“玄同”,時而作“疑古玄同”。《兩地書(一二六)》有云:“途次往孔德學校去看舊書,遇金立因,胖滑有加,嘮叨如故,時光可惜,默不與談……”便是指玄同而言。直到魯迅去世了,玄同作文追悼,還提及這件小小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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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雜談著作
據(jù)我所知,魯迅的著作有好多篇是未完成的。他對我說過,想要做一部《中國字體發(fā)達史》,在開始說明字的起源,就感覺得資料不足。甲骨文中所見的象形,“都已經(jīng)很進步了,幾乎找不出一個原始形態(tài)。只在銅器上,有時還可以看見一點寫實的圖形,如鹿,如象,而從這圖形上,又能發(fā)見和文字相關的線索:中國文字的基礎是‘象形’?!蔽掖鸬勒\然,像西班牙亞勒泰米拉(Altamira)洞里的野牛形,在中國的實物上似乎還沒有找到。他這部字體發(fā)達史,終于沒有寫出,只在《門外文談》(《且介亭雜文》)中略現(xiàn)端倪。用“門外”二字作題目,雖說是由于門外乘涼的漫談,但其實也含著自謙的美意啊。
魯迅想要做《中國文學史》分章是:(一)從文字到文章,(二)詩無邪(《詩經(jīng)》),(三)諸子,(四)從《離騷》到《反離騷》,(五)酒、藥、女、佛(六朝),(六)廊廟和山林。其大意也曾片段地對我說過。關于諸子者,他說楊子為我,只取他自己明白,當然不會著書;墨子兼愛,必使人人共喻,故其文詞丁寧反覆;老子的“無為而無不為”,總嫌其太陰柔;莊子的文詞深閎放肆,則入于虛無了。關于《反離騷》者,以為楊雄摭《離騷》而反之,只是文求古奧,使人難懂,所謂“昔仲尼之去魯兮,婓婓遲遲而周邁,終回復于舊都兮,何必湘淵與濤瀨”。但假使竟沒有可以回復之處,那將如何呢?《離騷》而至于《反離騷》,《恨賦》而至于《反恨賦》,還有甚么意思呢?關于酒和藥者,他常常和我討論,說魏晉人的吃藥和嗜酒,大抵別有作用的,他們表面上是破壞禮教,其實是擁護禮教的迂夫子。他那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而已集》),便是這部文學史的一部分。至于全集所載的《漢文學史綱要》乃是用作講義,很簡單的。
有人說魯迅沒有做長篇小說是件憾事。其實他是有三篇腹稿的,其中一篇曰《楊貴妃》。他對于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性格,對于盛唐的時代背景、地理、人體、宮室、服飾、飲食、樂器以及其他用具……統(tǒng)統(tǒng)考證研究得很詳細,所以能夠原原本本地指出坊間出版的《長恨歌畫意》的內(nèi)容的錯誤。他的寫法,曾經(jīng)對我說過,系起于明皇被刺的一剎那間,從此倒回上去,把他的生平一幕一幕似的映出來。他看穿明皇和貴妃兩人間的愛情早就衰歇了,不然何以會有“七月七日長生殿”,兩人密誓愿世世為夫婦的情形呢?在愛情濃烈的時候,哪里會想到來世呢?他的知人論世,總是比別人深刻一層。
魯迅對我說:“胡適之有考證癖,時有善言,但是對于《西游記》,卻考證不出甚么?!蔽覇枌O悟空的來歷是否出于印度的傳說,他答道亦有可能,但在唐人傳奇中,已可尋出其出處。李公佐的《古岳瀆經(jīng)》所謂禹“獲淮渦水神名‘無支祁’,善應對言語,辨江淮之淺深,原隰之遠近。形若猿猴,縮鼻高額,青軀白首,金目雪牙,頸伸百尺,力逾九象,搏擊騰踔疾奔,輕利倏忽,聞視不可久”即是。這件禹伏無支祁的故事,歷經(jīng)演化,宋時又傳為僧伽降水母,又得吳承恩的描寫,遂成為神通廣大的孫悟空了。
魯迅編《莽原》雜志和《國民新報副刊》時,曾經(jīng)幾度慫恿我去投稿,勸我多寫雜文,不要矜持,但是我因行文拙鈍,只投過幾篇:《論面子》《論翻譯之難》……而已。魯迅則行文敏捷,可是上述的好多篇腹稿和未成稿,終于沒有寫出,赍志以歿了。其原因:(一)沒有余暇。因為環(huán)境的艱困,社會政治的不良,自己為生活而奮斗以外,還要幫人家的忙,替別人編稿子,改稿子,紹介稿子,校對稿子,一天忙個不了。他從此發(fā)明了一種戰(zhàn)斗文體——短評,短小精悍,有如匕首,攻擊現(xiàn)實,篇篇是詩,越來越有光彩,共計有十余冊,之外,再沒有工夫來寫長篇了,真是生在這個時代這個地方所無可奈何的?。ǘ]有助手,他全集二十大冊,約六百萬言,原稿都是用毛筆清清楚楚地手寫的。此外,日記和書簡,分量也很可觀。淺見者說魯迅的創(chuàng)作只有七大冊,翻譯多于創(chuàng)作,似乎還比不上外國文豪們的著作等身;殊不知照一個人的精力,時間和事務比例起來,是做不了這許多的。他們謄稿和寫信,或許有書記助手可以代勞,但是魯迅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魯迅的著作,國際間早已聞名了。記得一九二五年,他做了《自傳》和《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囑我代寫一份,因為譯者王希禮要把它影印出來,登在譯本的卷頭。
他曾告訴我:“瑞典人S托人來征詢我的作品,要送給‘管理諾貝爾文學獎金委員會’,S以為極有希望的,但是我辭謝了。我覺得中國實在還沒有可得諾貝爾獎金的人,倘因為我是黃色人種,特別優(yōu)待,從寬入選,反足以增長中國人的虛榮心,以為真可與別國媲美了,結果將很糟?!边@是何等謙光,又是何等遠見!
他又告訴我:“羅曼·羅蘭讀到敬隱漁的法譯《阿Q正傳》說道:‘這部諷刺的寫實作品是世界的,法國大革命時也有過阿Q,我永遠忘記不了阿Q那副苦惱的面孔?!蛑_氏寫了一封給我的信托創(chuàng)造社轉(zhuǎn)致,而我并沒收到。因為那時創(chuàng)造社對我筆戰(zhàn)方酣,任意攻擊,便把這封信抹煞了?!濒斞刚f罷一笑,我聽了為之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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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雜談翻譯
魯迅自從辦雜志《新生》的計劃失敗以后,不得已而努力譯書,和其弟作人開始介紹歐洲新文藝,刊行《域外小說集》,相信這也可以轉(zhuǎn)移性情,改造社會的。他們所譯偏于東歐和北歐的文學,尤其是弱小民族的作品,因為他們富于掙扎、反抗、怒吼的精神。魯迅所譯安特來夫的《默》和《謾》,迦爾洵的《四日》,我曾將德文譯本對照讀過,覺得字字忠實,絲毫不茍,無任意增刪之弊,實為譯界開辟一個新時代的紀念碑,使我非常興奮。其《序言》所云“第收錄至審慎,迻譯亦期勿失文情,異域文術新宗,自此始入華土”,這實在是誠信不欺之言。第一冊出版以后,我承惠贈了好幾冊,但我還特地到東京寄售處購買一冊,并且時時去察看,為的怕那里有不遵定價、額外需索的情形,所以親去經(jīng)驗,居然畫一不二,也就放心了。不過銷路并不好,因為那時的讀者,對于這樣短篇新品,還缺少欣賞的能力和習慣。我那時正有回國之行,所以交給上海寄售處的書,就由我?guī)サ摹?/span>
魯迅譯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時,曾對我說:“這是一部有獨創(chuàng)力的文學論,既異于科學家似的玄虛,而且也并無一般文學論者的繁碎。作者在去年大地震里遭難了。我現(xiàn)在用直譯法把它譯出來?!蔽艺绽龑⒃膶φ找蛔x,覺得魯迅的直譯工夫較前更進步了。雖說是直譯的,卻仍然極其條暢,真非大手筆不辦。他深嘆中國文法的簡單,一個“的”字的用處,日本文有“の”“處”“的”等等,而中國文只有一個“的”字。于是創(chuàng)造出分別來:“其中尤須聲明的,是幾處不用‘的’字,而特用‘底’字的緣故。即凡形容詞與名詞相連成一名詞者,其間用‘底’字,例如Social being為社會底存在物,Psychische Trauma為精神底傷害等;又,形容詞之由別種品詞轉(zhuǎn)來,語尾有tive,tic之類者,于下也用‘底’字,例如Speculative,romantic,就寫為思索底,羅曼底?!北緯兴⒃姷姆g,我曾效微勞,他在《引言》中還特別提到。
魯迅譯《小約翰》也是一部力作。本書的著者荷蘭望·藹覃(全集卷十四,題下,荷蘭誤作德國,全集卷一總目內(nèi)沒有錯),本來是研究醫(yī)學,具有廣博的知識,青年著作家的精神的領袖,魯迅的學力很有些和他相似,所以生平愛讀這部象征寫實的童話詩。有意把它譯成中文,發(fā)愿很早,還在留學時代,而譯成則在二十年以后。初稿系在北平中央公園的一間小屋內(nèi),和吾友齊壽山二人揮汗而作;整理則在翌年廣州白云樓,那時我和他同住,目睹其在驕陽滿室的壁下,伏案工作,手不停揮,真是矻矻孜孜,夜以繼日。單是關于動植物的譯名,就使他感到不少的困難,遍問朋友,花去很多的精力和時間,他書后附有《動植物譯名小記》,可供參考。至于物名的翻譯,則更難,因為它是象征,不便譯音,必須意譯,和文字的務欲近于直譯已大相反。小鬼頭Wistik之譯作“將知”,科學研究的冷酷的精靈Pleuzer之作“穿鑿”,小姑娘Robinetta之作“榮兒”都是幾經(jīng)斟酌才決定的。
至于魯迅譯果戈里的《死魂靈》,更是一件艱苦的奇功,不朽的絕筆。他受果戈里的影響最深,不是他的第一篇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就和八十多年前,果戈里所寫的篇名完全相同嗎?“但后起的《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卻比果戈里的憂憤深廣……”當魯迅臥病的時候,我去訪問,談到這部譯本,他告訴我:“這番真弄得頭昏眼花,筋疲力盡了。我一向以為譯書比創(chuàng)作容易,至少可以無須構想,那里知道是難關重重!……”說著還在面孔上現(xiàn)出苦味。他在《“題未定”草(一)》有云:
……“苦”字上頭。仔細一讀,不錯,寫法的確不過平鋪直敘,但到處是刺,有的明白,有的卻隱藏,要感得到;雖然重譯,也得竭力保存它的鋒頭。里面確沒有電燈和汽車,然而十九世紀上半期的菜單,賭具,服裝,也都是陌生家伙。這就勢必至于字典不離手,冷汗不離身,一面也自然只好怪自己語學程度的不夠格。
又在同題二有云:
動筆之前,就先得解決一個問題:竭力使它歸化,還是盡量保存洋氣呢?日本文的譯者上田進君,是主張用前一法的。他以為諷刺作品的翻譯,第一當求其易懂,愈易懂,效力也愈廣大。所以他的譯文,有時就化一句為數(shù)句,很近于解釋。我的意見卻兩樣的。只求易懂,不如創(chuàng)作,或者改作,將事改為中國事,人也化為中國人。如果還是翻譯,那么,首先的目的,就在博覽外國的作品,不但移情,也要益智,至少是知道何地何時,有這等事,和旅行外國,是很相像的!它必須有異國情調(diào),就是所謂洋氣。其實世界上也不會有完全歸化的譯文。倘有,就是貌合神離,從嚴辨別起來,它算不得翻譯。凡是翻譯,必須兼顧著兩面,一當然力求其易解,一則保存著原作的豐姿,但這保存,卻又常常和易懂相矛盾,看不慣了。不過它原是洋鬼子,當然誰也看不慣,為比較的順眼起見,只能改換他的衣裳,卻不該削低他的鼻子,剜掉他的眼睛。我是不主張削鼻剜眼的,所以有些地方,仍然寧可譯得不順口。(《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
總之,魯迅對于翻譯的理論極其實際,都是成功的,開辟了大道,培養(yǎng)的沃壤,使中國的新文藝得以著著上進,欣欣向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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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西三條胡同住屋
魯迅愛住北平,但是他的西三條胡同住屋,是出于不得已而經(jīng)營的。他原來在一九一九年把紹興東昌坊口的老屋和同住的本家公同售去以后,就在北平購得公用庫八道灣大宅一所,特地回南去迎接母太夫人及全眷來住入,這宅子不但房間多,而且空地極大。魯迅對我說過:“我取其空地很寬大,宜于兒童的游玩?!蔽掖穑骸罢\然,簡直可以開運動會?!濒斞改菚r并無子息,而其兩弟作人和建人都有子女,他鐘愛侄兒們,視同自己的所出,處處實行他的兒童本位的教育。《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全集卷一《墳》)文中所云:“只能先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這便是他的兒童教育的意見。他對于侄兒們的希望很大,很想為他們創(chuàng)造出一個最適宜于發(fā)育的環(huán)境,所謂“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吶喊·故鄉(xiāng)》)。
魯迅對于兩弟非常友愛,因為居長,所有家務統(tǒng)由他自己一人主持,不忍去麻煩兩弟。他對于作人的事,比自己的還要重要,不惜犧牲自己的名利統(tǒng)統(tǒng)來讓給他,我在拙著《關于〈弟兄〉》一文已經(jīng)提及。一九一七年,他和作人還同住在紹興會館的時候,北平正流行著傳染病猩紅熱,作人忽然發(fā)高熱了。這可真急壞了魯迅,愁眉不展,四處借錢,為的要延醫(yī)買藥。后經(jīng)德國醫(yī)師狄普耳診斷,才知道不過是出疹子,于是他第二天到部,精神煥然地笑著對我說:“起孟原來這么大了,竟還沒有出過疹子,倘若母親在此,不會使我這樣著急了?!苯又质鲎蛞贯t(yī)師到來的遲緩,和他診斷病情的敏捷,但是我看見他的眼眶陷下,還沒有恢復呢!又記得一九二一年,作人養(yǎng)疴在香山碧云寺,因為費用浩大,魯迅又四處奔走,借貸應急,并且時常前往護視。
作人的妻羽太信子是有歇斯臺里性的。她對于魯迅,外貌恭順,內(nèi)懷忮忌,作人則心地糊涂,輕聽婦人之言,不加體察。我雖竭力解釋開導,竟無效果,致魯迅不得已移居外客廳而他總不覺悟;魯迅遣工役傳言來談,他又不出來;于是魯迅又搬出而至磚塔胡同了。從此兩人不和,成為參商,一變從前“兄弟怡怡”的情態(tài)。這是作人一生的大損失,倘使無此錯誤。始終得到慈兄的指導,何至于后來陷入迷途,洗也洗不清呢?
魯迅搬出以后,就借錢購得西三條的房子,是一所小小的三開間的四合式。北屋的東間是母太夫人的房,西間是朱夫人的房。太夫人談鋒極健,思想有條理,曾用自修得到能夠看書的學力。朱夫人是舊式的女子,結婚系出于太夫人的主張,因而“瑟琴異趣”,魯迅曾對我說過:“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yǎng)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北蔽莸闹虚g,后面接出一間房子去,魯迅稱它為“老虎尾巴”,乃是他的工作室,《彷徨》的全部以及其他許多的譯著,皆寫成于此。這老虎尾巴將永久成為我國國民的紀念室。它的北窗用玻璃,光線充足,望后園墻外,即見《野草》第一篇《秋夜》所謂“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南屋是他的藏書室。說起他的藏書室,我還記得作人和信子抗拒的一幕。這所小屋既成以后,他就獨自個回到八道灣大宅取書籍去了。據(jù)說作人和信子大起恐慌,信子急忙打電話,喚救兵,欲假借外力以抗拒;作人則用一本書遠遠地擲入,魯迅置之不理,專心檢書。一忽兒外賓來了,正欲開口說話,魯迅從容辭卻,說這是家里的事,無煩外賓費心。到者也無話可說,只好退了。這在取回書籍的翌日,魯迅說給我聽的。我問他:“你的書全部都已取出了嗎?”他答道:“未必?!蔽覇査宜浀摹对娇z堂日記》拿出了嗎?他答道:“不,被沒收了?!?/span>
魯迅畢竟是偉大的,他受了種種的誣蔑委屈,搬出了八道灣住宅,又生了一場病,對于作人和信子的事,日記上卻一字不提。這是我在他死后數(shù)個月,為的要趕撰年譜,翻閱他的日記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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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女師大風潮
一九二五年春間,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有反對校長楊蔭榆事件。楊校長便不到校,后來任意將學生自治會職員六人除名,并且引警察及打手蜂擁入校,學生們不服。迨教育總長章士釗復出,遂有非法解散學校的事,并且命司長劉百昭,雇用流氓女丐毆曳學生們出校。女師大的許多教職員,本極以章楊二人的措置為非,復痛學生的無端失學,遂有校務維持會的組織。魯迅本是女師大的講師,所以成為該會的委員之一,而章士釗視作眼中釘,竟倒填日子,將他的教育部僉事職違法免去了。
我因為和楊蔭榆校長是前后任的關系,對于這次風潮,先是取旁觀態(tài)度,絕不愿意與聞的。待到章士釗無端把魯迅免職,我不能熟視無睹了。既惡其倒填日子,暗暗免部員之職,又惡其解散學校呈文中,疊用輕薄字句來誣蔑女性,才和齊壽山(教育部視學)二人發(fā)表宣言,指斥其非,并且正式送給他一張以觀其變,于是他也把我們二人免職了。宣言全文如下:
反對教育總長章士釗之宣言
署教育總長章士釗,本一輕薄小才,江湖游士,偶會機緣,得躋上位。于是頓忘本來,恣為夸言,自詡不羈,盛稱飽學,第以僅有患得患失之心,遂輒現(xiàn)狐埋狐搰之態(tài)。自五七風潮之后,即陽言辭職,足跡不見于官署者數(shù)月,而又陰持部務,畫諾私家,潛構密謀,毀滅學校,與前女子師范大學校長楊蔭榆相聯(lián)結,馴致八月一日以武裝警察解散該女子師范大學之變。案學生所陳,僅在懇請當局,撤換校長,冀學業(yè)稍有進步而已。倘使處以公心,本不致釀成事故。而章士釗與楊蔭榆朋比固位,利己營私,必使成解散之局,于停辦該大學呈文中,尚靦然自飾,謂先未實行負責,后令妥善辦理。且疊用佻達字句,誣蔑女性,與外間匪人所造作之謠諑相應和。而于濫用警士,毆擊學生等激變之故,則一字不提。是不特蔽虧國人視聽之明,實大淆天下是非之辨。近復加厲,暴行及于部中。本月十三日突將僉事周樹人免職,事前既未使次長司長聞知,后又不將呈文正式宣布,秘密行事,如縱橫家,群情駭然,以為妖異。周君自民國元年由南京政府北來供職,十有四年,謹慎將事,百無曠廢;徒以又為該大學兼任教員,于學校內(nèi)情,知之較審,曾與其他教員發(fā)表宣言,聲明楊蔭榆開除學生之謬。而章楊相比,亦攖彼怒,遂假威權,泄其私憤。昔者以楊蔭榆之黨己也,不惜解散學校,荒數(shù)百人之學業(yè)以徇之;今以周君之異己也,又不惜秘密發(fā)縱以除去之。視部員如家奴,以私意為進退,雖在專制時代,黑暗當不至是。此其毀壞法律,率意妄行,即世之至無忌憚者亦不能加于此矣。最近則又稱改辦女子大學,即以嗾警毀校自夸善打之劉百昭為籌備處長,以掩人耳目。舉蹂躪學校之人,任籌備學校之重,雖曰報功,寧非兒戲。旋又率警圍校,且雇百余無賴女流,闖入宿舍,毆逐女生,慘酷備至,哭聲盈于道涂,路人見而太息,以為將不敢有子女入此虎狼之窟者矣。況大隊警察,用之不已,是直以槍劍為身教之資,隸教部于警署之下,自開國以來,蓋未見有教育當局而下劣荒謬暴戾恣睢至于此極者也。壽裳等自民元到部,迄于今茲,分外之事,未嘗論及。今則道揆淪喪,政令倒行,雖在部中,義難合作,自此章士釗一日不去,即一日不到部,以明素心而彰公道。謹此宣言。
我們對于章士釗的這些舉動,認為無理可喻,故意不辭職,而等他來免職,也不愿向段祺瑞政府說理,所以發(fā)布這個宣言。魯迅對于章士釗,也視若無物,后來之所以在平政院提起訴訟,還是受了朋友們的慫恿而才做的,結果是得到勝訴。
女師大被非法解散以后,便在宗帽胡同自賃校舍,重新開學,教員們?nèi)w義務授課,我也是其中之一,師生們共同克苦支持。如是者三月,女師大就復校了。章士釗解散學校之外,還有那些主張讀經(jīng),反對白話等等玩意兒,魯迅都一一辭而避之。關于他的排斥白話,我和魯迅都笑他日暮途窮,所做的文言文并不高明,連莊子中“每下愈況”的成語(況,甚也),都用不清楚;單就他那《停辦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呈文》中所云“釗念兒女乃家家所有,良用痛心,為政而人人悅之,亦無是理”這幾句駢文,也比不上何栻《齊姜醉遣晉公子賦》的“公子固翩翩絕世,未免有情,少年而碌碌因人,安能成事”。這些談資都為魯迅所采用,文見《華蓋集·答SK君》。至于章士釗的主張讀經(jīng),也是別有用意,明知道讀經(jīng)是不足以救國的,不過耍耍把戲,將人們看作笨牛罷了。魯迅有一文《十四年的“讀經(jīng)”》(《華蓋集》),揭發(fā)得很透徹,摘錄一二段如下:
……我看不見讀經(jīng)之徒的良心怎樣,但我覺得他們大抵是聰明人,而這聰明、就是從讀經(jīng)和古文得來的。我們這曾經(jīng)文明過而后來奉迎過蒙古人滿洲人大駕了的國度里,古書實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讀一點就可以知道,怎樣敷衍,偷生,獻媚,弄權,自私,然而能夠假借大義,竊取美名。再進一步,并可以悟出中國人是健忘的,無論怎樣言行不符,名實不副,前后矛盾,撒謊造謠,蠅營狗茍,都不要緊,經(jīng)過若干時候,自然被忘得干干凈凈;只要留下一點衛(wèi)道模樣的文字,將來仍不失為“正人君子”?!?/span>
古國的滅亡,就因為大部分的組織被太多的古習慣教養(yǎng)得硬化了,不再能夠轉(zhuǎn)移,來適應新環(huán)境。若干分子又被太多的壞經(jīng)驗教養(yǎng)得聰明了,于是變性,知道在硬化的社會里,不妨妄行。單是妄行的是可與論議的,故意妄行的卻無須再與談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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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三一八慘案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北京發(fā)生最黑暗最兇殘的事件:段祺瑞政府使衛(wèi)兵用步槍大刀,在國務院門前包圍虐殺了徒手請愿意在援助外交的市民和學生,死傷至三百余人之多。還要下令,誣之曰“暴徒”!女師大學生當場遇害者二人:劉和珍和楊德群。受傷者六七人。這天下午我(二天以前才辭去教務長兼職)偶然跑到學校去看看,忽聽得這個噩耗,并且遇著受傷同學的逃回,便立刻拉著新任教務長林語堂同車趕往國務院察看。到時,柵門已閉,尚留一條縫容許出入,只見尸體縱橫枕藉,鮮血滿地,是一個最陰慘的人間地獄!劉和珍的尸骸已經(jīng)放入一具薄棺之中了。并排的還有好幾具,都是女子的。
劉和珍面目如生,額際尚有微溫。我瞥見毛醫(yī)師正在門外人群中,急忙請他進來診視,那知道心臟早停,已經(jīng)沒有希望了。又聽得還有許多許多的受傷者在醫(yī)院里,趕緊往視,則待診室內(nèi)滿是尸體,這些該是當初還沒有死,抬到醫(yī)院——或沒有抬到,途中便已氣絕了罷!楊德群的尸骸,放在一張板桌上,下半身拖落在旁。嗚呼!驚心動魄,言語道斷,我不忍再看了!我一向不贊成什么請愿,絕對不參加什么開會游行,然亦萬料不到會有如此喋血京師的慘事!
從這天起,我竟夜不成寐,眼睛一閉,這場地獄便出現(xiàn),如是者繼續(xù)至十余天才止,這是因時光的流駛才把苦痛和血痕漸漸沖淡了罷。魯迅關于這事,有云:“這不是一件事的結束,是一件事的開頭。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又云:“實彈打出來的卻是青年的血。血不但不掩于墨寫的謊語,不醉于墨寫的挽歌;威力也壓它不住,因為它已經(jīng)騙不過,打不死了?!保ā度A蓋集續(xù)編·無花的薔薇》)
同書里,魯迅又有一篇《紀念劉和珍君》,那是情文并茂、感人最烈的偉大的抒情文,現(xiàn)在摘錄一二段如下: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一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得一個盡頭!
……
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請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wǎng)。但竟在執(zhí)政府前中彈了,從背部入,斜穿心肺,已致命的創(chuàng)傷,只是沒有便死。同去的張靜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彈,其一是手槍,立仆;同去的楊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擊,彈從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還能坐起來,一個兵在她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于是死掉了。
……
我目睹中國女子的辦事,是始于去年時,雖然是少數(shù),但看那干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jīng)屢次為之感嘆。至于這一回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則更足為中國女子的勇毅,雖遭陰謀秘計,壓抑至數(shù)千年,而終于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于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茍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華蓋集續(xù)編》)
慘案發(fā)生以后,便有通緝五個所謂“暴徒首領”之令,按著又有要通緝五十人——其實名單上只四十八人——的傳說,我和魯迅均列名在內(nèi)。魯迅有一篇《大衍發(fā)微》(《而已集》附錄),把名單全部的籍貫職務調(diào)查得相當清楚,尤其把要捉的原因探究分析得很詳細。齊壽山很為我們擔憂,熱心奔走,預先接洽了臨時避居的地方,對我們說:“一有消息,就來報告,務必暫時離家?!惫?,有一天下午,壽山來電話,說:“張作霖的前頭部隊已經(jīng)到高橋了,請立刻和魯迅避入D醫(yī)院,一切向看護長接洽就得?!蔽揖土⒖倘ネㄖ斞福谑峭瑫r逃入了。
D醫(yī)院中,一間破舊什物的堆積房是我和魯迅及其他相識者十余人聚居之所,夜晚在水門汀地面上睡覺,白天用面包和罐頭食品充饑?!灿腥俗×鶉埖旰头▏t(yī)院的。我住了十天光景,便移居病室,醫(yī)師來診,則告以無病,遂一笑而去。魯迅亦然,但在這樣流離顛沛之中,還是寫作不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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