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珀波。四十三歲，愛好攝影。有人曾問他這個名字是真是假，他回答之前先是笑笑，眼光轉(zhuǎn)而浮上羞澀，但忽地一落盯自己手中器械，那陣微紅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變沉默。然后倆人之間，再沒別的聲音，友人理解他的性情，也去看他的相機，沒有話。

但誰都知道這是句謊言。他根藏心底的秘密，在他神樣的面相里，繼續(xù)下降、沉沒，時間長久，大家就不再逼根究尾的試探，只隱了個標(biāo)簽，在某些秋天，傍晚不久降臨的前夕，他聚精會神工作時刻，念著這個神秘名字，看他每幅最新的作品。

如果哪天的云轉(zhuǎn)濃，蟹青疏離、交融，慢天萬傾碧波，啞然正釀雨，一直站窗后，專注研究掛繩上夾片的他，神色一如珀波兩字，邃然、靜沉。他看到株香樟，密葉深處，有個水晶落點，圓如杏子的眼球開始蒙霧，疑惑漸深，眉頭緊皺，勾動薄薄眼皮，黑漆的眸子瞬間像汪靜湖，水翳漣漣。一聲悶雷轟轟，他被激靈，走出春暮，站高身子，望向格窗，平靜下來。高直鼻下，兩邊微翹的厚嘴唇淺微一啜，一滴、二滴、三大滴，雨柱即滑下，蔽窗大半個的纻樹，模糊成煙霧，整個玻璃不久暈滿綠蠟，薄如蟬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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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雨中思考那瑕疵。這是每天下午的作業(yè)，相片呈現(xiàn)的，永遠(yuǎn)是昨天，也許是黃昏，桔黃映襯下的梧桐；可能僅僅是他在公園午餐，偶然驚艷的一種奇異鳥類。他不允許現(xiàn)在手下片子中的任何毀美。如若不巧表現(xiàn)，他甚至重回攝影現(xiàn)場，這時往往就不是留在他片中的時間，剛剛晚霞在天，倏忽陰云密布；停放在蛋青色墻壁前，那輛淺灰車子，某種無懈可擊的和諧，除了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坐那兒呆望外，空空如也。于是他極力回憶，幾小時前，是否因為鏡頭調(diào)整的錯置，在男孩緊拽的手中繩上方，飄流的汽球忽然幻化了一張臉……

他反而不后悔，這么晚出來，夜露濃重，他的風(fēng)濕腿又開始疼痛。想清楚爆光原因，他愉悅地欣賞夜色。在這種時候，他只有他的眼睛，視之為神的鏡頭遠(yuǎn)了。幾縱葉子碩肥的綠樹，阡陌交錯，蔭影下的窄路，折了幾個Z字，靜靜的，遠(yuǎn)處投來的燈，黃黃的，葉子、水泥道，篩遍金色。疏疏來陣風(fēng)，葉子背陰的地方黯寂，向燈面赤橙斑駁，沙沙沙——沙沙，他聽著感覺馬上聞到植物雨后的芳香。再看地面上，整條街道涂滿葉子，像涌動的海，杪柯溫柔。他沒有到跟前，在街上對面，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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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一頭棕卷發(fā)。他是法國人。但天性謹(jǐn)嚴(yán)，引起自己笑容的東西不多。他看很多書，也繼續(xù)拍著片子。對于傳說中，希臘美男子阿忒的典故，不怎么深信。倒每看后者臨水不舍影子這個橋段，總想像這是種什么樣的美顏，可以使自己做那個樣子的事。相較女性美，他更偏重對男性美麗的持久關(guān)注。每當(dāng)意外打眼張照片，上邊的男人內(nèi)秀俊美，散發(fā)魅惑，將力量與柔軔協(xié)調(diào)一致的時刻，他抱臂觀賞的時間，連他自己事后都忘記剛剛放下胳膊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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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租住的房子。

有扇小半露臺，朝前欄了段鋼精，向上看是墻，中間是對樓，鋼欄底層與水泥垛子間，有塊一個手掌長的空，這里每天，有兩棵柳樹，一邊閃出幾條枝，中央是磚紅的走道。他早晨梳頭，先在這方小天地里透氣，望望樓底。不一會，一雙健美有致的腿，踏著驕健步，兩只白底黑邦的長腳，前后孔武有力，順著條直線，朝前消失。有時，是暗紅色的腳，它偶然停住，立刻，邁動開來，他端詳這雙鞋子，更長，那上邊的腿也細(xì)，但是瘦美。有幾次，下雨了，地上的紅磚喝飽水，寶石般深邃，一個月牙鞋子底邊，匆匆一鴻過去，他知道他們躲水，偏離往常老道，其實地上早已沒有成型的水洼。有好幾次，他刻意往前，屏息凝神，牙齒細(xì)咬上唇，他。但只略瞥，這只腳再沒蹤影。

柳葉是綠，地磚是絳，雜杳其間的輕輕鞋子，他看了，還有下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