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的遐想過。

像這種有一方是不老不死的存在時，先一步被時光磨損殆盡的人躺在床上，以那副衰老的模樣問眼前容顏未變的人。

“總覺得，明明過去了這么久，但你似乎還是那副模樣...”

然后在一頓對回憶的陳述后閉上雙眼，嘴角仍留有滿足的笑容。

想到這樣無端的聯(lián)想時我還嘲笑過自己，那種場面怎么可能。

只是現(xiàn)在才知道，為什么那樣的場面不可能。

那不老的詛咒只帶給她守望煌國的歲月的磨損。

那僅僅只是一個...不老的詛咒罷了。

“瞞著我多久了？”

“大概…半個月了?！?/p>

竭力遏制自己的怒氣，艦長推開御用的大夫，少見的發(fā)起了脾氣，而且是對觀星發(fā)火。

“為什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了，又能怎么樣？”

她不肯直視他的眼睛，不知是害怕，還是在逃避，正如她沒有告訴他病情這點，但為了掩飾這點，她也故意表示出一些怒氣。

大夫看著氣氛不太妙，先一步告退離開。

而艦長退了一步，轉(zhuǎn)身緩慢的坐到地上，用力的撓了撓頭，撒氣一樣又無力的放下了手。

“抱歉?！?/p>

“……你不用道歉?！?/p>

她躺下來，輾轉(zhuǎn)身體面向艦長這邊，手指抵住艦長的腦袋，輕輕的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她還有多久的時間？”

看到大夫在門口探頭示意，艦長強打精神吻了她的手背才起身，推開門才看見大夫瑟瑟發(fā)抖的站在門口。

“那個，我…”

“能治好嗎？”

“很抱歉，這超出了我的能力，如果是之前，文武雙全，無所不知的那位天命教國的…”

“我當然知道那個人什么都可以做到，但是…”

一些人大概都不知道。

觀星維護了煌國數(shù)百年的和平，畫陣，親自出戰(zhàn)，到最后失去親友，到最后雙手沾上雙王的鮮血，了卻百年的夙愿。

是啊。

她會就此放下身上的負擔，取下王冠，忘卻漸漸習慣了的自稱，被人銘刻在史書上。

會有人批判她的暴虐，會有人贊揚她重新規(guī)整天下的偉業(yè)。

但是…

“你先下去吧，和廚師長說一下，今夜的宵食就不用準備了，陛下累了。”

“是。”

“而且，最好不要讓我聽到有誰討論陛下的后事或者繼承人的事。”

“…是。”

關(guān)上門，轉(zhuǎn)頭才看到她已經(jīng)坐起身，有些落寞的看著漆黑的窗簾。

艦長走過去幫她拉開窗簾，觀星露出淡淡的笑意，臉上的表情也不像平常那樣冰冷。

“明明不用幫我拉開的，這下反而睡不著了，你還得關(guān)上?！?/p>

聽到她有些無奈的語氣，他才發(fā)現(xiàn)她的視線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自己身上，這番抱怨的話里含著別的意思。

“也許你早就該回去救下麗塔還有我了，不是嗎？”

“…我說了，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會讓你孤單一人的?！?/p>

“你真是…”觀星揮手示意他過來，但等他走近便是一扇子打在他頭上。

“大笨蛋，死腦筋?！?/p>

“唔…明明被你打了還得被你叫笨蛋，我也太吃虧了吧？”

明明剛剛還有些沉痛的氣氛，現(xiàn)在卻又被玩笑話打破，即使兩人心里都知道這不過是互相的安慰，也都沒有開口點破。

“你現(xiàn)在說話的語氣又像以前一樣了啊?！?/p>

“那又如何，孤還是孤?！?/p>

她把白天穿的披風疊好交給艦長，然后又拿起手邊的羽扇，用手帕包上一些首飾和點心塞進懷里。

看著她熟練的動作，艦長又有了不妙的預(yù)感，莫名想起以前酒局上醉酒的麗塔曾經(jīng)和他抱怨過的一些有關(guān)過去的事。

例如無論如何防備都擋不住決定離家出走去玩的某位皇孫大人。

“愿意陪我走一走嗎？”

不顧艦長無奈的表情，她露出不容他拒絕的笑容，硬是把艦長拉上了賊船。

熱鬧非凡的夜市，對于宮殿可能正是晚飯后閑暇散步的時刻，但街坊四鄰都還各種亮著招牌，接待客人。

“一串糖葫蘆…不，還是來兩串吧?！?/p>

以前一直是麗塔作為丞相兼偶像經(jīng)紀人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民眾面前，所以大多人并不認識現(xiàn)在接替了工作的艦長。

“這是找零。”

“好?！?/p>

拿著糖葫蘆回頭才發(fā)現(xiàn)事多的主子又已經(jīng)走出了好遠。

一邊注意糖葫蘆不要碰到路人，一邊小跑追上觀星，她饒有興趣的在各個小攤面前停留，完全不像是患病的病人。

“果然還是這個味道?！?/p>

不僅是糖葫蘆，她每經(jīng)過一個小攤都點了一份小吃，還當著店主的面評價，好的予以小費，差的則當面指出不足。

當然，這會引起部分人的不滿，在外人眼里不過是個小女孩卻隨意的指指點點，然而觀星也有自己判斷的標準，兩邊互不退讓，吵的有來有回，不過大部分人也說不贏觀星。

艦長還是得勸住觀星，一邊賠罪道歉，但是真的做的食物有問題的人當然還是不能放過。

“不過觀星你怎么知道這些小吃的味道不行的？”

“以前吃過很多次，很久以前的事了，即使擺攤接手的人換了，但是手藝是不該變的?！?/p>

艦長看著她一個人向前走的背影，緩緩伸出手……

然后手指并作一個手刀，敲在她頭上。

“啊嗚！”

“所以，經(jīng)常逃出來對吧？難怪收拾東西還有倒賣首飾那么熟練??！”

正打算利用這次機會好好說教她一番，但日常巡邏的一隊士兵從不遠處走向這邊，趕緊拿出那件披風蓋在她身上，因為有些緊急，來不及多做說明只好先把觀星這樣抱在懷里。

“啊，是丞相大人?！?/p>

“咳...晚上好，現(xiàn)在還在巡邏嗎？”

是平常自己為了和部下打好關(guān)系而經(jīng)常聊天的人。

現(xiàn)在開始有些后悔和底下的士兵官員們搞好關(guān)系了。

找不到什么東西掩飾自己抱住的觀星，只好就這樣用披風蓋著她的頭，面朝向自己的胸口，觀星雖然想抱怨他粗暴的動作但聽到衛(wèi)兵的聲音也不好開口說話。

“嗯？”衛(wèi)兵們的隊長站在最前面，注意到艦長抱著的人，被隊長一盯艦長心里一慌，下意識的抱緊了一些觀星，卻不小心讓觀星的那束白發(fā)露在了披風外面。

不好——

“沒想到您——”

“可惡，那就只能逃...”

本想站起身逃跑，卻被隊長先生用力的拍了拍肩膀，有些怪異的舉動反而讓艦長一愣，表情僵硬的對上隊長一臉壞笑的表情，“沒想到啊...”

“您居然在這種地方尋歡作樂啊?！?/p>

“...啊嘞?！?/p>

“嘛，也是，丞相大人畢竟也是一個男人呢?！?/p>

“誒誒？”

“但是嘛，在這種大街上打情罵俏請不要鬧的太過火喔，雖然您不常在民眾面前露面，但還是別造成什么不良影響哦，好了，兄弟們，去下一個街道了，這里就由丞相大人和這位小姐負責了～”

雖然還沒反應(yīng)過來，但好像因為某些奇怪的原因得救了。

看著巡邏的隊伍離開，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松開了手，她拉下披風，轉(zhuǎn)身甩動披風，熟練的披在肩上，不顧身后沉重的吐出一口氣才放松下來的艦長大步走遠了一些才站定。

急躁的咬住糖葫蘆，一直低著頭以掩飾被鮮紅的紅暈影響的臉頰，額頭上捂出的熱汗令人心聲煩躁。

咬碎的糖葫蘆裂開掉落在地上，她看著紅色的糖碎片，又看了看手中竹簽鋒利的尖尖。

也許，早就該下定決心了。

原本一直催促著他，只是自己也沒有下定決心而已。

即使哭泣著，悲傷著，也都不過是表面的感情。

“所以一直等到了這個時候啊?！?/p>

她終于抬起頭，手無力的放下，手中的竹簽也隨著動作干脆的摔落。

對我和他來說......

一切都只是「自己」幻想的夢。

我說不出自己在做的事是否正確。

放下應(yīng)該去拯救的人，對殘余的擁有之物緊抓不放，最后一定要失去了所有才知道往回走。

以為的是在拯救重要之物，但如果真的珍視，為什么沒有第一時間去挽救呢？

為什么，沒有在一開始就保護住呢？

“觀星?！?/p>

“嗯?！?/p>

我們在樹林里沿著小溪行進，剛剛經(jīng)過衛(wèi)兵的檢查后她就突然帶著我來到這里，即使問她也不開口回答我，只是簡單的回應(yīng)我。

撥開身前繁密的草叢，眼前有兩頂破舊的帳篷。

她一直走在前面，在帳篷前蹲下，即使?jié)嵃椎呐L落在地上沾上了泥土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伸出手輕碰帳篷，但早就已經(jīng)破爛不堪的只剩下脆弱的支架，一碰即倒。

艦長站在她身后，觀望四周只看到十分悲涼的草地，就連月光都被樹葉遮擋，只有些許的光點落在地上。

“果然，還是得走了?！?/p>

“走？誰...”

“我，你都應(yīng)該離開了?！?/p>

她站起身，勉強擠出一副有些悲傷的笑臉。

我們無法反抗既定的命運，即使如此，最致命的是我們其實早就接受了自己無能為力的模樣，我們只能被動的去茍且，在失去一切后再回頭去補救。

“咳咳...”

她虛弱的跪了下來，嘴角淌著紅血，早就已經(jīng)到極限了，她故意連著幾天沒有喝下大夫配的藥，已經(jīng)為這一天做好了準備。

扶住她不穩(wěn)的身軀，靠著帳篷旁的樹坐下，她理順呼吸，多少感覺好了一點。

“如果，你想回去了...”

“......如果我回去，你想看到什么？”

不再是和以前一樣以互相為借口，他用手指擦去她嘴角的血跡，她的眼睛和以往一樣，缺失著原本的星光，曾經(jīng)能看到星空的那雙碧藍的眼睛早已被陰云侵蝕。

“我希望，”她頓了頓，伸出手捏住艦長的臉頰，“...不，我已經(jīng)看不到了，所以就只許一個任性些的愿望吧?！?/p>

“至少，不要再露出這樣的表情了?！?/p>

艦長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在觀星看來甚至和她差不了多少。

“然后，如果生病就阻止麗塔給我灌藥，那么苦的東西還是不要讓我受苦了?！?/p>

“然后要好好支持德麗莎和她們的偶像會?！?/p>

“代我向海盜王和英雄王道個歉吧，即使她們不知道...”

好像也沒有什么了...她扯著艦長的臉頰，已經(jīng)開始有些模糊的視角讓她不禁用上些力氣，而艦長即使臉被扯的發(fā)疼也沒有吱聲，只是看著她，一字不漏的聽著她的話。

“啊，啊啊...”

我明明還有很多想說的，但是也不知道說什么好，觀星放下亂套的思緒，只專注的盯著眼前的艦長，心中的話慢慢的拼湊起來。

然后狡黠一笑。

“如果的話，一定要陪我去看下新一年七夕的燈會...再陪我任性的逛下街，再幫我拿下那些小吃，再試吃下你做的紅豆糯團......再看看我們放飛的天燈...”

“再讓我坐在你的肩上看看花船...”

她似乎終于想不到還能說些什么了，捧起艦長的臉，親吻了他的額頭，紅撲撲的臉讓他想起，過去她的模樣，也讓他終于禁不住落下了眼淚。

“再去那個轉(zhuǎn)角，讓那個捏糖人的人捏一對糖人，這次不能再說不像了啊......”

那么，就該放下了。

很抱歉，硬生生把一切逼到這個地步，只是不讓你再沉淪。

天空種突然變得明亮，耳邊隱隱還能聽到什么聲音。

啊，是煙花嗎...

終于，風吹過林間，讓她看到了天空閃爍而過的煙花。

無比燦爛，無比耀眼，絢麗的光幾乎照耀了夜空，但很快又恢復(fù)平靜。

聲音漸漸遠去了，但煙花還在天空中不斷閃爍。

她移開視線，看向抱住她的艦長，嘴角止不住的抽搐了幾下。

“一定要拯救...”

“這樣...我們想看到的......一定會實現(xiàn)的...這一次...”

“如果我做不到呢？”

他打斷她的低語，緊緊抱著她，再一次重復(fù)。

“如果，我救不了你們呢？如果我到最后也拯救不了你們...”

“我并不是刺客先生！我...并不是那個無所不能的人...我只是普普通通的艦長......”

“為什么，那樣充滿期待？”

“我會害怕啊！醒來時可能就會看到?jīng)]有你們在身邊的房間！”

“忘記你們？忘記這一切？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選擇不去救你啊......”

即使再想忍住哭泣的聲音，但還是不爭氣的哭出了聲，哭泣自己的無能，哭泣自己的無力，哭泣自己此時的脆弱。

“但是，你救下了我?！?/p>

她用僅剩的力氣輕輕的打了一下他的臉頰。

“不是，最初的刺客先生，是你告訴我禍斗和麗塔的事，是你引開禍斗，是你陪著失去一切的我走到這里，是你還沒有放棄現(xiàn)在失去一切的我。”

“也當然，我現(xiàn)在還有你?！?/p>

“憑這些你就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即使我落為暴君，你也沒有拋棄我，一直保護我到現(xiàn)在，這樣的你，是什么都做不到嗎？”

大概是有些動了火氣，她又開始咳嗽，但很快也就虛弱的靠回樹干。

“觀星...”

“...我啊，一直也不擅長道別?！?/p>

閉上了眼睛，她的嘴角輕輕抽動，最后低語了幾句，最后，再看了一眼他的臉。

以及，他起身離去的背影。

那么，就再那過去，以及遙遠的未來再見吧。

不過還是有些遺憾呢，沒來得及...和你一起看今年七夕的煙火。

稍微...有些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