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烏多·格倫沃爾德推開那扇不大合適的小門，低下頭避開低垂的門楣，走進(jìn)了那間破舊不堪的客棧。這兒被叫做“掛驢”，在它的門外，掛著那頭腐爛的、被雪覆蓋的驢的尸體，在它脖子上勒著絞索。他想了一下，這只動物犯了什么罪，它在邪惡的頭腦中策劃了什么罪惡，使它有必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他想，那可能是旅館老板娘的情人，暗自發(fā)笑。那個微笑只會使他那張粗野、丑陋的臉顯得更加險惡。

旅館里黑漆漆的，煙霧繚繞，他一走進(jìn)來，四周一片寂靜。他那雙沉重的靴子在木地板上發(fā)出響亮的聲音，他環(huán)顧四周，盯著那一張張瞪大了眼睛的臉，誰也不敢說一句話。

烏多知道自己是個令人生畏的角色，他習(xí)慣了人們的目光迅速的從他的視線里移開。這里也沒有什么不同，盡管屋里的敵意是明顯的，即使這些農(nóng)民和旅客都不敢正視他的眼睛。

他能理解人們對他的出現(xiàn)的反應(yīng)——這些天路上沒有一個人是安全的，來自北方的消息也很可怕。強盜和亡命之徒在鄉(xiāng)間游蕩，掠奪那些逃離戰(zhàn)亂的人，森林里傳來了越來越令人不安的黑暗低語。女巫、地下巫師、骯臟的變種人和像人一樣直立行走的混沌的野獸——這些都是帝國人民所害怕的東西，這里也不例外。人們對外來者充滿了恐懼和不信任，尤其是越來越多的謠言說可怕的瘟疫正像野火一樣在城鎮(zhèn)和村莊蔓延。

但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獵巫人，他的職業(yè)是顯而易見的。他的存在會使哪怕是無罪的人也恐懼與畏縮。

沉寂的談話又重新開始了，因為酒客和冷漠的旅行者又回到他們自己的沉思和討論中，他們把帽子和兜帽拉下來蓋在臉上，以免引起獵巫人的注意。烏多大步走向吧臺，摘下寬邊帽子，放在自己面前。站在附近的人都后退了。他看見一位顧客試圖把他那畸形的棍棒狀的手藏在大衣里，烏多輕輕地?fù)u了搖頭。一切都是一樣的——任何一個有殘疾的可憐蟲都想把它藏起來，不讓獵巫者看見，生怕被訴罪。烏多對燒烤沒興趣。無論是燒烤蘋果還是那些有先天缺陷的人，但他能理解這些單純的人的恐懼——有的獵巫人會希望看到他們在火焰中被凈化。

“您要什么，朋友？”酒吧老板說，竭力想掩飾他的緊張，但沒有成功。他是個矮胖的男人，眼球突出得有點遠(yuǎn)，看起來瞪大眼睛，表情像條吃驚的魚。他似乎在大汗淋漓，盡管房間里并不太暖和。烏多對他不喜。

“一個房間。一頓飯。但首先，”他說，“我想喝一杯?！?/p>

“如果不麻煩的話，好先生，我想先看看你的硬幣，”旅店老板說，緊張地搓著他濕漉漉的手?！拔也皇怯幸馐ФY，但現(xiàn)在是困難時期，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在為一個陌生人服務(wù)時不能沉默，因為我不知道他能付得起錢。先生,你能嗎？我的意思是，支付？”

烏多瞪了小個子一會兒，厭惡地撇著嘴唇。酒吧老板坐立不安，他那凸出的眼睛左右閃爍。烏多一根一根手指地從一只手上摘下手套，當(dāng)他把那只黑色皮手套往吧臺上一拍時，那個胖乎乎、汗津津的客棧老板嚇了一跳。格倫沃爾德仍然盯著酒吧老板，他從腰帶上拎起一個叮當(dāng)作響的黑色皮包，掏出兩枚硬幣，重重地扔在吧臺上。

“這夠嗎？”他冷笑道。

“的確如此，仁慈的先生！的確如此！”店主說。硬幣瞬間消失了，他把手伸向格倫沃爾德。“我是克勞斯·費德勒，這所漂亮旅館的主人。我很高興有您這樣一位正直善良的紳士住在我的屋檐下?！?/p>

烏多厭惡地盯著客棧老板伸出來的汗淋淋的手，沒有理睬。

“我現(xiàn)在要喝一杯，”他說。

“噢，是的，當(dāng)然，先生?！?/p>

別掉到我的酒里，格倫沃爾德心想，他看見費德勒眉毛上懸著一顆汗珠，汗珠懸在他的啤酒上方，搖搖欲墜。幸運的是，這沒有發(fā)生，盡管這個畫面已經(jīng)讓他對這杯酒變得索然無味。

他接過杯子，轉(zhuǎn)身背對著那個令人厭惡的旅館老板。他想，可能老板是和驢子一起被抓住的。

他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著，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他看見三天前遇見的矮人在角落里抽著他的龍頭煙斗。索瑞克，對嗎？他向壯實的矮人戰(zhàn)士低頭致意，對方嚴(yán)肅地點點頭表示回應(yīng)。他對再次見到矮人并不感到驚訝——這是東南路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客棧之一。

烏多擠過一群臭氣熏天的旅行者、農(nóng)民和當(dāng)?shù)氐木乒恚谝粋€黑暗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張僻靜的長椅，遠(yuǎn)離身體的壓迫。他把啤酒放在桌子上，聳了聳肩，他的十字弓也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他把凳子挪到靠墻的地方，瞪著那些被擠到一邊的顧客。

從座位上一屁股坐下來，靠著背，把酸痛的脖子從一邊扭到另一邊。

他又痛又累，把酸痛的背靠在墻上，他嘆了口氣。在和小矮人并肩作戰(zhàn)之后，他從強盜那里找回了他能找到的所有錢，回到了他們搶劫的西格瑪神廟，打算把它送給那里的牧師。他發(fā)現(xiàn)牧師躺在神廟的地板上，喉嚨被殘忍地割破了，身上滿是刀傷。他找了兩天兇手的蹤跡，但什么也沒找到。沒能找到罪魁禍?zhǔn)?，這讓他很難過。在埋葬了牧師并整理好神廟之后，他有點不情愿地繼續(xù)趕路。他的主人在等他，他已經(jīng)浪費了足夠的時間。

沒過多久，汗流浹背的費德勒又回到了他身邊，把一碗熱氣騰騰的灰色泔水和一大塊面包放在他面前。它看起來令人難以置信地倒胃口，他用勺子戳了戳它。費德勒站在他旁邊，像個傻瓜一樣咧著嘴笑，顯然在等著別人對他的食物的稱贊。

“走開?！睘醵嗾f，矮胖的客棧老板點點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幾句，然后回到吧臺后面。烏多看見他狠狠地打了一個仆人的后腦勺一巴掌。

“閃開！”他聽到費德勒大喊大叫，一些顧客笑了起來。那仆人顯然是個傻子，腦袋歪向一邊，下巴耷拉著。當(dāng)他慢吞吞地離開主人時，烏多發(fā)現(xiàn)他的一條腿在腳下笨拙地扭動著，邁著笨拙的步子。

格倫沃爾德吃飽了，把面包浸在冒著熱氣的泔水里，這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糟糕，盡管他認(rèn)不出里面有幾塊什么肉。他決定，最好還是不要去知道。

吃完飯，傻子一瘸一拐地從人群中走出來，拿起他的盤子。他舉起烏多用過的盤子，全神貫注地把肥厚的舌頭從嘴角伸出來。剎那間，費德勒來到了他的身邊，他又一次用手打仆人的頭，咒罵著他，從他手中接過盤子。

“我很抱歉，先生，他腦子不正常，不應(yīng)該打擾您，”他抱歉地說。

“他叫什么名字？”格倫沃爾德問。

“奧托。我死去妹妹的白癡兒子。”他陰惻惻地壓低聲音說，仿佛在對一個能理解自己感情的人說話?！叭绻皇俏业募胰?，多年前我就讓他滾蛋了。還可能，讓這個沒用的跛子自己生活。惹惱顧客?！彼`笑，用胳膊肘推了推烏多。“我們不能讓像您這樣的客戶因為他這樣的人而感到不安，無論他是不是家人?！?/p>

格倫沃爾德看著那個令人討厭的酒吧老板的眼睛?！霸倥鑫乙幌?，我就打爛你的臉，”他平靜地說。費德勒臉色發(fā)白。格倫沃爾德沒有理睬他，而是對那個蜷縮在酒吧老板身邊的仆人說。“謝謝你,奧托?！?/p>

那傻子對他咧嘴一笑。

“你的出現(xiàn)讓我很反感，你這個討厭的矮子，”格倫沃爾德對仍在他身邊徘徊的費德勒說。然而，他沒有走開，格倫沃爾德?lián)P起眉毛看著他。“滾吧，”他緩緩地威嚇道?！艾F(xiàn)在！”

烏多嘆了口氣。除了如果他再到這里來吃飯，會被在菜里吐唾沫或放些更難吃的東西外，他的威脅別無所得。但是他不會再在這里吃東西了——他會在黎明前離開，在路上吃東西。他還有一段路要走，越早離開這里越好。他一度考慮把錢拿回來，然后離開，在路上露宿街頭，但一個簡陋的鋪位實在太誘人了，即使是在像掛驢這樣的屋里。

格倫沃爾德剛決定早點睡覺，房間里就爆發(fā)出一陣騷動。一位顧客的頭撞到了桌子上，鼻子骨折了，在木頭上留下了血跡。

“我們再也不要你這種人來這兒了，”一個身材魁梧、喝得醉醺醺的當(dāng)?shù)厝撕暗?，粗暴地把那個頭昏眼花的人扶了起來。暴徒的朋友們試圖使他平靜下來，但他憤怒地甩開了他們的手。

“不！”醉漢吼道，他搖晃著腳跟，因醉酒而顫動。他用拳頭猛擊那人的腹部，讓那人在重?fù)糁掳c倒在地。

“好了，里卡德，夠了?！辟M德勒說著走到醉漢跟前，流著汗的手伸到他面前。

“不關(guān)你事，”醉漢含糊不清地說?！澳銖倪@些旅行者身上賺了不少錢。但不是我，”他說著，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八麄兊竭@兒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帶來瘟疫。要我說，不應(yīng)該再允許來這里了!”

這句話一出口，酒吧里一半以上的顧客都發(fā)出了醉醺醺的歡呼聲。許多帶著妻兒逃離瘟疫和戰(zhàn)爭的蹂躪的旅行者，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感覺到房間里的敵意正指向他們。醉醺醺的當(dāng)?shù)乇┩绞艿焦奈?，狠狠地踢了那名倒下的男子一腳。

“我說，站起來——在瘟疫消失足夠久之前，不要讓任何人經(jīng)過這里，”他為又一次由衷的歡呼吼道。他又踢了那跌倒的人一腳，以強調(diào)他的觀點。

“現(xiàn)在，里卡德，我想你一晚上喝得足夠多了?；丶宜挥X，好嗎？”費德勒說，又小心翼翼地朝那個搖搖晃晃的暴徒走了一步。醉漢咕嚕著扯了扯腰帶，拔出一把短刃刀，對準(zhǔn)酒吧老板的喉嚨。

“別靠近你，不然我就把你像豬一樣宰了，費德勒，”他吼道。他朝倒下的人點了點頭?！拔乙堰@個混蛋絞死。消息會傳開的，再也不會有該死的外人進(jìn)來了?！鞍阉饋?，”他對他的朋友們叫道。他們立刻扶起那個幾乎失去知覺的人，跟著醉漢跺著腳走了出去。

人群中爆發(fā)出零星的歡呼聲，以及椅子被往后推的聲音，越來越多的顧客站了起來，跟在這三個兇暴的家伙后面，顯然是想親眼看看這場沖突的結(jié)果。

烏多嘆了口氣，站了起來。他把一枚硬幣塞進(jìn)那個傻子奧托畸形的手里?！皠e讓任何人碰我的弩，”他說?！皠e告訴你叔叔我給了你這枚硬幣，”他又說。奧托朝他咧嘴一笑，烏多大步穿過擁擠的旅店，隨著人群往前走，把人們推開。

在外面，被打的人跪在街道中央。

“求你了，西格瑪，不！”他懇求著，淚水和鮮血順著他的臉流了下來。“我要到艾維海姆去看望我的妻子和孩子！我讓他們先走的！如果你殺了我，你也殺了他們！求求你，你不能這樣做！”

烏多粗暴地把人們推開，大搖大擺地走到圈子中央。

“殺了那個人，你就死定了，”他說。他的聲音不大，但他話語中的威嚴(yán)和威嚇使村民們停了下來。格倫沃爾德掏出一支華麗的壓花手槍，對準(zhǔn)了醉酒的準(zhǔn)殺人犯的頭部。嘈雜聲漸漸平息下來，倒下的人抬起頭來望著他，眼里流露出絕望中的希冀。

“這是誰？”醉漢吼道，用刀子指著格倫沃爾德黑乎乎的身影，眼睛試圖聚焦在對準(zhǔn)他的槍管上。

“格倫沃爾德，”他大聲說，他低沉的聲音完美地傳遞給了周圍所有的人。他的下一句話說得又慢又清楚，所以沒有人會聽錯?！盀醵唷じ駛愇譅柕?，西格瑪神殿的獵巫人?！蓖蝗灰黄澎o，人群中有幾個人開始慢慢地遠(yuǎn)離他?！拔以僬f一遍——殺了那個人，下一個死的就是你。我向你保證。”

醉漢使勁眨著眼睛，瞥了一眼周圍的人群。他的動機很容易理解——他在衡量群眾的反應(yīng)，試圖判斷如果事情惡化，他們是否會對付那個獵巫人。他又看了看面前的手槍，吐出一團粘稠的痰在格倫沃爾德腳邊的地上，然后才把刀套上。

“這事還沒完，”他咆哮著，轉(zhuǎn)過身來，搖搖晃晃地跺著腳走開了。當(dāng)他離開時，他試圖再次踢倒在地的那個人，當(dāng)那人被打得畏縮時，他傻笑起來。人群迅速散去。格倫沃爾德很快就被單獨留下了，只留下一個傷痕累累的男人，他流著淚向他道謝。他驚奇地看到矮人索瑞克站在幾步之外，手里拿著斧頭。

“我還以為這次我得來幫你呢，”他說，聲音很嚴(yán)肅。

“很高興他們看到了理智，而不需要它?！备駛愇譅柕玛幱舻卣f。

“呸。那個男人眼里有兇光。盡管我認(rèn)為他明白了不與上膛的槍爭吵的意義——即使這是一件粗制濫造的武器，出自笨拙的人類之手?！?/p>

格倫沃爾德哼了一聲?！皝戆?，”他說，兩人走回客店，幫著傷員進(jìn)去。“我請你喝一杯?！?/p>

他們看見費德勒站在旅店門口，緊張地搓著雙手。

“把這個人帶到一個房間里去，把他的傷治好。如果他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我會追究你的責(zé)任?！甭玫昀习迥樕n白，但他點點頭，扶著那人走了進(jìn)去。

“惡心的矮巨魔?！彼魅鹂苏f，他的臉皺了起來，好像踩到了什么不愉快的東西。

“也許有點不公平，”格倫沃爾德溫和地說?！拔业囊馑际菍弈碚f。”

矮人盯著烏多看了一會兒，眼神里的嚴(yán)肅感被笑意所打破，他輕聲笑了起來。

“啊,”他說?！耙苍S你是對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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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莉絲停下來休息了一會兒，她的手靠住一棵樹，呼吸急促。雖然天氣很冷，但她穿著厚重的毛皮襯里大衣，汗流浹背。她盯著精靈站著的陡峭斜坡，他的臉轉(zhuǎn)向了她。他厲聲招呼她繼續(xù)爬，她硬著頭皮往上爬。

她一向為自己身體的健康而自豪。她經(jīng)常在金色的麥捆旁工作14個小時，整天都站著，從廚房里搬來搬去一盤盤的食物，一天下來還要收拾東西，但她從來沒有像這兩天這么累過。她知道精靈對他們的旅行速度感到沮喪。他的耐力驚人——如果他能連續(xù)幾天不減速地跑，她也不會感到驚訝。他也帶著令人不安的沉默移動著，有幾次她以為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他出現(xiàn)在她身邊，嚇了她一跳。

她不知道精靈要帶她去哪里，但他堅持要去，似乎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看來他不能，或者說不愿意，說一句瑞克語。雖然她曾問過他他們要去哪里，但他只有沉默。

他們正往西登霍爾茲走得比安娜莉絲所冒險深入過的任何地方都要深，事實上，也許他們已經(jīng)越過了那片樹林，進(jìn)入了未知的領(lǐng)域。這些森林很危險，是強盜、野獸甚至更糟的人的避難所。

她回想起村長的話，他說這個精靈是路上殺害家庭的兇手之一?，F(xiàn)在她是他的俘虜了嗎？他沒有綁住她的手，事實上他把她從村里的變種人手里救了出來。她哆嗦了一下。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是不真實的，就像一場噩夢。但這一切都太真實了。

他們在一起默默地走了一晝夜，精靈那非人的臉上明顯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盡管如此，他還是讓她在需要的時候停下來休息，并給她食物——奇怪的、美味的扁平蛋糕，立刻讓她止住了饑餓。

她現(xiàn)在是他的奴隸了嗎？等到他認(rèn)為他們離村子很遠(yuǎn)，不會被追上，她還有利用價值嗎？她前一天決定晚上不睡覺了——等到精靈睡著了，她才能從他身邊逃走。這個計劃無疾而終，因為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被可怕的夢折磨著——她看見了她父親的臉，扭曲著，咧著嘴笑著，本是眼睛應(yīng)該在的地方燃燒著藍(lán)色的火球。當(dāng)她終于醒來時，精靈已經(jīng)起來等她了。今晚,她想。今晚我要從他身邊逃走。她屏住呼吸，開始爬上斜坡，中途滑倒在黑暗潮濕的泥土上，雙腿的肌肉在抽搐。她走近那個皮膚蒼白的精靈，抬起頭來與他的目光相遇，眼中充滿了挑釁。他那雙冷酷、淡紫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后用尖尖的下巴迅速地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xù)爬上斜坡。

他個子很高，甚至比她父親還高，盡管他長得很瘦。但并不柔弱，她覺得。不，他一點也不虛弱。他身材消瘦，肌肉發(fā)達(dá)，像一頭瘦長的狼，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完美地平衡而優(yōu)雅。他有一種嚴(yán)肅的秉性，每一個動作似乎都充滿了滄桑。她常常為他那敏捷而銳利的動作感到吃驚。他的背上有兩個空箭袋。士兵們顯然把他的武器收走了。盡管如此，手無寸鐵的他的威脅性似乎絲毫沒有減弱。

他的眼睛似乎在嘲笑她，好像在說著她的虛弱。安娜莉絲決心不在他面前示弱。

她抬起頭，從他身邊走過，繼續(xù)往山上爬，盡量不去理會腿上的疼痛。

她翻過斜坡，開始沿著山脊走。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她走了好一會兒才感到有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不自覺地吸了一口氣。

當(dāng)然是那個精靈，安娜莉絲詛咒自己流露出的恐懼。

他指著灌木叢，但她什么也看不見。她聳了聳肩，皺起眉頭，精靈輕蔑地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跟著他。

他們穿過蕨類植物向一棵扭曲的老橡樹走去，走了大約三十碼，精靈停了下來。他飛快地脫下他那件長長的灰色斗篷，把它扔到一根低垂的樹枝上，用簡單的皮領(lǐng)帶把它固定在那里。他用樹枝做了一個臨時的釘子，把斗篷的角釘在地上。這只花了幾秒鐘，但他已經(jīng)建造了一個基本的，但非常有效的單人庇護所。他示意她坐在斗篷下面；過了一會兒，他聳了聳肩，從潮濕的泥土里拔出兩根樹枝，把斗篷甩到肩上。他把兜帽拉到頭上，使自己的臉幾乎全部藏在兜帽的深處，眼睛閃閃發(fā)光。

過了一會兒，下起了凍雨，冰冷的雨點打在斗篷上。水流從精靈的兜帽上滑落，安娜莉絲把外套裹得更緊了。她覺得自己在精靈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笑意，于是她抬起頭，嘴角擺出一副兇狠的表情。

精靈用一只手指指著她，然后指向地面。他在告訴她留在這里。他重復(fù)著這個動作，她點點頭。

然后他就走了，像個影子一樣潛進(jìn)了樹林。轉(zhuǎn)眼間就不見了。

她知道這是她逃跑的機會。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附近是否潛伏著更多的怪物。這些茂密的樹林里到處都是歹徒和殺人犯。還有一些人聲稱在這里看到過體型龐大的生物，有著長著角的野獸腦袋，像人一樣直立走路，但用的是分開的蹄子。在她小時候聽過的故事里，這片樹林的郊外常?；\罩著罪犯的陰影，他們在深夜的樹林里游蕩，尋找著活物。童年時代的恐懼在她心中升起。

如果她死在這里，沒有人會為她哀悼。

她又打了個寒顫，蜷縮在扭曲的橡樹下，試圖擺脫刺骨的寒風(fēng)和無情的雨雪。她把手伸進(jìn)大衣的袖子里取暖。她意識到自己無處可逃。淚水順著她的臉流下來，在冰冷的雨夾雪中看不見。

她想，她怎么會落到這種地步呢?她的腿又硬又痛，她坐在一根扭曲的樹根上，對泥毫不在意。她往后靠在樹上，緊緊地抱著自己。盡管風(fēng)很大，雨雪猛烈地?fù)舸蛟跇渖?，姿勢也很不舒服，但她很快就睡著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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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莉絲一覺醒來，聞到了煮肉的香味。風(fēng)雨停歇了，暮色降臨。

她坐了起來。因睡姿的不佳而感到疼痛。站起來后，她像一只貓一樣伸展著四肢，放松著她那冰冷、抽筋的肌肉。她看見精靈正在照料一個挖在土里的無煙小火坑。他正在烹飪一個看起來像一對球形綠色物體的東西，但它們發(fā)出的想起令人垂涎。

精靈把它們從火里取了出來，熟練地把它們放到兩塊有樹枝的平石頭上。

他示意她走近，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他把一塊扁平的石頭放在安娜莉絲身邊，然后在小火坑的對面坐了下來。

她在一根倒下的木頭上坐了下來，好奇地看著自己的食物。瞥了一眼燃燒的余燼，她看著精靈靈巧地用一只手和一根棍子把綠葉摘開。一股熱汽從里面冒了出來。感覺到她的注視，他那杏仁狀的眼睛抬了起來，她急忙垂下目光，看著面前的食物。

她看到的綠色的球是一系列精心編織在一起的葉子，重疊在一起形成一個球形容器。它的美就在于其的簡單和顯而易見的細(xì)心。她用手和一根棍子把它打開，試著模仿精靈靈巧的動作，里面冒著熱氣。它有著兔子的香味和各種各樣的香草，其中許多她都認(rèn)不出來。

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著，但她猶豫了。精靈一邊優(yōu)雅地吃著東西，一邊看著她。她想，如果是毒藥呢？“那么你會死，但至少你會死的時候肚子里還有溫暖的食物，”她如此自語。

她試著嘗了一塊兔子肉。很美味，她先對精靈羞澀地笑了笑，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精靈冷淡地看著她。但她不在乎。

后來她意識到，自己一定是像個貪婪的野蠻人，狼吞虎咽地吃了這頓美餐。當(dāng)她舔著手指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越過燃燒的灰燼盯著小精靈。

他的頭發(fā)又長又黑，被拉過頭頂，扎成一個緊緊的馬尾辮，臉頰上有一個細(xì)細(xì)的黑色紋身。它有著一種奇特的卷曲線條和優(yōu)雅的錐形裝飾。它美麗而有力，她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精靈慢慢地吃著他的食物，用他蒼白的長手指小心翼翼地撕著，不知為什么，這讓她想起了蜘蛛的腿——纖巧，謹(jǐn)慎，隱藏著致命的力量。

安娜莉絲很快把目光移開。他身上有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東西。她害怕他，這是毫無疑問的。他的一切都是那么……非人。

盡管害怕，她還是很好奇。

“我——”安娜莉絲開始說，意識到她不知道該對他說什么?！拔蚁肽懵牪欢业脑?，”她說。他茫然地看著她。

“你殺了那個家庭嗎？你殺了那些可憐的女孩嗎？”她說?！澳阋惨獨⑽覇?？”

精靈聳了聳肩，站了起來，繞著篝火向她走來。她往后退縮，遠(yuǎn)離他。他在她面前蹲下來，伸出手來。她低下頭，看見他在給自己飯——他還沒有把飯全吃完。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傻，微微有些雀斑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她搖搖頭。他又把飯端給她，臉上毫無表情，這次她接受了。她摸了摸他的手，從他手里接過它來——雖然它們看上去像最潔白的大理石一樣冰冷和堅硬，但它們卻是溫暖和柔軟的。

她的臉又紅了，當(dāng)他離開時，她開始吃東西。在她吃完第二頓后，又試著和他說話。

“謝謝你請我吃飯，”她說。她覺得跟這個沉默、冷漠的人說話有點傻——就像跟一堵空白的石墻說話一樣。但她決心嘗試溝通。他那張冷漠、幽靈般蒼白的臉絲毫沒有流露出他的想法。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部?！鞍材壤蚪z，安娜莉絲，”她重復(fù)說。然后她指著他，疑惑地?fù)P起眉毛。他一動不動，只是繼續(xù)用淡紫色的眼睛盯著她。

“安娜莉絲，”她又說了一遍，一面拍著自己的胸。她又指著他，做了一個詢問的動作。他可能以為我瘋了，她想。他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后開始轉(zhuǎn)過身去。

他轉(zhuǎn)過身來，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艾爾達(dá)尼爾·拉薩羅斯·阿斯·拉勒米諾斯·洛·納伽瑞斯?！?/p>

安娜莉絲盯著他。她沒聽清他剛才說的話，從她臉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精靈眨了眨眼睛，然后慢慢地說著，拍著胸口。

“艾爾達(dá)尼爾，”他說，然后轉(zhuǎn)身背對著她。

“艾爾達(dá)尼爾，”安娜莉絲輕聲對自己說，一邊聽著這個名字從自己舌頭上吐出的音節(jié)。她說話的口音聽起來不像精靈說的那樣，但至少她現(xiàn)在知道了他的名字。這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