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

《詩經(jīng)》雖然是一部我們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但真正能夠走進(jìn)它的人卻并不很多。面對著浩如煙海的《詩經(jīng)》版本，其中的哪些書能夠成為我們走進(jìn)《詩經(jīng)》的橋梁呢？借這篇文章，跟大家聊聊我過去的讀書經(jīng)歷吧。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上一次立定決心要啃下《詩經(jīng)》這塊“硬骨頭”已經(jīng)是10年前的事兒了。為了點(diǎn)讀更方便些，我那時候還特意去買了一部大字影印版的阮刻《毛詩正義》。

但是，直到今天，這部《毛詩正義》的點(diǎn)讀仍然停留在10年前的地方——到《國風(fēng)·豳風(fēng)》的《鴟鸮》那一篇為止。也就是說那一回，我還差一點(diǎn)兒才把《國風(fēng)》讀完，至于后面的《小雅》、《大雅》和《頌》詩，就徑直放棄了。

很顯然，我干了一件被老一輩學(xué)者斥為“殺書頭”的事情。對這件事兒，只要一想起來，我就會感覺有些赧顏無地。

因?yàn)樵谖疫@些年讀書學(xué)術(shù)的經(jīng)歷當(dāng)中，凡是我決心要啃下的“硬骨頭”，無論它卷帙多大（如“通鑒體”中國通史，包括《資治通鑒》、《續(xù)資治通鑒》、《明通鑒》和《清通鑒》，計60冊），內(nèi)容多枯燥（如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或是文字多艱深（如孫星衍的《尚書今古文注疏》），我都能夠一讀到底。

哪怕讀得踉踉蹌蹌，狼狽不已，也很少開這種半途而廢的惡例。我相信自己是“扎得了硬寨，打得了死仗”的，但那部《毛詩正義》卻實(shí)實(shí)在在讓我失了一回手。

孔子曾說，“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我的失手便是壞在這“樂之”二字上頭——讀《毛詩正義》，我找不到樂趣。它在是太容易敗人興致了！

我這么說并不是要為自己的失手開脫，而是《毛詩正義》對《詩經(jīng)》的解讀似乎總帶著這樣一種傾向：相比于探尋詩人創(chuàng)作的本旨，《毛詩正義》更愿意去揣測孔子會怎么看待這些作品。

因?yàn)槿寮液髮W(xué)們都深信《詩經(jīng)》是由孔子親手編選的。入選的311篇作品（其中有6篇只列篇目而沒有內(nèi)容）無一不寄托著這位儒家先圣正人倫、助教化的理想與情懷。

毛亨、毛萇為每一首歌詩作小序的時候，他們二位看上去就像正襟危坐的老學(xué)究那樣喋喋不休地“發(fā)明”其中的所謂社會價值和道德意義。至于詩中栩栩如生的草木蟲魚，悱惻纏綿的男歡女愛，苦辣酸甜的百態(tài)世情，《毛詩》對此是沒有多少興趣的。

看多了《毛詩正義》里邊兒那些大而無當(dāng)?shù)母哳^講章，我對這部古老詩集的興趣也被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消磨耗散，以至于中輟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再提不起興趣來讀一點(diǎn)《詩經(jīng)》。

這種談《詩》色變的狀況直到我偶然翻開上海辭書出版社的那部《先秦詩鑒賞辭典》才漸漸好轉(zhuǎn)。

為這部書撰稿的當(dāng)代《詩經(jīng)》研究學(xué)者們大都能拋開倫理教化的有色眼鏡。他們像良師益友一樣為我發(fā)蹤指示，告訴我上古民歌真正的魅力和趣味何在。

我很感謝這部書，直到今天，它還一直擺在我的案頭，時時翻閱。

不過說來奇怪，我每讀懂一部書，經(jīng)常是從頭腦中迸出一個不同于它的意見，想與原著作者商榷開始的——有時，我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像《三國演義》里的魏延那樣，腦后有反骨？

對這部《先秦詩鑒賞辭典》，我也還是這樣，比如下面這首詩：

羔羊之皮，素絲五紽；

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羔羊之革，素絲五緎；

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羔羊之縫，素絲五總；

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詩·召南·羔羊》

從“退食自公”一句看，《羔羊》的主人翁基本可以認(rèn)定是身著朝服的官員——至于是一位，還是一群，則有進(jìn)一步討論的余地。

當(dāng)然，這不是首要的問題，首要的問題是，詩中的官員究竟是一個正面還是負(fù)面的形象。換句話說，詩人的主旨是偏于美（歌頌）還是主于刺（批判）？

恰恰是在這一點(diǎn)上，《毛詩正義》和《先秦詩鑒賞辭典》“打起官司”來了?！睹娬x》的意見是：

召南之國，化文王之政。在位皆節(jié)儉正直，德如羔羊也。

——《毛詩正義》

《毛詩》說這首詩表現(xiàn)了官員們的清正廉潔，而這是文王德澤化行召南的結(jié)果。要照這樣說來，詩人之旨端在歌頌，是不是？

可為《先秦詩鑒賞辭典》撰稿的蔣立甫先生卻提出了一個截然相反的看法：

按常規(guī)，大夫退朝用公膳，故詩人見其人吃飽喝足由宮門出來，便猜想其是“退食自公”。

《左傳·襄公二十八年》：“公膳，日雙雞。”杜預(yù)注：“謂公家供卿大夫之常膳?！边@與當(dāng)時民眾的生活水平相對照，無疑天上地下之別，《孟子·梁惠王上》中孟子闡述的符合王道的理想社會，在豐收年成，也才是“七十者可以食肉矣”，而大夫公膳常例竟是“日雙雞”，何等奢侈！

（中略）詩人生活在同時代，一見其人“退食自公”必然有所觸動，想得很多，也許路有餓殍的慘象浮現(xiàn)在他眼前。正因?yàn)槿绱耍試?yán)惡之情不覺油然而生。

（中略）詩人的挖苦嘲弄可以想見：這個自命不凡的家伙，實(shí)則是個白吃飯的寄生蟲！

——《先秦詩鑒賞辭典》

要照蔣先生的理解，這首《羔羊》的主旨似乎該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strong>一為清官，一為贓官。究竟《羔羊》里的大臣該唱紅臉兒還是白臉兒呢？

《毛詩正義》且不忙說。對蔣先生的意見，我從一開始就是不能贊同的。不但我不能，而且我相信，即便孔子、孟子復(fù)生，他們也很可能不會贊同這種意見。

現(xiàn)在大家總說孟子有“民本”思想，因?yàn)樗鲝垺懊褓F君輕”。可孟子說這番話的確切含義是：

在一個國家的組成部分中，君主是可以被替換的。倘若某人不稱職，大可以換別人來坐他的位置。但君主能換，人民卻換無可換——換誰來做領(lǐng)袖，統(tǒng)治的不還得是眼前這幫人嗎？

從這個意義上說，同某位特定的君主相比較，人民因其不可替代性，的確是國家更重要的組成部分。但這并不意味著孟子有意要打破君臣尊卑的等級觀念。

相反，他同孔子一樣，都是等級制度的堅決擁護(hù)者?！靶滩簧洗蠓?，禮不下庶民”才是他們根深蒂固的信仰。君臣尊卑要靠禮制來體現(xiàn)，說白了，就是落實(shí)到個人待遇上必須有等級差別。

因此，即便《羔羊》中“退食自公”的大臣用公膳的時候吃了兩只雞，那也是按照朝廷禮制的規(guī)定享受應(yīng)有的等級待遇。只要他沒有提出額外非分的要求，在當(dāng)時就不可能涉嫌僭越禮制而遭到詩人的批評。

從這個角度說，《羔羊》與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并不具有可比性。

因?yàn)槔隙排狻爸扉T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前提是“況聞內(nèi)金盤，盡在衛(wèi)霍室”——那些貪婪的外戚如楊氏，恣意侵吞皇室的財富。這是赤裸裸地踐踏禮制，因而惹來老杜的憤怒?？墒恰陡嵫颉返淖髡咚坪醪]有這種憤怒的理由。

我們站在這個時代回望西周，自不妨放言批判當(dāng)時的階級壓迫和社會不平等?？墒俏覀兛偛缓靡笠晃恢艹娙顺綒v史，本著民主共和時代的精神去批判西周禮制吧？

孟子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孟子·萬章下》）蔣立甫先生在引證孟子的話，試圖坐實(shí)《羔羊》為刺詩的時候，似乎忘記了這段“知人論世”的古訓(xùn)。

參考文獻(xiàn)：
孔穎達(dá)《毛詩正義》；
《先秦詩鑒賞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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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