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秋/重云同人文】緋云錦(八)
閱前須知稍有改動,增添了一些必要說明,新老朋友們都可以看一看~
那么……
(氣沉丹田)家人們!朋友們!我回來了!
期末考試,傷筋動骨,我都快不知道怎么寫半吊子古白話了,切換語言系統(tǒng)好難(逃走)。
這部長篇寫到這里也該慢慢提起節(jié)奏來啦。調息,調息。作者自己若是心不定,手不穩(wěn),是不能拿刀子的,也不能拿糖勺子的。從今往后便是一步難似一步了。自勉。
碎碎念結束。多謝耐心看我廢話。

去靖安爺府上守著的那夜,重云并未發(fā)覺任何異狀。他早習以為常,本來尋常妖邪鬼魂見了純陽之體,往往都避之不及,見不著影子倒也罷了。次日一早,府中下人們漸漸有了響動,紛紛來前廳給他端茶倒水,奉上各色吃食,只說老爺還不曾起。直到日上三竿,方聽得正房那邊有響動,貼身伺候的侍仆們往來進出,更有一大幫人畢恭畢敬侍立在門口。才不一會兒,只見靖安爺寢衣尚未換下,只披了件家常外衣,便急匆匆趕至前廳來。他也不顧身后一應侍仆又是追著遞衣服,又是趕著送茶水,徑直奔重云而來,一把抓起他雙手,就感激涕零道:“重云小道長真乃神人!老夫無以為報,小道長要多少謝禮都使得!”
重云一聽便知靖安爺昨晚終于睡了個安穩(wěn)覺,再無鬼魂擾人清夢了。他自是見慣了人對他千恩萬謝的,縱是靖安爺如此,也一般的視若等閑,只極客氣從容辭謝道:“驅邪除魔乃我分內之事,絕非謀求財物之道。報酬之事,旁人一向給我多少,我便收靖安爺多少,其余謝禮一概不能收。靖安爺一番盛情,我心領了。”
原本這樁事到此也就了結了。重云守了一夜不曾合眼,離了靖安府,便回他在吃虎巖借住的那間小屋里去,靜坐調息了一回,到這日晚間早早歇息了。怎料夜里五更時分,天尚未蒙蒙亮,又有人來敲他院門,夜深人靜之中聽來甚是惶急,卻無人出聲叫門。
重云驚起身來,穿鞋奔去開了門一看,卻又是靖安府上那名家丁。那人一見了他,壓低嗓門,好生慌張道:“重云小道長!我家老爺又不能入睡了,實在對不住,這深更半夜的來擾您……”
重云一聽他此言,早驚得醒透了,哪還聽他連聲致歉,回屋取了符箓,背起桃木劍便奔了出來,隨他上了車。路上那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道:“小道長,這……怎會如此?您不是將邪祟都驅走了嗎,老爺昨晚也確實睡了個安穩(wěn)覺,怎會一轉眼又鬧起來呢?天底下還有去而復回的妖邪么?”
重云稍一猶豫,想這家丁是靖安爺跟前的人,既能近身服侍、又能管得上事的,大約也無須對他有所隱瞞,于是說:“實言相告,我昨夜在尊府上并未發(fā)現有何異狀,想是那些東西見了我,盡數遁去了。如今倘若當真去而復回,則我上回的推想大抵有誤,那些游魂的執(zhí)念恐怕真與靖安爺本人有些干系?!?/p>
他此言一出,那家丁直嚇得面色慘白,只得強作鎮(zhèn)定道:“重云小道長可有法子……”
“啊,您無須擔心!”重云此時方驚覺他嚇著那人了,連忙寬慰道,“我自當將此事徹底查明,若真有怨靈擾人,絕不會放任其為禍世間!”
到得靖安府上,靖安爺又來拉了他雙手哭訴,直比前一回形容更慘,重云不免再將前言拿來說給靖安爺寬一回心。他再不敢大意,連夜布了符,起了陣,想那東西如此陰魂不散,這回大約是碰上厲害角色了,更不必等什么陰氣最重之時了。但他終究心思純善,因這回仍是百般的探知不到任何兇煞不祥之氣,心知事有蹊蹺,恐誤傷無辜,是以僅問家丁要了二十八枚舊銅錢,依照二十八星宿的排布在靖安爺房門口起了一個雷池。若有鬼物相犯,踏入此陣,僅會遭到禁錮,并不會受到傷害。重云心想到時他也好親眼見識一番,看到底是何物。他本人更守在靖安府上不走了,一心只待那鬼物入彀。
如此過了三日,只是平安無事。一無任何鬼物越雷池半步,二無半點異像為重云所察,第三……靖安爺又睡得安安穩(wěn)穩(wěn),每日清早起來便對重云千恩萬謝。重云心說這可真是奇哉怪也,一再檢視他布下的陣法,毫無碰動缺損痕跡。他此番多了個心眼,心想那鬼物未必走了,對家丁交代一番,第四日傍晚他自回了吃虎巖,將那陣法原封不動留在靖安府。這次更好,還不到四更時候,家丁便火急火燎趕來敲門,說老爺半夜驚醒過來,大嚷著說哭聲和私語聲不在他房里,倒在房門口了,雖不敢進來,卻仍不消歇。
重云亦不免悚然,心說竟是個頗存些靈智的。那雷池本就以陽境之假象誘鬼,鬼物若存了兇意,天然便要攻擊陽氣之物,惡鬼襲擊活人,正是此理。除非像重云一般的純陽之體,陽氣熾烈,鬼物深知自身陰氣決計不足與之抗衡,反要受他陽氣燒灼,甚至于魂飛魄散,才會對他避之不及。眼下這鬼物不受此陣法陽氣之惑也就罷了,滿屋里只盯上靖安爺一人也還罷了,若是與靖安爺有什么仇怨,卻怎又耐得住不沖進屋去,這一個倒也太聰明些。須知正如活人會給怨怒之氣沖昏頭腦,怨鬼也往往留存不下多少靈智,要說眼下這一個不是怨鬼,則又為何死死盯住靖安爺不放?
重云只是越想越不明所以。轉念再想,因他百般的摸不著這鬼物的影子,若不是一個,卻有幾個,那也未可知,畢竟靖安爺說過哭聲和私語聲好似男女老少都有?!@不知幾個鬼在靖安府上盤桓了如此之久,如何只是擾得靖安爺不得安寧就罷了,再也沒旁的動作?既有如此靈智,要再狠絕些豈非輕而易舉?
想到這一處,又覺著此情此境未必真有那般兇險,他反倒加倍的好奇起來。遂再往靖安府上守一夜,走一夜,三更里撞進來一夜,五更里跑回去一夜。那些鬼物一見他來,便安安分分的,一待他走,又一般的鬧騰不息。他自己亦未免好笑,敢是做道士的竟和鬼物捉起迷藏來了?豈不滑天下之大稽?他少年人猶有些玩心,倒也不甚以為忤。心中不知為何,卻一日比一日更加肯定這些都不是兇煞之物,愈發(fā)不愿濫殺無辜,只想方設法要拘到它們。引魂香、引鬼符變著花樣兒用去了無數,前前后后過了近一旬,仍是沒個計較處。靖安爺亦發(fā)覺唯一的法子只是將重云留在府上,如此自己方能安穩(wěn)了,是以令下人們曲盡心思好生侍奉他,溫言勸他不必太過勞心費神,且在靖安府上住下,再從長計議。
重云只道他客氣話,天底下如何有驅邪方士驅邪不成,反在人府上長住下來白吃白喝的道理?因此并不敢認真應了,一面辭謝,一面加緊查閱真經道典。這一來,從上回和裕樓一別起,竟是十余日再不曾見過行秋和云堇。眼看著不幾天便要立夏了,這日又往萬文集舍去翻閱道藏,在緋云坡大路上忽然見了月牙兒,直奔他面前來,一面行禮一面道:“重云公子可讓咱們好找。這許多日沒見了,怎的也不往我們那邊去坐坐?不知公子今日可得空?”
重云見她如此客氣有禮起來,一時倒有些不習慣。好在月牙兒見他神情詫異,只一笑,也就如往常一般活潑起來:“哎,在外邊總得顧著點我家姑娘的面子吧,重云公子第一次見我那日還不知道么。好了,今日可到底去不去呢?敢是見著我來請,沒見著秋郎親自來請,還不肯去了?”
重云無奈笑道:“你又打趣我做什么?!痹掚m如此說,一則這許多日不見了,給月牙兒一提醒,當真有些想念;二則想他在靖安府上無計可施,雖許諾了靖安爺絕不將此事外傳,但他只不提靖安爺此事,閑話間向行秋問問書里可有過此類鬼怪志異故事,想來或者也有益。于是真?zhèn)€兒跟了月牙兒往和裕樓來。上了樓,月牙兒卻引著他往云堇屋里去。重云不免微感詫異,還道今日大家都在云堇屋里,怎料屋門開處,行秋并不在,只有云堇在桌前斟茶,像早候著他來似的。
重云此前還不曾進過云堇的屋子,今日一見,這房中雖也十分雅致清凈,究竟是姑娘家屋子,仍要華貴精致許多。行秋擺書柜的地方,云堇擺的便是一架極氣派的紫檀木衣柜,柜門都是一扇扇透亮的琉璃屏,內中整整齊齊掛的一套套珠翠頭面、錦繡戲服,一眼望去珠翠似星月,錦繡如云霞,真饒有綺夢迷離之致。重云如頭一回見到行秋屋中藏書那般,又不免對此作一番驚嘆。同云堇見禮寒暄過,隨口便問:“秋郎今日不在么?”
云堇微微笑道:“他一早往萬文集舍去了,原是好幾日前托老板替他尋的一冊孤本藏書,今日終于差人帶話來說尋到了,可不得緊趕慢趕去抱了回來呢。重云公子且稍候著,他只是取書,不是去淘書,要不了多久就回的?!?/p>
重云點點頭,于是坐著安心喝茶。這廂月牙兒回云堇道:“昨兒知雨姑娘那邊帶話來,說給姑娘帶了露華坊新上的幾色胭脂,還有姑娘一貫愛用的茉莉粉,我還不曾去拿了來呢。這會兒我就去了,也替姑娘跟知雨姑娘道一聲謝?”云堇頷首道:“你去跟知雨姑娘說,若是還有什么旁的事兒,只管帶話叫我去就是了?!?/p>
月牙兒于是去了。云堇又為重云斟了一回茶。沉吟片刻,徐徐向重云道:“重云公子且莫怪我失禮,云堇有一事相問?!?/p>
重云以詢問眼色望她,應道:“云堇姑娘但問無妨?!北懵犓溃骸罢f來……公子近日可是常在靖安爺府上?”
重云聞言一驚:“云堇姑娘如何會知道?靖安爺特地囑托過我,不可將此事向外透露半句。我出入靖安府大多在夜間,便算在白天也是從角門進出。敢是有人特意盯著了?”
云堇安慰地笑了笑,示意他休要慌亂:“重云公子放心。我自然知道你不會有違于諾,便算靖安爺發(fā)覺事情泄露了,也不會怪到你頭上的。至于我如何會知曉此事么……一則他自己府上的口風并沒有那么嚴,二則我這位‘云家小姐’雖大半不過一個虛名,然虛名也是有幾分用處的。譬如,云家的眼線我還略微調得動幾處。”
重云這才驚覺,從前三番五次聽人說“云家小姐”的身份如何了不得,可每回見了云堇那副端莊淡雅、與世無爭的溫婉模樣,實在無法聯想到云家的滔天權勢上頭去。如今聽她寥寥數語,頓時領會了厲害之處,于是神情不免肅然幾分。但聽云堇仍不疾不徐溫言道:“云堇并不敢仗著云家的勢對旁人之事妄加干預,只是此事須得勸一勸重云公子,只當是朋友間的忠告,還望重云公子略聽一聽。重云公子在靖安府上淹留十余日之久,想必他府上的東西不大好對付,是不是?云堇亦不愿背后對人妄加毀謗,只是靖安爺從前確有過好些不義之舉,他府上恐怕不那么干凈,也是難免的。云堇冒昧,想勸重云公子不要趟這渾水,竟是早些辭了這差事為好?!?/p>
重云回想此前種種,又見云堇所言極是誠懇,這一來已信了九成。略一思忖,那靖安爺府上的究竟也不是什么惡靈,雖則糾纏不休,卻不像真會害人的,便說:“果真如此,我自當聽從云堇姑娘吩咐,還要多謝姑娘的一番好心才是。”想了想又道:“秋郎也知曉此事么?”
“他尚且不知。說來這又是一個不情之請:既是秋郎今日剛巧不在,重云公子不若此后也休要向他提起此事。”云堇略有憂色道,“重云公子只怕不知,此事究竟是調動了云家的眼線查出來的,云家自然也已知曉,日后想來還會牽扯到兩家之間更要緊的事。我自然不妨,但秋郎并非我云家的人,他也算不得我的人?!驮抢镌缬袀髀務f他跟月牙兒一般是我手底下的人,實在并非如此,我與他不過朋友論交,投緣罷了。是以他若牽扯到這些事里頭來,我恐怕并不能護得他周全。重云公子上回也見了,和裕樓里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他這人天生的太聰慧,心細如發(fā),思慮又重,骨子里還仗義得很,但凡聽說他真正在意的那么幾個人里邊有誰出了一點兒事,定要幫著操心的。云堇不才,倒也敢觍著臉說自己尚在這幾人之列。只是云家的事往往牽扯過大,名門望族之間明爭暗斗,常人一旦有涉,安得全身而退,當真不敢叫他受牽連。今日之事,重云公子早已不能置身事外,只想囑托公子一聲,不要特地去跟秋郎提起,只當這事從未有過,可好?”
重云一聽這番話,當真一句句的都說在他心坎上了,立時加倍懇切道:“云堇姑娘如此誠心待秋郎,他時時惦記著姑娘也是應該的,只怕如此尚不能回報姑娘萬一呢。既有姑娘今日一言,重云自當謹記,不會叫秋郎知道此事。”
云堇淡淡笑了笑說:“重云公子不須如此客氣。外人都說秋郎最難相與,我們這些有幸與他投緣的卻該知道,秋郎并非他們所言那般笑面冷心的,實是心腸極熱的人。重云公子雖與他相識未久,我卻也不妨直說了,秋郎真心在意的那么幾個人里邊,也有重云公子一個。他既整日為著我們著想,我們更須得好生惜他。這點上,我知道重云公子的心和我的心是一樣的,也不必見外了。”
重云聽她柔柔緩緩一席話道來,語調極淡,卻純是剖心之言。他不免動容,又像當日對行秋推心置腹那樣,對云堇極誠心道:“云堇姑娘既不見外,我又何須再作這些虛禮。姑娘日后也如秋郎一般喚我重云罷。我本不是什么公子,只是個鄉(xiāng)野之地來的小道士罷了,實不料會得了秋郎與云堇姑娘這樣神仙一般人物青眼相看。若姑娘和秋郎不嫌棄,當真認了我作朋友,我……我實在再高興也沒有了?!?/p>
云堇仍是淺淺地笑,這回眼中卻有些真心歡喜之意了,含笑溫言道:“如此,往后就莫怪云堇失禮了。只是在外人跟前還須得敬稱‘重云公子’才是,可記得我方才說過,常人勿要太過親近名門望族,恐受了損傷。便算結交,也休要傳得人盡皆知為好。重云也像秋郎一樣喚我‘堇姑娘’罷,這個倒不打緊的?!?/p>
她說行秋心細如發(fā),實在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重云心中嘆了一回,將她說的一句句都點頭應下來。又坐了一陣,茶早喝過了幾行,重云隨口道:“秋郎怎的還不回來?!?/p>
云堇微露無奈狀一笑說:“想是又見了什么新書,就絆住腳了,常有的事?!甭砸怀烈?,又道:“重云不若先去回過了靖安府,早日將此事辭去了,再回咱們這里來,可好?秋郎總要回來吃午飯的,重云若是趕得及,我們就留著飯等你來?!庇稚陨苑泡p了嗓音道:“靖安府之事早些了結為好,恐遲則生變。”
說到此事上,重云自然對她所言無有不從,實在她也說得有理,將這一樁大事了卻了,再回來同秋郎和堇姑娘一道安安心心坐著喝茶談天,豈不比將此事懸在心頭要舒心些。遂點頭稱是,起身告辭。云堇亦起身道:“我送重云到樓下吧?!?/p>
重云連忙推讓道:“怎么好叫堇姑娘送我呢。”但云堇只是一笑說:“秋郎送得,我便送不得了?正因他每回都送重云到門前,今日他又不在,我才要替他送的。重云不必過意不去,更不必到如今還拿我當什么云家小姐看待。方才不是說了,朋友之間休要講那些虛禮的?”
重云也跟著笑了:“罷了,堇姑娘客氣,定是要送下去的,只好有勞了。”于是由了云堇跟著,二人一前一后下樓去。送到門口,重云回身致意道:“堇姑娘請回吧,左右不過半日又要見的。”說著便轉頭出門去。怎料邁出門檻行了沒幾步,方一抬眼,卻見迎面一人一襲靛青長衣,低了頭堪堪與他擦肩而過。重云回頭看時,眼前一點翠藍琉璃光閃晃了一下。
“秋郎!”他站住了,回身喚了一聲。
行秋原本正低頭喜孜孜地瞧著他手中捧的那本書,冷不防聽重云一聲喚,一驚站定,回首望過來,手里的書便合上了,小心翼翼抱在胸前,眼中猶有看書入了迷的奕奕神采,另有一絲尚未醒過神來的淡淡茫然。重云有十余日不曾見他了,只不料今日一見竟是這副情形。瞧他懷中抱著書,一雙光彩熠熠的眸子一如往昔清瑩得春水也似,右耳下琉璃珠金絲穗在初夏的溫風中搖搖蕩蕩,輕薄的綢衣下擺也飄飄悠悠,重云恍然又像回到那個陽春三月初的雨天,第一次見到那位一手抱書、一手為他撐傘的謫仙似的小少年。于是原已到了嘴邊的好些話都一并沒了下文。
一時間兩邊都發(fā)了怔。重云早已不記得他要說些什么,只怔怔地與行秋對望半晌,見行秋眼底由愕然中閃過一瞬淡淡歡喜,而后復歸于常色,極好看地朝他微微笑了:“重云好容易有空來咱們這兒一趟,怎么我一回來,你便要去了?”
他那笑容實在太惑人,既謙和有禮,又那般純凈無邪。重云卻心道他眼中那縷一閃即逝的歡喜已然散盡了,眼前這笑容再好看,只奈何不是真的。隱隱失落間,正在失神,又見行秋收了笑容,緩步上前來,神色極認真地正眼望他道:“好了,是我不該見面就打趣重云。上回……”稍一猶豫,看得出有些勉強地笑了笑:“上回實在太失禮,冒犯重云了,都是我的不是。我便算動氣,再如何訓人也罷了,只萬不該那樣叫重云難堪。眼下我認真給重云賠個不是,還望重云寬宏大量,再不要放在心上了,可好?”
他這番話一出口,重云早已覺出幾分異樣了。一來他絲毫不曾計較過上回那些事,想行秋如此通透灑脫的人,怎會當時親耳聽他說過不介意之后,過了這許多日,還要為此事向他道歉,實在不尋常得很。又想他從前與行秋說笑時,雖每每不大習慣行秋天然一副事事先替他著想的體貼做派,但那時行秋總是一副流眄含笑、游刃有余的形容,何曾像今日這般認真過,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似的。他也沒大想明白,只是見行秋這般無端自己找委屈受著,面上若無其事,話音里卻賠著小心,他心里便跟著不好受起來,連聲道:“秋郎這是什么話!我不是早說過了,對上回那些事絕無計較的,秋郎再不要放在心上了才是。這些天總有人請我去祛邪做法,我才沒有常來,決不是對秋郎存了什么芥蒂!”
這一來倒顯得他比行秋還要著慌些,于是二人又齊齊怔了,相對無言。卻不想云堇在門內尚未離去,見了這副情形,早忙著趕出來,笑道:“這是做什么?轉頭又要見的,趕著這會兒站在門外長篇大論些什么?”于是向行秋解釋道:“你去了萬文集舍沒多會兒,重云來了,跟我說這些時忙得很,好在今兒往緋云坡一戶人家去交了差,事情就算完了。他先順道來咱們這兒看一眼,不巧沒見著你,就說先去把正事了結了,中午來跟咱們一道吃飯。秋郎有什么話,等他去了再來,回頭有的是功夫慢慢說去,在門口攔著人家算什么?”
她笑吟吟這么一說,行秋也安了心,重云也會了意——這是叫他記著方才說過的話,不必將靖安府之事說給行秋知道,以免旁生枝節(jié)。于是重云趕忙應道:“正是如此,我去去就來,不會叫堇姑娘和秋郎等太久的?!闭f著稍稍欠身為禮,告辭去了?;仡^見他二人尚在門口,云堇含笑說了句什么,行秋也笑,稍稍轉臉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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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跟靖安爺回絕了這差事,此話說來輕巧,真做起來卻是萬般不易。重云想自己笨嘴笨舌,又受不得人拿捏擠兌,如何能輕易回絕得過,少不得硬了頭皮,打定主意,一會兒憑靖安爺作好作歹、軟硬兼施,他只抱定一句“敬謝不敏”就是了。怎料靖安爺聽他畢恭畢敬道過原委,說了一番自己如何才疏學淺、束手無策之類的話,卻并沒太為難他。只是長嘆了一聲,說報酬還是照給,又好言求他日后若得了什么法子,還望來靖安府上施展一二。重云不料竟如此不費吹灰之力,心中更加愧疚,又一再保證絕不會將此事透露給旁人,還將那二十八枚銅錢起的法陣留在靖安爺房門前,說至少可以略擋得一擋。靖安爺要給他報酬,他堅決推辭不受。
如此好一番功夫,終于從靖安府中告辭出來。重云長長松了口氣,心中也跟著輕快了好些。看看天色近午,徑直去了和裕樓。到行秋房門前,只稍一敲門,月牙兒立時來開了門。屋內云堇和行秋對坐在圓桌前,桌上飯菜早備好了,都用瓷碗扣著,竟真是留著飯等他來。重云一時便有些恍然。不承想來了玉京兩月有余,借住的屋子只像個棲身處;萬民堂那熱心快腸的父女倆也不過像是摯友;都說和裕樓最是浮華虛妄之地,反倒是這里有點“家”的味道似的。月牙兒一開門見是他,一連聲迎他進屋:“哎喲,可來了,都等著你呢!吃飯吃飯!”
重云便向行秋身旁坐了。月牙兒將桌上菜碗一個個揭開,盛了米飯來,一雙雙擺了筷子,末后自己也在云堇身旁坐下,四人熱熱鬧鬧一起吃飯。云堇雖是鐘鳴鼎食之家的小姐,在此處卻并不將“食不言,寢不語”之類的規(guī)矩講得那么嚴,因此飯桌上并不像大戶人家用飯時那樣寂然無聲,卻也不似市井食肆中那般吵吵嚷嚷,幾人只是間或輕言細語閑話幾句。重云便喜歡如此氛圍,他早不跟他們見外了,愈發(fā)輕松自在,也偶爾隨口接一兩句話。如此一頓飯吃過大半,閑話間忽聽行秋笑道:“今兒早上趁著我不在,堇姑娘和重云定是背著我說了什么了,是不是?”
重云跟他也算熟慣了,譬如這話音一聽,便知他是玩笑,因此只笑著不答話。月牙兒更知道是玩笑,也幫著起哄:“秋郎可別說,今兒早上我還往知雨姑娘那邊去了呢,咱們姑娘要是跟重云公子說了什么,連我都沒聽著!秋郎趕緊說說,可是瞧出什么來了?”
行秋輕輕一?眼道:“你還管他叫重云公子呢。沒聽你家姑娘叫的都是‘重云’了,他喚的也是‘堇姑娘’了?”
“哦——!”月牙兒更作恍然大悟狀起來。云堇抿著嘴兒沒說話,慢慢將口中飯菜都咽盡了,才微微笑道:“是說了些體己話兒,如今重云不只在秋郎跟前是知根知底的,在我跟前也是自己人了。至于咱們說了什么,那卻跟秋郎有些關系,何必叫我當眾說出來呢?”
重云原想早上那些話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萬萬不好意思叫行秋聽了去。誰承想云堇竟如此坦然說了,這一來行秋豈有不追問下去的道理,想到此處便覺著臉有些發(fā)熱。果不其然,行秋見狀,立即笑吟吟望了重云道:“好,我明白了。堇姑娘是不肯說的,只有重云最好了,重云告訴我,好不好呢?”
重云如何經得住他一雙水盈盈的眸子這般含笑望著,只得轉過臉向云堇道:“堇姑娘自己不肯說,何苦拋了這個難題給我?”云堇抿嘴笑道:“這可怪不得我,是秋郎拿準了重云好欺負些,跟我有什么相干?”
如此正在說笑,月牙兒忽然輕輕驚叫了一聲道:“哎,我瞧門外好像有個人。敢是有什么事兒?”說著跑去將門開了,門口立著的卻是夜明。重云猶記得上次那個又是哄著巧春、又是幫她賠不是的小姑娘,后來也在知雨口中聽見過的,對這怯生生的老實孩子倒還不無好感。想來余人也都是這般想法,月牙兒忙迎了她進來,云堇問她吃過飯了不曾,聽她說吃過了,仍喚她過來一塊兒坐,叫月牙兒端了茶水點心來。夜明在桌邊端端正正坐了,開口第一句話便怯怯地小聲賠不是:“云堇姐姐、沉秋先生、重云公子、月牙兒姐姐,夜明……不是有意在門外偷聽的。本來想找云堇姐姐和沉秋先生說句話兒,又不敢敲門進來……對不住?!痹捯糁辉秸f越輕。
行秋聽了便笑:“這有什么要緊的。若是巧春聽了剛剛那些話去,咱們說不好還要忌憚她幾分。你倒不妨,只管聽了去,你自個兒覺著是玩笑也好,是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也好,總歸你不是背地里嚼舌的人。”
夜明低聲道:“我怎么敢覺著云堇姐姐和沉秋先生這里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呢,我知道你們都是極好的人,繡羽姐姐和知雨姐姐都常念著你們的。重云公子雖是你們新近結交的朋友,我知道他也必定是極好的人。真要說起來,我實在好生羨慕你們。要是我們那邊屋里也有你們這樣熱熱鬧鬧的……唉?!?/p>
她一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十四尚不滿,正該是年少不知愁的時候,低低嘆起氣來,那副愁苦形容卻真切得很。她面相又生得稚氣,一副孩子氣面孔顯出如此愁容,更叫人看了不免揪心。其余人見了此狀,全無心再開玩笑了。云堇最先正色溫言問她:“怎么了,夜明?敢是遇著什么煩心的事兒了?”
夜明垂著頭,默然半晌方道:“本來實在不好意思再來叨擾云堇姐姐和沉秋先生,上回的事還不曾跟你們好生道過歉……只是繡羽姐姐最近身上有些不舒服,剛剛我做了飯,好歹勸她吃了一點,才看著她躺下休息了,實在不敢再叫她勞心費神。知雨姐姐又操心著翠兒姐姐的事。我沒有辦法了,才來求云堇姐姐和沉秋先生。巧春上回縱有天大的不是,這回……求你們還是幫著略管一管她罷!”
她說到末后,幾乎哽咽起來,眼圈兒也紅了。夜明從不像巧春那樣大哭大鬧的,卻自是十倍百倍的更叫人心疼。行秋聞言,也面色肅然起來,好言勸道:“夜明不要哭,但凡我們能幫上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們應著就是了。你且說出了什么事?”
夜明深吸了口氣,抬起衣袖將眼中打轉的淚花匆匆一把拭了,微微啞著嗓子道:“今兒一早,茂才府上的大少爺差人傳了話來,說要來看翠兒姐姐。翠兒姐姐不肯見他,知雨姐姐正在勸,說又裝了好幾回的病了,再不去敷衍一回,怕也不好,又說大家都陪翠兒姐姐一起去,叫她別怕。這話給巧春聽見了,巧春就說她也要陪翠兒姐姐去。我瞧她神色不大對,私底下問她可是有什么打算。她說那大少爺也是茂才府上的,若他哪天當真要帶了翠兒姐姐回茂才府上去,她到時或者可以求一求人,讓大少爺添幾兩銀子,也領了她一同去,安在二少爺屋里做個再低賤的粗使丫頭,她也心甘情愿。這……這可怎么好……”
她說到此處,又哽咽起來。行秋嘆了口氣,冷聲道:“她自個兒要去,旁人攔得住一時,還攔得住一世不成?人各有命,不如由得她去了,是福是禍,看她自己的造化。何苦替人操這個閑心?”
重云想起上回在知雨房里說的那番話,便知行秋看不過夜明這般一廂情愿待巧春好,眼下這話實是氣話,替夜明抱不平,又不好明說。他也跟著嘆了口氣,正要勸行秋何必如此嚇著人家小姑娘,卻見夜明早慌著拼命搖頭,含淚急聲道:“不,那不成的!她……若是她再沒輕沒重,惹得大少爺動了氣,大少爺不比二少爺那樣好脾氣會饒人的,到時怎么好呢?”
云堇搖頭嘆息道:“罷了,秋郎也莫要再說氣話,實在夜明能有什么法子。只是巧春這一回更糊涂了。她年紀再小,究竟也是珠鈿坊里的正經姑娘,又不是哪一個屋里的丫鬟,如何是添幾兩銀子就帶得走的?咱們里頭的人尚且萬萬不敢公然的拿銀子量人,她倒輕輕巧巧的就這樣隨著外人作踐自己了?!鄙陨詫に剂艘换?,再問夜明道:“茂才府大少爺現下可到了?”
夜明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安頓好了繡羽姐姐,出門聽見人說大少爺快到了,又尋不見巧春,實在沒有法子了,才來求云堇姐姐和沉秋先生……”
“——求我們跟你走一趟,再去當一回惡人?!毙星镩L長出了口氣,起身道,“我本不愿見他茂才府上的人,奈何方才有言在先,夜明,這是瞧著你的面子?!币姑饕灰娝麘S了,險些喜極而泣,顫聲道:“夜明謝過沉秋先生!沉秋先生往后若有用得著夜明的地方,夜明自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末一個字淹沒在窗外傳來的一聲極為驚惶可怖的尖叫聲中。
夜明驚得住了口,小臉都白了。余下幾人雖較她鎮(zhèn)定許多,仍不免盡數變了容色。再側耳細聽半晌,卻只一片寂然,倒是門外走廊上有了些響動,想是兩邊房里的都出來探聽了。行秋最先沉聲道:“聽起來是偏樓后邊園子里傳出來的。你們且等一陣,我去外邊問問。月牙兒在屋里照顧著些。”兩下里一點頭,他便推門出去。尚未等他帶上門,卻早有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跑了來,見了行秋,只沒頭沒尾哭喊了一聲:
“翠兒姑娘投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