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高棉姑娘(二)

整整一個早上,玉瑤的父母都在收拾東西。她的母親甚至過問太多她父親政治上的事務(wù),但她母親像是嗅到什么不好的風(fēng)向一般,她的父親勸不動,執(zhí)意要去尼姑庵里齋戒,為家中夫女像佛禱告。他父親在收拾房間,像是準(zhǔn)備迎接一個許久不見的客人,家里的傭人也在忙里往外地打掃庭院。
“玉瑤,”她父親叫了她一聲,他脫口而出的便是一句傣語,“今天下午晚些時候家里回來貴客?!?/p>
她愣了一下,用著高棉語回答道,“是阿爸昨晚提到的那位嗎?”
她長嘆一聲,換著用高棉語給予了肯定答復(fù)。
“阿爸是經(jīng)過一晚上決定了嗎?是不是今天一大早就把接人的消息傳到城外了?”
他笑了笑,用著母語的一句方言輕聲夸贊了她。
“阿爸!我聽不太懂傣語——”她一邊用著高棉語答話,一邊推門而入,“但我是還是聽的見的嘛。”
他笑了笑,上下打量了一番穿著新衣的女兒。
“你這是去送你阿媽、還是去佛寺給我捉回來一個女婿呵?”
“老不正經(jīng)。”她母親輕聲罵了一句,接著用漢語說道,“我家多漂亮的正經(jīng)女子,當(dāng)?shù)脑趺床慌沃汩|女點(diǎn)好?”
她看著他,捂著嘴笑了起來。笑完也有模有樣地說著她母親的方言口氣,“我也是正經(jīng)女子?!?/p>
他看著她那幅樣子,也笑了出來,用著撇腳的漢語說著,“你這到家還好,出了外面別是遇見哪家公子也大模大樣地一口一個‘我’,還不把人家嚇?biāo)?!說這女子在外沒有教養(yǎng)?!?/p>
“了然、了然、了然!”她狠命地點(diǎn)了幾下頭。
她母親收拾完手頭的東西,也進(jìn)來了。用著高棉語提醒著他,“老頭子你不把咱家女兒往野路子,也別往偏路子帶。大大方方的女子多好嘛?!?/p>
他坐在椅子上,也是閉著眼擺擺手,沒有多說什么。
她母親見他沒再說什么,便接著叮囑道,“我家閨女雖說要培養(yǎng)出大大方方的好女子,但你也別什么都跟她說!”
他睜開眼看了她母親的神色,便連忙直起身子。
她母親也沒接著跟他說,而是轉(zhuǎn)過頭來同她繼續(xù)講,他們一家子就用著高棉語交流起來。她母親摸著她的披肩,“咱女孩家家的,別摻和你阿爸那點(diǎn)議會扯皮爛事;少給他出謀劃策、當(dāng)年你阿媽我就是幫你愛不愛算計買賣最后把自己搭進(jìn)去了?!?/p>
她母親一股腦兒說完,便有看著他,他笑笑沒話可接?!白吡?,”她母親催促著她,在她母親走到她背后時,先是用手拍了一下她裸露的右肩,后來她母親稍微向后撤了一步上下掃了一番;接著便突然上了兩只手按在她肩上向后箍了一下。
“疼!”她扭了一下,“干嘛,阿媽。”
“挺胸、不要駝個背?!彼赣H叮囑完她,便走了出去。“外面等你、我知道你阿爸肯定有悄悄話同你講?!?/p>
她無奈地哼了一聲,靠著墻望著她的父親。
他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我和你叔叔是在大漢‘杭州府天臺縣’認(rèn)識的;他是東洋僧人,西渡學(xué)佛法,學(xué)著學(xué)著就跟我混在一起、后來到了高棉。”他思考了一下,像是下了決心般說,“他成了一個無府國主義份子。他在北方搞‘團(tuán)匪’,但現(xiàn)在一些搞‘集團(tuán)群社’的極端自由派和宗教保守派打著‘宗教自由’的旗號已經(jīng)在北方大搞聯(lián)合了——雖然你可能不懂,但這就是時政。他干不動了,他想再見我一面、然后投降自首?!?/p>
“為什么?”
“背叛。”他停了一下,“誰都會背叛自己的理想,理想主義者也不例外。當(dāng)然他執(zhí)意來云壤也有一層原因——他偶然接觸到了一份名單,他知道我在云壤。他把趁著接觸到的那段極短時間把云壤地區(qū)的人名背了下來。”
“那是什么名單?!?/p>
“意圖顛覆邦聯(lián)和現(xiàn)行制度的宗教保守派秘密集會和聯(lián)絡(luò)名單?!彼f完,長嘆一口氣?!耙慈祟^落地、要么生活凄慘。這無論是被抓到還是投降都沒有很好結(jié)果?!?/p>
“送到大漢領(lǐng)事館——保咱們家一個平安,讓叔叔余生不再遭罪,他說不定還能會大漢再見一樣他的師傅和師兄弟,還能回東洋、落葉歸根?!?/p>
?
康明靠著墻,吃著手中的餅,聽著走來的兩個小商人的對話。
“聽說了嗎?”一個看著精明些的拉近了他的同伴,兩人用著高棉語交流著,“這個寺里面的那個老和尚讓扣起來?!?/p>
“聽說了,咱們同一天抵岸的,我怎么能不知道呢?!?/p>
“知道因?yàn)槭裁磫幔俊?/p>
“我還能不知道?”他看著有些激動,“‘高聯(lián)盟’一群人都信了南漢人念的歪經(jīng)了,漢人就是裝模作樣、嘴里念叨著古話:‘君子合群而不結(jié)黨’,扭頭就手把手教念了歪經(jīng)的南方人怎么亂搞——”(“君子合群而不結(jié)黨”,即文言原話:君子朋而不黨。)
“你可小點(diǎn)聲音罷,”他搖了搖頭,示意他的同伴點(diǎn)到為止。他倆走到站崗的高棉國家憲兵面前,掏出了證件說明來意,用著標(biāo)準(zhǔn)的高棉語(以南方口音為基準(zhǔn)制定的)說著,“我們是北方人,走南闖北跑買賣的,西港是我們合伙的一處貿(mào)易站;上回出船隊(duì)時,聽說咱這佛寺上面的尼姑庵特別靈,走之前讓自家婆娘來求了個平安;現(xiàn)在買賣做完回來了,這不心想著跟合伙人親自來還愿嘛!”
此處的“國憲”隊(duì)長認(rèn)真地查看了他們倆的經(jīng)商和商船的證件,打量了一番二人的衣著,便點(diǎn)點(diǎn)頭,放了他們進(jìn)去。
康明看著他們進(jìn)去,便掏出炭筆在畫本上裝著歪歪扭扭的寫了幾個高棉字,拿出他那個過時來的護(hù)照,向著偏門口,走了過去。
果不其然,憲兵把他攔了下來,他裝出一副不懂高棉語的樣子,指著畫本上的字——“留學(xué)生,學(xué)畫,觀光采風(fēng)”,一邊用護(hù)照輕戳著憲兵。
那個年輕的憲兵士官,抬起右手示意他停下,他先是在康明的畫本上寫了拒絕康明的理由——護(hù)照過期,并沒有護(hù)照過期后開具的相關(guān)身份證明和其他東西;后來他發(fā)現(xiàn)康明一副不僅一點(diǎn)高棉語不懂的樣子,還一點(diǎn)高棉文都看不懂,就改用生疏的漢語簡單詞匯說明。
他指了一下康明和偏門內(nèi),搖搖頭,說“不”;他接著用疑問的語氣說出了“因?yàn)椤?,康明連忙點(diǎn)頭,裝出一副想知道原因和聽懂了的表情,他指了指他的護(hù)照,擺了擺手。
康明看了,也指著他的護(hù)照,擺了擺手,用疑問的口氣,“因?yàn)??”那個士官思考了一陣子,搖搖頭說道,“我不會?!彼f完朝康明敬了一個新式軍禮,最后抬起右手仍示意他不可以進(jìn)去。
康明搖了搖頭,扭過身子來差點(diǎn)笑了出來。他站在路的一邊,開始等她的到來。
過來沒一會兒,他看到了她的馬車過來了。其實(shí)在她下車之前,他還是一直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他有些緊張、甚至心虛。他看著輕輕搖晃的從車窗簾垂下來的流蘇,決定給自己鼓氣。他閉上眼睛,開始默數(shù)。
他沒有看見有人拉開了窗簾看了一眼,然后叫停了車夫。但他鼓足勇氣時,一睜眼就看到了一個差不多剛成年的傣族女子向他走來。
她看到的是一個留洋學(xué)生模樣的男子,穿著樸素,但較為考究;褂袍的顏色像被是精挑細(xì)選,與今日之天氣、他的膚色相得益彰;白凈的絲襪像是展現(xiàn)著自己一種潮流的生活態(tài)度和進(jìn)步的日常習(xí)慣;頭頂?shù)拇毕袷菚簳r的把他的那顆熱情和探索的心抑制了下去。
他看到一只南洋藍(lán)孔雀向他飛來,他的眼睛先是被孔雀一般的燦爛的顏色刺中,而后被她的鎖骨鉤去;他的眼睛沿著她的細(xì)長的脖子一直向上爬去,直到挨到下巴這個陡坡,便猛地順著她光滑剔透的皮膚向下滑去;他的目光滑過她露出的右肩,跌到了她微微彎曲的肘窩,他來不及看她的手,他的目光便被她那富有彈性的手臂彈到了她的胸前。
她穿著像是主體色為石綠的抹胸筒裙,左肩到左胸再到右腰是一條差不多為湘江藍(lán)的披肩,她的那條抹胸裙好像有著孔雀藍(lán)等其他顏色,但不知是人還是裙斑斕得讓他無法識別;他有些許頭暈,便微微向后撤了一步、扶著墻;他只能看到她的動作線條,他看到她的右手輕提著裙,似乎僅僅是為了看起來得體;他一路順著衣服的自然褶皺向上看,他只能看到她的顏色構(gòu)成,他看到了她的紅唇、黛色的眉與發(fā),他看到一團(tuán)團(tuán)大小不一的顏色,他像看到?jīng)]有點(diǎn)睛的美人肖像畫走來。
“這位公子?你是漢人嗎?”他一瞬間便看到了她的全貌和她的眼睛。
“對……對罷、我是康明?!彼行┙Y(jié)巴,這讓他本不熟練的漢語說得更加一塌糊涂?!拔沂橇魧W(xué)生、過境、進(jìn)不去?!?/p>
“麻煩公子可以說明白些嗎?”她笑了笑他的話,接著問道,“奴是本地女,隨阿母去山上尼姑庵燒香求佛??捎猩跆幠軒偷玫焦??”
“多謝、多謝!”他的左手在自己臉前晃了幾下,像是有些不知所措;雙手合十點(diǎn)了下頭,左手趕忙把帽子摘了下來,并把右手里的護(hù)照塞給了她,“這是我的留學(xué)護(hù)照,不知怎的、門口的憲兵不認(rèn)。多謝姑娘、哦不女公子幫忙,替小生明、詢問究竟為何。多謝!”
她掩面笑著他的話,一邊接過了他護(hù)照。“公子講話當(dāng)真好笑,只是奴也不懂這其中好多些規(guī)矩。奴只替公子問問罷?!?/p>
她把她母親的馬車招呼進(jìn)了門,便用高棉語和那個憲兵士官問了起來。
他靠在一旁的墻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粗骼卣f著高棉語,但他好像聽不清他們到底交談了什么,這讓他有一絲顧慮。
但他的顧慮馬上就被新的改變沖淡,她沒有跟他過多解釋,便把他領(lǐng)進(jìn)了偏門內(nèi)。
馬車駛?cè)牒螅稚先ボ噹麅?nèi)說了幾句話。
接著她母親便笑著把她趕了下來。
她走在馬車后面,兩三個挑運(yùn)工人的前面,領(lǐng)著他,“想必公子一定不是舊居漢土罷?”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來得及答話,她便接著說道:“那公子一定就是自小漂泊求學(xué)罷?!?/p>
他笑了笑,也只得恭維道:“女公子、可真是……聰明。”他想了一陣子,但還只是從口中蹦出來一個聰明。
她的笑好像沒停過,他看見她好像又笑了。他意識到自己或許應(yīng)該掌握些話語權(quán),“真是叨擾女公子了,我、哦不小生確實(shí)、常居海外,不擅漢文?!?/p>
“也是合乎常理,”她慢下來了一步,扶了一下根本沒發(fā)生一點(diǎn)移動的的披肩。她看著他緊盯的目光靦腆地笑了一下?!芭野⒛敢彩菨h人,自小便開始學(xué)漢文?!?/p>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佩服。“看女公子的裝束,家里想必、定是大戶人家;這異域他國,也算是遇到,女菩薩了。”
她扭轉(zhuǎn)頭偷笑了一下,還是在笑的他的說話。
“奴家阿父是傣族人,之前做過南洋之間的買賣,現(xiàn)在是府上議員?!彼蝗挥盅a(bǔ)充一句,“不過奴家祖籍卻是暹羅也不是漢家云南府?!?/p>
“哎——”他假裝感慨自己的失誤,“小生也是眼拙,沒認(rèn)出來、女公子的服飾是何種民族的?!?/p>
“公子說笑了,奴倒是見公子深藏不漏?!彼匆娝拿济袷窍蛏弦惶簦睦砜┼饬艘幌拢荒軐擂蔚匦α诵?。
她沒留給他反應(yīng)和醞釀話語的機(jī)會,“這都快到山腰的茶館了,公子也算是一表人才,怎么都是再耍嘴皮子買賣,沒點(diǎn)實(shí)在表示?”
她替他笑了笑,接著說道,“倒是奴打小沒再跟父母與漢文先生外的人說過漢語,奴幫了公子小忙,那就陪奴多說幾句罷。權(quán)當(dāng)聯(lián)系漢語了。”他一瞬間紅了臉,正想說些什么地時候,她卻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他前面一步,她停了下來、回過頭,把右手擋在了他嘴前。接著調(diào)侃道:“忘了公子不擅漢文,一時間答話都想不好說不明白,奴也不能這么為難公子您。那不如奴好人做到底,就擅自陪公子也練一練漢語了?!?/p>
他也只得停下來,以免撞到她的手。停下了一瞬間他漲紅了臉,“我……我也——”
她直接把手放在了他的嘴上,他看到了她面對自己的笑容,“公子這么小肚雞腸、不識玩笑?!彼犚娏俗约旱男奶桓覐堊?,怕沖出來的心臟掉到她的手心里?!肮訛榕嬕环嬁珊谩!?/p>
她把手移開,指了指他的畫本。
半山腰,香茶店。
她幫馬車夫和一伙兒的挑運(yùn)工人都買了一盞香茶,她的母親也下來了。
“喲、真讓我的好女兒逮到個公子了?!?/p>
康明也是笑笑,向這位老婦人回禮,“夫人取笑小生了?!?/p>
“好女兒,那你先陪這位遇上的公子聊著,我就上山了?!?/p>
康明和她起身從別。
她熟練地幫康明要了盞茶,“奴有茶無酒,君有事言否?”她把茶碗推到他的面前。
“這——有什么好……”
“那奴問公子罷,”她歪著頭擺弄著頭發(fā)思考了一陣子,“公子可是留洋學(xué)的畫?”
“也不盡然。不僅學(xué)畫的藝術(shù)課、也學(xué)幾何?!?/p>
“幾何?”她兩手撐著頭,盯著他的眼睛。
“就是算術(shù),高級的算術(shù)。”他掏出炭筆,寫下些不太工整的漢字,“幾何又分為三門:代數(shù)幾何、圖演幾何和新興的論析幾何?!?/p>
“都什么意思?”他看見她的眼睛轉(zhuǎn)了一圈,“代數(shù)我懂,用符號代替數(shù)的運(yùn)算,還有解方程!”
他笑了笑,“圖演就是研究圖形的幾何,或者說算術(shù)學(xué)問?!?/p>
“哦——那奴明白些了。”他仿佛看見她的眼睛在閃,“那公子也蠻厲害的?!?/p>
“論析的算術(shù)也就、算不得叫算術(shù)了?!彼p手不明所以地比劃著,“就成了寫文章、一般的東西——小生這也不明白了就?!?/p>
“公子——”她明顯地重新打量了他一番,“是學(xué)畫的,能為奴現(xiàn)場畫一幅嗎?”
“素描,就是用炭筆的黑白寫實(shí)畫。可以嗎?”
她沒有回答,“奴就這坐著沒有問題罷?”
“沒有?!?/p>
“可以說話嗎?”
“女公子自便?!?/p>
她笑了笑,“公子是真公子,有雅量;一口一個‘女公子’可是折煞奴了,若是嫌奴家剛才路上說的過分了,奴也賠個不是?!?/p>
他靦腆一笑,甚至沒來的及回話?!翱蓜e有怨氣把奴畫丑了?!彼挚匆娝男?,他想把他留在紙上;她見他沒有答話,便接著說道,“公子講話也別客氣,奴家就是愛開玩笑的女子,‘公子’一稱可是捧煞奴了?!?/p>
“姑娘真有趣?!彼粗槪坎晦D(zhuǎn)睛地說,“姑娘的笑更美麗?!?/p>
她被他的話逗笑了,“公子也看看畫本——眼睛都快掉到茶碗里去了。”她拉過他面前的茶碗,喝了大半,“涼了就不好,這都是跟香火一般的香茶,男子腳客到此停步、上不得山;再這兒喝一碗茶是十分中算捐三分香火錢的。”
他聽著她的話,他盯著他的畫。
“公子為什么這么著急來山上干嘛,這么今日剛剛來了西港,就著急拜佛呢?”她沒等他說話,接著自顧自說道,“公子想必不為拜佛,要不奴可真成了女菩薩——公子不會說是昨晚夢到了仙女下凡在此山中,著急來見夢中情人的罷?!?/p>
他的臉再次漲紅了,“姑娘說笑了?!?/p>
“那是可惜了——”他沒敢再看她,他看不見她正饒有趣味地盯著他看,“奴可是夢到了孔雀王子下凡,身著一襲白衣飄到了此山中?!?/p>
他低頭畫著,只得岔開話題說道:“姑娘好似南洋藍(lán)孔雀,姑娘一定知道、雌藍(lán)孔雀不漂亮;但有所不知、的是綠孔雀,漢土的綠孔雀是雄雌都……漂亮的?!彼质撬伎剂税胩欤詈筮€是從嘴里蹦出一個“漂亮的”
“難怪——《孔雀東南飛》中的就該是一只艷麗的綠孔雀罷,那公子您怎么看焦仲卿和那孔雀注定不了的愛情呢?”
她看見他舔了舔嘴唇,她看見他瞟了一眼茶碗,在他沒來得及猶豫更多的時候,她把茶碗又推給了他。她看見了他喉結(jié)向下移動——他咽了口唾沫,拿起茶碗喝了一口?!盎蛟S有些事是注定了的。小生我現(xiàn)在、好像又不太支持焦……”
“焦仲卿?!?/p>
“小生覺得、他和孔雀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掩著面,笑了笑?!肮觿e那么傷感——奴給你說個趣事?!彼D了頓,“公子你可知道山中有蛇,滿山不少的蛇,但一般人可碰不到、見不到。公子你可知為何?”
他抬起了頭,再次看向她。他的畫似乎已經(jīng)畫完了。
“因?yàn)椤@山上的尼姑可只會高棉話,她們身為尼姑,自然是要把身子包裹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從不穿什么露臍抹胸的上衣;注意了他們也只會講高棉話嘛,自然是沒有外人看見過她們的肚子了?!保ǜ呙拚Z中,蛇和肚子諧音。)
他先是表現(xiàn)出聽到笑話的正常反應(yīng)愣了一下,便馬上笑了出來;他還沒來得及回味之前怎么沒有意識到這個諧音玩笑時,他的笑容凝固了,迅速退化成一種不高明的偽裝出來的迷茫,她看到他的喉結(jié)動了,她看見他把尷尬大部分咽了下去,只剩下少部分掛在臉上成為了笑容。
他把頭地下了,他埋得很低;他假裝再畫畫來掩飾,但無法再在這幅完成的畫上再填上一筆。
他看到她的手,拿過來他的畫本。他看著她的手,把本子拿到了她的面前?!拔液芟矚g,謝謝了?!彼驯咀雍仙希袷且米咚?。
她看著他,伸出一根手指,“你怎么這么靦腆,倒顯得我主動了。凡事講究一個你請我愿,”他看見她把手指放在了唇上輕輕一點(diǎn),接著慢慢轉(zhuǎn)動著手腕幾圈,突然把手指指向了他的嘴前面。“公子可愿意這樣嗎——”
他嚇得腦袋向后縮了一下,但他又看到向上飛起點(diǎn)在他的鼻子上,他躲閃不及,差點(diǎn)摔倒。
她把手抽了回來,把手指放在了自己的鼻尖上,他看到從她立體的五官中說出話來,“公子還是愿意這樣呢?”
她手里夾著畫本,笑著扭頭離開了。
他像愣了好久,因?yàn)樗酒饋?,看見她已?jīng)走了好遠(yuǎn)。轎夫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沒有坐轎回去。他朝著她背影喊:“姑娘!”
她沒有理他,他換成高棉語接著朝著她背影喊:“姑娘!何時才能再見?”
他看見她扭過身子,朝著他這邊說道:“有緣自會相見?!彼犚娝穆曇艉苄。牭靡磺宥?。
他看不見了她,他只能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會館。太陽落山了,云壤城畫上了夜妝。華燈初上的街道上游人不減白日,他穿過數(shù)個街區(qū),從城北走到了城南。臨近領(lǐng)事館,恐怕就是漢人街了,他像是吃了點(diǎn)什么,但饑餓依舊扯著他的嘴角。他走了一條從未走過來路,所有意義上的。
推開門,阿五準(zhǔn)備了飯。但他一頭倒在床上,長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只是摩挲著扳指、閉著眼。
這個夜晚很安靜,阿五很識趣去了門外,他像是跟康明說了一聲不好意思和康明一起住,他去這層的安保室跟這層守夜的店員拼著過了??得鳑]有過問阿五那么多事,他閉著眼,有一事兒沒一事兒地胡思亂想著。
他最終沒有睡著,他選擇了一個新的開始點(diǎn)。他要開始體驗(yàn)一種扳指帶來的新的生活方式,他厭倦了一步錯重來來的謹(jǐn)慎。他摸著自己的鼻尖,回想著她的手指觸碰時的溫度。萬幸她沒有碰到他的嘴唇。他現(xiàn)在可以毫無顧忌吃掉他的晚餐,而不是像涂了新式的濃厚唇脂又饞了的女子一般,要對嘴唇有所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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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家,卻只有玉瑤沒有回來。
飯菜做好了,被放在桌上,卻沒有人在打它們的主意。三個人圍著桌子,在等她的回來。那個男人被她父親接了回來,但同時他還帶了一個女人。
一個比不了她大幾歲的女子。她望向那個女子,又看了看那個男人,打開了話匣子?!百t弟、這算是令夫人嗎?”
“差不多罷,我們哪里不太講究一個程序。”
“那大家都認(rèn)可了?”她父親看向那個男人,毫無顧忌地表現(xiàn)出一種質(zhì)疑的神色。
“算是罷?!?/p>
“那——”
“戒了?!蹦莻€男人斬釘截鐵地回答,甚至不需要聽完她父親問了什么。
“戒了——也算好事一件?!彼赣H依然是那副表情,“在那邊生兒育女了沒?”她父親知道在問一個可笑的問題,便回過頭來饒有趣味地掃視了一遍那個女子的上半身,然后笑了笑。
“忙,”那個男人搖了搖頭,“年輕的時候?qū)ε藳]有興趣,現(xiàn)在老了才看見女子漂亮?!?/p>
她推開門,禮貌性在她父親的示意下喊了人,就坐下了。她父親告訴她這就是他口中的老友,她父親告訴那個男人這是他的愛在外跑的“拙女”。
那個女子一晚上都沒有和其他人說過話,至少是在她家人在場的情況。
大家一起沉默地吃完了飯,她父親又想說點(diǎn)什么了。
“賢弟,要不今晚來我這邊休息罷,”她父親手指了一下她,“這不她阿母不在嗎?咱們多時沒見了,今日一別又不知何時——”
“要不算了罷,”那個男子擺擺手,“累了?!?/p>
“此時夜光正好,適合我跟賢弟徹夜長嘆這人生百態(tài),夫人你說如何?”
父女兩人的目光齊齊投向那個女子,但她還不說話。那個男人替她答道,“她不愿意?!蹦莻€男人伸出手來,摸著那個女子的下巴,突然捏了兩下,放了回去?!安贿^話說回來,老兄、愚弟有事想問你?!?/p>
“賢弟且說罷,”她父親又坐下,“我一定——為兄長的會給你辦好。”
“我不求兄長事,只是——”那個男人搖了搖頭,“你也知道我們的‘買賣’,你怎么看、你怎么愚弟呵?!?/p>
她父親沉默了一陣子,“好的理想?!?/p>
“理想之花破滅了的話?”
“應(yīng)該是殘酷的現(xiàn)實(shí)生活罷,‘達(dá)同’——真的能達(dá)到大同嗎?”(由南洋學(xué)者提出的“理想大同”在傳到高棉后衍生發(fā)展了“理想大同主義”的可實(shí)踐性,一般漢學(xué)者稱此派別翻譯為“達(dá)同主義”或“空想達(dá)同主義”。)
“為什么不能呢?”
“人終究不能在地上建立天國?!彼赣H看著那個男人,換了一種眼神。“人所堅(jiān)持的可能不一定是對的。”
“你覺得你所堅(jiān)持的一定對嗎?”那個男人笑了笑,“我也是舉個例子,你是堅(jiān)持覺得高棉的所有職業(yè)僧人都必須向祖國宣誓嗎?哪怕這個所謂的高棉仍舊未能團(tuán)結(jié)且是只有一個名號的邦聯(lián)?”
“人所堅(jiān)持的可能不一定是對的,但所有人都堅(jiān)持下去、一直有人堅(jiān)持那就會變成正確的?!?/p>
“那——那個被你們抓到老僧看來是該死嘍,”那個男人長出一口氣,“其實(shí)你和他差不多是我在云壤唯二見過的人了罷?!?/p>
她父親沒有說話,點(diǎn)了下頭。把兩個人送回客房后,客房傳出的各種奇怪的聲音一直到天差不多亮才停。她的房間就在隔壁,她聽得清清楚楚,一開始桌椅板凳移來移去的聲音,后來幾聲抽打、撞擊,之后便是低聲嗚咽;但她躺在床上準(zhǔn)備睡覺時,那邊才傳出來女性的呻吟。
之后床一直搖晃發(fā)出的聲音一直到女聲嘶啞,她知道這場表演一定是讓她父親聽的,但她總感覺兩個演員演戲時仿佛還懷著深仇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