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yōu)孟衣冠八十年—侯玉山先生藝術(shù)從藝歷史(一)

(侯玉山先生的《優(yōu)孟衣冠八十年》是怹老人家晚年出于對從藝生涯的感嘆和總結(jié)所口述的回憶錄,兼有談藝錄的特點,這一點和鄭法祥先生的《談悟空戲的表演》這本書的特點很像,不過這書故事性更強,可信度也是很高。有時我也想,一個人能不成為基數(shù),不成為一句話的總結(jié),一個字的現(xiàn)身實在是太幸運了,不可不謂是“青史留名”的一件大事!侯老這本書,涉及到清末至解放前河北昆弋戲界的人事年代事件的大變動,還有一些人物小傳,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厚厚的一本書,但是能成為案頭讀物的太少了,尤其是梨園界的各位,每一次讀類似的讀物,都像進了墓地憑吊先人,遙想當年他們的經(jīng)歷,欲罷不能卻久久難以釋懷。
有人說故事性強削弱了其作為史料的真實性,這個分人吧!起碼我是相信老人的記憶的,據(jù)侯先生弟子周萬江先生說,自己曾在侯先生晚年很大歲數(shù)去臨時請教《滑油山》里大鬼的演法,老人連磕巴都沒打信手拈來,很流利的就給周先生說了戲怎么演。這么大歲數(shù)還有這份記憶力,實在是佩服。
侯先生的藝術(shù)總結(jié)在書本上的成果一共有三大塊,一個就是這本《優(yōu)孟衣冠八十年》,已經(jīng)不再出版了;一本《侯玉山昆弋臉譜》,是一九八三年新華社的一位記者聯(lián)系老人,老人又用拿自己臉勾畫臉譜圖案,陸陸續(xù)續(xù)兩個多月集成的珍貴資料,與通行的京昆臉譜大相徑庭,讓人大開眼界;一本《侯玉山昆弋曲譜》,是老人的弟子和后人通過老人晚年留下的錄音整理出來的簡譜式曲譜,記載了極多北方昆弋失傳絕戲,可巧三本書我都湊手,就拿此處當一方風水寶地,做個謄寫記錄,一點一點我都會復(fù)制傳成專欄以供各位欣賞)
一,小引
一九八二年仲夏,江蘇、浙江、上海兩省一市在古城蘇州舉行南方昆曲匯演,我和北昆劇院的幾位同志應(yīng)邀前去觀摩,在蘇州遇到了很多昆曲界的老朋友,數(shù)年不見,忽忽鬢須霜白,相互寒暄,深感“人生有如白駒過隙,倏然而已”。其中俞振飛、鄭傳鑒,馬祥麟和我,都是耄耋遐齡,故而被人尊為“昆壇四老”。這“四老”中又數(shù)我年齡最大,當時虛歲九十,在一千四百多位觀摩代表中首屈一指,因此人們又說我是什么“蘭圃祥瑞”,“昆壇耆宿”,還說是什么碩果僅存的“壽星老”其實這是朋友們的過譽,自己庸碌無才,年華虛度,皓然白首,功虧業(yè)疏,何敢負此盛贊。
有天清晨,籌辦匯演的兩位同志來住所對我說,大伙兒希望“四老”各獻絕技,每人演唱一段自己的代表劇目,一展當年風貌。說實話,這個要求還真是我有點發(fā)怵。因為自己打從七十歲以后就基本絕跡舞臺,主要從事于課子授徒工作,二十多年不登臺唱戲,加上年事益高,嗓子、形體、功夫都較前大有變異,如今哪里還能談得上什么當年的風貌?繼而又一想,參加匯演的觀摩代表們都是些專家內(nèi)行,常言說“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既然內(nèi)行要聽我們演唱,當然不是聽嗓子和看扮相兒了,于是我也就不怕貽笑方家了,帶功架清唱了《鐘馗嫁妹》中<粉蝶兒>、<石榴花>兩支曲子。沒想到這一唱竟引起了朋友們的興趣,下來很多人圍著我問長問短,有的要向我學(xué)戲,有的要拜我為師,還有一位從事戲曲研究工作的同志說,侯老從光緒年間就登上昆曲舞臺,經(jīng)歷過清朝、北洋軍閥、日偽、國民黨各個歷史時期,閱歷深厚,知道的事情一定很多,何不將自己涉足昆壇八十年的經(jīng)歷寫出來,供大家研究借鑒,溫故而知新呢!朋友們的希望我很了解,可自己沒有文化,以前經(jīng)過的事又多被人視如敝履,自己更是無從記載,如今只能憑記憶所及,雜亂無章地談些往事,如果能有葑菲之取,也算是自己晚年對社會做出的一點貢獻吧?,F(xiàn)在就從我初涉藝途開始談起。
二,初涉藝途
清光緒十九年農(nóng)歷七月十七日(一八九三年八月二十八日)我出生在直隸?。ń窈颖笔。└哧柨h河西村。父親侯俊榮是個莊稼人,一生種田為業(yè),別無所營。我們兄弟六人,而家里卻只有十多畝旱田,日子過得自很清貧,父母親終年起早貪黑為生活拼搏,但瘠土薄田缺肥短水,耗盡血汗也是難得年谷豐盈的,趕上好收成,全家人可以勉強維持溫飽,餓不死但也撐不著,要是遇上歉收年,就得粗糠野菜秕子粥,還經(jīng)常有斷炊之虞。
我從四五歲時起,就常和本村的一些同齡孩子們相跟著,到村外撿柴、打草、挖野菜。剛懂事便參加體力勞動,按說是苦了些,但對我來講卻是大有好處的,因為他無形中培養(yǎng)了我的心志,鍛煉了我的體格,也促使我較早地萌發(fā)了奮進向上的意念。當然,這時候的意念,無非是長本事多掙錢,養(yǎng)家過好日子,不可能會有什么宏圖大志。
我家住的這個村子,因為位于舊潴龍河西岸,所以名叫河西村。村子中心有座面積越十多畝地大的關(guān)帝廟,廟里常駐著個唱昆曲和弋腔的戲班子,叫慶長班。聽老人們講,他是同治年間就建立起來的老草臺班子,班子里演員、行頭、場面以及前后臺設(shè)施都非常齊備,劇目也相當豐富,是京南一帶很有影響的老戲班子。光緒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年)我剛滿八歲,一天下午在野外打草,見路上有一幫背鋪蓋卷的人朝河西村走來,地里干活的長輩們說,這些人都是“戲子”,因為京東義和團與洋人開了仗無法唱戲了,他們來投奔慶長搭班入伙的。回家后又聽父親說,來的這些人都是好把式,文武昆弋腔生旦凈末丑都很齊備,晚上在關(guān)帝廟戲臺上新把式亮藝,點的盡是好戲,快些吃完飯,全家人都去看看。
我年歲小,當時對戲曲藝術(shù)本來一無所知,然而出于好奇心,也就匆匆忙忙吃了幾口飯,便和全家人一起來到了戲場。戲還沒有開演,可場子里已然擠的人山人海了。只見正方形的戲臺臺口,兩邊柱子上各是一盞臉盆大的棉籽油燈,七八根手指般粗的棉花燈芯泡在油里點燃,照得全場通明。“出將”“入相”兩個鬼道門的中間,掛一塊挺大的紅布幔帳,上面繡著水旱八寶,魚螺傘蓋,花卉龍鳳,各色圖案,看上去五顏六色甚是熱鬧,幔帳把前后臺分隔開來,中間留出一條三尺來寬的縫隙,縫隙上面掛一張落地竹簾,簾外設(shè)一長桌,長桌左右各坐一位留長辮子、穿藍綢大褂和青緞坎肩的笛師,左面的為“上手”,右面的為“下手”。開演后,他們就坐在這戲臺當中間,面相演員后背吹奏。
趁沒人注意,我和村里幾個孩子竄到后臺去看新奇,只見演員們正在化裝,有的勒頭,有的勾臉,各就其位,全神貫注,秩序井然。竹簾內(nèi)坐著四五名打家伙的老頭,最前面的是鼓師,戲班里管他叫打鼓佬,是面朝上場門,面向下場門坐著的,接下來是敲大鑼的,這鑼戲班里管它叫“大篩”,很引人注目,從臺頂垂下一根粗繩吊在鼓師身邊,鑼心有臍,鑼面足有一寸厚底直徑約有三尺來長。發(fā)出的是“咚”字音,甕聲甕氣很有氣勢。大鑼旁邊是蘇镲和小鑼,戲班里管敲大鑼的叫頭手,打蘇镲的叫二手。開演前先敲三遍大鑼,這叫打三通。每通之間停息片刻,頭通是以小堂鼓領(lǐng)奏,大鑼大鈸配合,點子比較簡單,二通又叫響通,以單皮鼓領(lǐng)奏,全堂打擊樂通力配合,點子較為復(fù)雜,有<急急風>、<走馬鑼鼓>、<沖頭>、<抽頭>、<九錘半>、<馬腿>、<大水底魚兒>、<收頭>組成;“三通”又叫“吹通”,以嗩吶為主吹奏<將軍令>等曲牌,有的劇種管“三通”叫“打鬧臺”。鄉(xiāng)間野臺子演出,一般都少不了這三遍前奏。頭一遍全戲班的人入位,從主演到龍?zhí)?,從箱倌到檢場的,都得進入后臺,有戲的開始扮戲,沒戲的靜坐,等開演后萬一前臺有事好去救場或幫場。第二遍所有演員都得化裝完畢,各就其位安坐等候,不許來回走動,更不許說笑喧嚷。第三遍就正是開戲了。這三遍鑼鼓同時又都有召喚觀眾入場的意思。特別是鑼聲一響,音量很大,附近三四里地以內(nèi)的村莊,差不多都可以聽到,這些都是光緒年間昆弋戲臺上與今不同的場面情況。
戲快開演時,前臺檢場的把我們轟了下來,我個子小,站在臺下看不見臺上,于是就到場子后面的一個大碌碡上站著,延頸企踵一直把戲看完,這場戲確實很好,也許是頭一次看戲的關(guān)系,給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我記得,開場戲是王益友的《打虎》(武生戲);第二出是化起鳳的《挑袍》(武生戲);第三出侯益太主演的《藏舟》(小生戲,是《漁家樂?藏舟》,非《蝴蝶杯?藏舟》);中軸子是陶顯庭主唱《罵祠》(老生戲);壓軸的則由侯益才主演《哭長城》(青衣戲);最后的大軸子是唐益貴等人合演《通天犀》(武凈戲)。我雖然似懂非懂,但臺上弦歌之妙和旄舞之美,已足能使我沉溺其中了,從這時起,我算是和昆弋戲曲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有很長一段時間,每天從野外干活回來,都得先到關(guān)帝廟去看一陣子演員們吊嗓、練功、串戲,甚至看人家吃飯、喝水、聊大天等,不等肚子餓極是不肯回家的。也是從這時起,我對戲班生活開始產(chǎn)生了興趣,暗下決心,長大以后我也要去學(xué)唱戲。我大哥名叫侯八十,是我祖父八十歲那年出生的,故而得名。他從小就在無極縣孤莊村劉洛東的昆弋和翠班里學(xué)管盔箱。出師后就留在那里當了箱倌。我十一歲那年(公元一九〇三年)春節(jié)前和翠封箱,大哥回家來過年。我把自己想學(xué)唱戲的愿望告訴了他,大哥斟酌了半天后問我:“你怕苦不怕?”我挺起小胸脯說:“只要帶我去學(xué)戲,什么苦我也不怕。”大哥想了想,覺得家里人口多土地少,日子艱難,要是帶我出去學(xué)點本領(lǐng),往后豈不也能有個生活之路!于是征得父母的同意,第二年開春,便帶我到二百里地外的無極縣孤莊村去投師學(xué)藝了。從此我涉足藝途,開始了“拳不離口,曲不離手,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藝徒生活。
(未完待續(x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