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永恒
阿隼
我是死在二十五歲那年。死在了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里。然后,“我”睜開了眼睛,
在上個“我”的身體里終結,又在這個“我”的身體里醒來,我作為某種盛放記憶與情感的存在,在無限循環(huán)里靜止著。于是,我把自己團成一個小球,蜷縮在這具軀體的一角,“我”甚至不能夠感受到。
我用“我”的眼睛見到了曾經所見的一切,包括那些我從未看見以及無意看見的一切,那些我早已相逢的一切。
自由,是了,我想象我永遠自由了,是擺脫了我本該的所有的自由。在這里,我只是個旁觀者,那些糾結權衡與我毫不相干,但我又無法全然無動于衷。在與命運相互馴服的過程中,是它們塑成了當下的我,以致我的某一部分早已與這些折磨我、刺痛我的融合同生了,滲透我的魂靈,包裹著又束縛著。
那些曾經擦肩而過的面孔還在重復著相同的情節(jié),一遍又一遍?,F在一切還未發(fā)生,沒有螢火,沒有月色,?州不曾下雪,她不曾遇見我。我們只是大千世界的兩個陌生人,毫不相關地,活著。但當這些不知姓名的人離開時,我還是感到了深沉的悲傷。他們如期的消亡似乎在向我預示,那曾經發(fā)生過的終局還在等待著“我”。
在苦難里涅槃重生是僅屬于少數幸運兒的機遇,而我早已消亡。全無根由的一團虛無,在無限里偷生出了意識。
燈燃了,又滅了。風停了,又起了。此刻的我卻在“我”身上疼了起來。
我已經失去了她,而我從未擁有“她”。但我卻在“她”眼中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自己。
“她”說,“萍水相逢,不會再見?!?br/>會再見的。
“他”說,“明年你若還想看,告訴我一聲便成,不管天涯海角,我都一樣赴約。”
沒有明年了。
“此生我都不離開你,你別拋下我?!?br/>長歌,是時間拋下了我們。
來日將成為新的去日,而“我”也將成為新的我,在新的感覺里活著也在新的軀體中死去
再無孤墳與荒冢,更無慟哭與吊唁。整個世間葬在一處,只留去日永恒。
長歌
以下我所記錄的無主的時間與斷續(xù)的描述,將作為我的自供。對此我并未覺得罪孽深重,但也的確可由此獲得內里平靜。
那些印象是如此模糊,只有在對它們展開回憶之后,我才能重新找回對它們的知覺。而這些姑且可以稱為“過往”的片段,拼不起來也于今毫無意義,卻時常讓我感到疼痛。
我似乎曾存在于某個世間,在很久很久之前,遠離真實所處的現在。那里有落不完的雪、高高又陰沉的天、透著血的匣子,還有釘在胸口的箭。我像是在自我感覺中漂流的孤舟,痛感并絕望被我感知又外在于我,某種沉重的情緒滲入身體,而我不能超脫、無法拒絕,也無力改變。
我不曾知道自己是什么,是塵?;蚴窍x蟻,還是那青冢下嶙峋的白骨。
我只聽見有人一聲一聲在喚。他說,“長歌”。
“長歌”,這兩個字節(jié)記載了我在那個世間曾有的全部。但是,它轉頭卻把我遺忘了,自顧自地停頓于一片虛無。這個名字的消失,為真實劃出疆界,將我的意識引回到自己。
夢醒之后我還是停留在我睡前的所在。那是我在庸碌人世里辟出的有限之界,足夠大,甚至感知不到其他存在。
但我記得,“長歌”所說的的話語、所有的習慣和慣有的姿態(tài)。還有,那個叫“阿詩勒隼”的人。
“如果我的記憶并非我的臆想而是真實,那么他可曾留給我其他話語?”
我看到了突如其來的一幕:那個異族的男子束著發(fā),穿著有些舊了的靛色袍衫,扮成了個唐人模樣,他仰躺在草原的廣袤無垠里,再也未醒。而當目光落入他黑漆漆的眼里,我清晰地看見了某個潛伏在這具軀體深處的魂靈?!八毕Я?。
僅僅只是一瞬,我只能想到他是死了的,如此而已。
不,“他”并不存在……
后來,我遇見過很多人,也離開了很多人。他們有的很像他,有的不像他。于是,我就在相像的人身上找不同,在不像的人身上找相同。找來找去,都差點意思。
就像,蟬鳴一片嘈嘈雜,都不是我的夏天。
“那些存在的過去一旦不復存在,眼下的我還是我嗎?”我一面執(zhí)著相信著,一面陷入了對己的懷疑中。
直到我在一本書里讀到,那座叫龐貝的古城。
始建于公元前4世紀,毀滅于公元79年。在火山噴發(fā)中消亡,卻又被凝固成空殼保留。驟然來去,死得栩栩如生。
消失的不會再消失了,永恒的再不能永恒了。二者無甚差別。
我懷著預知的苦澀和嘲諷抗拒著,但又明白這將是事物必然如此的終局。
他們說,去日永恒。也許吧。
我踏上旅途,路過了下一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