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陸棉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zhǔn)備，可從尹小龍口中聽到那些消息時，陸棉的心情依舊十分復(fù)雜。

據(jù)尹小龍的回憶，至少從十二年前開始，也就是陸棉八歲，剛在明教站穩(wěn)腳跟，準(zhǔn)備躺平過上咸魚般的日子時，沈清溪正一封封地往中原傳遞消息。那些被紅蠟封了口的信里到底隱藏了多少秘密，尹小龍無從得知，只知道將這些密信偷偷送到相關(guān)人士手中，再從那些人手里收回消息，給沈清溪寄回來。

陸棉詢問當(dāng)年收了沈清溪信件的人都有誰，尹小龍從腦袋里扒拉了幾個印象深刻的名字出來。陸棉沉默不語，在上一世的情報中，這些人都是與惡人谷或沈清溪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人。別的不說，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是沈清溪師父的簫運發(fā)，尹小龍的父親，約莫也是他辦事的棋子之一。

好你個沈清溪，當(dāng)年臉不紅心不跳的撒謊，把我騙得好慘。

陸棉手中無意識地轉(zhuǎn)著空茶杯，回憶著過去的一些點滴細節(jié)，緩緩開口問道：“你知道瑪伊這個人嗎？”

尹小龍搖了搖頭。

“他讓你收集消息時，有沒有收集過什么特定的消息？”

尹小龍眼神迷茫。

“比如，什么特定的人，或者事件。”

尹小龍又搖了搖頭：“我就是一送信的，接觸不到太多消息?！?/p>

陸棉點點頭：“也是，不然你也活不到現(xiàn)在。你猜他知不知道你現(xiàn)在正和我講這些？”

尹小龍面如死灰：“大概是知道的吧，其實我自己也隱約料到會有當(dāng)雙面臥底的一天。”

陸棉抬眼看向?qū)Ψ?，示意尹小龍繼續(xù)說下去。

“該怎么講呢，老大好像也不是特別在意你知不知道，知道多少，然后呢，你剛剛聽我講了那些，好像也沒有顯得特別生氣，”尹小龍感覺腦子有點癢，“感覺你們好像在玩一種我看不懂的游戲。不是我說，反正你們都這樣那樣了，干嘛不面對面聊清楚，非要我在中間當(dāng)炮灰呢？我就想抱著圓哥兒睡大覺過日子，求你們兩位大神，饒了我們行么。”

陸棉微微揚起眉毛：“你比陸圓圓大好幾歲呢，你管他叫圓哥兒？”

“不論歲數(shù)，只論地位?！币↓埳岛鹾醯匦?。

陸棉輕輕送了尹小龍一個“滾”字。尹小龍尷尬地收斂了笑容，點點頭，準(zhǔn)備從窗戶翻出去，抬腿剛翻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探頭看下四周無人，轉(zhuǎn)身用手沾了酒水，在桌上寫下三個字。

“突然想起來，老大回中原前，我寄給他的最后一封信里有個名字，就是因為這個人，老大才說要來中原的?！?/p>

陸拾柒。

這回陸棉也有些鬧不懂了。

沈清溪也在找陸拾柒？可是，為什么？

無論如何，從尹小龍所述來看，沈清溪絕對有著上一世的記憶，否則不可能小小年紀(jì)就運籌帷幄，早早地和以后與惡人谷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牽上線。

可既然有記憶，關(guān)于惡人谷山崖上的那場決戰(zhàn)，前世之死，沈清溪應(yīng)當(dāng)也記得才對。還是說，他只記得“陸拾柒”這個名字，卻沒和自己對上號？

說起來和殺死自己的仇人滾在床上是種什么樣的感覺，陸棉突然很問問沈清溪。

陸棉自嘲一笑，只覺得匪夷所思。不過大概也等不了太久，自己說不定也有機會見見這一世的“陸拾柒”了。

第二天天還未亮，陸棉給因為酒勁仍在酣睡的陸圓圓掖好被角，輕手輕腳出了門。索耶牽著馬在驛站旁等著，給陸棉送行。

兩人輕輕抱了下，索耶只叮囑了一句注意安全，時常來信，陸棉點了點頭，揚起馬鞭，策馬上路。

一路南下，氣候漸漸變得溫暖濕潤，路旁的草木青翠茂盛，百花盛開，可惜陸棉沒有閑心欣賞。揚州要人要的急，他每日只能歇兩個時辰，就得換馬繼續(xù)趕路，好在一路都有明教的大小據(jù)點，換馬之事不需要他太過費心，一路都有人安排妥當(dāng)。

只是還沒等他到揚州的據(jù)點，在城外十幾里處就被一個陌生的明教師姐攔了下來。明教師姐將手里的地圖拋給陸棉，揚聲道。

“遠道而來辛苦了，本該讓你先歇歇的。不過這個任務(wù)納日旗大人很重視，已經(jīng)派人提前行動，你按著地圖標(biāo)識去尋他吧，在東邊的一個莊子里。”

聽到納日旗的名字，陸棉微微皺了下眉，不過面上沒有太露，對著師姐道了聲謝，將馬調(diào)轉(zhuǎn)了個方向。

待師姐策馬走遠，陸棉才打開地圖掃了一眼，只是一眼，臉色就沉了下來。這張地圖他可太熟悉了，陳家莊，陸棉上一世執(zhí)行任務(wù)的地點之一，他曾將這地圖背得滾瓜爛熟，每一處水缸，狗洞，柴火堆，幾家?guī)讘?，人口多少，他都記得一清二楚?/p>

他在這里殺了五個人，只為追問一個人的下落。

陸棉額角猛地一跳，想起曾經(jīng)死在自己手下的亡魂，心中有些煩躁起來。他雙腿一踢，馬兒嘶鳴著向前狂奔，穿過一條又一條的小路，半柱香后，停在了一處小村落前。

陳家莊不算大，只有十三戶人家，不超過百人。各家相依而建，以務(wù)農(nóng)為生。

這樣淳樸簡單的村莊本該與江湖的血雨腥風(fēng)無關(guān)，只因陳家出了一個陳紹陽。陳紹陽年輕時不甘一身才華被埋沒于稻田之中，離家而去，在太原也算闖蕩出了一番成就，給族中寄了不少錢用來翻新宗祠，父母皆以他為傲?？珊竺娌恢趺凑腥橇瞬辉撜腥堑娜?，惹來殺身之禍，只得隱姓埋名，灰溜溜地躲回家鄉(xiāng)，過上了生兒育女的平淡日子。

可終究還是躲不過。

那時陸棉是暗部的殺手，不問緣由，只完成任務(wù)，手起刀落奪人性命，只要是為了明教，他什么都會去做。陳紹陽就是他的任務(wù)目標(biāo)之一，陸泠和他說，此人手上握有對明教不利的證據(jù)。

如今想來，他是何等罪孽深重之人，本不該有重活一世的資格的。

陸棉翻身下馬，走進村莊，可四周除了狗吠雞鳴，無半點活人發(fā)出的聲響。

空氣中彌漫的濃郁的血腥氣，令人作嘔。

陸棉有些恍惚，覺得自己似乎分成了兩個人，那個名為“陸拾柒”的自己趴在后背上，悄悄在他耳邊說話。

“看看你干的好事。這些手握鋤頭只知道賣力種田的老實人，想要保護自己敬重的長輩有什么錯？”他的聲音輕聲對自己說道，“你殺了他們，只為逼問出陳紹陽的下落。你甚至沒有追問過陸泠，他們要殺陳紹陽的依據(jù)是什么?！?/p>

他沒有問過。他是殺人的機器，是掃平荊棘的砍刀。刀是不會說話和問問題的。

陸棉停在兩具尸體前，他蹲了下去，將其中一人翻了個身，露出一張死不瞑目，悲憤無比的臉。

“你記得他嗎？”那個聲音又在說話了，“他比你大不了幾歲，妻子剛生下孩子，他求你放他一馬，可他看過了你的臉，所以不能活。”

對，所以我殺了他。陸棉在心里說道，目光看向男子死前仍在緊緊護著的那位曼妙婦人，同樣是死不瞑目。

可我沒有殺死他的妻子。我在無人的角落殺了他，將他的尸體扔進了枯井里，官府會按失蹤處理，會有人給予他的家小撫恤，除了悲痛，他們依然可以過平穩(wěn)的生活。

虛偽。他說。

這不是我做的。他說。

我是陸棉，已經(jīng)不是陸拾柒了。我以為只要我躲著，藏著，拒絕著這個身份，曾經(jīng)犯下的錯就不會再重演。

可有人替我做了。

陳家莊上上下下，血流成河，老幼婦孺，無一活口。

陸棉最后走到了祠堂門口，祠堂的大門敞著，一條長長的血跡顯示著這里不久前有人被從門口拖了進去。

祠堂里站著一個身著紅色明教弟子服的男人，右手的彎刀仍在滴著血，左手拎著一顆人頭。那是陳家莊的族長，年逾古稀，落得個死無全尸的下場。

一直陰沉的天突然漏了個洞，太陽從孔隙中照了下來，陽光將這小小的院落一分為二。陸棉站在陽光里，那人站在祠堂里的陰暗處。

“哈薩，是你做的嗎？”陸棉喊出了對方的名字。

令他驚訝的事實在太多了。比如哈薩還活著，并且依然是他記憶中的二十歲模樣。只是那曾經(jīng)跟在他身后，總是面帶笑容，卻反手捅了他一刀的人，如今臉上沒有半分笑意，只有死水泥潭般的灰，雙眼麻木無光。

“哈薩……”對方機械地咧了下嘴角，將手里的人頭扔了出去，砸倒了一溜木牌?！拔乙呀?jīng)很久沒聽人喊過這個名字了，自從，那一年死亡之海的試煉之后?！?/p>

“有人救了你?！标懨蘅粗_用彎刀將墻角的香油罐子砍碎，沉聲問道?！笆羌{日旗？”

哈薩沒有說話，從懷里掏出一個火折子，吹燃后緩緩蹲下，火苗瞬間沿著香油點燃了地面，吞食起木柱。

“陳家莊上上下下幾十口人，你沒有留一個活口。瘋了嗎？”陸棉望著從火里走出來的哈薩，“連話都說不清的老人家能知道什么，你甚至連十歲的孩子都沒放過。是納日旗的要求嗎？”

哈薩站在陸棉面前，面無表情地看著對方的臉，仔細打量著。

“看來這些年你過得很好，正直……善良……喜歡為無辜的人打抱不平。”哈薩輕聲說道，“聽說你在幾場教內(nèi)比武場中都拿了頭籌，不知道如今你我若是再入死亡之海試煉，會是誰勝誰負？”

“哈薩！”

“我已經(jīng)不叫這個名字了。”哈薩說，“我是暗部第十七任殺手的繼任者，陸拾柒?！?/p>

陸棉咬緊了牙關(guān)。

“你在生氣，為了那些無辜的人?？扇绻艺f其實不是我做的呢？”哈薩走到防走水的水缸邊，將沾染了鮮血的雙手伸進去，“陳紹陽和惡人谷的沈清溪有宿怨，惡人谷無惡不作，殺人如麻，屠個村莊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p>

“……你要嫁禍給他們？”

“有理有據(jù)，為何不可。”哈薩又笑了一下。陸棉覺得有些不太舒服，即使是前世，他也沒有在哈薩臉上見過這種笑容。

比哭還難看。

“任務(wù)是抓住陳紹陽，死活不論，拿到他手里握有的對明教不利的情報。可他提前逃了，如今東海俠客島的方家庇護著他?！惫_將手撐在水缸邊，偏頭看著陸棉，“所以納日旗大人將你調(diào)來做我的搭檔。有一些事，需要你在明面上出手。”

陸棉看著哈薩，半天才開口問道：“搭檔？你和我？你覺得可能嗎？小時候你就不太喜歡我，甚至一度想要殺了我來換取你所渴望的關(guān)注與地位。現(xiàn)如今，看過陳家莊的遍地尸首過后，我更加確定你我不是一路人。恕我難以奉陪?！?/p>

陸棉轉(zhuǎn)身要走，哈薩卻喊住了他。

“如果是你，如果是你來處理陳家莊，你會有更好的解決方式嗎？”哈薩問道，“殺一個，殺十個，殺一百個，有時候會有什么不同嗎？”

陸棉轉(zhuǎn)身看著哈薩。對方的語氣里沒有抱怨，沒有嘲諷，沒有任何不滿或是惱怒的情緒，他是在詢問，認認真真的詢問陸棉，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事情會有什么不一樣？

當(dāng)年殺了五個人的陸拾柒，和如今屠了全村的陸拾柒，罪孽便可說是有輕有重嗎？

他們都該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讓我看看吧?！惫_戴上了兜帽，掩住半張臉，“當(dāng)年沒能成為朋友的你和我，如今又各自踏上了怎樣的道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