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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

2022-11-21 13:28 作者:空宇先生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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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llin》。\n\t我從醫(yī)數(shù)十載,幾乎未曾發(fā)生過與唯物主義的思想偏離,這是我頭一次的、動搖式的沉思。我開始凝神于這具冰封的干枯軀殼,并想著,在它被棄置之前,是否曾真的拘住過一個靈魂。\n??毋庸置疑的是,它似乎的確將要走入永恒中去。接下來,一臺高精度切片機會花上兩個月的時間勤懇工作,把這半截軀干和另半截,都切成發(fā)絲般纖小的兩萬屢薄片。\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一)"},{"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insert":"-“喂,我想再次確認您是否愿意在離世后捐獻遺體。捐獻后,您的遺體將被裁成上萬段。因此,請您認真考慮,三思而后行?!盶n\t-“我愿意?!盶n??第一次聯(lián)系老人,是在三年以前。一個庸常的冬日午后,我接到了他的電話。電話中,他用沙啞的聲音告訴我,他愿意參與我所承接的“可視人體”項目。\n\t那是一件令我頭疼的差事,它的困難在于技術(shù),更在于倫理。\n\t切割遺體是整個項目的基礎(chǔ)。為構(gòu)建詳實精密的人體數(shù)據(jù)庫,解決醫(yī)學(xué)教學(xué)實物標本稀缺的問題,我們需要將一具遺體細細裁切,直至其精度可以呈現(xiàn)每一份橫截面的脈絡(luò)、組織和纖維的分布情況。 裁切后,每一份橫截面都將被數(shù)碼相機拍下,導(dǎo)入計算機中,繪成三維的人體剖面“全景圖”。我十分明白如此真實、直觀的數(shù)字化人體對教學(xué)的意義——如果一切順利,它會成為人類醫(yī)學(xué)的福音之一,我也會因此獲得不可估量的經(jīng)濟利益。然而,“碎尸萬段”的條件足以讓任何人望而卻步。盡管我苦于尋找合適的項目志愿者多年,我仍要遵循原則,向可能轉(zhuǎn)變態(tài)度的對方說明該項目的實情。\n??-“那么,”我接著說,“請您提供一下您的住址,還有方便的時間,我得帶您到我的診室做一次全面體檢?!盶n??-“我什么時間都方便,如果您愿意的話。我住在北臨馬府街云巷小區(qū)163號公寓的107房?!盶n??于是我把初次見面的時間選在了周一,那一天的明日。\n??就是在這樣一個小區(qū)中,老人存在著——從外面看去,一棟腫瘤醫(yī)院掩蔽了它的大部分,通向小區(qū)門的水泥路旁,施工的機器正轟鳴聒噪,藍色擋板圍開了施工區(qū)和步行區(qū),在冬日濃陰的天下,擠得小路愈加逼仄。小區(qū)呈半包圍式,公寓紅白相間,樓層大約二十。樓下的停車場種著一排不知名的、干禿的樹。若不是因為老人,我大概是不會和這小區(qū)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的。\n??第一次見到老人,他在輪椅中。銀色的長發(fā)梳向腦后,扎一根黑色的發(fā)帶。他面頰清癯、面色暗黃。一身墨色絨衣,長到腳踝的位置。簡單的寒暄過后,他便邀我進屋里休息。\n?-“您看,醫(yī)生”,他搖起輪椅到客廳的窗前,指著防護鐵網(wǎng)和窗玻璃間的空檔處,“我一直想在死前分享這件遺憾的事?!盶n??我順勢望去,那兒放著一個落單的木質(zhì)花盆,以及盆中的一株植物。那植物的藤蔓已沿防護網(wǎng)格攀了十幾厘米,并且能看出其向上發(fā)展的趨勢。等到一個春天的來臨,它應(yīng)當(dāng)爬滿整個窗子,綻出各種絢麗繽紛的色澤,使鐵網(wǎng)就此生機。\n??可惜,它的藤和葉已變作枯褐色,它已經(jīng)死去。\n??老人說,去年夏天,他種下它時,也秉持著收獲一窗爛漫的愿景。但一出車禍好巧不巧,奪走了他照料它的時機。他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后,那花兒就成了這副樣子,而他也被限在了他的輪椅。\n?-“我甚至不能伸手夠它出來,這距離對我來說,已經(jīng)太遠。您知道,我只能坐,不能站,我把它放得太靠外邊了?,F(xiàn)在,我每天都要望著它,陪它說話。它這么堅強,我相信它是有靈魂的?!盶n??老人似乎忘了我到他家的目的,只顧談?wù)撃侵曛参?。在我善意地提醒后,他才又搖動起輪椅,穿過三四平米見方,且裝修粗陋的客廳。\n??我仍記得,當(dāng)我第一次打開車門抱老人上車的那一刻,他的體重是那么不可思議之輕,幾乎等同于一個昏迷的十歲孩子。\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二)"},{"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insert":"\t肺部陰影,胸腔積液,明顯擴張的心室,聽診器傳出波動無序的心音……體檢結(jié)果表明,這是一具衰弱而殘缺的身體。老人有持續(xù)惡化的心力衰竭、高血壓、動脈粥樣硬化等病癥。另外,那次車禍使他脊椎骨折,植入了幫助復(fù)位的釘棒系統(tǒng)。但因傷及神經(jīng),不可恢復(fù),他還是被押上了輪椅的禁錮。\n\t-“很抱歉”,我綜合分析了體檢結(jié)果,如是說,“首先,您的年齡有八十歲,這太大了;其次,您身體的疾病太多,不符合項目的要求。我們需要一些年輕的、健康的,有普適性的樣本。”\n\t-“但是,您并沒有在征集啟事上這么寫。而且,難道研究老、弱、病、殘的軀體沒有必要性嗎?作為醫(yī)生,您不需要面對老、弱、病、殘的患者嗎?”\n\t頓時,我發(fā)現(xiàn)他有一雙與其他老人都不同的眼睛。他的目光透出我所始料不及的堅定。\n\t我從辦公轉(zhuǎn)椅上緩緩起身,走近輪椅旁邊,走近老人身邊。下午時分,窗縫析出的線線陽光,避開所有木然的標本和器械,沉默地眷戀我們。\n\t老人請求道:“可以關(guān)掉那些燈嗎,我想讓這陽光別顯得那么蒼白?!盶n\t我答應(yīng)了他。辦公室暗下來后,陽光竟變作了金色。老人看起來很滿足,他吃力地微笑著。\n\t我問他:“您為什么要下這樣的決心呢?”\n\t他卻說:“這并不難。您所切割的,只是我的尸體,不是我。在我的大腦停止活動的一瞬間,這具身體便不屬于我了。我只有對它的使用權(quán),沒有所有權(quán)。如今,它已臨近使用期限。”\n\t-“您的家人支持您嗎?”\n\t-“我沒有家的?!盶n\t我更詫異了:“那您住的是什么?”\n\t-“那是我的住處?!盶n\t我大概推斷到了什么,盡管不是很清楚。但無論如何,他是一名不幸者,和無數(shù)我曾看過或不曾看過的不幸者一樣,各有不幸。我本想詢問他的生平,但如此看來,這樣的好奇也沒有必要了。\n\t他順手拿起疊在我桌上的X光片,觀察上面陰云似的心影。喃喃自語:\n\t“這就是我的心臟嗎?我很喜歡它,盡管它不怎么想為我工作了。對了,我的尸體處理后,是不是也像這樣???”\n\t-“比X光清晰得多,”我說,“可以看到您所有內(nèi)臟、神經(jīng)、血管的解剖結(jié)構(gòu)——就像這樣子。”\n\t我打開計算機存儲的一組早期數(shù)據(jù),提供者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五十歲中年人,死于腎臟衰竭。那是十年前,我尚未擁有今天這么先進的機械和技術(shù),他的遺體只被切成了五千份。\n\t系統(tǒng)開始運行,以一段五千幀的動畫,流水般放映了一個人從頭頂至足尖的健康和疾病。在腰部,一對畸形、老化的腎臟造成了他的死。\n\t-“看來,我的幀數(shù)會更高一些。”老人說。\n\t隨后,他在數(shù)據(jù)庫中點擊查看了那中年人顱腔和胸腔的層剖結(jié)構(gòu),在那上面,我標注了許多重要血管和神經(jīng)的名字。另外,還可以用系統(tǒng)附帶的工具做手術(shù)模擬。老人細細地注視著屏幕,用虛擬手術(shù)刀劃開了幾根神經(jīng)又復(fù)原。接著,他的神情有一個微妙的轉(zhuǎn)變,平和的笑容也郁結(jié)了一些悲憐。\n\t-“所以,你們在面對我的尸體時,也會像我現(xiàn)在面對這模型一樣么?”\n\t-“是的。不過,愿不愿意參與我們的項目,選擇權(quán)依然在您手里?!盶n\t-“我愿意。”\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三)"},{"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insert":"\t把早期的手續(xù)辦好后,我們雙方便循舊而活。埋首在灰色的實驗室和紅色的人體組織間,我保持著做實驗和教學(xué)生的單調(diào)平衡。\n\t醫(yī)學(xué)路子屬實艱難,盡管我已“一條路走到黑”,走到了醫(yī)學(xué)院教授的位置,我仍要如實坦言。其實,自實習(xí)起,我的生活便只余兩種底色了。在紅灰色調(diào)的主導(dǎo)下,我的生活緊湊而忙碌,不乏有的日子,我就蝸居實驗室中,不知朝暮。因此,手機上的社交軟件雖是應(yīng)有盡有,我卻極少點破上面的紅點。\n\t冷漠是忙碌的產(chǎn)物。我從不主動和老人通話,也不大關(guān)注他過得如何。\n\t最初,老人也知趣,除卻每周一次,不過五分鐘的電話問候外,不會找我旁的事情。我則認為,身為中老年人,懂得珍惜所剩無多,且過一日少一日的生命,少耽誤彼此,是種應(yīng)有的默契。\n\t然而,正當(dāng)我希望默契能持續(xù),平衡能久長時。老人忽然在問候中增加了一句:\n\t“這周過得還好嗎?——哦,對了,您方便在周末抽一天空嗎?我有些話想對您說,有些地方想帶您去?!盶n\t-“您想去哪兒呢?”我的語氣總體平靜,但很難讓人聽出情愿的意思。\n\t-“如果您方便的話,就開車到我家樓下吧。我來跟您講怎么走,好嗎?”然后,他又重申了一遍,“如果您方便的話?!盶n\t-“抱歉,我雙休日有連續(xù)兩天的碩士生講座要開?!蔽彝妻o了。其實,我的講座只安排了一天,但與其陪一位絮絮叨叨的老人消磨整日,不如把時間花在推進研究上更實惠。\n\t-“真遺憾啊,那行吧?!崩先说脑捯袅r衰微了。\n\t我達到了快速結(jié)束通話的目的,正欲自喜。可我還來不及放下手機,一些奇特的、難纏的思慮便取而代之。人類之所以難以拒絕彼此,恰是因為拒絕常會惹來思慮的后遺癥?,F(xiàn)在,我既拒絕了老人,也把自己陷進了一個無從掙脫的困局。\n\t唉,那瘦弱衰邁的老人,被我拒絕后,該怎樣彷徨于失落中呢?除我以外,他還有其他可以說話的人嗎?在打通電話之前,他有多久沒和人類交流了?在我們相識之前,他是否就活得這般孤絕,年復(fù)一年?\n\t那一上午,我都沒碰任何實驗。只要一眨眼,就有一個困擾我的畫面浮現(xiàn):蒼白蒙塵的客廳窗邊,待死的老人坐在已死的花前,癡呆地獨言。客廳的水泥地面上,老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遠……\n\t我終于破例把電話回撥,對老人說,我周日的講座取消了。\n\t-“咳咳……那真是,那真是太好了,咳咳……”由于肺部的淤血,老人一激動,便劇烈咳嗽了好一陣子。\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四)"},{"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insert":"\t周日,我第二次進入云巷小區(qū),在紅白樓下的停車場停下我的車子。這小區(qū)指定很老了,還保留著21世紀初年的配置和布局。樓面留下了道道雨痕,單元口的樓梯銹跡斑斑。沒有廣場,沒有娛樂設(shè)施,處處透露著廉價和過時。附近的腫瘤醫(yī)院隔開馬路、大廈和高塔,巧妙地劃分了兩個時代的不同圖景。\n\t我來時的小路還在裝修——它似乎永遠在裝修。對小區(qū)居民來說,要抄近路到醫(yī)院是不可能的,永遠隔著擋板。\n\t車一停穩(wěn),老人就乖巧地從單元門出來了。他用力地搖著輪椅,想讓它走得快些。他的臉上沒什么血色,卻掛著甜蜜的微笑。一個藍紫色雙肩包挎在輪椅背上,似乎裝得很滿當(dāng)。\n\t我按照老人的指揮行駛。一路上,人影、車影、樓影漸漸稀少,樹木則愈來愈多。與此同時,路越發(fā)得窄起來,樹越發(fā)得近起來,紛紛把枯枝干杈映進車內(nèi)。\n\t一個半小時后 ,等人影完全絕跡,老人示意我拐上一座一邊是樹林,一邊是石墻的緩坡路,并靠墻停下車子。\n\t我隔墻望去,視野里沉下一片墓地。\n\t-“我們要進去嗎?”下車后,我小心翼翼地問老人。\n\t老人沒作肯定,只搖車向前方進了幾步,又轉(zhuǎn)入圍墻上開的小門洞中。我默然無言,跟在輪椅后,通過一個小斜坡進入亡者的安眠之所。最后,他引我走向一座僅容一人的亭子。\n\t這亭子應(yīng)是新修的,黑色的瓦頂與雪白的支柱,皆素雅、莊嚴、潔凈。不像剛剛那面石墻,發(fā)了霉點,落了土灰,黑白已不分明。亭上的匾額用行書寫著“朗吟亭”。\n\t-“咳咳,”老人終于開始解開成堆的啞謎了,“出車禍前,我在這個墓園工作了六十年。建這座亭子,是我離休前的心愿?!盶n\t我把他推進亭中。他打開雙肩包,掏出一本人類久已不讀的、厚厚的詩集——《銀河逸聞》。\n\t一沓沉重的書頁在翻動下,發(fā)出“咚”的聲音。老人嘆了口氣,有些悲哀地說道:\n\t“很驚訝吧,紙質(zhì)書。今年已是2082年了,而我還在用著。它的作者乘晚先生是最后一批人類詩人之一,他從世紀初年開始寫詩,他寫了3000首,我讀了一輩子。這是一個時代的絕唱。今天,我先讀這首吧——\n\t多年來,乘著飛船滿身星輝而來的人\n\t就埋在這兒\n\t按照地球舊俗\n\t再刻上無人通曉的名字\n\t我猜,你是不會被分解腐蝕的吧\n\t我灑下的土壤就如野花一般多情\n\t我澆的酒也如眼淚一般熾熱\n\t流浪宇宙滿身星輝而來的人啊\n\t多年來就埋在這兒 ”*\n\t此間,我一直保持沉默,避免任何現(xiàn)實的言辭摻雜老人熱切凝造的境地。在墓園的亭下,老人傾情吟詩,他的嗓音沙啞,但有抑、揚、頓、挫,并且足以使我這個對詩毫不敏感的人自覺止步于那個宏大邃遠的國度,不予干涉。徐緩的風(fēng),輕撩著老人披散的銀絲,仿佛也感應(yīng)到那詩國的絕韻,自發(fā)而起。\n\t-“還有我作的一首《久不曾》?!崩先舜蜷_另一本稍薄的書冊,讀道:\n\t“詩人落水尋月,于是一夜無詩\n\t而寄身此地,你我大抵如此\n\t居若繭殼,身似蠶蠅\n\t始終難敵是一場秋日\n\t久不曾逐星?久不曾悲泣\n\t久不曾信筆歌一曲\n\t久不曾盤桓?久不曾游弋\n\t久不曾泛水舟中行”\n\t讀罷,老人的雙眼看向我,直擊我心里荒寂已久的某處。久不曾,我不得不承認,人類詩歌是我知之甚少,且懶于一顧的領(lǐng)域。除了小學(xué)、中學(xué)時代背誦語文課本以外,我接觸人類詩歌的時間幾近于零。比起我所從事的醫(yī)學(xué),詩歌實在是無足輕重、可有可無之物,我只在四十年前用它來應(yīng)付考卷。\n\t我粗略了解,寫詩,主要是前人類時代(人工智能作詩盛行之前)的雅興,那時的人們給我一種浪漫不實的印象,那時候,玉是忠臣的血,月亮上有桂樹和仙子。前人類時代的詩人,如李白、杜甫,我也聽聞過。中學(xué)畢業(yè)那一陣兒,我還能誦上幾首,而今只能尋湊一點零詞雜句。例如,當(dāng)我看到身后林立的墓叢,我會憶起“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但這句出自何處,其上下句是什么,我一概不知。\n\t21世紀30年代起,人類逐漸退出了詩歌創(chuàng)作領(lǐng)域。2035年,某微公司總裁正式將一本《詩經(jīng)》交給了智能機器人阿秦,宣告人工智能“已形成成熟的詩詞創(chuàng)作語言、結(jié)構(gòu)和韻式體系,人工智能所作詩歌已與人無異”。于是,智能機器人日趨成為炙手可熱的“文壇新星”,人類詩人則漸漸消失。近五十年過去后,連閱讀APP都已不再推送冷門的人類詩集了。\n\t這是我第一次遇見人類詩人。\n\t-“我喜歡給墓園的靈魂們讀詩聽,也給我的靈魂聽?!崩先苏f。\n\t不久前,我好像也聽過關(guān)于靈魂的話——哦,是關(guān)于一朵不幸的花兒的。老人說,它相信它是有靈魂的。\n\t我問老人:“您認為有靈魂存在么?您如何證實呢?”\n\t-“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也是存在的,甚至比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還重要些。古往今來,很多人類都是有靈魂的,比如李白、杜甫,比如寫下“流浪宇宙滿身星輝而來”的乘晚先生。但如今,很多人類的靈魂丟失了,他們不再相信無形無質(zhì)的東西,貪戀美麗的外表和富裕的家室。這就是人類詩歌衰落的主要原因——詩是人類靈魂的載體?!盶n\t我不擅長理解抽象的事物,老人的一番話,直搞得我云里霧里。幸好,天上的陽光突然撥開了陰云,及時激起了老人“出去走走”的興致:\n\t“來,推我到最南邊的那塊地吧。”\n\t南邊是一處極不惹眼的墓區(qū),一些橫躺在地上的石灰石充作了墓碑。每塊墓石都灰土蒙蒙的。它們所承受的雨打風(fēng)吹,顯然比其他立放的墓碑多得多。\n\t老人彎下腰,輕輕地拂去其中一塊的塵土,露出一個不為我知的名字。\n\t-“這是一個年輕熾熱的靈魂,才二十來歲,在2021年就離開了人世。他酷愛哲學(xué),尤其是馬哲,還是學(xué)生時,就發(fā)展了很多哲學(xué)理論。這些理論豐富了他的精神世界,卻無法使他適應(yīng)社會的需要。他父母從不理解他的追求,只以愛為名強制他按他們既定的軌道走,找他們認為好的工作。由于家庭矛盾愈演愈烈,他在外租了一間廉價房,成了沒有錢也沒有家的人。直到疾病帶走他生命的前一晚,他仍在視頻平臺做哲學(xué)發(fā)展史的科普?!盶n\t說完,老人又擦拭起緊鄰的一塊。\n\t-“這是一位倔強的詩人,2022年,他在發(fā)表完最后一篇作品后去世了,關(guān)于他,我所知不多,網(wǎng)上也不允許發(fā)布關(guān)于他的言論,他好像被什么不可抗力雪藏在盛世下。我只從他的作品中讀出,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他沒有一篇作品不強調(diào)‘浪漫是不死的’……”\n\t老人飽含深情地一一介紹那些“靈魂”們,并饒有興趣地同他們講話。六十年的墓園工作期間,老人親眼目睹過無數(shù)下葬、祭奠,無數(shù)眼淚和香火的悲憐。在我眼里,逝者只是跳出時間,固定下來的逝者,而在老人眼里,他們都是曾活過的、有思想的人。\n\t當(dāng)然,我聽不到“靈魂”們的回答。下午的陽光慢慢西斜,一點點從老人佝僂的背上移走,從輪椅上移走。我感到某種類似的剝離,也正悄無聲息地進行著。\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五)"},{"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insert":"\t兩年后,我決定讓老人搬到醫(yī)學(xué)院宿舍住。\n\t老人更老了,他開始忘記一些東西,他發(fā)呆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晨起的鳥鳴、茶水的漣漪、麻雀的棄尸,乃至偶然一片干葉落在手心,多的是能引他發(fā)呆的事物。\n\t他活得比他預(yù)想的要久。但死亡仍在遠處虎視眈眈,漸行漸近,只是采取了和緩的、匍匐的方式。\n\t我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是因為老人連續(xù)四個星期沒有給我打電話——原先,他是每周都問候我一回,后來,頻率就逐漸減低。兩周一回,三周一回,斷斷續(xù)續(xù)的。我不得不增加了詢問他的身體狀況的次數(shù)。但幾乎每次,我都得到輕描淡寫,甚至無關(guān)所問的回答,比如:\n\t“今天……早上,我看見一只死去的馬(麻)雀,在草叢里靜靜地膚(腐)爛著。蟲蝕了它的內(nèi)臟,露出慘白的估(骨)架。唉,它已經(jīng)孤獨地死去了很久?!盶n\t他的話音又弱又顫,若不細聽,已經(jīng)很難聽明白了。這次到小區(qū)接他時,他更瘦了,眼窩和顴骨都像是蒙了一層黃土的深溝,鎖骨也生硬地頂在衣領(lǐng)上。他那雙皺紋蔓生,筋絡(luò)蜿蜒的手,仍捧著《銀河逸聞》。老人木木地坐在停車場的樹下,凝望著樹梢,不斷地重復(fù)道:\n\t“秋葉要落了?!盶n\t我把老人安排在教工樓一層的單人宿舍,并為他付了一年的住宿費。我知道教工樓和學(xué)生宿舍間有一個校區(qū)的距離,這種安排可以有效減少老人和學(xué)生們見面的次數(shù),避免一對矛盾體產(chǎn)生令人不快的沖突。我也為老人準備了硝酸甘油等救急藥物,叮囑他服用。\n\t另外,我本想用一塊內(nèi)置式芯片實時監(jiān)控他生命體征的變化,但當(dāng)我提出我的想法時,老人有力地搖了搖頭。\n\t意外的是,老人并不怕學(xué)生們。在敞闊的校園中,他格外“鐘意”西校區(qū)的操場,常常讓我推他去那里散心。\n\t西操場有800米的環(huán)形橡膠跑道,是學(xué)生們傍晚活動的主要場地。每到晚飯后,就能看到他們戴著VR眼鏡來此蕩游。這種21世紀10年代問世的科技產(chǎn)物,今已普及千家萬戶。人們戴上VR眼鏡和一副連接它的手套,便像在游戲里“掛機”一般,沉浸在虛擬的仿真世界,聽不見、也看不見現(xiàn)實。老人沒有這樣的眼鏡,也不想擁有一副。他稱那些“掛機”的學(xué)生們?yōu)椤靶惺呷狻?,他們不時地撞到他的輪椅。\n\t不過,他似乎喜歡一個小個子學(xué)生,那學(xué)生叫阿明,是全校唯一一個沒有VR眼鏡的孩子。他的家庭不富裕,沒有穩(wěn)定的收入,人也總是一副呆呆的、木訥的樣子。每逢項目實踐和學(xué)期考核,他的成績往往在及格線邊緣浮動。\n\t阿明也是操場的??汀5煌凇皰鞕C者”們的閑蕩,他一來,便站在操場的中央,仰望著天空。即便天上除了濃云和灰白的太陽以外,什么也沒有。\n\t沒過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老人加入了阿明的行動。與他一道,饒有趣味地折服于未知的蒼茫之下。\n\t-“你們在望什么?”我不禁發(fā)問。\n\t-“星星?!卑⒚骰卮?。\n\t天空中沒有星星。不用說現(xiàn)在是陰天的傍晚,就連晴天的午夜也沒有。這不僅要歸于近地面絢爛的人造光源,那些三十年來乘著氦氣球向大氣層噴氣溶膠的家伙更是扼死星星的兇手。全球氣候變暖的肇事者為了緩解全球氣候變暖而實行了這樣的舉措,于是為了他們的利益,銀河犧牲了。最后一顆肉眼可見的星星,我也不知道它是何時消失的。假如阿明不提星星,我?guī)缀跬诉@種發(fā)光天體的存在。\n\t天上沒有星星-----我告訴阿明。\n\t一旁,輪椅中的老人雙眉蹙結(jié),嚴厲的反駁說:“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也是存在的?!盶n\t他重復(fù)那天在墳場里說的話。\n\t-“但是天上只有云。”\n\t-“人類的肉眼看到的,終是流于表面。在現(xiàn)代,人類的靈魂和星星一樣,都無法用肉眼觀測。當(dāng)人類不相信星星時,他們便如愿以償?shù)氖チ诵切?。”\n\t說著,他再次打開輪椅后的背包,拿出一本乘晚先生的散文集《地球漫記》,一翻,便翻到其中的一頁。黃色的紙邊印著幾滴的深黃的淚痕,舊如百萬年前形成的沙漠隕石坑。\n\t-“乘晚先生記敘了一次和友人出行的經(jīng)歷,先生說,他曾無比真切的感受過友人的靈魂(圣山之前的她,有著輕盈易碎的靈魂,如此脆弱而天真……),后來,又常常因她相貌美麗,而淡忘靈魂的存在。我想,若這位友人不是美人,乘晚先生或許都不會和她成為友人。盡管我尊敬乘晚先生,但讀到這兒時,我還是很失望——浪漫的詩人,終究還是人,終究要以美好的皮囊作發(fā)覺靈魂的媒介。不過,至少在承認靈魂方面,他已經(jīng)比其他人類強了……”\n\t-“您和他相識嗎?”阿明問老人。\n\t老人喟然長嘆:“六十年前,人類詩歌的尾聲時代,我們曾共赴一場詩會。我們在一個天然樹洞里念詩。那樹洞很大,我和另外三個詩人,還有乘晚先生,曾唯一一次緊挨著彼此。有人掛上了一串彩燈,我們就借著燈光,分享彼此的詩句。也是在那兒,我提出了對先生的反駁。三十歲的先生沒有作聲,只從黑框眼鏡的鏡片后禮貌地笑了一下,把冷凝的笑容丟給二十歲的我。那一天,我們的軀體相互緊挨,但你知道,人類與人類之間,是可以離得那樣近,又無比遠的?!盶n\t我們再談回星星。老人和阿明在這一點上達成共識:他們都相信,也希望我相信:他們可以用他們的心靈看到星星,看到那些亙古的、龐大的,以萬年億年來計的生命。\n\t阿明可以從一片灰蒙中指出獵戶座、金牛座的位置。阿明有一臺“X特朗”望遠鏡(它奪取了他大部分的伙食費),能在遠郊觀星。阿明也是乘晚先生的忠實粉絲——他覺得,把詩和宇宙星辰相聯(lián),是最浪漫的事,而乘晚先生這方面做到了極致。他甚至以英文推斷,宇宙本身(universe)便是一首獨絕(unique)的詩(verse)。\n\t-“我們來吟詩吧。”\n\t操場的人造草坪上,阿明逆光站立,雙目微瞑,振臂如翼。此時,一道炫目的光輪環(huán)繞他的軀體,朝天空方向上升,在他的發(fā)間鍍上一層金色。他沒有任何時候比現(xiàn)在更容光煥發(fā)——也許,他的體內(nèi)藏了一輪太陽,只是在這一刻之前都處于休眠狀態(tài):\n\t“"},{"attributes":{"color":"#18191c"},"insert":"我是獨自來到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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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徹夜自賞"},{"insert":"”*\n\t……不知何時,我也開始醉心于天空。我慢慢開始整理自己關(guān)于星星的、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我想起,在我上小學(xué)的那段時間,晴天的夜間,一些微小的光點會被無形的手灑落在不同的天區(qū)。說來奇怪,當(dāng)我為了看清它們而瞇起眼睛時,它們反而愈發(fā)模糊,趨于消失?,F(xiàn)在,阿明所誦的詩,正輕盈地升到那灰白的云塊之上,見群星浩瀚,漫成晶亮的海,一個身著銀色宇航服的人類獨自漂游在天宇。我的一部分也循著這首詩的軌跡上升,而舍這副身軀在灰云之下。\n\t我當(dāng)然明白,這不過是那些詩句所引發(fā)的腦電活動,使用VR眼鏡也能產(chǎn)生類似的效果,一切皆是虛無。然而,偏偏是虛無的化學(xué)反應(yīng),生成了我久不曾擁有的,絕妙難言的感覺。我從這世界物質(zhì)的部分短暫地抽離了一刻。\n\t-“吟詩和作詩,是人類靈魂和宇宙的溝通。教授,您的靈魂剛進行了一次免費的宇宙之游?!盶n\t這天,我和阿明說的話,比前兩個學(xué)期加起來多得多。\n\t?\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六)"},{"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insert":"\t“嘀嘀,嘀,嘀嘀……”\n\t置入輪椅的心電監(jiān)護芯片,正以不合拍的速度倒數(shù)冬天。陽光幽微地照進窗,照著一雙極其枯瘦的手與阿明的手牢牢相握。\n\t心衰發(fā)展到終末期后,老人已經(jīng)說不全話了,他的呼吸伴著咳喘,偶爾咳出一些血色的泡沫。他肉眼可見地消瘦,下肢卻難以置信的腫脹,這是體循環(huán)嚴重失調(diào)的結(jié)果。他幾乎不能離開輪椅做任何事了,包括睡眠在內(nèi)。任何較大幅度的肢體活動,對他都是危險的。但當(dāng)我把一個植入式除顫儀放在他眼前時,“啪”的一聲,那雙瘦手把它打落在地上。\n\t老人第十次拒絕了醫(yī)學(xué)院提供的治療。因此,他的生命恍如一根異常脆弱的弦,經(jīng)不起彈奏一首完整的歌樂。\n\t我懇求阿明說服老人——我認為,雖然眼前的死亡與我利益相連,但任其發(fā)生終究是種殘忍。束手無策、旁觀死亡的痛苦不亞于死亡本身?;蛘哒f,我那醫(yī)者的自尊使我倍受折磨。每次遭拒,我都因不能行使救死扶傷之責(zé)而被幾十年不變的從業(yè)道德拷問失職之過。\n\t阿明邀我到旁屋坐下,這是一個專門安置標本的房間。窗簾閉合,燈光昏綠,兩米高的玻璃罩內(nèi),雪白的骨架低著頭,黑暗遠處的幽深正透過眼輪,從高處靜靜地凝視我們,凝視地面。\n\t接下來,阿明所說的話,將徹底影響我對生命的抉擇。\n\t-“對一個詩人來說,這是非常痛苦的——他不能說話。那些侵入性的治療手段延續(xù)的不是他作為詩人的生命,只是延長了疾病蠶食他人格的時間。在這余下的日子里,他什么也做不了。您覺得您在救他,實則不是這樣——現(xiàn)在,這副軀體,已完全成了他的囚牢!”\n\t在那居高俯視我們的眼輪之下,阿明的手抓住自己的衣襟,試圖以一個學(xué)生的理性身份與我交談。往常內(nèi)向的他,激動得話音抖顫。燈光垂直照著他的臉龐——那是一張微黃發(fā)綠,莊嚴得可怖的臉龐。在震驚之余,我選擇做一個傾聽者的角色。\n\t-“你先說吧。”我說。\n\t-“教授,我需要您放過他,您放過他,就是放過我。我也是想當(dāng)詩人的人,所以,他所承受的一切,都極深地刺痛著我。第一次和他一起看星星的時候,他就和我說,與其失去人格和尊嚴地茍延年日,不如早日擺脫這具殘病的軀體,給靈魂最后的、神圣的安寧?!盶n\t-“教授,請允許我告知您一個醫(yī)學(xué)領(lǐng)域以外的事實吧?!卑⒚靼咽缚墼谛厍埃褚獋鬟_什么神圣的事情,“我們每個人都由星辰演變而來,我們體內(nèi)的每一顆原子都來自于隕滅的恒星。是歷代恒星的骨殖鑄就了我們。死亡讓我們重新進入造物的輪回,匯成風(fēng),化成雨。然后,在更遠更久的未來某日,萬有引力又將我們聚成銀河的星星??上?,知道這點的人類已為數(shù)不多,那老人是難得的一個??蓱z的他一直向往著被地球大氣所隔絕的銀河,既然在地球上看不到銀河,他就想在離開人世后回到那里?!盶n\t-“而他當(dāng)初決定參與‘可視人體計劃’的原因,就是想讓我們一邊使用他的賽博標本來模擬醫(yī)學(xué)操作,一邊了解他的為人,感嘆‘噢,原來還有寫詩的人’,讓一些人去努力重拾人類的詩歌和靈魂。自我知道他宏大的心愿起,他就是我最敬佩的人。我說了這么多,您或許仍不理解,但是,您一定要尊重這位可敬的先生!”\n\t一股力量促使我攥住阿明的手,他幾乎跪在地上懇求我,以一種比我求他說服老人要虔誠百倍的態(tài)度。頓時,我原本自以為是的、鄙俗的自尊坍塌了。我緊緊攥著阿明的手,輕拍他的背,用一個長輩的典型動作給他微不足道的安撫。是的,我是長輩,我擁有遠比這位二十歲少年高的身材、年齡和社會地位,但在我鮮少涉足的另一領(lǐng)域,他卻是一位不可思議的巨人。\n\t而此時,我是在巨人面前自詡長輩。\n\t我依舊沒有說話。這一次,我預(yù)感任何言語都是俗爛之辭,都將粉碎于阿明和老人堅不可摧的執(zhí)著之下。關(guān)于老人,關(guān)于詩,我還有許多不曾了解的事,也仍不確定‘靈魂’概念的所指。詩歌、人格、死亡……三個概念的泡影在閉塞的空氣中沉落又漲浮,最終一層一層地疊向我。在離我們六尺遠的地方,還有一座死亡居于最高處,正頷首無言地詮釋著“尊重”之重。\n\t我記得,我和阿明最后一次到老人的宿舍整理遺物時,他的桌上平整地攤著一本手寫詩集,大概被有意地翻到了一個特定的頁數(shù),大概是老人推測它會有被我看到的時刻:\n\t“多的是你無從知曉之事\n\t譬如一千顆流星深夜赴死\n\t譬如消逝的國度 風(fēng)蝕的沙礫\n\t而月光兀自凄清\n\t我想 我的憂愁 從何緣起呢\n\t當(dāng)你偶然棲于我的長夢\n\t又翩然飛去無痕\n\t曾幾何時 淚盡于眼輪\n\t而血已凝冷\n\t于是我只身沒入蒼苔 接造物的吻\n\t于是微風(fēng)輕揚 苦雨下沉”\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七)"},{"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insert":"\t拒絕了所有輔助治療后,老人死于一場夢中。\n\t那是一個很晴朗的中午,我剛用完午飯,手機就收到了遠程監(jiān)護芯片的室速報警。從不同的意義上來說,這很突然,也很安然。隨后,室速轉(zhuǎn)為室顫,在頃刻間消散了他的意識。因此,不論是電梯的快速降落,還是一個中年人倉皇狼狽地朝教工樓狂奔(這引來了很多學(xué)生的嘲諷),都不足以和死亡相拼。\n\t老人仰面于囚他多年的輪椅上,被和煦的陽光溫暖著,閉著眼睛。陽光下,他面頰的皺紋平坦了些,褐色的老年斑也變淺了,似是沉溺于徜徉銀河的自由,在一切苦難的結(jié)尾抵達安寧之所。他穿著經(jīng)年不改的黑色絨袍,一條黃圍巾映著點點金色的閃光。他已借了一個永遠的安眠。監(jiān)護芯片“嘀——”的長音,還在忙不迭地打破這安寧的表象,警告我們。\n\t阿明走進來,輕吻了遺體的前額。\n\t在項目實驗室里,我剃去老人銀灰的長發(fā)(那昔日里詩中飄揚,今簇簇零落于解剖臺上的長發(fā)),取出了他椎骨安裝的釘棒。阿明拿來干燥間的聚乙烯醇,和我一同涂抹老人的體表,防止低溫凍壞遺體組織。一個下午的時間內(nèi),我們二人在默契的沉默中完成了遺體的防腐和冷藏,但我還沒有勇氣去做最主要的“碎尸萬段”的工作——方才,我把遺體抱上擔(dān)架,又一次感到那兒童般的體重。這個下午,我就那樣直面著老人慢慢失溫的遺骸,沒有絲毫的掩蓋,我看到疾病和歲月留在他身上的一切:瘢痕、瘀血、水腫以及凸出的,幾欲頂破干皮的關(guān)節(jié)。怯懦如我,只好再讓他在冰柜里等候一陣,轉(zhuǎn)而去整理他的遺物。\n\t……\n\t83歲,兩箱廉價的衣服和日用品,四箱紙質(zhì)的書和詩??偟乃銇?,一個人,六個箱子,外加一部初代的智能手機。\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八)"},{"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insert":"\t老人離世的第一個周末,阿明提出要去云巷轉(zhuǎn)轉(zhuǎn)。\n\t沒想到,一年的時間,已足以讓云巷面貌大改了。\n\t那被藍色隔板夾窄的小道,已驟然寬廣,周邊是并排齊整的電子商城和腫瘤醫(yī)院附屬建筑,人群的流竄之處。所有21世紀00年代的遺存都不見蹤影,五十多層的連廊式高樓取而代之,樓房的數(shù)目也增加了一倍,密集得要把空氣擠成條狀。\n\t紅白樓、停車場、無名樹、舊樓梯——我只能毫無頭緒地和阿明講起構(gòu)成過去的要素。而阿明又恢復(fù)了往常的呆滯,像個孩子般一言不發(fā)地跟著我。\n\t沒有客觀的存在來映射它們。我們在這頂著熟名的陌生地方失落地前行。我不和任何路人搭腔,因為我清楚一個古怪而孤寡的老人不會在他們的印象中留下什么。另外,他們都有自己的要忙的事,比如用VR眼鏡看電影。\n\t這次出行讓我們很不快。于是,我重新開上車,帶阿明去了另外一個地方。\n\t-“喏,這就是他生前工作的墓園了?!盶n\t墓地“僥幸”逃過了大改,只是更荒涼一些,圍墻上生了藤蔓和苔蘚。我們還從圍墻的小門洞走進下沉的墓群。多年來,由于賽博墓園的主流化和土地資源的緊張,很少有人會沿用舊俗,在現(xiàn)實中立碑了。兩年過去,墓園的面積沒有擴大,拱形的石碑淋滿酸雨。\n\t-“啊,那個亭子,他跟我提過那個亭子!”遠處的“朗吟亭”使阿明眼睛一亮。\n\t風(fēng)照舊地吹過“朗吟亭”,亭子也明顯舊了。黑色的瓦頂覆了一層青綠,雪白的亭柱開始長霉、發(fā)灰。但它依然直直的立在一片荒涼間,可以容下一個讀詩的人。我忽而發(fā)覺,老人和阿明總愛讀詩給我聽,可迄今為止,我還沒有為他們讀過一首詩呢。也許現(xiàn)在,我應(yīng)當(dāng)?shù)酵ぷ永锶?。不過,我既不是詩人,又不懂詩,我應(yīng)該去嗎?\n\t我猶豫地看向阿明,阿明點了點頭。他已猜到我的疑慮,并遞給我那首躺在老人桌子上的詩。\n\t我學(xué)著老人的樣子,迎著每一股穿亭而過的微風(fēng)解開發(fā)繩。\n\t-“多的是你無從知曉之事…”\n\t我學(xué)著慢慢地讀,想象流星(最后一次肉眼可觀的流星雨已隱沒三十年)、沙漠下的古城(或許在今人發(fā)現(xiàn)時,已掩埋千載)、月光(孤獨的人望凄涼的月光)、蒼苔(墓園處處是蒼苔),想象我未曾聽聞但已然消逝的事物。我的聲調(diào)隨著思緒,一句揚,一句抑。當(dāng)然,我也不可避免地想到老人,但這次想到他,我腦海里不再是他枯干佝僂的身軀,而是他無窮的浪漫與愁思——他這首詩,是只寫給我的嗎?還是也想送給其他無法聯(lián)絡(luò)的人?(乘晚先生?。┤缃瘢先伺c乘晚先生間微妙、遺憾的往事,已葬在流轉(zhuǎn)的年光之下,恰如沉沒的苦雨。唉,多的是我無從知曉,但已然逝去之事。\n\t隨后,我睜開眼睛,環(huán)顧墓地——下午,西斜的陽光輕撫一叢叢石碑,墓旁的樹開遍紫紅色的花朵,深深吸氣,花的香味漫進我的肺葉。四月上,春天如期而至。\n\t老人走了,但繁花復(fù)蘇的季節(jié)仍會來臨——我已久不曾這般百感交集。\n\t-“謝謝,謝謝!”阿明的眼睛盈滿淚水。我也轉(zhuǎn)身抹去涌出的淚。\n"},{"attributes":{"bold":true},"insert":"(九)"},{"attributes":{"align":"center"},"insert":"\n"},{"insert":"\t實驗室里,阿明帶來一臺磁帶式收音機,放起一首七十年前發(fā)行的老歌,名叫《I'm Fallin》。\n\t《I'm Fallin》是一首慢節(jié)拍的歌,由當(dāng)時的歌手揚演唱。它與今日的網(wǎng)紅曲風(fēng)大相徑庭,不受歡迎。但阿明說,老人喜歡它,它像他的人生,也像他的詩。\n\t伴隨那悠揚輕慢的旋律,我們終于著手了項目的主體部分。\n\t由于精密切割機的容量有限,在切割前,老人的遺體要先被我們用橫鋸一分為二。\n\t老人寂然不動,厚厚的化學(xué)物質(zhì)裹住他的面部。截下他的上半身后,我小心地把它擺在解剖臺前。不知為什么,我就托住下巴,直直地盯著它發(fā)呆。\n\t-“他去銀河了,不在這兒了?!卑⒚髡f。\n\t我確實感到,我眼前的軀體很陌生,它再也不會告誡我“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也是存在的”,再也不會給我深邃的啟迪。在它身上,有種具有熟悉感和主導(dǎo)性的事物永恒的飄散了。那種事物脫離人體,就意味著死亡,也許是靈魂。\n\t而我的世界中,則有許多東西在回歸:我開始欣賞春日的繁花,讓更多色彩涌入我的生命;我開始在午休時間閱讀人類的詩集,盡管他人報以不解的眼神;我開始留意蟲繭化蝶、候鳥比翼;我開始銘記我生于星辰,也將葬于星塵的事實。這些體驗叩開了我的心扉。使我感到,我半百的心在跳動,我是這樣真實地活著。\n\t我想,項目完成后,我會向?qū)W生們鄭重地介紹老人。我會介紹說,他對醫(yī)學(xué)的貢獻重大,值得尊敬;我更要介紹,他曾如何熾烈地活過一生。\n\t我把詩人的遺骸放進切割機艙內(nèi),合上玻璃艙門,機器緩緩啟動。而我和阿明緊緊握住對方的手,揚的歌聲徐徐唱著。\n\n*注:文中標“*”的詩自微信公眾號《每天寫首詩》引用。\n\n\n\n\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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