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那些身份不明的紐波特-17戰(zhàn)斗機，隨著破曉的第一縷陽光突入了峽谷上空，機槍和炸彈的轟響開啟了這個帶著火藥味的清晨。解開系泊纜繩的“伊卡洛斯”號不斷向遠離戰(zhàn)場的方向退去，以免因太過靠前而招致敵機的圍攻，甲板上的“駱駝”式戰(zhàn)斗機紛紛沖向天空，與來襲的“紐波特”機群交織成了一片雙翼機的雜影。剛剛被釋放的乘客們驚恐地朝著荒漠深處奔逃，但他們還沒逃出峽谷映在大地上的陰影，便看到一支同樣穿著鉛灰色軍裝的部隊像螞蟻一樣包圍上來，那些士兵的軍裝上依舊沒有任何軍徽標(biāo)識，每人的頭盔下都戴著鳥嘴型防毒面具，以免被掩護進攻用的煙霧彈所干擾，一對對大圓目鏡顯眼地在煙幕之間反著光，一張張黑死病醫(yī)生般的冰冷臉孔遮去了他們的原本面容。

? ? ? ??投映著滿天廝殺的翼影，荒漠開始像流沙一樣向后傾瀉，就好像有一樣很重的物體壓在那個方向上，使得整片大地都往那邊歪斜了。馬菲奧順著流沙的走向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阿卜杜拉還藏著不少自己根本沒有想到的東西，那是一輛英國造的MK.I型“大游民”坦克，正像一只菱形的鐵盒般從峽谷后面轟轟碾出來，鳥嘴士兵們紛紛從它的航向機槍火力正面散開，從隊伍二線位置讓出來一輛法制“雷諾”FT-17型坦克，這種坦克比“大游民”更小，卻革命性地安裝了一門可以360度旋轉(zhuǎn)的頂部炮塔，它轉(zhuǎn)向避過了安裝在“大游民”車體側(cè)面的加農(nóng)炮轟擊，并在不需要重新調(diào)整車身底盤軸向的情況下，便調(diào)轉(zhuǎn)過炮塔來迅速開了火，正好命中了還在緩慢轉(zhuǎn)身的“大游民”側(cè)面裝甲，這輛巨大的移動堡壘頓時坍斜在了火焰中，被打斷的履帶像一團麻繩似的從高大車體上脫落下來，并卷絞進空轉(zhuǎn)的輪底。

? ? ? ??乘客們穿過這兩頭鋼鐵巨獸的獵場想要遠離交火區(qū)，馬菲奧像舞白旗一樣，奮力向擋在前方的士兵們揮動一塊大號白手帕：“別開槍！我們是平民！”

? ? ? ??在這個距離上足夠讓那些士兵看清楚這些人的平民身份與非敵對意圖，但他們竟毫無猶豫地抬起步槍來就向這邊開火。塔蒙和圣?？颂K佩里合力把馬菲奧按倒，才使得他免于被穿成篩子，背后的其他乘客們驚叫著四散逃竄或就地撲倒。那些鳥嘴士兵以訓(xùn)練有素的突擊小組隊形，從各個方向包抄上來，不斷用步槍向著這些手無寸鐵的平民交替開火，像黃油一樣扎成方形小包的炸藥也拖著點燃的引線被投擲過來。馬菲奧看到昨天綁了自己的那個摩爾人就倒在不遠處的沙地上，有一顆步槍子彈擊穿了他的頭顱，那把卡著殼的紹沙機槍還在他僵硬的手里抱著，便貓著腰撲過去把機槍拖了出來，然后吸取了教訓(xùn)地將槍管握在手里、把槍托狠狠地掄出去，不偏不倚地把擲得最近的一包炸藥凌空擊了回去。這包炸藥正好落回到了投出它的主人手中，那名士兵隔著面罩沖越燒越短的引線連吹了兩下，才意識到自己還戴著鳥嘴面具，便慌忙用手握住長長的鳥嘴狀濾清器把面具扯下來，對著那只剩線頭短的導(dǎo)火索失去了吹上第三口的勇氣，開了竅甩手將它拋開，爆炸把黃沙高高崩飛到半天上，周圍的鳥嘴士兵們紛紛背對著爆心撲倒下去保命。馬菲奧把自己的毛瑟C96槍把插進木制槍匣里，將這只與手槍配套生產(chǎn)的匣子當(dāng)成槍托抵在肩窩里，并將手槍調(diào)整成了速射模式，把它當(dāng)成一支短卡賓槍朝著臥倒的鳥嘴士兵們壓制開火，塔蒙則把從摩爾人身上撿來的木柄手榴彈一顆顆投出去，借著這短暫的空檔，圣?？颂K佩里鳴著他的手槍指揮乘客們穿過封鎖缺口趕快逃命。他們向一座高大的沙丘爬去，那架藍色的“萊特寧”領(lǐng)航機轟鳴著從沙丘另一端沖上了天空，并在高高地爬升之后旋即俯沖下來，就好像沿著一條看不見的大拱形過山車軌道在高速行進，機腹擦著沙地掠過時，漏斗狀的氣浪將沙塵強勁地吹拂起來，像一只巨翼般把緊追在后的鳥嘴士兵們狠狠掃倒，被吹開的頭盔和面具在沙地上散落得到處都是。重新拉高的領(lǐng)航機在空中反復(fù)搖擺了一下翅膀作為示意，圣?？颂K佩里馬上明白了他的意圖：“是羅卡來了！大家跟著領(lǐng)航機的指向逃出去！”

? ? ? ??峽谷方向的短暫空戰(zhàn)正在迅速走向結(jié)束，跌落下來的“駱駝”戰(zhàn)斗機幾乎和還留在天上的“紐波特”戰(zhàn)斗機一樣多得嚇人，有一架鉛灰色的飛機猛然轉(zhuǎn)向，朝著離戰(zhàn)場越來越遠的逃亡者們追了上來，雖然它和其他同類長得并沒有什么兩樣，但顯然是這支神秘的“紐波特”機群中最為兇猛的長機，就好像一支大魚群中掌握方向的那唯一一條，它靈巧而兇狠地翻飛著，擊落了沿途攔阻和挑戰(zhàn)自己的所有“駱駝”戰(zhàn)斗機，座艙里的那名王牌飛行士操縱著這架飛機，自如得就像是在操縱自己的身體，并在短短十?dāng)?shù)秒之內(nèi)就追咬到了負責(zé)引路的“萊特寧”尾后。意識到威脅的羅卡沉住氣等他追近到航空機槍射程以內(nèi)，才突然向上垂直拉升，險險避過了剛好射出的機槍子彈，那架失手的“紐波特”連忙拐向另一側(cè)以防范羅卡可能從上方發(fā)起的攻擊，但連續(xù)兩次落入劣勢低空之后，它都沒有受到領(lǐng)航機的射擊，便立即看出這架“萊特寧”根本沒有攜帶任何武器，隨即有恃無恐地把機身暴露在羅卡的機鼻正面前方，從容不迫地將航空機槍對準(zhǔn)了這個無法反擊的對手。

? ? ? ??“快逃啊羅卡！”圣?？颂K佩里焦慮地看著兩機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這時阿卜杜拉的“獵象鳥”乘著空氣攀爬了上來，對準(zhǔn)“紐波特”長機的尾后位置轟轟連開了兩炮，長機不得不棄下“萊特寧”來對付這個更具威脅的不速之客，兩枚大口徑炮彈都在它的靈巧規(guī)避之下落空了，“獵象鳥”還在吭哧吭哧地重新裝填，而“紐波特”的機槍火力則在空中甩成一條弧線般的彈道，不斷將自己的射界邊緣朝“獵象鳥”擠過去。

? ? ? ??“要糟！我早勸過他應(yīng)該換幾挺速射機槍的！”地面上的卡普羅尼用禮帽扇著落進頭發(fā)縫里的沙子。

? ? ? ??“獵象鳥”從槍口前避了開去，但那副粗重的尾翼卻還落在射界以內(nèi)，被擊中的垂直尾翼碎裂成無數(shù)殘片隨風(fēng)飄落，失去了轉(zhuǎn)向控制的“獵象鳥”筆直地沖著沙漠栽下去，迫降時沖起的沙浪，像海水一樣從層疊的巖丘后面揚起來。

? ? ? ??霸占了天空的“紐波特”長機向地面上的人們俯沖下來，那些多災(zāi)多難的乘客跑得越來越散，但從空中俯瞰，這種速度的移動連躲避都算不上，那架飛機把機關(guān)槍子彈抽打進沙地里并一路延伸，刺下這燃燒的尖喙來啄食沒有力量抵抗的人們。

? ? ? ??那架?？薉R-1三翼機從云層中沖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到了它，因為它的整個機身都涂成了血一樣的大紅色，在幾年前的戰(zhàn)爭中，“紅騎士”斯圖茨就是這樣無畏地把自己的座機變成了一面旗幟，好讓敵人和戰(zhàn)友都能在第一時間認(rèn)出自己，他不害怕因此招致敵人的挑戰(zhàn)，同時又能避免自己人的誤傷。他從聚集過來準(zhǔn)備展開獵殺的“紐波特”機群之間穿過并開火，那些阻攔他的敵機紛紛墜落下來，就好像承受不住這架大紅色三翼機所散發(fā)出的光與熱而燃燒死去，直到那架長機被迫放棄屠殺，并調(diào)轉(zhuǎn)機身前來迎戰(zhàn)今日的第三個對手。燃燒的機槍彈道不斷在兩機之間穿梭出無數(shù)條筆直刺痕，他們握著航空機關(guān)槍的劍柄，在這生與死的天空中激烈地擊劍云端，雙方就像十七世紀(jì)用劍決斗的火槍手一樣竭力躲避著對方的火力，而試圖讓自己的“劍”刺中對手。隨著他們的交戰(zhàn)距離越拉越近，那從容不迫的斗劍漸漸演變成了兇殘的纏斗，幾乎看不清那些散亂的彈痕了，兩架飛機就像兩頭惡犬般相互滾打撕咬著，相互搶奪對手的后上方優(yōu)勢位置。無處可逃的乘客們散落在荒漠之中，無數(shù)雙眼睛共同仰望著這場能決定他們生死的決斗。在又一輪狗斗之后，鉛灰色的“紐波特”長機占據(jù)了優(yōu)勢高度，就在它從背后向著“紅騎士”凌厲俯沖攻擊之際，“福克”三翼機像一條燃燒的眼鏡蛇般兇猛地向上空昂起爬升航跡，在這個垂直筋斗翻到最頂端時，飛機的機頭已經(jīng)調(diào)轉(zhuǎn)到了原本飛行方向的背后，飛行姿態(tài)也從原本的平飛翻成了座艙朝向地面的倒飛，斯圖茨在此刻以一個翻轉(zhuǎn)將機身改回到平飛狀態(tài)，爬升筋斗使他重新占據(jù)了高度優(yōu)勢，垂直半圓轉(zhuǎn)向使他從原本以機尾對著敵人的不利態(tài)勢，翻滾成了迎頭俯向敵人的有利位置，撲空了“紐波特”長機加大馬力試圖從對手的射界下方俯沖逃離，但斯圖茨在他完成脫離的最后一刻開了火，短促的長點射從敵機座艙一側(cè)扎進去，并切斷了同一側(cè)的主翼，落敗的“紐波特”長機轉(zhuǎn)著圈隕落成了沙漠深處的一團火球。

? ? ? ??“?？舜鬄?zāi)難！”馬菲奧對著這場二十世紀(jì)的決斗跳著腳歡呼?！案？舜鬄?zāi)難”這個詞兒出現(xiàn)在幾年前的戰(zhàn)爭時期，指的是“?？恕毕盗袘?zhàn)斗機憑借性能優(yōu)勢而對自己的敵方空軍形成了壓倒性打擊。

? ? ? ??失去了首領(lǐng)的機群無法再自行產(chǎn)生出一個新的王來，它們游移地在附近空域逡巡徘徊，遲遲不愿承認(rèn)自己的落敗而就此離去，但“紅騎士”駕駛著三翼機，在受他保護的乘客們頭頂盤旋了一個圈，結(jié)果沒有任何一架敵機敢于再越過這道圈發(fā)起攻擊。

? ? ? ??一片新的引擎轟鳴聲為今晨的戰(zhàn)斗沉沉拉上謝幕，人們最先看到的是之前離開的“萊特寧”領(lǐng)航機重新向著這邊飛來，緊接著出現(xiàn)的是跟在背后浩浩蕩蕩的一大群戰(zhàn)斗機，它們的型號同樣是法制紐波特-17，但與那些不敢表露身份的鉛灰色飛機不同，這些戰(zhàn)斗機的垂直尾翼上全都醒目地刷上了藍白紅三道縱向標(biāo)識色，像是一面面三色旗從天空中颯颯拂過。

? ? ? ??“法國空軍！”圣埃克蘇佩里對著那些戰(zhàn)斗機喊道，“羅卡用領(lǐng)航機上的無線電召來了附近機場的法國空軍！”

? ? ? ??為了防止被新來的空軍戰(zhàn)斗機誤認(rèn)作敵人，斯圖茨適時地將座機降落到了平坦的沙地上，把戰(zhàn)場交給這支生力軍去掃尾。他從座艙里跳下來，與圣?？颂K佩里先生握了手并互致敬意。此時那支鉛灰色的神秘軍隊，正在法國空軍的打擊之下迅速退回到沙漠深處，而在更遠一些的地方，受到重創(chuàng)的摩爾人和“伊卡洛斯”艦隊也正在撤退，阿卜杜拉的武裝飛艇縮成了地平線上的一顆小黑點。

? ? ? ??“紅騎士先生，同為飛行士，我很高興能作為朋友而不是敵人跟您站在一起?！笔グ？颂K佩里說道。

? ? ? ??斯圖茨望著這場落幕的微型戰(zhàn)爭，臉上劃過一絲并不明顯的陰影：“他們居然向著沒有武器的平民開火，我為出現(xiàn)了這樣的飛行士而感到悲哀。也許空中騎士的時代已經(jīng)永久地過去了，僅僅在幾年前的戰(zhàn)爭期間，我們交戰(zhàn)雙方這些開著飛機的好小伙子們還以騎士精神自居，大家都是一生中最正直也最愛逞英雄的年紀(jì)，敵對雙方的空軍飛行士在空中遭遇時會先脫帽致意再開火決斗，擊落了對手的飛行士會降落到戰(zhàn)場上查看戰(zhàn)果，如果對手還活著，他會與被自己擊敗的敵人平等地握手，如果我在敵軍的陣地上空墜機死去，我的敵人們會像送別他們自己的英雄一樣，以最盛大的軍禮將我下葬，從我的飛機殘骸上拆下螺旋槳來做我墓碑上永遠的十字架……但是一場年輕人對抗年輕人的戰(zhàn)爭殺死了太多這樣的好小伙子，最后的騎士精神，也許真的隨著幾年前的天空一同燃盡了?！?/p>

?

? ? ? ??那條床單和衣服扎成的繩索，一頭被綁在閣樓房梁上，另一頭拴在米麗腰間，有一架白色的飛機在窗口下方的“絕壁”外盤旋著，它輕靈而小巧，從窗沿高高望下去，顯得就像是一架大號的紙飛機，那就是桑托斯·杜蒙的應(yīng)援前來營救的輕型飛機“蜻蜓”號，機翼上畫著埃菲爾鐵塔的機翼圖案，以此紀(jì)念這位巴西飛行士首次駕駛航空器環(huán)繞鐵塔飛行的創(chuàng)舉。

? ? ? ??“再見，好姑娘！”米麗緊緊擁抱了一下格爾達，“我是在你來之后才做了這條繩索，沒有你我就沒有逃出去的勇氣。人死不能復(fù)生，但沒有人會只因為傷心就死掉，而人的心死了，是可以再活過來的，讓我的心復(fù)活的人就是你！我很高興能和你做朋友！”

? ? ? ??她從格爾達送來的滿地糖果中撿起一顆放進飛行服口袋，以示接受了對方的友誼，然后爬上窗臺，花了幾秒鐘看清“蜻蜓”號的航跡之后便一躍而下，戈比和格爾達合力握住不斷滑下的繩索，以防她落到機艙以外。

? ? ? ??桑托斯·杜蒙準(zhǔn)確地將米麗接進了飛機后艙，米麗以最快的速度解掉了腰上的繩索，擺脫束縛的“蜻蜓”旋即向遠天的云間飛去。桑托斯·杜蒙回頭看了看自己的新乘客：“沒錯，我認(rèn)得您，您確實是那位在錦標(biāo)賽上奪冠的小飛行士，那兩個孩子向我講述您的遭遇并請求我?guī)椭鷷r，我本來還有些擔(dān)心他們?nèi)隽酥e。您的名字很像是Mile（英里）這個詞的訛讀，也許您注定就是要歷經(jīng)千山萬水的。認(rèn)識我的人都說我是個容易悲觀的家伙，但今天我很高興，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像一位光榮的騎士?！?/p>

? ? ? ??在目送米麗成功進艙的一剎那，格爾達突然爬上窗臺，仿佛就要不顧一切地跟著跳下去，戈比慌忙將她拖了下來：“不成！桑托斯先生說他的飛機太輕了，裝不下第三個人！”

? ? ? ??格爾達看著白色的“蜻蜓”號漸漸與云朵融為一體，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痛苦：“她走了。我永遠也不可能像她那樣飛走！”

? ? ? ??“請原諒我，我也得走了！”戈比有些不敢講出這句話來，他總覺得對格爾達太殘酷了，“我不會忘記您的！”

? ? ? ??格爾達猛地抱住了他：“你愿意幫助我嗎？你會回來接我逃出去嗎？”

? ? ? ??“我不能向您保證！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做出了保證，最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做不到。我沒有家，我跟著兩個靠打架、做買賣、打短工、黑吃黑才能糊口的老家伙，在一架老掉牙的飛機上流浪過活，我沒有能力給您這樣的保證。”戈比飛快而輕飄地用雙臂在格爾達背上回抱了一下，“我盡全力！”

? ? ? ??格爾達看著戈比消失在門外的走廊上，確認(rèn)再沒有人注視自己時便痛哭了起來。她在一天之內(nèi)接連得到又失去了兩位朋友。

? ? ? ??馬菲奧、塔蒙和羅卡毫發(fā)無損地回到了凡爾納市，戈比狂喜著沖上來迎接他們。馬菲奧發(fā)現(xiàn)這個小鬼眼睛里覆上了一層從未有過的憂傷，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 ? ? ??羅卡得知了米麗已經(jīng)成功出逃的消息，而斯沃羅家的宴會也已結(jié)束，斯沃羅帶著一些成功和一些挫敗，還有自己的整個家庭離開了朱比角，飛往了海對岸的歐洲大陸。羅卡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目標(biāo)和他的阻礙，在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了。他已經(jīng)在沙漠中一場與死亡擦肩的戰(zhàn)斗中重拾了自己的光榮與勇氣，他現(xiàn)在需要的是一場艱苦的戰(zhàn)斗來贏得勝利，但一場袖手而得的成功卻讓他的全部勇氣都撲了個空。他失落地看著斯沃羅家空蕩蕩的宅邸，兩眼變得像失去了云朵和星辰的天空一樣空洞：“她靠著自己的力量就逃跑了，她根本不需要我來搭救。我要去哪兒找她？又要以什么理由去找她呢？”

?

? ? ? ??戈比怎么也沒有想到，朱比角的勝利竟會變成一系列分離的開端。羅卡向他們告別了，因為他突然失去了自己的目標(biāo)，再也沒有一個飛行士的角色需要他偽裝，再也沒有一個人需要他去搭救，他看不見自己的天空要往何方延展，只好決定暫時留在朱比角，給圣?？颂K佩里先生當(dāng)一名機械師助手，等到把自己混亂的思緒理清了再說。戈比才剛剛開始感受到與羅卡的友誼，這種同齡人之間的友情是馬菲奧和塔蒙所未能給他的，乘著凡爾納市啟航的時候，被留在身后越來越小的朱比角，像一塊殘破的碎片扎在了他心里。

? ? ? ??與此同時，飛行士們的世界也正在發(fā)生劇變。自萊特兄弟發(fā)明飛機以來，世界就像在一個精彩的夢中漂浮著，很多人都可以在自己的院子或小作坊里制造小型飛機，很多人都可以學(xué)習(xí)飛行并觸碰到天空，大家認(rèn)為世界會在這屬于天空的夢之中永遠飛行下去，但現(xiàn)在夢醒了，飛行士們愕然地看著一頭新的康采恩（康采恩：德語Konzern的音譯，指多種企業(yè)聯(lián)合而成的集團，是一種高級形式的資本壟斷組織）在短短數(shù)周內(nèi)成長起來，撕咬著這個幻夢般的天空時代，并將它狠狠地扯落到了現(xiàn)實的大地上。凡爾納市宴會上的“窗臺貿(mào)易”，僅僅是斯沃羅吞噬一切的開端，他巧妙地利用了萊特兄弟與寇蒂斯兩家航空工業(yè)巨頭之間的矛盾，一邊兩頭下注，一邊暗中將二者的專利戰(zhàn)爭挑撥得更加劇烈，迫使雙方為彌補訴訟和商業(yè)攻擊的巨大虧空，而像賭徒一樣瘋狂將越來越多的股份拋售給斯沃羅財團，他們始終沒有覺察到自己脖頸上的繩索正套得越來越牢，因為斯沃羅信守承諾將“升力弧線”中的發(fā)動機技術(shù)毫無保留地分享給了他們，使得他們自始至終未曾懷疑過這位“合作伙伴”的忠實，直到斯沃羅將已經(jīng)研制完成的“灰背隼”航空發(fā)動機公開展示，雙方才驚覺自己得到的只不過是仿用“灰背隼”小部分技術(shù)的一件拙劣半成品，自以為能夠在世界航空市場上至少保持十年的技術(shù)領(lǐng)先優(yōu)勢，被斯沃羅推出的完成型“灰背隼”變成了毫無意義的過時滯銷品，這對死對頭至此才算醒悟了過來，而一頭比他們更龐大的資本巨獸業(yè)已長成，斯沃羅吞下了這兩家公司最重要的股份、專利權(quán)和航空技術(shù)，將他們逼迫到了破產(chǎn)的邊緣，世界航空工業(yè)第一次陷入了真正的壟斷，再也沒有體量相當(dāng)?shù)纳虡I(yè)實體能夠?qū)λ刮至_財團產(chǎn)生制衡，而斯沃羅在軍政領(lǐng)域與眾多巨頭家族的長期往來也獲得了回報，越來越多的軍隊和企業(yè)將他的財團指定為了唯一供貨商，這使得他可以毫不受干擾地實施自己的“合法掠奪”。萊特兄弟始終未能真正收到的專利費，被他成功地提高至30%稅率并征收到了幾乎每一個擁有飛機的人頭上，而與他聯(lián)合起來的巨頭們提供了更可觀的強制力量來作為這種貪婪征收的實際保障，于是每一名飛行士都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失去擁抱天空的自由，因為他們的每一架飛機都有30%屬于斯沃羅，支付不起這筆專利費的航空小企業(yè)紛紛申請破產(chǎn)，隨后被并入斯沃羅財團聯(lián)合體，付不起錢的個人則被強制收繳了自己的飛機。斯沃羅在大地之上隔斷了一層無形的巨幕，并把支離破碎的天空逐漸納為自己的私人領(lǐng)土。馬菲奧和塔蒙向來對貴老爺們的力量嗤之以鼻，但這回他們毫無辦法，因為他們甚至支付不起購買航空燃料的專利稅額來重新發(fā)動“飛行酒桶”，他們和許許多多的飛行士一樣被困在了凡爾納市這座孤島上，并無奈地看著斯沃羅財團前來收繳了自己的“飛行酒桶”。

? ? ? ??就在凡爾納市抵達羅馬中途站的那一天，塔蒙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老婆喬吉婭就守在中途站上等著，身邊牽著他們的小兒子，在幾年前塔蒙跟著馬菲奧離開自己的農(nóng)舍時，他還只是個小嬰兒，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能干農(nóng)活的男孩子了。他們一家人在中途站的旅館里待了一夜，馬菲奧和戈比發(fā)著愁看到他們窗口的燈光始終沒有熄，第二天早晨塔蒙找到馬菲奧，并對他說：“我要回家了。”這是一句很合現(xiàn)實常理的話，但馬菲奧是個會給沙漠居民送可口可樂的人，是個敢拿五個戈比外加一匣二十響子彈去“贖”回一個孩子的人，是個看到一架喜歡的飛機就能追著滿世界亂跑的人，換言之，并不是個活在現(xiàn)實里的人，因此這句話對他而言無異于最可怕的詛咒。

? ? ? ??塔蒙回到家三天后，就徹底變回了出門旅行之前的模樣，他把自己的飛行服和擋風(fēng)鏡洗干凈疊好，壓到衣箱的最底下不再打算翻出來了，換上了一個普通意大利老農(nóng)夫的草帽和粗衫，悠閑地哼著歌兒去農(nóng)田里做自己最熟稔的農(nóng)活兒。在開始收莊稼的那一天，馬菲奧再次拜訪了老朋友的農(nóng)舍，塔蒙的小兒子像看到敵人一樣攔在門口不讓他進去，喬吉婭太太煎了蛋招待客人，但臉上眼里巴不得馬菲奧趕快滾出去。

? ? ? ??“塔蒙老弟，我想到一個新點子，而且是個好點子?！瘪R菲奧沒有坐到餐桌前，定定地站著對塔蒙講話，“飛機沒了算得了什么？我們可以去搞兩匹好馬來，像美洲的牛仔和遠東的馬賊一樣，沿著東方快車的鐵路線自由奔馳，在日出的時候啟程，在日落的時候搭個帳篷點起篝火，呼吸一下野風(fēng)的氣味……”他的聲音越說越苦，終于在把編好的這套說詞講完之前就噤聲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堅信著最快樂的那些所謂“自由”，在塔蒙看來是多么微不足道，在塔蒙如今安定快樂的生活面前，自己這番蒼白滑稽的引誘又是多么惡毒。

? ? ? ??“清醒一點兒吧，老伙計，你自己也知道這行不通，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屬于飛行士的時代，更不是屬于牛仔和馬幫的時代。”塔蒙很心痛地看著這位老朋友，“我們畢竟不能總像孩子一樣瞎鬧，人是沒有辦法永遠活在夢里的，去找一份正經(jīng)的差事吧，你會開飛機，可以到斯沃羅財團的下屬公司里去當(dāng)個飛行師，或者你可以在我的農(nóng)田對面蓋一棟小屋子，我會教你怎樣墾田種地。”

? ? ? ??“老伙計，我很抱歉再來打攪你，祝你和尊夫人幸福?！瘪R菲奧就這樣走了。第二天早晨，塔蒙發(fā)現(xiàn)他把毛瑟C96手槍連同子彈和木匣子一塊兒留在了自己的農(nóng)舍窗臺上，匣子里有一張支票，是馬菲奧當(dāng)初想用來向羅卡和米麗買“升力弧線”的幾年來全部積蓄，另一張字條上寫著馬菲奧歪歪扭扭的粗字：“塔蒙老兄，我是一位胡思亂想的堂吉訶德，堂吉訶德只靠自己的夢想就能活下去，而夢醒的那一天他也就死了（這只是個比喻，我會活下去的）。我非常抱歉用自己的夢打攪了你那么多年，堂吉訶德死的時候把自己的遺產(chǎn)分享給了桑丘，而我想把這些微不足道的禮物留給你作為補償。抱歉，我身上找不出比這把手槍更貴的東西了?！?/p>

? ? ? ??只有戈比教老馬彪苦惱，他不能把這個孩子塞給塔蒙家，也沒有什么好法子安置他，更不能不負責(zé)任地將他拋開了事，只好繼續(xù)在身邊帶著。這一來倒教戈比心碎了，他毫無辦法地看著馬菲奧失去了一切動力，沒日沒夜地在小酒館里昏天黑地地喝酒，大醉之后便因為交不起酒錢或旁的一些事情而跟別人打架，然而身邊沒了塔蒙就好比斷了他的一只手，因此這架打起來多半是輸，戈比生怕他給人打死了，只能上去護著他，時常免不了幾道傷口和幾塊淤青。在某一個晚上打完架把馬菲奧拖到路邊草地里之后，戈比解開了他的飛行服以免他喘不上氣來，卻意外發(fā)現(xiàn)從內(nèi)側(cè)口袋里飄出來一張紙，他借著月光撿起這紙片看了個分明，幾乎以為自己也喝醉了。

? ? ? ??那是斯沃羅交給羅卡的一百萬元支票！

? ? ? ??馬菲奧在鎮(zhèn)子上拒絕幫助羅卡的時候，那么堅定地說不會要這張隨時可能被斯沃羅凍結(jié)的“空頭”支票，但現(xiàn)在戈比知道了，世上沒有哪個土匪不愛財，不管他是真土匪還是自封的，因而也想通了，在那天晚上從鎮(zhèn)子起飛出發(fā)之前，馬菲奧曾聲稱有急事，獨自又往鎮(zhèn)里跑了一趟，原來是摸回羅卡的空宅子里去收了這筆巨款。幾天來他每逢向酒館老板賴賬，必要吹噓自己手上有一百萬的財富，但絕不肯拿來付酒錢，因為他要留著這筆款子把被搶走的飛機贖回來，好東山再起，現(xiàn)在想來竟并不是在吹牛。

? ? ? ??馬菲奧在草地上睡到第二天中午才爬起來，丟了魂似的發(fā)現(xiàn)戈比和自己的百萬元支票都不見了，只剩一小疊現(xiàn)鈔留在口袋里，后來他聽酒館里的人說，戈比從銀行取了一筆錢來償清了他欠的酒賬，并請求不要再難為這個老家伙了。他當(dāng)然沒有告訴別人，還有一筆可觀的現(xiàn)錢留在了馬菲奧口袋里，免得跟他干過架的人趁醉打秋風(fēng)。沒有人知道這小子帶著一百萬元的剩下部分去了哪里。

? ? ? ??但馬菲奧的腦子還沒有完全被酒精泡壞：“那死孩子要去俄羅斯！”

? ? ? ??凡爾納市要去俄國，這座城市要靠飛行才能運轉(zhuǎn)下去，斯沃羅的高額專利稅相當(dāng)于抽走了她存在下去的基礎(chǔ)，于是凡爾納市第一個站出來抵抗這種壟斷，聲稱自己是位于天空中的國際領(lǐng)地，不受任何一個國家的法律管轄，因而也沒有向斯沃羅繳稅的義務(wù)，斯沃羅暗中指使好幾處中途站都拒絕凡爾納市停泊，她只能向北避往斯沃羅的觸手不那么穩(wěn)固的俄國；飛行士們也跟著前往俄國，他們將凡爾納市視作了逃避專利稅掠奪的方舟，帶著就快要被搶走的飛機涌向那里，希望能躲開斯沃羅的吞噬；但所有人都知道，斯沃羅的人馬也要去俄國，他注定不能容忍一整座城市對自己的反抗，而一定要當(dāng)著全世界飛行士的面拔掉這桿不馴的旗幟。馬菲奧也曾想跟著去俄國，但他在打定主意之前喝上了酒，渾渾噩噩直到今個兒。

? ? ? ??馬菲奧像困獸一樣在酒館外走來走去，他一定要去俄國找戈比，而走這么遠的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塔蒙、飛機、毛瑟C96和足夠的錢，這幾件他至少得有一樣，然而不幸的是他一樣都沒有。他痛苦地抉擇了好半天，拿不定主意應(yīng)該去爭取其中的哪一項，塔蒙是萬不能再去打擾的，手槍送出去了自也沒有再討回的道理，一分錢尚且能難倒英雄漢，而況是一筆足夠從意大利到俄羅斯的錢之于一個破產(chǎn)的酒鬼，于是他的決定就在太陽下山之前做下了：他得把自己的飛機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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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在馬菲奧離開的同一天，人們都被收音機里傳出的一則消息吸引住了，斯沃羅親自宣布稱他對“凡爾納市”的逃稅行為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將被迫采取“強制手段”。一個大集體對另一個大集體的“強制手段”，無外乎戰(zhàn)爭。一些人在晚飯或夜酒之后熱烈地聊著這件事，并各各發(fā)表了一通自覺大有道理的高談闊論，然后滿意地睡去了；另一些人將這件事藏在心里激憤著，苦惱了一天卻并沒有什么辦法，于是沮喪地睡去了。但塔蒙睡不著，他在窗外大樹上的那窩夜貓子叫了第三遍時，從輾轉(zhuǎn)反側(cè)之中爬起來了，因為害怕驚醒家人，而像做賊似的用洋鐵片彎成的防風(fēng)罩擋住提燈的火光，只露出堪能照亮正前方的一小條亮縫來翻找自己的衣箱，他把毛瑟C96和飛行服一塊兒壓在了成堆的衣服最底下，為了防止正處于不安分年紀(jì)的小兒子摸到那把手槍，又在箱子上加了好幾把大鎖。開鎖、翻箱、搜檢，他無聲無息地干著這些活兒，可當(dāng)他終于搬開小山一樣的衣物找到箱底時，卻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藏著的東西全都不見了。就在塔蒙坐在提燈邊發(fā)愣的時候，一雙手從背后把熨好的飛行服披到他身上，塔蒙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來，看到喬吉婭太太鬼一樣地站在夜影中，不聲不響地把捧在臂彎里的飛行帽、風(fēng)鏡和裝在匣子里的毛瑟C96一一掛戴到他身上，她仿佛有無限的話想要對這個比兒子更不安分的丈夫說，但出口之后卻只剩下這樣一句：“早些回家，別忘了給我和孩子帶禮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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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戈比留給馬菲奧的那筆錢遠不夠去俄羅斯，但足夠讓他在歐洲瞎轉(zhuǎn)上幾程。馬菲奧像沒頭蒼蠅一樣花光了這筆路費，并終于探聽到了“飛行酒桶”被斯沃羅財團收繳之后的下落。他把身上的最后幾個子兒用來買國際班列車票，好前往那個叫作“八葉榛”的奇怪終點，而售票員向他糾正道，這個不吉利地名的正確發(fā)音是“不翼城”。

? ? ? ??馬菲奧利用漫長的車程來消解先前長期酗酒在大腦里遺留的副作用。在火車廂里沒日沒夜的顛簸沉睡之中，他夢見自己年輕時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馬，夢見第一次認(rèn)識塔蒙和第一次得到那把毛瑟C96的時候，還有在喬克其其度過的那些快活日子，直到乘務(wù)員叫醒他并把他扔下了應(yīng)到的站臺。他跟著火車稀里糊涂地到達了目的地，甚至鬧不清楚這里究竟處于歐洲的哪一部分。

? ? ? ??馬菲奧來到“不翼城”的時候，深秋時節(jié)陰沉欲雨的冷空低低地積郁在這座城鎮(zhèn)上方，參差林立的煙囪不斷噴吐著濃重的煙圈，將本就黑暗的天空涂抹得更加濃重，那些僵硬而憂郁的直線像是要將不堪重負的天空刺穿，空氣里仿佛能夠伸手摸到某種水藻一樣的灰沉物質(zhì)。整座城鎮(zhèn)就好像是一團沮喪與失意的凝結(jié)物，向外圍不斷散發(fā)著某種灰暗的光，使得周邊那遼闊而陰郁的曠野也被染上了一層難以忍受的悲傷氣息，強風(fēng)呼嘯著從曠野的四面八方吹向城鎮(zhèn)，并從那些陳舊的建筑之間穿過，嗚嗚地發(fā)出一種類似低沉弦樂的哀鳴。

? ? ? ??這里是斯沃羅財團收購之后改造而成的一座重工業(yè)基地，城鎮(zhèn)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工廠，負責(zé)銷毀因支付不起專利稅而被斯沃羅財團從各地收繳的飛機，這里是天空的墓地，摧毀和埋葬著一架架飛機的械構(gòu)與一位位飛行士的心。由長長的鋼纜系固在地面上的無數(shù)防空氣球遮蔽了低空，像給這里的天云籠上了一層罩子，氣球吊艙上的守衛(wèi)用探照燈和海勒姆機關(guān)槍一刻不停地掃視著陰郁的大地，他們的職責(zé)就是確保任何一架飛機都只能被綁在大型載重卡車上送進來，拆解成無數(shù)的零件或鐵渣送出去，而絕不能在這兒飛起來。那一刻馬菲奧才感到，“不翼城”這個名字起得真是貼切極了。

? ? ? ??馬菲奧沉重地穿過這座工廠之城，總感到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異樣感困擾著自己。兩側(cè)破敗民居墻上的小方格窗不時打開來觀察他一眼，然后又生怕被發(fā)現(xiàn)似的迅速扣上，就像是一只只惶惑的眼睛不斷睜開又閉上。工人們穿著臟破的工服三三兩兩地貼著街道邊緣走過，勞累得甚至沒有心思抬起頭來打量一眼這個陌生人，孩子們在積滿煤灰的骯臟土地上踢皮球，在馬菲奧路過時好奇地跟在他背后跑著，已經(jīng)很久沒有穿飛行夾克的人出現(xiàn)在這座被剪掉翅膀的城鎮(zhèn)了。這時郁空中沉沉地滾過一個悶雷，雨水被空氣中的煙塵染作灰黑色而砸落下來，馬菲奧躲到了街邊的一座小酒館避雨，在看到這家店的門臉之時，困擾他已久的殘醉和頭痛終于在一個激靈之后驚恐地徹底清醒過來——這是米麗被綁架的那家酒館，當(dāng)日被寇菲林砸暈的那個侍應(yīng)生，還在頭上的傷口處纏著繃帶，站在柜臺后頭滿臉憂郁地望著門外的大雨。馬菲奧總算認(rèn)出來了，這座面目全非的“不翼城”，竟然就是他最早認(rèn)識羅卡和米麗的那座鄉(xiāng)下小鎮(zhèn)！火車把他帶到了自己的幻夢走向高潮和開始結(jié)束的地方，馬菲奧剛才立著俯瞰城鎮(zhèn)全貌的那座禿山崗，就是他們曾經(jīng)趴在蔭蔽下用望遠鏡窺探羅卡和米麗的那片小樹林，整座小鎮(zhèn)的占地被擴充了足足一倍，那些齊整漂亮的農(nóng)田如今都被踩在了重工廠的地基之下，孩子們坐著追看“凡爾納市”的毛驢和耕牛也全都沒了蹤影，它曾經(jīng)的明媚和快活被毀得多么徹底！

? ? ? ??連綿的沉雷像是在心中震響，茫茫的雨聲令人困倦，酒館院子里養(yǎng)著的幾只雞正獨腳站在積水里，把腦袋藏進翅膀底下去避雨，酒館里空蕩蕩的，秋天的落葉在風(fēng)中飄卷著，被雨水打得聲聲脆響，其中一片從馬菲奧臉上拂過去時，唯一一個坐在桌邊避雨的客人向他喚了一聲，出神的馬菲奧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此人竟是在朱比角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飛行士馮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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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你會和塔蒙先生、戈比小子一塊兒來?！瘪T如領(lǐng)馬菲奧穿過迷宮一樣陰沉的“不翼城”，馬菲奧身上披著他給的雨衣，隱去了身上的飛行夾克，馮如自己則穿著一件本地工人的石棉工服。

? ? ? ??“你知道我會來?。俊瘪R菲奧驚訝道。

? ? ? ??“我看到它的時候就知道你會來，破產(chǎn)的飛行士們到這兒來不外乎兩件事，一是來拆自己的飛機混口飯吃，二是來找回自己的飛機。我總相信你應(yīng)該是后一種人。”馮如向著堆滿飛機殘骸的空地一指，馬菲奧一眼就認(rèn)出了雜在無數(shù)廢鐵中的那抹酒紅色，他拼命跑上前去，伸手撫摸著“飛行酒桶”那被雨水浸暗的機翼，就像是撫摸著一柄已折斷的劍。

? ? ? ??“它已經(jīng)破成這樣了……”馬菲奧感到自己的眼淚從心里涌出來，幾乎難以抑制，“它的發(fā)動機呢？”

? ? ? ??馮如在背后沉沉地嘆了一口氣，仿佛猶豫了很久才下定決心，他跳上一輛讓人看了幾乎不敢相信還能開的舊卡車，從車斗上掀開了一件罩在雨布下的長方體，那正是從“飛行酒桶”里拆下來的航空引擎，是這架舊飛機上最貴重、很可能也是唯一貴重的東西：“抱歉，是我把它拆了下來，現(xiàn)在我把它還給你?！?/p>

? ? ? ??馬菲奧跟著馮如來到了緊鄰空地的一座破廠房，這里就是他的暫棲之所，廠篷最深處用大塊的帆布罩著一件對稱形的物體，馬菲奧僅看輪廓就認(rèn)出，那是馮如的“山嵐”研驅(qū)，他不忍上前掀開帆布去看這架飛機殘損的模樣。

? ? ? ??“我把‘山嵐’的殘骸從朱比角運上了‘凡爾納’市，可隨后斯沃羅就開始征收航空專利稅，我再也沒有足夠的資金將它帶回自己在美國奧克蘭的工廠進行修理，‘山嵐’在最糟糕的時候失去了‘復(fù)活’的機會，而斯沃羅財團的那幫吸血鬼竟然連這樣一堆殘骸也不放過，要收繳到工廠里來榨干它身上的最后一顆鉚釘，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跑到這里來做工人。有很多飛機是飛行士們單獨定制或手工制造的，斯沃羅財團認(rèn)為這些非量產(chǎn)型的飛機毫無利用的必要，直接絞碎熔化成廢鐵才是最經(jīng)濟的處理辦法，被集中到這里的飛機太多了，一架飛機被送進粉碎廠或高爐之前，可能會在空地上閑置很久，我就利用上工的幌子，不斷收集工廠里拆解下來的零件，或者到這些空地上尋找其他飛機上可用的部件，希望能夠以這種方式修復(fù)自己的飛機，就是在這兒翻廢鐵堆的時候，我看到了你們的‘飛行酒桶’。說來你可能覺得我在吹噓，‘不翼城’這個地名其實就是我起的，其他工人覺得它很貼切，便慢慢傳揚開來了?！瘪T如帶馬菲奧到廠篷一角坐下，用斷磚塊架著一只小鍋子燒熱水喝，“我并不是這樣做的唯一一人，有很多飛行士都來這里做了工人，并以同樣的方式收集零部件修理自己的飛機，希望能夠趕在被銷毀之前把飛機修好并搶回去。那些沒有飛機的工人當(dāng)中，有些人幫助我們，有些人阻擾我們，偽裝成工人的飛行士之間也彼此存在著或友好或敵對的關(guān)系，誰也不知道同行們手里是否有能用的零件可供交換，誰也不知道自己的飛機哪一天就會被別人肢解用于修補其它飛機，所有部件中最重要的當(dāng)然就是引擎，所以我才會想把‘飛行酒桶’的引擎拆下來給‘山嵐’用。”

? ? ? ??雨水中一陣打斗和嘈雜的聲音驚擾了二人，馬菲奧馬上沖出去察看，馮如見怪不怪地跟在后頭。在相鄰的工廠門前，他們看到有一群穿著鉛灰色制服的人正在毆打一名工人，這些家伙的制服比普通的工廠領(lǐng)班更加齊整，每人皮帶上都綁著樣式一致的短棍和左輪手槍，其中一人肩上還挎了長長的步槍。

? ? ? ??“是監(jiān)工團的家伙們，他們是斯沃羅財團直屬派遣到各處工廠里來的。挨打的工人也是個飛行士?！瘪T如躲在暗處向馬菲奧介紹道。

? ? ? ??那名飛行士的飛機幾乎已經(jīng)修理完成，可它被監(jiān)工團發(fā)現(xiàn)了，并由高大的起重機吊裝到露天傳送帶上，轟轟然朝著前方絞轉(zhuǎn)過去，工廠正猛張著焚化爐的大口等著它。那名飛行士拼命想要站起來撲向自己的飛機，但監(jiān)工們一邊踢打他一邊嘲笑他的驚恐和惶急，就像一群貓在擺弄一只半死的耗子取樂。馬菲奧想要沖過去幫忙，但馮如將他扯住了。那名穿著工服的飛行士眼看著自己的飛機消失在傳送帶末端，焚化爐吞下這件犧牲品時，僅僅只是在爐口隱隱冒出了一團稍亮的火光。馬菲奧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想象到自己的“飛行酒桶”被送進爐口時的模樣。監(jiān)工們大笑著走遠了，留下那名絕望的飛行士死了似的蜷在地上不肯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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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馬菲奧暫時在“不翼城”住了下來，每天也穿著工服和馮如一樣去上工，并抓住一切機會收集能夠修復(fù)“飛行酒桶”的零部件，以及對于起飛來說不可或缺的燃油。馮如在自己的破工篷里給馬菲奧留出了一處打地鋪的位置，作為回報，馬菲奧把自己熟識的幾家航空黑市掮客介紹給了他，通過這些灰色渠道，可以憑更低廉的價格買到些走私貨，或是憑更高價購買一些因為受到斯沃羅壟斷而在市面上非常少見的稀缺品。馮如時常在下工之后忙到半夜才回來，用那輛破卡車運著些不知從哪兒淘換來的物件，鉆進廠房后頭對自己的破飛機一陣敲打，他從不告訴馬菲奧自己找到了些什么、飛機修理得如何，馬菲奧也不去打聽。為了時刻提防“同行”們來拆“飛行酒桶”上的零件，馬菲奧每晚都睡在座艙里。

? ? ? ??馬菲奧在某一天夜里被巨大的震動驚醒了，他原本以為是有人來搶“飛行酒桶”的發(fā)動機，可從座艙中探出身子之后，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飛機正懸在半空中晃蕩著，一座巨大的起重機吊臂從主翼與機身的連接處死死“咬”住了它，在機腹下方，原本在下工之后就已經(jīng)沉睡的工廠再次蘇醒了，交錯起伏的高爐和金屬粉碎廠發(fā)出暗紅的熱光，仿佛在無數(shù)座火山在陰云中醞釀著噴發(fā)。這是斯沃羅財團針對飛行士們的小動作所展開的一次突襲，他們不動聲色地從其他好幾座工廠調(diào)集了更多監(jiān)工團來到“不翼城”，并選擇在子夜對整個工廠進行搜查，因為這往往是偽裝成工人的飛行士們最放松的時候，白天隱藏在各處的飛機也紛紛拖到夜色下進行修理。無數(shù)輛起重機車像一群天鵝般在工廠各處仰起長長的鋼鐵頸項，將被那些被發(fā)現(xiàn)正在接受修理 的飛機叼向高空又丟往傳送帶，監(jiān)工團用短棍和槍來鎮(zhèn)壓試圖反抗的飛行士，整座“不翼城”像做了噩夢般呻吟著震耳的噪響。

? ? ? ??“飛行酒桶”被重重地沉放到傳送帶上，好幾副鋼纜栓上起落架和尾翼將它固定住，馬菲奧從座艙里鉆出來想要解除那些束縛，守在傳送帶邊上的監(jiān)工們這才驚覺座艙里居然還有人。他們馬上找到了一種新的樂趣，每當(dāng)馬菲奧試圖跳下飛機，他們就打靶似的朝座艙周圍開槍，逼迫他縮回座艙里去：“你這么喜歡飛機，就讓它做你的棺材吧！”

? ? ? ??引擎里灌著大約半成容量的燃油，馬菲奧貓在駕駛艙里，孤注一擲地發(fā)動了“飛行酒桶”，這架老飛機吭哧著轟鳴起來，但固定在傳送帶上的鋼索卻緊繃著不讓它逃脫。馬菲奧被零星的槍擊壓在座艙里抬不起頭來，比起自己挨槍子兒卻更怕流彈打壞了機首引擎，他的飛機是這條傳送帶上固定著的最后一架，緊挨在前的一架已經(jīng)滑進了焚爐里，馬菲奧甚至能感受到那顆鋼鐵之胃里噴涌而出的熱浪了。

? ? ? ??有一個穿著監(jiān)工服的身影從工廠方向摸了過去，竟冒著被一同送進爐口的危險跳上了傳送帶，并緊趕幾步攀住“飛行酒桶”的機尾爬了上去。監(jiān)工們生怕誤傷這個同行而停止了射擊，此人從背后將剛剛冒頭的馬菲奧壓進座艙里。馬菲奧揮拳去打這個似乎想要活捉自己的家伙，卻看到跳進來的竟是塔蒙，他一把扯開趁亂從某一名倒霉監(jiān)工身上搶來偽裝用的鉛灰色制服，露出了底下棕色的飛行夾克，并笑著把匣子里的毛瑟C96還給馬菲奧：“我就知道最鬧騰的一定是你！”

? ? ? ??馬菲奧老半天講不出話來，不知自己是想哭還是想笑，他用力從木匣子里掣出了自己的毛瑟C96，感到失去的一切重又握回到了手中。塔蒙掀開了被帆布裹在自己背上的那件重物，那是一柄正宗的海勒姆機關(guān)槍：“我去找了你的黑市老賣主，尋到了比‘紹沙’更好的東西！”

? ? ? ??“等老馬彪拿到盒子炮，你們就知道誰是大爺了！”馬菲奧從座艙里暴起而出，甩手向著機身周圍就是幾輪三發(fā)點射，打斷了鎖在尾翼和起落架上的那些鐵索，“飛行酒桶”轟地從爐口狂奔出去，整條不斷后退的傳送帶都成了它的跑道，塔蒙像前幾年打仗時的塹壕突擊隊一樣用槍帶把海勒姆機關(guān)槍掛在一側(cè)肩膀上，與馬菲奧分站在兩側(cè)機翼朝不同方向開火，工廠、哨塔和防空氣球上的探照燈紛紛聚集到他們倆身上，海勒姆機槍和毛瑟C96的子彈像焰火一樣四處噴射著，逃命的監(jiān)工們在傳送帶兩側(cè)狂奔成一大片躍動的人影，扯破喉嚨的驚呼聲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他們，“飛行酒桶”載著他們沖過這條被聚光燈照亮的大道，磕碰彈跳著飛上了天際。

? ? ? ??從這個角度仰望不翼城的天空可真是嚇人極了，分作好幾層懸浮錯落的防空氣球填塞了煙囪與煙囪之間的每一片空隙，從大地連接著它們的無數(shù)根鋼纜交織成一張碩大的蛛網(wǎng)等著獵物撞進來，值守在氣球吊艙里的衛(wèi)兵紛紛把探照燈和機關(guān)槍對準(zhǔn)第一個起飛的“飛行酒桶”，地面上的監(jiān)工們也抬起步槍和左輪槍試圖把他們重新?lián)聛?。馬菲奧不得不操縱飛機盤旋了一圈避開那些鋼纜，艱難笨拙得就好像一條擱淺的魚，塔蒙則吃力地把海勒姆機關(guān)槍架到了后艙武裝座圈上，試探著向防空氣球突突了兩下：“太高了！仰射很難打中他們！”

? ? ? ??馮如猛地掀開了那張巨大的帆布，露出了底下的“山嵐”研驅(qū)，修長的機身像陰云一樣被噴涂成灰藍色，機翼劍一樣地永遠保持著咄咄逼人的前掠角度，上好了油的航空機關(guān)槍從兩翼位置突出來閃著黑亮的光，在馬菲奧的印象里，這架藏在帆布下的飛機一直還保持著在朱比角墜毀時的破落模樣，他完全不知道，“山嵐”已經(jīng)修理完成了。馮如站在正前方仰望著靜滯的三葉螺旋槳，門外的槍響和火光不斷在他耳邊、臉上閃過，一種混合著憤怒、痛苦與不甘的情緒讓他自己都為之感到羞愧：他已經(jīng)救回了自己的飛機，明晚就能按照計劃把它藏上重型卡車逃出不翼城了，為什么監(jiān)工團偏偏在今晚發(fā)動了突襲？為什么偏偏是馬菲奧和塔蒙遇到了危險？但這些灰暗的想法馬上就被某種從心底燃燒出來的東西所取代，馮如的兩眼頓時發(fā)出光來了，他拭去機翼上久積的灰塵，讓自己的“劍”重新煥放出霜雪一樣的寒光，機庫里沒有旁的人，他的話完全是講給自己聽的：“最好了，現(xiàn)在這樣最好了！我造出飛機來，是為了讓它飛，而不是讓它像廢鐵一樣綁在卡車上屈辱地被拖出去；我造的是一架驅(qū)逐機，它要像士兵一樣去和欺壓我們的人戰(zhàn)斗，而不是停在這兒永遠展覽。今晚的意外正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機會——‘山嵐’，我們走！”

? ? ? ??他像跨上馬鞍一樣躍進了座艙，這座殘破的舊廠房早就被他清理得空蕩平曠，一直通到大門空地的直路正好是準(zhǔn)備妥當(dāng)?shù)钠痫w跑道，“山嵐”像流星一樣颯沓地沖過這短短一段直道，并在奔抵盡頭時，被高速穿過機翼的風(fēng)托舉著升向了夜空。

? ? ? ??就在“飛行酒桶”被來自上方和下方的火力逼迫得即將失速墜毀時，山嵐研驅(qū)像戰(zhàn)馬一樣擦著它的翼尖爬升上去，座艙里的馮如看著高空的防空氣球、探照燈光與機槍火力，憑著與子彈一樣迅捷的速度迎面朝自己猛沖過來，感到引擎里的燃油和體脈里的血液都在大仰角爬升的劇烈過載中燃燒：“我能發(fā)熱，我發(fā)我的一分熱！我能發(fā)光，我發(fā)我的一分光！我是夜里的螢火，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 ? ? ??防空氣球吊艙里的機槍火力像暴雨一樣潑灑下來，不時從“山嵐”的翼梢或蒙皮上擦過去，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短短數(shù)秒之內(nèi)就將它變回了剛墜毀時的狼狽模樣，但被前掠式倒海鷗翼切割開來的空氣卻托舉著它繼續(xù)爬升，并把平飛著的機身側(cè)轉(zhuǎn)過來避開愈加密集的敵火，兩翼上的反擊火力逆著與敵方彈道平行且相反的方向刺擊上去，將被觸到的氣球一個接一個凌空擊毀成爆燃開來的巨大火球。他為自己的戰(zhàn)果而激奮著，卻渾然不知自己正在做著無臂的狂奔、無翼的飛行——山嵐的兩支翅膀，已經(jīng)在穿過那些系泊鋼纜的一剎那，被高速飛行帶來的反沖擊力齊齊地切下來了，只剩一根光禿禿的機身在慣性作用下繼續(xù)沿著斜上方向沖擊了一小段，然后徹底失去控制砸落下去。就在馮如向下墜去的時候，他看到更多航空引擎的燃燒、更多槍口的火光從自己不斷隕落的座艙兩側(cè)重新沖升上去，那是躲在“不翼城”各個角落的飛行士們，正一個接一個掙扎著騰起了自己或已修好、或仍然半殘著只是勉強可用的飛機，匯聚成一片川流的炬火，朝已經(jīng)被“山嵐”撕開一片缺口的防空氣球網(wǎng)延燒過去，他們用各自藏著或從監(jiān)工手上搶來的槍械、甚至是用自己無武裝的機翼，向那些想要鎖住天空的氣球沖擊而去，損毀的飛機和被擊落的氣球、座艙里張開降落傘蓋的飛行士和吊艙里扯著降落傘繩的衛(wèi)兵，不斷從這沖撞著的云層間飄落下來，而爆燃的氫氣囊聯(lián)結(jié)成一片火的海洋，燒盡了阻隔在不翼城與夜空之間的一切。

? ? ? ??“娘媽的！”馮如從光禿禿的“山嵐”殘骸里爬出來，用老家方言罵了一句臟話，“老子討厭墜機！”他摘下飛行帽并抬起頭來，頓時覺得自己的墜機有了回報——在不翼城之上，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久被氣球與陰霾遮蔽了的星空。

? ? ? ??“飛行酒桶”雜在那些成功逃入高空的飛機之間，朝著遠方的夜色飛去。

? ? ? ??“希望能支撐到我家的農(nóng)場再降落，我們在那兒搞一些黑市上的走私燃油，然后繼續(xù)飛到俄羅斯?！彼煽戳丝词中睦镉脽晒馔苛亮酥羔樀牧_盤，又抬頭尋找著北斗七星辨認(rèn)方向。

? ? ? ? 馬菲奧沒有回答，他有一種預(yù)感，這可能是塔蒙最后一次愿意跟著自己出來大鬧一番了，他品嘗著從現(xiàn)在開始流逝的每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