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郝蕾的文章，其實是曾美慧孜獲得金像獎影后之后開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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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人頹了兩個月后，以這篇文章復(fù)更，是為探討，亦是為自省，歡迎大家提出不同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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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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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在曾美慧孜拿下影后之后，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寫郝蕾，是因為她倆曾在十幾年前有過重要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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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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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著名導(dǎo)演婁燁執(zhí)導(dǎo)的電影，入圍了第59屆戛納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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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部電影中，郝蕾是光芒萬丈、勢不可擋的頭號女主角余紅，她28歲；曾美慧孜是青蘋果一樣的，在郝蕾面前甚至唯唯諾諾、不敢綻放的不知名N號女配角冬冬，她18歲。

當(dāng)時，沒有人關(guān)心冬冬是誰，在想些什么，未來要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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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年后，也就是2018年，曾美慧孜，對，就是那個冬冬，憑借電影《三夫》取得了第38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成為金像獎第七位內(nèi)地影后。

這時，郝蕾已經(jīng)快十年沒有在藝術(shù)獎項上獲得過突破了。

她最后一個有分量的獎項是2010年憑借《第四張畫》獲得的金馬最佳女配。

長期沒有好作品，對于演員來說，是非常致命的。因為時間不等人。

即便對于極少數(shù)演員來說，等待是一種沉淀，但事實上，對于更多演員來說，等待是絕對的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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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讓郝蕾流傳于世的豪言壯語：「要做教科書里的女演員」，看起來更難實現(xiàn)了。

郝蕾的沉寂，讓看客或多或少都感到惋惜，覺得上天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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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郝蕾這樣一個天賦卓絕、癡迷表演的女演員，她的影后之后竟走得如此艱難、如此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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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一些不見得有她優(yōu)秀的女演員，混得風(fēng)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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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后來者也在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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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郝蕾的演技，在中國的表演史上，是否真該有一席之地？她的表演到底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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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蕾的蟄伏是否還有希望為她迎來自己的下一個「余紅」，下一次藝術(shù)的巔峰呢？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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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蕾去年接受采訪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

「我的成長必須感謝兩位導(dǎo)演，一個是婁燁導(dǎo)演，一個是孟京輝導(dǎo)演。因為他們都是魔鬼。」

之所以郝蕾這么認(rèn)為，是因為在她看來：

「這兩位導(dǎo)演都不太會跟演員說什么（戲），就只是像榨汁機一有在榨你?！?/p>

這幾句話到底什么意思呢？不懂的別急，我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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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真正理解郝蕾的這個話，其實需要先對婁燁的電影和孟京輝的戲劇，有一個簡單的概念，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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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作品，至少都是很不常規(guī)的。

在講一個故事、導(dǎo)演一出戲的時候，這兩位導(dǎo)演的表達(dá)欲望和表達(dá)深度，往往是超過故事本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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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專長的領(lǐng)域并不一樣（孟京輝也導(dǎo)過電影，但是成就和影響力還是主要體現(xiàn)在戲劇領(lǐng)域），但是這二位導(dǎo)演的作品有兩個共同點，可以被拎出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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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作品高度風(fēng)格化；

二、對于演員的訓(xùn)練強調(diào)感覺，很少有固定范式規(guī)定或要求；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個感覺，越是高度風(fēng)格化的導(dǎo)演，比如國內(nèi)的姜文，國外的比如昆汀，他們電影中的男女主角，在這些導(dǎo)演的作品里，拿表演大獎?wù)呤欠浅Ｉ僖卜浅ｋy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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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這個難度，一定跟電影的風(fēng)格化強度和導(dǎo)演對演員的控制力度緊密相關(guān)。

姜文的《陽關(guān)燦爛的日子》其實沒有表現(xiàn)出后來《太陽照常升起》《邪不壓正》這種強風(fēng)格，所以當(dāng)年夏雨還是靠這個作品拿了影帝。

誒？為啥這么說呢？風(fēng)格化強的導(dǎo)演跟演員之間竟然有這樣的矛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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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而且要理解也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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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強風(fēng)格的電影表達(dá)，其實越意味著，導(dǎo)演的表達(dá)，更側(cè)重于自己的影像世界的構(gòu)建、以及「導(dǎo)演的自我」對于這個世界的控制與輸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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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輸入，不僅是對于電影中的一草一木、一個個鏡頭的呈現(xiàn)而言的，也是對于角色（即演員）的人格而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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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老實實敘事，規(guī)規(guī)矩矩拍攝的電影中，導(dǎo)演往往還是作為一個「人」存在的，它或許更多的是電影中的某個角色，或者電影中角色的集合體而存在；（比如楊德昌的《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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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像風(fēng)格極為強烈、某種個人化極強的表達(dá)蓬勃生長的電影作品中，導(dǎo)演已經(jīng)在作為那個影像世界里的「神」而存在了。

神的世界里，神自己肯定是最好看的。

所以跟這樣的導(dǎo)演合作，演員絕對是服務(wù)于導(dǎo)演多于服務(wù)于角色和情節(jié)的，而且如果演員不能在適應(yīng)導(dǎo)演節(jié)奏的同時，擁有自己的表演節(jié)奏，表演的結(jié)果就會非常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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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實名表揚一下廖凡白客，他們都是有自己的表演節(jié)奏的好演員；順便提示大家可以根據(jù)這一條原則評估《風(fēng)雨云》中幾位演員的演技。

跟這些優(yōu)秀的導(dǎo)演合作，演員要出彩是不難的——難的是你可能根本不知道導(dǎo)演最后要呈現(xiàn)的是什么，難的是要保證自己角色的完整度，難的是要保證自己對于角色的設(shè)計最后都能有較好的呈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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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導(dǎo)演有剪輯權(quán)，在他對于影像風(fēng)格的追求中、與他對于你的角色的完整度的保留，這兩個選項之間，當(dāng)二者沖突時很容易他會選擇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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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解了上述這一點，我們就一定程度上了解了，為什么強風(fēng)格化，或者更精確地說是強作者印記的藝術(shù)家們（婁燁、孟京輝等）電影中的男女主角，在他們的電影里都很難拿獎了。（王家衛(wèi)是例外）

既然如此，那么問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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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很多演員往往又都是在經(jīng)這些導(dǎo)演的訓(xùn)練后，得到演技的突飛猛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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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還是很簡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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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些導(dǎo)演本身有水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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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對于人、對于世界、對于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的認(rèn)識，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一般的創(chuàng)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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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婁燁、孟京輝，甚至是包括王家衛(wèi)，他們那種在拍攝過程中對演員的折磨，實際上是在磨演員的性情，他們在幫演員找他們自身跟人物的最佳契合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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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蕾說，導(dǎo)演在榨干她，這個「榨干」實際上「榨」掉的就是演員身上導(dǎo)演不要的東西。

「大部分時間婁燁他導(dǎo)戲，他不會跟你講戲的，什么也不會說，他就會說?，好，再來一遍，再來一遍。」

這種完全不可理喻的拍法，就會讓演員非常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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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吧，他還真有可能就是要你崩潰… ?因為對導(dǎo)演來說，你失控其實沒關(guān)系，他控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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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你也不懂他在想什么，你也不敢問。

所以你們發(fā)現(xiàn)了嗎，好演員是真正的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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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正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面對劇組/劇場里這種強度和壓力都很大的「沉浸式折磨」，演員要是真的沒有長進，一般來說，只有兩個原因：

一、基本功實在太差；

二、天賦實在太低。

十五歲就開始演戲的郝蕾，當(dāng)然不屬于這兩個條件所含括的人群。

作為科班出身的演員，她一直都很強調(diào)演員要有扎實的基本功，并且她也非常善于使用她天賦中的敏感與脆弱，這讓她在表達(dá)「情」這件事上常常有精彩的流露。

《少年天子》在前，《頤和園》在后，這一切都讓郝蕾獲得了大量的擁躉和曝光，說當(dāng)時郝蕾在影迷心中是萬眾期待、無冕女王，絕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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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幾十年，直到今天，影迷依然在翹首以盼，希望郝蕾能交上一份比「余紅」更完美的表演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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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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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說起來，郝蕾其實是屬于運氣非常好的女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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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成名，19歲就憑借電視劇開始走紅；隨后跟各種大導(dǎo)演（婁燁、賈樟柯、許鞍華、陳可辛等）都曾建立過合作，這對于絕大多數(shù)在演藝圈打拼的小盆友/老油條來說，簡直想都不敢想好嗎。

但是郝蕾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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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現(xiàn)在的視角來看，上個世紀(jì)90年代直到21世紀(jì)的前十年，某種意義上算是中國電影創(chuàng)作的一個小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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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業(yè)片開始起步，藝術(shù)片亦勉強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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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種帶有作者印記的電影，都能收獲一撮屬于自己的觀眾?，F(xiàn)在的很多老戲骨和大演員，大都是在那個時期成長起來的?。

那么，郝蕾的成長是怎樣的呢？

在本文的這一部分，我們要聊的，正是演員藝術(shù)生命的延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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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演員，如何從依靠天賦和基本功的時期，成功轉(zhuǎn)向真正靠選擇和把握表演的時代性進行持續(xù)產(chǎn)出的時期，需要的，其實是「演技」中技術(shù)之外的、更重要的東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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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東西，在本文的上一部分中，我們其實已經(jīng)提到過了，它就是強風(fēng)格化的的導(dǎo)演在創(chuàng)作中磨的演員的那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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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格。

在所有郝蕾的表演或者是新聞中，我們都可以看到郝蕾實際上是一個「自我」相當(dāng)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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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郝蕾也曾經(jīng)說過，我們之所以看到的是比較「強勢」的郝蕾，是因為她不愿意在人前扮演一個「示弱」的郝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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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以我不成熟的觀察來看，郝蕾的強自我，帶來的問題，不在于阻礙她扮「弱」，而是在阻礙她扮「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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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淡」實際上正是相對于「強」而言的更高審美和更難抵達(d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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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怎么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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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寫任素汐的那一篇里（先別急著夸任素汐）是寫到過這個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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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任素汐的表演，總是太自信了。這份自信，已經(jīng)阻礙了她理解和詮釋角色。

她就是不淡的。她的「不淡」使她的創(chuàng)作經(jīng)不起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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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蕾現(xiàn)在也冒出了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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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親愛的》舉例。

《親愛的》講述的是一個兒童拐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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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影中，黃渤飾演的是被拐賣兒童田鵬的父親田文軍，郝蕾飾演的是黃渤的前妻魯曉娟，也就是被拐賣兒童田鵬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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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薇則飾演的是一個人販子的妻子李紅琴，在片中她是一個沒有生育能力、沒有實際參與到拐賣行為中、并且養(yǎng)育了被拐賣兒童吉剛（即田鵬）數(shù)年的農(nóng)村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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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看郝蕾在這部作品中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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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得知心愛的兒子可能出事了之后，表情凝滯：

「他上哪去了？」

隨后出門找兒子，邊開車邊打電話邊哭：

「鵬鵬丟了。」

從派出所出來，打了前夫田文君一巴掌，哭，鬧：

「還我鵬鵬?！?br/>

在丟失孩子的父母互助會上，前夫田文君在講述自己丟失孩子后所遇到的事情的時候，全程無表情：

隨后講述自己內(nèi)心的自責(zé)，哭，崩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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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蕾所有的處理，幾乎都是「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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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做重的，就是一眼看過去，你就很直接地感受到這個演員在傳遞某個非常清晰的「詞語」，甚至不客氣地說，她在演一個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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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說，知道孩子走丟的時候，她在演「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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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說，在互助會上全程低頭一言不發(fā)，她在演「自責(zé)」（？）。甚至你能明確地感受到她這個不置一言是在為后面的大哭做準(zhǔn)備的，這樣才有一個層次，?但是這個層次實在是太情緒了，清晰得有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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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到幾次哭，都在演「崩潰」，但是那個絕望卻不深，它還太新鮮了，都在「演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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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一個「演」，是后面監(jiān)獄里的人販子說看到過孩子田鵬，「套到一個麻袋里，好像被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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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蕾明顯往后退了一步?。

這個處理，絕對不該是「郝蕾的水平」。

退一步，想說明什么呢？想說明這句話對自己的沖擊嗎？但是那是你深愛的、苦苦找尋的親兒子啊，你哪怕這個時候憤怒一下都會稍微對一些，因為如果你相信這句話，那你的感情將無處寄托，你的絕望將深入大海，退一步是什么操作啊。

這個動作承載的感情，實在太乏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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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么，整個《親愛的》，郝蕾的表演都體現(xiàn)出一種有點稚嫩或者是僵化的狀態(tài)：

她是先在演一個絕望的女人，然后再演一個母親的。

在這個戲里，她的處理技巧，基本限于「思考反應(yīng)」「表演反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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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句話說，你能感受到「她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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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幾個面無表情的段落也是一樣，郝蕾在臨場拍攝的時候，實際上不是因為對方給了一個信息，然后直接錯愕、或者直接無助的，她事先就已經(jīng)設(shè)計好了，這導(dǎo)致她現(xiàn)場的感受和反應(yīng)并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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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表演中強調(diào)了自己的設(shè)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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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說這個處理不對，因為這樣處理，實質(zhì)上也把信息傳遞給觀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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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問題在于，這實際上就已經(jīng)很大程度上背離了郝蕾自己的表演理念：

「好的表演不是表演，不是演出來的??！?/p>

「關(guān)于好的表演，很容易理解的一句話就是，你永遠(yuǎn)在演的是一個人，而不是所謂的戲?！?/p>

在?《親愛的》里面，可以明顯看到，郝蕾更多地在演「戲」，而非「人」。

因為魯曉娟這個人物的內(nèi)心，我們事實上最后的感受并不深刻和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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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她在派出所里，對田文軍的憤怒和隨之而來的拳打腳踢，其實都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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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作為一個極度疼愛兒子的母親，她在得知兒子被拐賣這一事實之后，她對于派出所警察和田文軍的憤怒，超過了她對于兒子田鵬的關(guān)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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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演好魯曉娟這個角色?，那么其實在得知兒子被拐賣后，她的第一反應(yīng)一定要是針對田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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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母愛的傳遞才是最直接、最有沖擊力、也最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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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反應(yīng)，有時候就決定了成敗。而且這只能是演員來控制的，因為對于導(dǎo)演來說，其實你傳遞信息（臺詞、情緒）是第一位的，你怎么去傳遞這個臺詞和信息，是演員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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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蕾連續(xù)這兩場戲的第一反應(yīng)，都不是找兒子，而是憤怒、憤怒與憤怒。

這很郝蕾。

但很不魯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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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大家要疑惑了，如果說郝蕾這樣「做出比較強烈的反應(yīng)」，就被我說成是「痕跡重」，那什么算是痕跡輕呢？什么又叫做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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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說，就拿對戲的黃渤比一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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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找孩子的時候，黃渤的焦慮與恐慌，遠(yuǎn)勝于他的崩潰：

因為這個時候剛發(fā)現(xiàn)孩子失蹤，他還是有僥幸心理的，所以他得撐住，以「找」為第一任務(wù)。

但是怎么找也找不到，怎么找也找不超，付出了大量的努力，甚至找到了保安等各種人、各種場所，都無效之后，他也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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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渤的好就好在這里。他的所有情緒，就是他該演的每一個詞，他都有一個順滑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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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驟然崩潰，他是一點點兒崩潰，就像吹氣球一樣，有一個情緒的累積在：

所以黃渤的反應(yīng)，很多時候都特別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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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可信，就是「演」的程度輕所形成的。這也符合他說的他是看了大量紀(jì)錄片來演的這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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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還是沒有直觀感受的話，我們再對比兩個細(xì)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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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還是在派出所，警察調(diào)出了監(jiān)控，跟兩位家長說明孩子田鵬被拐走的時間和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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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大家對于兒子被拐走這事，基本已經(jīng)明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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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作為生父生母，兩個人對警方信息的反映，精神上一定都是高度緊張的。（因為他們緊張孩子，警方的信息將是他們找孩子最確鑿的信息來源，所以他們對此一定是注意力高度集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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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兩位演員的表現(xiàn)：

很明顯黃渤的狀態(tài)更加緊繃，神色更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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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實在看不出區(qū)別，你可以注意最明顯的兩個區(qū)別就是：郝蕾眨眼了，黃渤沒眨眼；黃渤的嘴是微張的，郝蕾的嘴是自然緊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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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演員心理狀態(tài)的外在投射。看動作分析是后置的行為，但是也往往是十分準(zhǔn)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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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個對比就是還是在監(jiān)獄，魯曉娟聽說兒子被人塞進麻袋、憋死了之后，不是往后退了一步嘛？看田文軍的反應(yīng)：

「這個人現(xiàn)在在哪？」

他就是不帶拐彎和退縮地盯著眼前這個人，問他「罪魁禍?zhǔn)住乖谀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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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順著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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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演，這個時候演員就該心理防線崩塌了，比如像魯曉娟那樣退后，她是一種心理上的崩塌的外化（但是外化得有些不真實了一點）；不順著演，就是要進一步求證眼前這個人說的這些話，不選擇立刻相信，這是更符合人的真實反應(yīng)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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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情感上，也符合一個父親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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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個父親愿意輕易相信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死去了的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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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們看，這就是為什么黃渤將田文軍這個角色的父愛，傳遞得非常動人的原因。?在演《親愛的》的過程中，他一直保持著父親的思維，一直保持著「愛著」那個孩子的狀態(tài)，他信自己是那個失去孩子的父親，所以他怎么演，怎么對。

順便多說一句，在《親愛的》這個戲里，趙薇的演出，我個人也非常認(rèn)可。我認(rèn)為，趙薇是實實在在呈現(xiàn)出了演技的。李紅琴這個角色，在生理和心理狀態(tài)上，都有很多精彩的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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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面有趙薇的付出，也離不開陳可辛對于分寸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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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于篇幅，和我們這篇文章討論的主題，就不對她的表演多加論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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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回郝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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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前文所述，郝蕾的那種「重處理」的思維與習(xí)慣，甚至是她的本能的憤怒，以我不成熟的觀點看來，其實都是她的性格賦予她的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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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句話說，郝蕾現(xiàn)在有點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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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允許「郝蕾」的情緒和慣性統(tǒng)治角色，她開始不介意「郝蕾」在人物里任性地馳騁。

而這不等于在說她不理性，反而是在說她太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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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才會用技巧保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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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才學(xué)會了不再剖開自己去演戲。

理性，才知道不用那么愛自己的角色，也能完成任務(wù)。

戲嘛。真的比天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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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認(rèn)為郝蕾如今還是這么認(rèn)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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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郝蕾，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在表演中，先保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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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dāng)我們說，演員的藝術(shù)生命的延續(xù)的問題時，也許郝蕾不是最好的參考對象。

倒是可以多看看黃渤。

他是更符合「臺上如虎，臺下如鼠」的戲班子老話——演員你只有臺下如鼠，足夠謙卑，你才有足夠多的可能去觀察你身邊的人，進而磨練你的演技，延長你的藝術(shù)生命。

郝蕾的驕傲與傷痕，讓她無法復(fù)制的同時，也難以效仿。

需要大寫加粗說明的是，我這話絕對不是對郝蕾的批判，也不是對郝蕾的否定。而是我也在試圖建立一個不用「有色眼鏡」看待郝蕾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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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相信在郝蕾的身上，亦存在一個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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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她個人的歷史和個人的選擇。

這是應(yīng)該被認(rèn)識和尊重的，而不是應(yīng)該被綁在神壇上，不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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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我們在聊表演的時候，真正真正聊的東西——真實的人，而非人設(sh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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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一直在后臺問我，為什么郝蕾演技這么好，就是拿不到影后呢？你快講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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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今天也給出一個我的答案，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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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郝蕾，對于影后已經(jīng)不再那么渴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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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jīng)不可能再像曾美慧孜那樣，不斷飼養(yǎng)自己的野心與欲望，以最清醒的頭腦選擇最快的路，放下一切只為了在最光輝的舞臺上高歌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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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了。

她有很優(yōu)秀的表演理念，她也有對表演幾十年如一日的執(zhí)著與鉆研，但是她的確可能已經(jīng)跨過了她在實踐層面可能能達(dá)到的最佳狀態(tài)。

她是一個蛻變的余紅，而不再是余紅。

當(dāng)然，世人絕對是不愿意承認(rèn)「郝蕾不再是余紅」了的。

因為那不僅是郝蕾的巔峰，而且還是一代人的青春：

那么美的星星，怎么可以隕落呢？

但人生，有時候就是這么殘酷啊：再天才，也總是不可避免要變成凡人的——

當(dāng)然那并不見得都是天才自愿選擇了平凡；而更多的，我想是她們選擇了放棄。

——做凡人，就不好嗎？也未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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