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天際夕陽欲沉，金紅的光幕鋪天蓋地。一輛馬車從東邊駛來，馳道上充斥著馬蹄的聲音。夜影站在馳道中央，手扶劍柄，劍欲出鞘。車夫減慢速度，大叫：“讓開！讓開！”

夜影忽地一躍，幾步輕功落到馬背上。馬車急停，車夫滿頭冷汗地盯著貼近自己鼻尖的劍鋒，面無血色。

“把車上的東西留下，否則你性命難保?！甭曇羧缤忻⒁粯永?。

“你……你竟然連刺史大人的車都敢攔……”

劍尖抵喉。

車夫趕著馬車進入七星鎮(zhèn)，夜影抱著一個木匣拖著夕陽的余暉走到七星鎮(zhèn)鎮(zhèn)口。

抬頭，止步。

“你說過你不會出手的?！币褂拔站o手中的劍。

我抱著雙臂看著她：“可是如果你進入了七星鎮(zhèn)，我會以搶劫的罪名抓獲你的。那馬夫一定會在七星鎮(zhèn)報案，若是處理不好這個案子，我只能喝西北風了。所以，你還是不要進鎮(zhèn)了?！?/p>

風起，夜影的黑紗蕩漾。一片葉飄落，隨即被風卷起，在半空中打旋。

嘶！長劍如同蛇信一般向我吐來，寒光削斷了空氣，那片無助的落葉躺在地上，已是殘缺。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著劍尖在我胸前三寸處停下，劍身輕輕顫動，余暉映出的寒光閃爍在我的臉上。

“你為什么不出手？”兩道充滿了怒氣的目光從面紗下透出來。

“你還是離開這里吧，我不會對任何人提起你。”我轉(zhuǎn)身欲走。

“如果我一定要進去呢？”夜影說。

我停下腳步，不去看已架在脖頸處的利劍。：“我不想傷害你?？吹贸觯阋欢ń?jīng)歷過某些別人難以想象的事情吧。一名女子，本不該是這么冷酷的?！?/p>

夜影怔了怔，隨即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我繼續(xù)說道：“而且，我并不想傷害任何一個七星鎮(zhèn)的人，包括罪犯。因為人就像蒲公英一樣，最終將隨風飄散。生者漂泊遠方，落地生根；逝者唯有長息，融入天地?！?/p>

夜影面紗下的目光似乎黯淡了幾分，但隨即她的話讓我心中燃起一股憤怒。

“堂堂的莫大捕頭，連自己所愛的人都救不了，反而要去保護人人得而誅之而后快的黑心狗，您還真是忠于職守、多愁善感啊?！崩湫β暋?/p>

這一句話讓我悲憤交加，猛地一個轉(zhuǎn)身面向夜影。夜影舉劍欲退，卻被我一把掐住脖子?？粗种心前尊钠つw，我卻絲毫無憐憫之心。夜影頓時呼吸困難，利劍下沉削向我的腰際。我一把握住了它，絲絲鮮血順著劍身滴落。

 

“夜影，你給我聽清楚，不要把黑心狗和她扯在一起，那是對她的侮辱！”我對她怒目而視，“我莫百里不敢說自己是個好人，但是絕對對的起自己的所作所為！還有，這件事是誰告訴你的？”

“你……”夜影吃力地吐出一個字，揮劍的手不再用力，身體也開始微微的顫抖。

我平息了一下憤怒，松開了手，側(cè)身看著因風泛起的草浪。夜影半跪在地上，單手拄劍，另一只手不住地揉著略微發(fā)紅的脖子，發(fā)出伴著喘息的咳嗽聲。

“抱歉。”我閉上了眼，盡力排遣著內(nèi)心的憤怒。

夜影一句話不說，四周寂靜得只有風聲。

良久，我說：“如果你搶的是孫大人的東西，為了向他討債的話，你就可以離開了。即使是在七星鎮(zhèn)，我也不會抓你的?！?/p>

“為什么？”夜影問。

“為了讓蒲公英再次開放?！蔽一卮?。

夜影最終進入了七星鎮(zhèn)。但是如果七星鎮(zhèn)一但被封鎖，她插翅難逃。走之前，她送給我一句話。

“莫百里，這木匣中的雖然不是黑心狗的東西，但是它會讓黑心狗付出沉重的代價。”

還有一句。

“蒲公英，一定會再次開放，只要你不再拘泥于已經(jīng)枯萎的那棵?！?/p>

看著夜影消失在鎮(zhèn)口，我自言自語道：“果然，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p>

我開始思考。

我真的要放棄手中枯萎的蒲公英嗎？花朵已沒，可花根仍在。如果我不放棄，就不會得到，也不會忘記；如果我放棄，卻不一定能得到，但是可以忘記痛苦?！皭邸边@一個字，已隨蒲公英飄散在塵世的風中；“情”這一個字，困住我的記憶，像一堆不知道是否還有可能復燃的炭灰。蒲公英讓風帶走花兒，是對，還是錯？是主動，抑或是被迫？

我是該作出一個選擇了。

隨著夕陽緩緩沉入地平線，我回到七星鎮(zhèn)。守城的兵卒搬來巨大的鐵柵欄橫堵在鎮(zhèn)口，防止有人隨便出入。

“夜影，我們最好不要再以敵人的身份見面。”我輕嘆，隨后向豪客軒走去。

星斗漸漸顯示出它們的光點，夜幕開始流過七星鎮(zhèn)的天空。深草中蟲鳴四起，打開了喧鬧的前奏。七星鎮(zhèn)的夜市是燈火通明的，滿足著星空的好奇心。七夕的夜晚更加迷人，鎮(zhèn)外的寂靜此時反而顯得幽美，靜靜流淌的星空似乎在為牛郎織女“千里姻緣一線牽”。

七星鎮(zhèn)的夜市上，各種各樣的小吃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七星鎮(zhèn)上的眷侶傳播著甜蜜的幸福。唱戲的戲臺下擠滿了人，再次感受牛郎織女的悲喜愛恨。但這一切似乎與我無關(guān)，我只有一個去處——豪客軒。

同往年一樣，今晚客人稀少。蕭掌柜戴著一頂紅邊的深紫色圓帽，站在柜前撥弄算盤。

一只手阻止了他的動作。

“蕭掌柜，生意興隆啊?！蔽倚Φ?。

“嘿，莫捕頭，三天不見，怎么你看上去氣色不太好啊，難道發(fā)生了什么大案，操勞過度嗎？”蕭掌柜放下賬本，一臉佛相。

“哪有什么大案，要有也得等一會兒才有?！蔽屹u了個關(guān)子。

蕭掌柜一愣：“什么意思？”

“哈哈哈，開個玩笑，就還來半斤花雕吧。”我故意岔開話題，“什么時候輪到幽若姑娘，我再去樓上?！?/p>

蕭掌柜識趣地不再多問，伸手拎出一個白玉壺，從旁邊取過一個酒盅，斟滿晶瑩的液體。我信手一撈，一股辛辣入肚，酒盅已空。

“那個，莫捕頭，幽若今晚稍有不適，不能出場了。但你若想見她，便可以去后院的西廂房?！笔捳乒裰噶酥笍d中的屏風。

我將酒盅扣在壺塞上，提著酒壺向屏風后走去。

“咦？莫捕頭，你的手怎么了？”

“沒事，不小心割傷的?！蔽一瘟嘶卫p著紗布的左手。

“真是的……”蕭掌柜搖搖頭，繼續(xù)算賬。

繞過屏風，打開一扇木門，我來到后院。院中角落處隱隱有蟲鳴，微風拂動著屋檐下的燈籠，紅光不時地跳躍著。黯淡的月光瀉在院中，一片朦朧。夜空的上弦月，正靜靜地窩在群星之中，打量著我這名不速之客。

東西各有兩個廂房，西廂房屋內(nèi)亮著燭火，里面?zhèn)鱽砉殴~的聲音。箏聲如同溪水一般，在院中與廂房之間來回流淌。又似一幽怨之人，不斷徘徊。

我已來到門前，輕輕扣門。

頃刻，音絕。

“外面是誰？”幽若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

“我是莫百里?！蔽冶砻魃矸?。

吱呀——

門開，靈秀的面容映入我的眼簾。白皙的面容下隱藏著憂傷，柳葉細眉下半睜著一雙秋水剪瞳，透出股股莫名的思念。一身雪白的長袍讓她顯得更加圣潔。

“原來是莫捕頭，我今日稍有不適，不能為您唱曲了?！庇娜粽f。

“沒關(guān)系，那陪我聊聊總可以吧？我可不想一人獨飲，那樣醉得太快?！蔽遗e了舉酒壺。

“請進吧。”幽若側(cè)身將我讓進屋，一股幽香鉆入鼻孔。

“請坐?！庇娜艮D(zhuǎn)身關(guān)好門，接過我手中的酒壺，放在屋中的八仙桌上。待我坐下，她為我斟了一杯酒。我端起酒盅，淺飲一下。

“莫捕頭，您的手……”幽若的目光落在我左手的紗布上。

“不礙的，只是不小心被割傷了?！蔽艺f。

“您是不是……陷得太深了？畢竟……已經(jīng)三年了?！庇娜糁匦伦焦殴~前，長長的發(fā)絲掃在弦上。

“是啊，沒想到，已經(jīng)三年了。我和幽若姑娘也是三年前認識的吧。你我同為性情中人，應該知道，忘記一個人需要很長時間?！蔽逸p嘆。

噔嗡——

幽若調(diào)了調(diào)箏弦，玉手拂動，空靈的聲音流淌出來，漫延在整間屋中。

我淺斟慢酌，任憑那箏聲淌入心中，流入腦海，將塵封的傷痛稀釋得越來越淡。既然她已經(jīng)越走越遠，我還有什么理由不放棄呢？待酒已過半，我看見，枯萎的蒲公英旁邊已經(jīng)長出了新的一棵，只等花開，風吹過，我便可以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到其他城鎮(zhèn)開始新的生活。

“莫百里！”

幽若的動作停滯，箏聲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打斷。一絲怒氣拂過心頭，手中的酒杯被我用力捏碎。

“啪！”

“莫捕頭！……”幽若看到我流血的右手，慌忙起身，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

“我沒事，估計是出了什么案子。很可惜，今晚不能繼續(xù)聽你的古箏了?！蔽艺酒饋?，用左手的紗布擦了擦右手的血。

幽若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走到門口，我又回頭道：“如果我離開七星鎮(zhèn)，你會跟我一起走嗎？”

幽若抬頭看著我，神情復雜。

我一笑，拉開門：“我會帶你去看新生的蒲公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