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于艾平?作家于艾平

三

母親一進(jìn)家門就癱倒在炕上了。

那天晚餐，是我記憶中最悲慘的一頓飯。

直到端起飯碗我才感到難熬的饑餓與疲倦，人已精疲力竭。姐姐做好一碗雞蛋湯端到母親跟前，母親沒起來，翻過身去昏睡不醒。姐姐說媽太疲乏了，多睡一會兒也好。之后給我們做了一鍋大米稀飯，我們圍著桌子一句話也不說，誰也沒動碗筷。我替母親喝下雞蛋湯，依偎在她的身邊睡過去。姐姐和妹妹都經(jīng)歷觸目驚心的一天一夜，沉浸在極度的悲痛中，一家人早早收拾了碗筷，關(guān)上燈，凄凄慘慘、悲悲切切休息了。

母親睡到第二天中午還沒有醒來，她臉色煞白地躺著，氣息微弱，如同死人一般。我們?nèi)齻€孤兒擠在一起，依偎在她的身旁，一夜工夫長大了許多！小孩子沒有經(jīng)驗，母親一直處于半昏迷的狀態(tài)之中，我們不知道這是一種由于精神崩潰而造成的心靈創(chuàng)傷，只能依靠內(nèi)在的生命力醫(yī)治，還以為母親是在休息，讓她繼續(xù)睡下去。姐姐下了點兒掛面，我到菜園里摘些小白菜和大蔥蘸醬油吃，湊合著對付了一頓午飯。幾天沒下雨，小白菜都被太陽曬蔫，該澆水了。以往是父親挑水母親澆地，現(xiàn)在父親去了，水缸里連吃的水也沒有了，我卷起扁擔(dān)鉤，自告奮勇去水房子挑水。家里的人都愁容滿面，輕聲說話，生怕吵醒熟睡的母親，誰也不笑，空氣里彌漫著死亡的悲傷和恐怖。姐姐看母親兩天沒吃東西，留下妹妹看家，去買一只老母雞回來給母親補補身子。只有這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挑水并非簡單的事情。過去看廚房里的水缸并不大，缸沿只高及我的胸口，父親不用扁擔(dān)，一手拎一個水桶輕松灌滿水缸。我偶爾玩玩還行，動真格的就力不從心了，好不容易挑回兩大半桶水，卻沒辦法倒進(jìn)缸里面。我個頭小，缸沿高，桶重，滿頭大汗也舉不上去。我喊來妹妹幫忙，她托桶底，我舉桶沿，兄妹倆勉強將水桶舉上缸沿，沒等我騰出手來往缸里倒水，妹妹的力氣就不夠用了。

“哥，我抬不動?！泵妹帽锏脻M臉通紅，聲音都壓變了調(diào)，松開雙手。沉重的水桶滑向一邊，大半桶水潑灑出來，把我倆一下子澆成“落湯雞”。妹妹眼淚都要流了出來：

“我舉不起來啊！”

我抹把臉上的水珠，呵斥她：

“笨蛋，再來?！?/p>

父親死了，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漢，我不哭，我有權(quán)威支配她。我把濕手往腰上蹭了兩下擦干，拎起另一個桶，命令妹妹再次托底向上舉去，結(jié)果這一次更糟糕，我手一滑，連桶帶水都倒進(jìn)缸里。別以為我沒咒念了，我從里屋搬來凳子爬上去，試圖撈出水桶，妹妹怕我掉進(jìn)缸里不讓撈，見管不住我跑到屋里喊母親。母親仍在昏睡，妹妹怎么喊都叫不醒，她轉(zhuǎn)向我哭喊：“哥，你看咱媽怎么啦！”

“又哭什么？就你事多！”我一驚，跳下凳子跑進(jìn)里屋。

“媽有病了?！?/p>

我摸摸母親的額頭不燙，人還喘氣，看不出有什么問題。

“她尿褲子了。”妹妹說。

我掀開母親身上的被單，茫然不知所措，她小便失禁，褥子尿濕一大片。我搖搖母親的腦袋：

“媽，媽，你醒醒！”

母親呻吟一聲，仍舊睜不開眼睛，我害怕了：“愛華，你看著媽，我去請大夫。”說著，跑出家門奔向廠衛(wèi)生所。我對醫(yī)生說，我媽兩天滴水未進(jìn)，病得厲害，求你們?nèi)タ纯此?。我的話打動那個為我縫過膝蓋的衛(wèi)生所長董大夫，他派一個女醫(yī)生跟我出診了。女醫(yī)生檢查過母親的病情，往她胳膊里注射了粗粗的一針管葡萄糖，說：

“你媽的病是精神刺激所致，休息幾天就會好的，得讓她吃東西，最好做流質(zhì)的食品補養(yǎng)補養(yǎng)身子?！?/p>

“阿姨，什么叫‘流質(zhì)’？”我問。

“稀的食品，粥、湯、牛奶啦?！?/p>

醫(yī)生走后，姐姐買回來一只老母雞，商量著給母親做流質(zhì)食品，熬雞湯。姐姐比我高半頭，她可以從缸里撈出水桶，卻不敢殺雞，這有啥難的，我大顯身手好了。我見過父親殺雞，記得很清楚，父親掐住小雞的雙翅，擰過雞頭脖頸朝上翻起，另一只手拔掉喉嚨上的羽毛，用菜刀一蹭雞脖子放血，小雞就一命嗚呼了。姐姐點著爐子燒起一鍋開水準(zhǔn)備煺雞毛，我站在院子里解開綁在雞腿上的繩子，拉開架勢，模仿父親殺雞的樣子，翻起老母雞的脖頸，撕掉羽毛，露出段段紫色的雞皮，一刀割向它的脖子。一股鮮血噴涌出來一見血血我就有些手軟，老母雞竟拍動翅膀，脖子縮到肩膀里逃跑了。我扎煞著滿是鮮血的手，不明白它怎么有那么大的勁頭，流著血還能逃命？原來我只割破雞的脖子，沒割斷喉管，煮熟的鴨子又飛啦！沒等我緩過神，老母雞已昂起搖搖晃晃的腦袋，順著木板障子的縫隙鉆了出去。

“姐姐━━追雞！”

我慌忙大喊，扔下菜刀沖出院門，姐姐也聞聲跑出來跟在我后追雞雞。老母雞沒命亂叫，竟用兩只翅膀支撐著身體，跑得更快，連飛帶跳地跑出胡同跑上大街，我和姐姐張開手臂俯下身子，也像個小似地地對著渾身是血的老母雞進(jìn)行圍追堵截?？墒俏覀兎噶藨?zhàn)略性錯誤，本來應(yīng)該攆它進(jìn)院關(guān)門打狗，由于方法不當(dāng)跟著雞屁股追擊，反倒將它逼到家屬區(qū)大院的鐵絲網(wǎng)旁，再逮不住，它完全可能鉆到鐵絲網(wǎng)那邊的菜地里去，抓不著了。我一急眼，一個餓虎撲食撲過去抓住它的尾巴，老母雞卻撲棱著翅膀飛過鐵絲網(wǎng)，我的手里只剩下幾根雞尾巴羽毛，眼睜睜看著它鉆進(jìn)茄子地里，耷拉翅膀縮起脖子一去不復(fù)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