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19日，刀郎老師《山歌寥哉》橫空出世，零宣傳零推廣，短短幾天就演化成世界互聯(lián)網(wǎng)歷史現(xiàn)象級傳播。這張專輯可以封神。竇仙刀神萬青，也許是當今音樂界三個并立的大神，但做這種音樂很難流行于大眾之中。刀郎在近三年之前的兩張專輯也是沒有水花。但《山歌寥哉》卻做到了前衛(wèi)而大眾，比東京還熱。

近來看了網(wǎng)上諸多神一句鬼一句的解析，也不揣淺薄解讀一下這張神專。

刀郎老師在這張專輯展現(xiàn)了驚人的野心?！渡礁枇仍铡窂囊魳方嵌龋且粡埱靶l(wèi)的完整概念性專輯。從聽眾角度，聽不懂、聽不懂，沒法跟唱，拍子都找不準，但是極其上頭停不下來。能把這兩者同時完美達成，這是了不起的成就。舉一個現(xiàn)實的例子，就是喬布斯做iphone時候說的“人們不知道想要什么，直到你把它擺在他們面前?！爱?shù)独砂堰@張中西樂完美結(jié)合的專輯擺在我們面前，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流行歌曲還可以這樣。

要這種民樂和現(xiàn)代音樂的融合，評價創(chuàng)新我認為有兩個標準，滿足一個就是成功。一是否足夠流行，普通人喜不喜歡。因為音樂本質(zhì)本來就是拿來給大家聽的，不好聽還談什么創(chuàng)新成功；二這個創(chuàng)新在專業(yè)音樂人中是否掀起波瀾，影響未來的音樂制作和走向。第二點要專業(yè)音樂人來評價。至少從第一點看，《山歌寥哉》已經(jīng)空前成功。

簡單吹一下刀神和這張專輯，接下來我們看專輯中的第三首歌《花妖》。

既然是概念性專輯，要理解《花妖》，先要簡單說一下專輯?！渡礁枇仍铡窂囊魳房矗歉鞯厣礁璨娠L(fēng)的調(diào)子，完美融合西方的電子爵士雷鬼搖滾等音樂元素。從歌詞看，展現(xiàn)了人類社會發(fā)展的無窮丑惡和悲慘宿命，是一副宏大的警世預(yù)言畫卷。

《花妖》是時調(diào)+慢搖的結(jié)合，講述的是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

“時調(diào)”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隋唐，顧名思義就是當時的曲調(diào)?！睍r調(diào)”這兩個字過于模糊，所以概念也隨著時代的演化不停變化。但時調(diào)“并不能認為是所有民間時興曲調(diào)的泛指詞匯，主要是明清歌曲存留在各樂種中的類指稱名，”所以也叫“明清時調(diào)”。如果以明代的詞義看，主要指文人仿效民間歌曲制作的小調(diào)。刀郎用時調(diào)，我們也不知道他是用的那種調(diào)。有人說和《十送紅軍》很像?！妒图t軍》是贛南采茶戲中《長歌》（又叫《送郎調(diào)》）改編的。

為什么這張概念專輯要寫一首所謂“情歌“。其實，從《序曲》的嬰兒一聲啼哭，專輯降臨。人來到世界上，情愛是繞不過去的一環(huán)。但這個情愛也和本專輯其他歌一樣，顛倒，瘋狂，凄美，悲傷。何謂顛倒，生且不能在一起，哪怕閻王爺安好心，撥動羅盤經(jīng)，有情人重新投胎，結(jié)果也是神一腳鬼一腳，一會投到漢，一會投到唐。多么荒唐啊，就像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

《花妖》也取材于《聊齋志異》，大概相關(guān)的《葛巾》《黃英》《香玉》《荷花三娘子》幾篇，涉及到的花有牡丹、菊花、荷花等?；ㄑ?、狐妖都是妖，但花妖最獨特的意像是重生，來自很多植物可以枯萎后又重新生長的現(xiàn)象。在《紅樓夢》中，死了半邊的海棠忽然開花，賈赦說是花妖作怪要砍了，賈母說是喜兆?；梢灾厣囊庀瘢凇痘ㄑ犯枨羞M一步演化成反復(fù)投胎。反復(fù)投胎，同一地方而在不同朝代，卻是刀郎對傳統(tǒng)概念的獨特活用。在我的印象中，古書上找不到這種故事。當然，有人借《花妖》編了一個杭州男女戀愛故事出來，并在評論區(qū)廣為流傳。可能過若干年以后，這個新故事也融入了傳統(tǒng)，成為文化的一部分了。

其實《花妖》歌曲并沒有直接運用這幾篇的小說情節(jié)。輪回投胎的凄美故事，更可能來自另一篇《連城》。我們不妨稍微理一下這幾篇故事，來看看有哪些內(nèi)容和意像被化用在新歌中。

《葛巾》寫曹州牡丹花妖葛巾有感于書生常大用癖好牡丹，暗生情愫并結(jié)為夫妻，一起回到洛陽過日子。后常大用心生猜疑，葛巾便很決絕的離開，擲還兒子，飄然而去，留下兩株牡丹。整個故事不復(fù)雜，但寫得過程比較曲折，細節(jié)很豐富。但明倫的《聊齋志異新評》說：“此篇純用迷離閃爍、夭矯變幻之筆，不惟筆筆轉(zhuǎn)，直句句轉(zhuǎn)，且字字轉(zhuǎn)矣?！备杏X這評論用來說《山歌寥哉》歌詞風(fēng)格也合適。葛巾本意是葛布頭巾。葛是古人的夏裝面料，《詩經(jīng)》時代人們就在采葛制衣，“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牡丹花妖的名字叫葛巾，這種紫牡丹名字就是“葛巾紫”。這些書生啊，面對花妖，展現(xiàn)都是赤裸裸的情欲，不就是《未來的底片》中所說的“所有的需要都只是身體的需要”嘛。

《黃英》寫馬子才愛菊，在去金陵采購菊花歸途中，遇到陶生及其姐姐菊花妖黃英，邀約回家安置在南院。后來馬生發(fā)現(xiàn)黃英姐弟是菊花妖，“益愛敬之”。黃英姐弟善于種菊賣菊，漸漸致富，馬生則安貧，對經(jīng)商很鄙夷。后來馬生妻子去世，便娶了黃英，雖然對商業(yè)和貧富觀念不同，但大家能和諧相處。最后馬生黃英美滿一生，女兒嫁給世家。我們看，這個結(jié)局就和《葛巾》完全不同。人鬼由于信任最后終老，商人女兒能嫁給世家大族，這都是對當時社會觀念的突破。蒲松齡也在傳達一種社會更加包容的希望。我個人非常喜歡《黃英》這篇文章的，它突破了大部分篇章拘泥的書生和妖精就是想啪啪啪，談到更廣闊的問題。當人類走過歐洲中世紀的黑暗閉鎖，或中國的封建禁錮時代，才能體會到當人們不再偏狹糾結(jié)，而是和諧和寬容，不再有那么多舊觀念束縛，這個世界無疑會更加美好。

《香玉》來自嶗山宮觀中白牡丹顯異生而復(fù)死的民間傳說，明朝首輔高弘圖就有過文字記載。膠州黃生與嶗山下清宮牡丹花神香玉至情相戀，但香玉那株白牡丹花被不知情人挖走后枯萎。后香玉以鬼之身份見黃生，請黃生澆灌牡丹，一年后可報君恩。果然一年后香玉復(fù)生，與黃生和好如初。黃生死后也變成白牡丹花下的一株赤花繼續(xù)相伴，但是三年不開花。于是小道士把赤花鏟去，結(jié)果白牡丹花也枯萎而死。對照《葛巾》，都是寫人和牡丹花相戀，但常大用沒有“情之專一”，造成分手悲劇。而黃生和香玉做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ㄒ怨韽?，而人以魂寄。”兩人經(jīng)歷輪回，生生死死相伴。這個故事有了《花妖》的影子。

至于《荷花三娘子》，故事一開始就特別搞笑變態(tài)。士人宗湘若，撞到有人在田里野合，人家男的不好意思跑了，他就湊過去看這女的“雅甚娟好”，想睡，又覺得這事太邪惡了。就去問女方，野合爽不爽？一邊問一邊掀衣摸手吃豆腐。女子倒爽快，你要睡就睡，干摸是啥意思涅。宗同學(xué)問女方名姓，女方說你搞個一夜情問這么多廢話。宗同學(xué)這還拽上了，“野田草露中，乃山村牧豬奴所為，我不習(xí)慣，”姑娘你這么漂亮，啪啪啪也該挑地方，要不回我家睡吧。這段話把一個油膩男寫得栩栩如生，真要笑死人了。這個故事我相信和《花妖》的意象八竿子也打不著。

《連城》和《花妖》在故事上更為接近。湖南晉寧人喬生，有才華，重情義，一直困頓不得志。好友顧生死了，他幫忙照顧其家人。當?shù)厥沸⒘矣袀€女兒史連城，和喬生互為知己。但史家把連城嫁給了鹽商之子王化成。連城重病，有西域頭陀說得男人割肉來治。王家不愿意割肉，史孝廉對外稱誰愿意就把女兒嫁給他。喬生“自出白刃，刲膺授僧，血濡袍袴?！保ㄟ@一段可能就是歌中的“褐衣紅”來源）。但王家堅決不退婚，史孝廉也無可奈何。連城就托人給喬生說，我三年內(nèi)必離開人世，你才華橫溢，不必等我這個將死之人。喬生后來與連城路上遇到，連城回眸一笑，喬生說：連城真是我的知音啊。連城果然沒幾個月就死了，喬生也在連城靈前大哭而亡。

喬生死了，走啊走就遇到顧生。顧生在地府掌管文書，幫喬生找到了連城，并幫助兩人重回陽間。喬生連城在回去過程中一邊走一邊琢磨，怕還陽后還是不能在一起。于是兩人先同床共枕了，然后喬生先復(fù)生，對史孝廉說我能讓你女兒復(fù)活。史孝廉把連城尸體送過來，果然蘇醒了。連城說我和喬生有肌膚之親了，你要再把我送回王家，我就只有再死一次。王家賄賂官府再次把連城搶過來。連城干脆絕食，王家也無可奈何只得放手。歷經(jīng)磨難，喬生連城終于在一起。

喬生和連城這生生死死三世情，但明倫評：“生以肉報，女以魂報，一報于生前，一報于死后；一報于將死之際，一報于將生之前。是真可以同生，可以同死；可以生而復(fù)死，可以死而不生。只此一情，充塞天地，感深知己?！边@一段評論其實就是對《花妖》絕好的闡釋，我相信刀郎應(yīng)該是看過這一段評述的。但《花妖》更離奇，沒有給我們這么好的結(jié)局。兩人輪番投胎同地不同時，終不能在一起。

這首歌歌詞非常優(yōu)美，相對于本專輯其他歌詞來說，也更加直白，無需太多解釋。除了用民間小調(diào)演繹的這部分副歌歌詞比較值得說一說。

君住在錢塘東 妾在臨安北

君去時褐衣紅 小奴家腰上黃

尋差了羅盤經(jīng) 錯投在泉亭

奴輾轉(zhuǎn)到杭城 君又生余杭

上述地名均是杭州（或杭州地區(qū)一部分）的古地名。在歷史上的演變，比網(wǎng)上目前普遍說的要復(fù)雜些，不過不影響大家理解歌曲要表達的內(nèi)容，就是投胎輪回卻錯過時間，不能相見的痛苦。

在秦之前這塊地方就一直叫“余杭”。傳說是大禹在此造舟渡河，所以叫“禹航”，無從考證，姑妄聽之。吳越爭霸時候，這地方一會屬吳、一會屬越。后來被楚國占領(lǐng)下來。前222年秦滅楚后，置錢唐、余杭兩縣，屬會稽郡。

錢唐這名一直喊到西漢。漢平帝元始四年(公元4年)，王莽改錢唐縣為泉亭縣。東漢建武元年(公元25年)復(fù)名錢唐，屬吳郡。

隋朝初廢錢唐，置杭州，下轄錢唐、余杭等六縣。杭州這名第一次在歷史上出現(xiàn)。到隋大業(yè)三年（607年），重設(shè)為余杭郡。隨著京杭大運河開通，杭州的繁榮時代到來。

唐代，這地方在杭州郡和余杭郡兩個名字之間跳來跳去。而且為避諱，把“錢唐”改成“錢塘”。

到趙構(gòu)南渡建立南宋，把杭州升為“臨安府”，就是臨時安置的意思，以示北返之心。但其實一來沒有能力打回去，二來日子越過越舒服，“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當汴州”。

“杭城”這個名字則從來未在歷史上出現(xiàn)過。不過把杭州喊作杭城，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所以這段歌詞大致就講，男孩在唐朝，女孩在南宋。男孩褐衣紅代表去世了，女孩腰上黃代表時間還在宋朝，但男孩卻錯投到漢朝。等女生輾轉(zhuǎn)投胎隋朝，男孩卻重生在秦朝。生生死死幾次輪回，卻始終不能相見。宋人有詞“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這是一種地理上的差異帶來的痛苦。而刀郎由此幻化出一種時間上的差異。這種跨越歷史長河的愛戀和痛苦，其實是本專輯壓軸歌曲《未來的底片》所描述的人類宏大歷史輪回的一個微觀片段。因為整個專輯，就是在講人類的時間和歷史，從序曲的嬰兒初生，到末尾“止于黑的拂曉”，人類在既定底片上輪回。至于男孩女孩是因為什么原因分散，并不重要，這是人類的宿命，不是某個人的過錯。所以刀郎在整首歌里根本就沒有涉及到兩人為何分開。網(wǎng)上說什么富家女窮人娃被無情棒打鴛鴦，其實是極其低劣的傳統(tǒng)故事翻版，沖淡了整首歌塑造的歷史性的悲劇氛圍。

本質(zhì)上，《花妖》這首歌可以盲聽，也不會影響對歌曲的理解。但我們讀了聊齋，更進一步了解歌詞背后的故事，不僅可以加深對這首歌的理解，還可以加深對整張專輯的理解。我們都知道《聊齋志異》，表面上是講人啊鬼啊戀愛啊睡個覺啊，但聊齋的偉大是在于對這些人鬼情愛背后的人類社會的批判或者祈愿，傳達對更美好世界的希望。雖然在那個時代，蒲松齡還是不知道如何擺脫那些封建禁錮?！渡礁枇仍铡芬彩侨绱恕螐倪@首歌看，這是一首凄美的情歌，但放到整個專輯看，這就不僅僅是情歌，而是對人類被困在輪回宿命悲劇里的一個縮影。

說到這里就多插一句，你還認為《羅剎海市》只是刀郎寫來罵個別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