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斷地打落在窗戶上，安德烈靠在陽臺的椅子上思考著什么。他已經(jīng)25歲了，但卻從來沒有見過父母，這本不怪他——福利院的伙伴們又有哪個見過呢？他抬頭望向壁爐的上方，那本應(yīng)該掛著全家福的地方空著，這讓他時不時感到難過。盡管壁爐里的火燒得正旺，但他依然緊了緊身上的衣服，這租來的屋子并不完全能使他滿意，尤其是那個書架。它太老了，對于一個拿了全額獎學(xué)金從皇家學(xué)院畢業(yè)的優(yōu)秀學(xué)生來說，甚至有些不堪重負(fù)。他在想著什么時候能用微薄的薪水來買一個新的書架——在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之前，這份體力活總使他精疲力竭。

安德烈站起來，繞著門廳踱了幾步。他那年輕而睿智的頭腦里最近多了一個詞語——“紅玫瑰”，那似乎是一個殺手的名字，是不久前聽郵差杰森提起的。他本沒有放在心上，可杰森卻說那說不定和他的母親有關(guān)——他們一起在福利院的時候，老院長無意間透露過，安德烈的母親就死在“紅玫瑰”的手里。安德烈恨透了那棄他而去的父親，而母親對于他而言，則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即使當(dāng)年還是個嬰兒的他絲毫不記得她的樣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安德烈動用了自己全部的知識和學(xué)術(shù)關(guān)系，到處搜集“紅玫瑰”的信息，得到的卻少得可憐，唯一能確定的是“紅玫瑰”留下的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海格65年3月21日。落款處則是一朵手繪的玫瑰。

不久前，安德烈收到了一個神秘的包裹。當(dāng)他拆開厚厚的牛皮紙包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塊古色古香的懷表。精致的雕花外殼嚴(yán)絲合縫地覆蓋在表身上，一個鍍鉻的小巧機械開關(guān)鑲嵌在表的一端。安德烈把懷表放在手心，用食指輕輕按壓了一下開關(guān)，表的外殼無聲掀起，一個刻著許多古怪?jǐn)?shù)字的表盤顯示在他面前，同時展現(xiàn)的還有一張小字條：

“這是我研發(fā)的時光機器，你可以通過調(diào)節(jié)表盤回到你想去的日子，去找到‘紅玫瑰’，完成我們的心愿”。

起初安德烈并沒把它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海格90年，這種過時的惡作劇八成是那些滯銷商家的小把戲?？僧?dāng)杰森說起自己和老院長都沒將“紅玫瑰”給別人提起過時，他變得將信將疑。終于在一個下午，他抱著上當(dāng)受騙的心態(tài)在表盤上輸入了那個字條上的日期，然后按動了開關(guān)鍵。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正當(dāng)安德烈一邊嘲笑自己一邊順手把懷表扔向不遠(yuǎn)處的沙發(fā)時，他突然看到表好像落入了一片湖水中，金屬表身蕩起的漣漪在他的身邊不斷地擴散著，直到把這空間的一切都吞沒……

我在哪兒？

安德烈掙扎著爬起身，眼前是一片黑暗，他本就有點先天性的夜盲，適應(yīng)了好久，才模糊地看清楚眼前的景物。那塊懷表依然靜靜地躺在不遠(yuǎn)的前方，但沙發(fā)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塊灰不溜秋的地磚。安德烈手腳并用地向前挪了幾步，努力克服了腦子的暈眩后，他將懷表揣入懷中，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這才開始環(huán)顧四周——光線依然十分黯淡，只能看到這依稀是一條小巷，月亮隱沒在云層之中，小巷兩旁的商戶大多都已經(jīng)打烊，只有兩三家還亮著稀稀落落的燈光。

那家伙居然沒有騙我。

再三確認(rèn)了自己所處的時空確實和之前不同以后，安德烈開始從驚訝轉(zhuǎn)變?yōu)槔潇o。他開始回想起那張字條上的內(nèi)容，不由得心臟“碰碰”直跳。想了想，他走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家酒館，敲了敲門，睡眼惺忪的伙計懶洋洋地打開了門。

“打烊了，伙計，不好意思。”

“額，我想問一下，今天……是幾號？”安德烈遲疑地說道。

“今天才21號！打折日是31號，已經(jīng)有不少人問過了……”

“你有沒有見過‘紅玫瑰’？”安德烈試探性地問道。

“‘紅玫瑰’？那是什么，一個明星嗎？哈哈，倒是那邊的哥們脖子上有個文身，看著挺像玫瑰的?！?/p>

安德烈只瞄了一眼，渾身的血液就沸騰了起來。那個頭上有著傷疤的可怖男子，脖頸后面的圖案和那張字條上面的一模一樣！

“紅玫瑰”果然在這里！安德烈從旁邊的餐桌上摸了一把餐刀，將自己的連衣帽扣在頭上，不動聲色地靠在門口。不多時，“紅玫瑰”開始往門口移動，安德烈瞅準(zhǔn)時機，用盡力氣將餐刀揮了過去，男人的慘叫和溫?zé)岬囊后w一同迸了出來，但很快，對面的危險男人就反應(yīng)過來，只一拳就打的安德烈悶哼一聲，手里的餐刀也應(yīng)聲而落。

男人和安德烈很快滾作一團(tuán)，從酒館門口一直到月光清冷的小巷。安德烈的鼻子破了，血一直往出涌，可他也能感覺到“紅玫瑰”也不好受，他的攻擊明顯慢了下來，剛才見面時的那一拳似乎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不多時，安德烈居然奇跡般地占了上風(fēng)，他毫無章法的拳腳逼得“紅玫瑰”連連后退，最后甚至靠在墻上連連喘氣，似乎連睜眼都很困難了。

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殺死母親的兇手！安德烈殺紅了眼，抄起旁邊的一把火鉗就要給出致命一擊。

可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從黑暗中撲出，安德烈只感到重重一擊，他下意識地將火鉗向前一揮，一聲悶響傳來，眼前的黑影似乎受了不小的打擊，但很快又向他撲來。

“紅玫瑰”還有同伙！

安德烈顧不得驚訝，連連揮動火鉗擊打前面的人影，眼前的人痛苦地呻吟起來，但卻仍沒放開他的手?；艁y中，安德烈的火鉗脫手而落，緊接著重心不穩(wěn)地向后仰去。

“砰——嗞嗞！”

安德烈痛得慘叫一聲，他能感到整個后背尤其是脖子傳來一陣灼熱的劇痛，那個人影竟把他推到了后面的火爐上！他甚至聞到了自己的皮肉烤焦的氣味。緊接著，那個人影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拿起身邊鏟煤的鏟子對安德烈狠狠地砸去……

安德烈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摸索出懷表并調(diào)節(jié)了時間。眼前的黑暗就像森林深處的湖水，在他的面前蕩漾開來……

依然是一個下雨天。

安德烈的腿骨關(guān)節(jié)傳來陣陣鈍痛，那次旅行所受的傷，并沒有因為時空的不同而消失，相反，它們忠實地附在安德烈的身上，給他帶來了不小的麻煩。安德烈用了近十年，才從肉體的病痛和精神的恐懼里恢復(fù)的七七八八，同時那塊表也在這場慘禍中被損壞了，在安德烈養(yǎng)傷的時間里，他用了五年的時間研究透了這世上最巧妙的發(fā)明，又用了將近五年的時間把它修復(fù)，并成功地復(fù)制了一塊。

同時，他也沒有忘記“紅玫瑰”的事情，之前的復(fù)仇之旅因為那個意料之外的同伙而抱憾結(jié)束，而現(xiàn)在“紅玫瑰”一定還活著，自己卻無力再去復(fù)仇。可上帝并沒有將所有的門窗關(guān)死，就在安德烈堅持調(diào)查的時候，杰森告訴他，居然還有一個人，在十年前和自己一樣找尋著“紅玫瑰”的蹤跡！

這個人是復(fù)仇的最后希望。

安德烈咬了咬牙，用復(fù)制的懷表回到了十年前。他想方設(shè)法地聯(lián)系到了杰森，并把那塊修好的懷表委托他帶給那個人。為了讓他能夠準(zhǔn)確地回到那個時空，安德烈還特意寫明了這一切。做完這些后，他安心地回到了十年后的現(xiàn)在。

可是一切似乎仍然沒有變化。

“紅玫瑰”被殺的消息依然沒有出現(xiàn)在任何年代的頭版頭條上面。安德烈變得惱怒起來，他開始后悔自己輕信了他人，將如此重要的時間機器交了出去，可他別無辦法。他已經(jīng)是一個三十五歲的中年人，身上的傷痛依然折磨著他，讓他每晚都不能安心入眠……更要命的是他的夜盲癥，現(xiàn)在對上“紅玫瑰”和他的同伙，恐怕也只是兇多吉少?？砂驳铝也⒉桓市模凹t玫瑰”殺死了母親，把自己也整成了這種模樣，自己如果不親手解決他，這一生恐怕都無法安心。

隨著鍍鉻的按鈕一聲“咔嚓”，他再次啟動了那塊懷表。

眼前的一切和之前大不一樣了。黃昏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公園里，安德烈坐在長椅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前面走過去的人們。他突然想起了些什么，掏出懷表，低低地咒罵了一句。

他把時間搞錯了，而且不管他再怎么按鍵，那復(fù)制的懷表好像都沒能再起作用，現(xiàn)在的時間定格在了海格64年3月21日。

他出不去了。

安德烈沮喪地抓著頭發(fā)，天馬上就要黑了，看著這二十多年前陌生的環(huán)境，他甚至不知道該到哪里去。夕陽很快就只剩一個邊了，黑夜慢慢地籠罩上來，就像一張大網(wǎng)。

“先……先生？”

安德烈嚇了一跳，他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女治安官的身影。她左手提著一盞煤油燈，映著她的睫毛撲閃撲閃的。

“我……我迷路了，可以幫幫我嗎？”安德烈手足無措地說道。

“請跟我來吧，您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治安官笑了一下，做了個“跟上”的手勢。

“我叫安德烈，我沒有家……”

事情的發(fā)展出乎了安德烈的預(yù)料，他原本只是想找一個棲身之所，卻陰差陽錯地住到了女治安官的家里。她叫杰西卡，經(jīng)常夜里執(zhí)勤，白天呼呼大睡。到了下午的時候，安德烈就會幫她做上一份餐食。他不想讓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屬于這個時空，只能假扮成一個窮困潦倒的神棍。他給她講未來三十多年可能會發(fā)生的事情，她聽得津津有味，瞳孔中閃爍著熾烈的火焰。

他們戀愛了。

在不大的臥室里，杰西卡從后面抱著赤裸的安德烈。那些傷疤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在她的面前，安德烈有些不自在，可杰西卡卻阻止了他想把毯子拉上去的手。

“這些傷疤真美。”她說道。

“但它們也意味著遺憾和失敗。”安德烈回答。

“人生處處有遺憾，不是嗎?！卑驳铝腋杏X什么東西在自己的后背游走，涼涼的觸感帶著一絲絲火辣辣地疼痛。

“至少你的出現(xiàn)彌補了我人生許多的遺憾?！卑驳铝倚χf。

“這樣就好多了?！边^了好久，杰西卡才接上他的話，“馬上就是傍晚了，我要去執(zhí)勤。”

“我送你。”安德烈起身給了杰西卡一個吻。

安德烈有時候真慶幸自己調(diào)錯了時間機器，杰西卡給了他從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溫暖。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尋找“紅玫瑰”這件事并不重要了，回到原來的時空也沒有意義，在那里他依然是一身病痛背負(fù)著痛苦和仇恨的喪家之犬，而這里有他想要的一切。于是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他將懷表丟進(jìn)了池塘里。

他與自己徹底訣別了。

傍晚的陽光依然溫柔，杰西卡的笑容也一樣。她隆起的小腹把制服撐得高高的，但她卻不肯休息。她總說小鎮(zhèn)需要她，可需要她的又豈止是小鎮(zhèn)。安德烈勸不過，只好在她執(zhí)勤的街區(qū)偷偷守著，即使這里連丟失一只貓的事情都不曾發(fā)生。

那天晚上格外的冷，安德烈照例在街區(qū)一旁的店里守著杰西卡。入冬以來他的舊傷又復(fù)發(fā)了，現(xiàn)在連走路都有些困難，但他什么也沒有告訴杰西卡。座鐘懶洋洋地敲擊了十下，他知道杰西卡要下班了。于是整理好衣服向店外走去。

意外就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

安德烈感覺到自己的腹部傳來一陣大力，緊接著是被撕裂的火辣辣的痛。溫?zé)岬难簢娪慷?，不斷地帶走身體的熱量……他憤怒地?fù)]出了一拳，直中襲擊者的面門。對面的人一個踉蹌險些倒在地上，但很快又向他沖過來。

難道是“紅玫瑰？在這個時空對自己有敵意的人，除了他，安德烈想不出第二個?？伤质窃趺粗雷约旱拇嬖?，自己并不屬于這個時空?。?/p>

不容安德烈多想，對面人的拳腳就像雨點一般落了下來。安德烈一邊奮力抵抗，一邊努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衡?？尚聜f傷一齊發(fā)作，他已近不惑之年的身體根本抵擋不住，沒幾下便毫無還手之力。對面的人鐵了心一般要把他干掉，安德烈模糊的視線里，他正一步一步地向自己逼近——

突然，那個人不見了！

安德烈四處張望著，卻再也沒有看到人影，失血的暈厥和夜盲癥一同發(fā)作，他的腦袋就像灌了鉛的氣球，沉得再也沒有抬起來。耳畔隱約傳來一些掙扎和叫喊，可他怎么也聽不清楚了……

三天后，安德烈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里醒來。一個年邁的醫(yī)生正在給他護(hù)理傷口。他本能地抬頭，卻沒有看到杰西卡的身影。老醫(yī)生看出了他眼里的神情，不緊不慢地開口說道:

“現(xiàn)在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要先聽哪個？”

“好……好消息？”安德烈顫抖地說道。

“恭喜你做父親了，是個男孩，很健康。”

這突如其來的驚喜幾乎讓安德烈暈過去，他幾乎是跳著下了病床，嘴里喊道:“我就知道杰西卡是個偉大的母親，快讓我去看看她！”

“她不僅是個偉大的母親，更是小鎮(zhèn)的英雄?！崩厢t(yī)生的聲音帶著顫抖。

“你……你說什么……”

“這是壞消息，孩子?！?/p>

安德烈瘋了一般沖到新生兒的病房，嬰兒們此起彼伏的哭聲讓他一時間不知所措。終于，在第二排的倒數(shù)第三個床位，安德烈看到了一個正在熟睡的小男孩，他的眉毛和耳朵簡直和自己一模一樣。眼淚涌出安德烈的眼眶，他太想和杰西卡一起看到這一切了。新生兒柔嫩的肌膚和可愛的小手讓他忍不住去摸，可就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嬰兒身下的一封信。

“不要為我的離去而難過，我想給他起名叫做杰森·安德烈，以證明我們的愛情，我愛你們。

海格65年3月21日”

字條的落款上，畫著一朵紅玫瑰。

安德烈轉(zhuǎn)過頭，因傷赤裸的后背出現(xiàn)在病房的鏡子里，他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脖頸后面的紅色燙傷，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畫上了輪廓，看上去就像一朵盛開的玫瑰。

老醫(yī)生送走了最后一個病人，臨行前，他不顧勸阻，把自己和鎮(zhèn)上最偉大的治安官杰西卡的孩子托付給了老醫(yī)生，他說孩子叫杰森·安德烈，并且在孩子的懷里塞了半張字條。他臨走的時候什么都沒有拿，只是喃喃地不斷說著:

“是‘紅玫瑰’殺了她……是‘紅玫瑰’殺了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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