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載】中式克蘇魯:黑太歲

一、
那些住在青島而且經(jīng)常關(guān)注本地新聞的人可能聽說過我要提起的這件事情。2013年8月14日,市南區(qū)大學(xué)路居委會的工作人員在進行消防安全檢查的時意外地在隆口路5號大院里的一座小樓中發(fā)現(xiàn)了一具已經(jīng)高度腐爛的尸體。接到報案后,江蘇路派出所立刻出動警力封鎖了現(xiàn)場,并展開了詳細的調(diào)查取證工作。此案的初步調(diào)查結(jié)果全都公布在了幾家青島本地的報紙上,并不難查到。概括地說,死者名叫勞銘昌,69歲,是那座房子的住戶。警方在進行現(xiàn)場勘驗時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暴力入侵的痕跡,財物也沒有丟失,因此初步斷定系自然死亡。但那些有機會詳細閱讀調(diào)查案卷的工作人員,或是居住在隆口路一帶、聽過些流言蜚語的人,可能會發(fā)現(xiàn)案件中還存有一些古怪的地方。
根據(jù)案卷的記錄,死者是在一樓客廳里發(fā)現(xiàn)的,但整個小樓里都充滿了一種令人作嘔的惡臭?,F(xiàn)場的情況非常駭人,尸體幾乎腐爛成了一灘黑色的黏液,只能依照骨頭勉強地看出個人形來。照常理推斷,這種程度的腐爛肯定需要花費數(shù)周到數(shù)月的時間。但附近的居民們在接受警方問詢時紛紛表示自己在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前幾天還曾見過勞銘昌,甚至還和他說過話。進一步的尸檢也佐證了居民的證詞——尸體上沒有蠅類幼蟲滋生的跡象,這意味著死者的真實死亡時間要比看上去短得多。鑒定報告指出,由于尸體的狀況非常糟糕,因此無從推斷確切的死因;但現(xiàn)場收集到的骨骼上沒有發(fā)現(xiàn)外力導(dǎo)致的創(chuàng)傷,因此一定程度上否定了暴力致死的可能。此外,法醫(yī)也分析了從尸體上采集到的黑色黏液,并且確定它們是體液與尸體器官液化后的混合物,但卻不像是細菌導(dǎo)致的軟組織消溶,反而更像是某種快速的化學(xué)或生物過程導(dǎo)致的結(jié)果——這曾讓官方聯(lián)想到了惡性疾病,并且針對當?shù)剡M行了一次低調(diào)的傳染病排查——但更加嚴格病理檢查卻沒有揭露任何可能導(dǎo)致這種現(xiàn)象的病原體。除開尸體的謎團外,附近的居民也反映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例如有幾位居民在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前兩天晚上聽見勞銘昌所居住的樓房里傳來了某種尖銳而又有節(jié)奏的古怪哨音;還有人提到在事發(fā)前的幾個月里,勞銘昌曾經(jīng)和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有過密切來往——但民警調(diào)取了尸體發(fā)現(xiàn)前那幾天的監(jiān)控錄像,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的人在大院附近活動。然而由于缺少實質(zhì)性的線索和證據(jù),警方最終還是擱置了調(diào)查工作,將之定為非暴力死亡,并封存了案卷。
說到底,死者只是個沒有子女,也很少與鄰居來往的古怪老頭,而大多數(shù)人也下意識地將這樁案件當一樁不幸的悲劇匆匆略過了。根據(jù)警方在房間里找到的遺囑,勞銘昌收集整理的藏書、筆記以及其他所有文件全都捐獻給他生前工作過的單位——山東省文物考古院;而余下的財物則在變賣后捐贈給了各個文物保護基金會。由于沒有找到任何法定繼承人,遺產(chǎn)處理得非常順利。事情原本此就該結(jié)束了。
但這樁案子其實還牽扯出了一系列不那么直接相關(guān)的后續(xù),例如:勞銘昌的日記與文件在被移送到山東省文物考古院后引起了一些非常激烈的爭論——但是這些爭論始終被局限在一個很小的圈子里,而且一直不得要領(lǐng);2014年2月——勞銘昌的遺物被移交給考古院的四個月后——幾個山東省文物考古院的研究員還曾回到了勞銘昌的故居,詳細檢查了整座房子,然后又帶走幾箱文件;一個月后,青島市公安局調(diào)集警力對當?shù)亍饕切盘柹焦珗@那一帶的街區(qū)——進行了一次突然的搜捕行動,但卻沒有公布行動的原因與結(jié)果;4月初,市南區(qū)住建局對勞銘昌的故居進行了一次全面檢查,認定其屬于危房,就此撤銷了房屋的交易許可,并且表示在得到妥善修葺前這座房子不能再用于居住。
至于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讀者需要做出自己的判斷。作為一個檢查了所有證據(jù),并且深入分析過筆記內(nèi)容的參與者,我只能從事件主角所留下的日記與文件出發(fā),結(jié)合自己掌握的情況與推測,對整件事情做一個完整的敘述。
二、
勞銘昌祖籍青島,1942年9月20日出生在重慶,是家中的獨子。他的父親名叫勞傳林,曾經(jīng)做過唐君堯的副官;母親名叫陳瑜,身世不詳,只知道是奉天人。1945年10月,勞銘昌三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勞傳林跟隨唐君堯去了青島展開日軍受降工作。46年2月第十一戰(zhàn)區(qū)副司令長官部駐青辦事處撤銷后,勞傳林又想辦法調(diào)到了李先良手下做事,并且找機會將勞銘昌與妻子陳氏也都接到了青島。49年1月,陳氏因為意外去世;4月濟南戰(zhàn)役結(jié)束后,勞傳林帶著6歲勞銘昌悄悄投誠了解放軍,而后在濟南定居了下來。1963年勞傳林因病去世;64年勞銘昌下鄉(xiāng)插隊去了歷城,并且在十年動亂期間因為家庭成分問題在吃了不少苦頭。77年恢復(fù)高考后,他考進了山東大學(xué)歷史系,84年碩士畢業(yè)后進入了山東省文物考古院,然后就一直工作到2007年退休。
為了療養(yǎng)身體,勞銘昌于2008年春天搬到了青島,在魚山路上的一棟五層小樓里租住了一套房間。那棟小樓坐落在小魚山西北面的山坡上,緊鄰著青島海洋大學(xué),我曾很多次路過它的門前。那是一塊非常迷人的住處。周邊的環(huán)境寧靜而祥和,鮮有車輛往來。小樓門前是從小魚山山頂一路曲折蜿蜒下來的魚山路。街的對面則是大學(xué)校園那覆蓋著茂密爬山虎的乳黃色圍墻。校園里那些古樸而雅致的磚紅色歐式屋頂則若隱若現(xiàn)地從郁郁蔥蔥的圍墻上露出可愛的一角,惹人想要一探究竟。沿著勉強能夠容納兩車并行的魚山路走下去,拐過一個小彎就能抵達青島海洋大學(xué)的正門。正門里是一片茂盛的松柏矮樹,而矮樹后面則聳立著一座修建于日占時期的仿歐式建筑——它有著刷成米黃色的花崗巖外墻,典型的歐式橘紅色瓦搭屋頂,別致的弧形楣飾,以及一座高聳在正當中,混雜了東西方建筑風(fēng)格的平頂塔樓。經(jīng)過大學(xué)校門,沿著圍墻繼續(xù)走下去,就會來到一個岔路口。從岔路往南,經(jīng)過幾座更加現(xiàn)代化的大廈就能抵達人來人往的熱鬧海灘;而向東則會沿著靜謐的街道與參天的美桐樹一步步走進一個充滿了紅色復(fù)折式屋頂,精致石砌拱券,粗糙花崗巖外墻以及凹凸磚石路面的古老世界。如同時光靜止,世界始終一塵不變一般。
然而對于勞銘昌而言,這些讓人恍惚間覺得還停留在上個世紀初的風(fēng)景,還有著更深的觸動。他記得自己的父親曾說過,他的祖父名叫勞斯惟,就出生在青島——當時這座城市還是德國人的租界。因此這些百年前見證過自己祖輩的古老建筑激發(fā)了他的無窮想象。由于始終沒有娶妻生子,根植在中國人心底的家族觀念逐漸以另一種形式表現(xiàn)了出來——他開始沉迷在自己的家族歷史里,并且越來越渴望了解與自己的祖先。然而這并非是件易事,他的祖父雖然出生在青島,但早在五六歲的時候就被曾祖父送去了東北,托付給了生意上的友人。由于兵荒馬亂加上年紀太小,祖父與家族的聯(lián)系很快就斷開了,因此祖父對家族里的長輩沒有太深刻的記憶。再加上他的祖父過世得很少,所以能輾轉(zhuǎn)傳遞給勞銘昌的記憶就更少了。為此勞銘昌將時間都花在了青島市檔案館和青島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所里,試圖從公眾的記錄里挖掘出有關(guān)自己家族的信息——08年9月份的時候,他甚至還利用自己在山東省考古院的工作經(jīng)歷在市檔案館里謀到了一份修裱文書的兼職,以便自己能夠接觸到那些還沒有完成分類編排,暫時不能供給公眾查閱的歷史檔案。
這些努力并沒有白費。勞銘昌將他在這段時期內(nèi)發(fā)現(xiàn)的所有信息都詳細地摘抄了下來,并且整理編寫進了自己的筆記里——在他死后,這些筆記又一件不落地送到了山東省文物考古院,并被相關(guān)的工作人員悉數(shù)整理了出來。雖然其中的大多數(shù)都記錄非常繁復(fù)和瑣碎,但由于它們和發(fā)生在勞銘昌身上事情有著莫大的聯(lián)系,因此我仍有必要對這些材料進行一個大概的敘述。
按照那些文件的記錄,早在清代中葉的時候,勞氏曾定居在浙江鹽官鎮(zhèn),以經(jīng)商營生,是當?shù)氐耐濉O特S初年的時候,家族中的一支——也就是勞銘昌的祖先——舉家遷移了山東萊州府即墨縣。搬家的原因并沒有可靠的記載,依照勞家人自己的說法,勞氏在江浙一帶結(jié)了仇家,因而被迫背井離鄉(xiāng)。但根據(jù)勞銘昌的推斷,事實可能并非如此。各式各樣的文史材料里都曾提到這家人有一個非常古怪的習(xí)慣——家族里的一些成員經(jīng)常會在傍晚駕駛兩三艘船出海,而且直到數(shù)天后的午夜或凌晨才會歸來。雖然他們宣稱這只是為了出海打漁,但那些船回來時通常沒有什么漁獲。結(jié)合清代中后葉沿海地區(qū)走私猖獗的情況來看,勞銘昌覺得自己的祖先很可能涉足了這一不太光彩的行當,或許他們引起了官府的注意,抑或在同業(yè)間結(jié)下了仇怨,才不得已從浙江舉家搬遷到山東。
不論真相如何,這一家人很快就融入了當?shù)氐纳睢G鄭u與即墨的許多文史材料都記載了與勞家人有關(guān)的事跡,而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們超乎尋常的淵博學(xué)識。按照那些材料的說法,勞家人經(jīng)常會在與他人談天說地時提起一些鮮為人知的前朝舊事,或者神秘隱晦的奇異見聞,引得眾人紛紛側(cè)目。而更讓人驚異的是,能夠掌握這種淵博的學(xué)識的并非只是一兩位杰出才俊——在這個家族里,不論老少,所有人都能夠輕松自如地談?wù)撈鹨恍┏H烁緹o從辨別真?zhèn)蔚臍v史與奇譚。勞銘昌曾特意從一個名叫周豫科的私塾老師所留下的《正心齋雜記》里特別摘錄了一件事情:一個名叫勞衡才的十歲孩童有一天在街頭與一個說書先生爭辯明將戚繼光的軼事,最后竟將那個遠近聞名的說書先生辯駁得啞口無言——而按照輩分來說,這個勞衡才就是勞銘昌上六輩的先人。類似的故事頻頻出現(xiàn)在各個年代的各種材料里——從咸豐年間的文人隨筆到德國占領(lǐng)青島后的報紙都屢見不鮮——唯一更換的只有故事的主角而已。似乎這種淵博的學(xué)識是一種寫進了基因的特征,能夠在這個家族里代代相傳下去。
自然,許多人都想要了解他們博學(xué)的秘密,但面對此類的問題時,勞家成員的反應(yīng)卻頗為古怪。他們始終堅稱這世上流傳著一種長生不死的方法,而所有這些學(xué)識都是那些長生不死的先人傳授給他們的。起初,人們都以為這只是些玩笑話。但勞家的成員卻表現(xiàn)得相當認真,他們甚至?xí)谡劦脚d起時神秘地暗示勞家一直保守著長生的秘密,而且他們家族的每一個人都是長生不死的。當然這只是勞家人的一廂情愿的想法而已,他們并非長生不死,甚至都算不上長壽。因此每當勞家中有人故亡,一些刻薄的好事之徒拿來當作玩笑。而為了維護面子,勞家的成員們也不會舉辦喪事,只是安置一口棺材,遮遮掩掩地下葬了事。不過,也有些人頗為相信勞家的說辭——而且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形跡可疑的外鄉(xiāng)人——他們經(jīng)常會聚集在勞家的府邸,舉行神秘莫測的儀式,或者探討長生不死的方法。這些活動自然引來了不少的非議,但那全都是些沒有根據(jù)的坊間傳說,而且多半自相矛盾莫衷一是。
1898年年初,飽受非議的勞家從即墨縣遷到了膠澳港。不過這次搬家主要還是生意上的緣故。因為在1897年11月德國強占膠澳后,當時的大當家——勞銘昌的曾祖父——勞格林在膠澳做起了行棧與買辦的行當,而且還成了非常有名的德語翻譯。關(guān)于自己的曾祖父,勞銘昌有著較為詳細的研究。這一方面是因為勞格林在青島有著眾多生意伙伴與廣泛的關(guān)系網(wǎng),因而在各式各樣的檔案記錄里都能看見他的名字;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的經(jīng)歷與后來發(fā)生在勞銘昌身上的事情本身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在檢查勞銘昌留下來的文件時,我曾見過一張勞格林的黑白照片。照片拍攝的時間已經(jīng)不可考了,但那里面的勞格林看起來大約四五十歲的樣子,穿著淺色的長袍與深色的馬褂,留著辮子,頭戴一頂瓜皮帽,臉上流露著那個時代的中國人在面對照相機時常有的局促與迷茫。由于年代久遠,影像并不算清晰,但照片里那個人依然給了我一種很難以說清楚的奇怪感覺,就好像那是某些早已被淡忘,而且最好不要再提起的事物。
當時,勞格林在青島河附近購置了一座小院,然后陸陸續(xù)續(xù)地將全家二十多口人全都接到了新家,開始了新的生活。但這次搬家并沒有改變勞家一貫的舉動。在1898年到1905年間,負責(zé)治安的德軍巡防隊經(jīng)常于午夜時分在碼頭上抓住行跡鬼祟,試圖駕駛漁船偷偷出海的勞家成員,僅記錄在卷的檔案就多達八份。起初,德國人也懷疑勞家在參與走私活動,然而他們從未在那些漁船里發(fā)現(xiàn)任何值錢的物件,也沒有找到走私船上常有的夾層。因此德國方面雖然經(jīng)??垩簼O船和船上的乘員,但只要勞格林繳納罰金出面擔(dān)保,也沒有惹出太大的麻煩。另一方面,前往勞家探討長生之術(shù)的人也有了明顯的增加,儼然發(fā)展成了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秘密團體。在1903到04年的時候,這個團體甚至打出了一個“長生道”的名號,成為了半公開的教派。
在這一系列事情中,最讓勞銘昌感興趣的是曾祖父勞格林的態(tài)度?;蛟S是為了顧及生意伙伴——尤其是那些虔誠的德國基督徒們——的感受,勞格林一直盡力與家族的其他成員以及整個“長生道”保持適當?shù)慕缇€,并且經(jīng)常出入商館與行會,廣施善舉,一直試圖樹立良好的形象。1903年的夏天,他還與另幾個商人出資在青島河上修了一座石橋,以方便港口貨物與碼頭工人的往來——這座橋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被炸毀了,不過橋上的功德碑卻被當時的一個德國記者拍攝了下來,照片里還看得到勞格林的名字。到了1904年,他的行棧生意已經(jīng)在青島港內(nèi)占據(jù)了相當?shù)姆蓊~,而他本人也在青島市中華商務(wù)公局里兼任了董事的職務(wù)。但在私底下,勞格林似乎也涉足了某些神秘的活動。有些當時留下的書信顯示,勞格林似乎經(jīng)常委托自己的生意伙伴在國外搜羅特別罕見的神秘著作,或是購買一些神秘的物件。
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發(fā)生在1902年。那年秋天,勞格林買下了自家小院周圍的地產(chǎn),并且找來了一群外地工人對院子進行了擴建。這項工程持續(xù)了將近三年半的時間,等到1906年開春的時候,那幾間平房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高墻大院。院子里總共有三座歐式風(fēng)格的小樓,但整體的布局卻是按照傳統(tǒng)的三合院形式修建的——從院門進去就是寬敞的庭院,庭院的北面是一座兩層高的主樓,兩側(cè)則是兩座單層的廂房,組合成一個“凹”字形的結(jié)構(gòu)。三座建筑都是用的都是嶗山采的花崗巖,而且據(jù)說還得到了德國設(shè)計師的參考。但很多人都覺得那座院子的院墻修建得太高大了,將整座宅子圍得密不透風(fēng),就好像要提防外人窺視一樣。另外,還有少數(shù)幾個與勞格林熟識的人在書信里提到了一個很難引起外人注意但卻非常奇怪的現(xiàn)象——勞格林為了新建大院而開挖的土方似乎太多了一點。根據(jù)他們的觀察,勞格林肯定在院子里挖了一個很大的地窖,因為工人們運走的泥土似乎遠遠超過了修建三座小樓所需要開挖的地基土方。但這件事情并沒有得到任何的證實,一來,那些院墻太過高大,因而在施工期間沒有人能窺見院子里發(fā)生了什么事請;二來,勞格林在大院完工后就立刻遣走了那些從外地雇來的工人,所以其他人根本無從打探。
然而新居的落成似乎標志著勞家內(nèi)部出現(xiàn)了新的轉(zhuǎn)變。一方面,勞家成員夜間出海的鬼祟活動突然停止了。雖然坊間仍然流傳著過去的故事,但1906年往后的租界政府檔案里卻再也看不到任何巡防隊截獲勞家漁船的記錄了。另一方面,“長生道”在這段時間里也得到了蓬勃的發(fā)展,甚至將勞家的新居變成了一個主要的活動場所,而且吸引了不少青島地區(qū)的居民也投身進了他們的活動中。許多附近居民和晚上打更的人都聲稱自己在夜深的時候看到有形跡可疑的人出入勞家的院子,或是聽到那些刻意加高的院墻后面?zhèn)鱽砥婀值穆曇簟窍袷且淮笕喝税l(fā)出的、沒有內(nèi)容的狂野呼喊,還有一些雜亂的、帶有旋律的哨聲和其他樂器的聲音,讓人不祥地聯(lián)想到某些流傳在沿海地區(qū)偏僻村莊里的古老請神儀式。即便在白天的時候,人們也經(jīng)常會在勞家大院的周圍聞到奇怪的臭味,或者看到工人抬著密封的箱子出入大院——至于箱子里是什么,就連搬運的工人也不知道。
而在這種情勢下,作為勞家的一家之主,勞格林似乎也喪失了控制事態(tài)的能力。許多與勞格林有來往的德國商人紛紛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公開或含蓄地提醒自己的生意伙伴應(yīng)當制止那些發(fā)生勞家大院里,令人不安的古怪活動。雖然勞格林也全都答應(yīng)了下來,但那些午夜里的古怪聲響并沒有就此消失,那些徘徊在院子周圍,形跡鬼祟的外地人也不見減少。隨后,在1907年年底到1909年年初的那段時間里,幾個青島本地的“長生道”信徒神秘失蹤的案子又給勞格林的生意帶來了致命的打擊。即便租界政府與巡捕局并沒有發(fā)現(xiàn)失蹤案與勞家——或者“長生道”——有什么明顯聯(lián)系,但許多沒什么見識的居民都相信這是勞家與“長生道”的信徒正在舉行某些神秘的祭祀;而另一些開明的知識分子則將民間的流言與勞家大院里發(fā)生的事情斥為愚昧無知的迷信。1908年的時候,更有幾個知識分子還在《膠州報》的《論說》專欄里發(fā)表文章指責(zé)勞格林等人“夜聚曉散,妄求長生之術(shù),實則誑誘愚民,謀財害命也。”
多方影響之下,勞格林的行棧生意自然一落千丈。許多原來的友人也刻意地與他疏遠了關(guān)系,而那些迷信的居民們更對整個勞家怒目相向。然而,在僅存的幾個還與勞格林保持來往的朋友看來,這個讓人琢磨不透的商人似乎不再關(guān)注公眾們的看法了。在那段時間里,他變得越來越焦躁和恐懼,但卻絕口不提與勞家或是他自己有關(guān)的任何事情。越來越多的錢被花在了一些看起來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像是從國內(nèi)和海外搜羅神秘的古籍,或是會見某些奇人異士,而那些真正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生意則全都被拋到了一邊。
1909年年初,剛過春節(jié),勞格林又做了一件令所有人都困惑的事情。他將自己最寵愛的小兒子——也就是勞銘昌的祖父——年僅五歲的勞斯惟送去了東北,托付給了奉天府的藥材商人王志承。雖然勞格林對外宣稱這是為了讓勞斯惟從小跟隨王志承長大,學(xué)習(xí)藥材經(jīng)營的門道,但這個借口即便在今日看來也站不住腳。因為不論是開始學(xué)習(xí)接管生意的長子勞斯明,還是已經(jīng)年滿十六歲的次子勞斯德,都比一個五歲大的孩子更適合學(xué)習(xí)經(jīng)營藥材生意。對于這種毫無道理的安排,喜歡議論的閑人們紛紛給出了自己的看法。多數(shù)人覺得這和勞斯惟的身份有關(guān)——因為勞斯惟是小妾的兒子,而他的母親在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死了,所以正妻一直想將他送走;也有人覺得勞格林只是找個借口讓他出去避一避而已。可是沒有人料到,這件事只是一樁更大變故的序曲。
三、
對于勞家在1909年之后的歷史,勞銘昌起初了解得并不多。他只是注意到了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在青島檔案館里收藏的1909年之后的歷史材料里幾乎找不到任何與勞格林,乃至整個勞家,直接有關(guān)的記錄。就好像這家人突然憑空消失了一般。而經(jīng)過進一步的發(fā)掘后,他又在收養(yǎng)了祖父勞斯惟的藥材商人王志承1910年寫給另一個生意伙伴的書信里找到了這樣一句帶有不祥蘊意的話:
“興長之事,君必有所耳聞。那日興長將斯惟托付于我,怕是料到有此一劫?!?br>
這里提到的“興長”就是勞格林的字,但信里并沒有就勞家發(fā)生的事情做詳細說明。再后來他又在別的地方看到了一些隱約提及1909年變故的內(nèi)容,但都非常簡略,一筆帶過,仿佛知情者全都有所忌諱一般。這讓整件事情變得撲朔迷離起來。雖然勞銘昌對這個謎團很感興趣,并且認為祖父肯定因為1909年發(fā)生的事情而失去了與家族的聯(lián)系,然而由于缺乏詳細的材料,相關(guān)的研究一直在死胡同里打轉(zhuǎn)。直到2010年,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給他帶來了全新的線索。
由于有著專業(yè)的文史研究背景,而且經(jīng)常在檔案館里協(xié)助工作人員整理修裱文書,勞銘昌以及他的研究工作在青島地區(qū)的歷史愛好者圈子里一直小有名氣。2010年春天,青島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所舉辦學(xué)術(shù)研討會的時候還特意邀請勞銘昌做了一個有關(guān)德占時期青島地區(qū)商業(yè)文化發(fā)展的報告。在這次會議上,勞銘昌認識了來自青島海洋大學(xué)的博士研究生羅廣勝。這個年輕人的廣博學(xué)識給勞銘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也讓他們很快成為了志同道合的好友。
當時羅廣勝正在從事有關(guān)民間宗教信仰的研究,因此他們談?wù)摰脑掝}主要圍繞著秘密教派“長生道”展開。在研讀過羅廣勝收集的材料后,勞銘昌意識到“長生道”的歷史可能比他想象的要久遠得多。這很是一個在中國沿海地區(qū)流傳了數(shù)百乃至上千年的密教團體,并且有著超乎尋常的生命力。在兩晉時期候,它被稱做“服食教”;在唐朝的時候,它又變成了“金丹教”;甚至當蒙古南下滅宋,建立元朝后,它不僅化身為薩滿崇拜的分支存活了下來,而且遠播到了朝鮮半島。所謂的“長生道”只是它最近的名字而已。雖然咋看之下,這些密教團體似乎沒有太多的聯(lián)系,但它們在解釋長生不死這件事情上卻出奇的一致。它們相信世間的一切活物都是神明用泥和水做成的,因此萬物在誕生之初也如同泥土一般沒有固定的形狀,直到懷胎發(fā)育,才漸漸有了各種的形狀;一朝分娩臨盆,活物就好像出窯的瓷胎,再沒有了變化的余地;然而,瓷器雖然堅硬,卻禁不起磕碰,終有一天會粉身碎骨,所以人和其他活物也免不了一死。只有追本溯源,回復(fù)到最初的模樣,像是泥土一樣容易改變,才能修復(fù)破損,獲得真正的長生。而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是,它們都提到一種在古書中被稱為“太歲”的東西,并且也都隱晦地暗示“太歲”才是長生不死的關(guān)鍵所在。
雖然這些故事非常離奇有趣,但在所有材料里真正引起勞銘昌注意的還是羅廣勝手中一本叫做《駁偽詳辯》的小冊子。這本書是清末民初的膠州知州王育楩編寫的,此人為了查禁邪教,曾親自研究了當時流傳在山東半島地區(qū)大大小小數(shù)十種邪教,并它們的各種“妖言”一一摘出,并加以辯駁,以期能夠警醒世人,而這當中自然也包括了一直在膠州灣地區(qū)發(fā)展的“長生道”。但讓勞銘昌感興趣的并不是書中對于“長生道”的記載,而是王育楩在駁斥“長生道”妖言惑眾時曾寫進了這樣一句話。
“吾聞己酉年八月,青島勞府二十余人暴斃而亡,豈長生邪?”
這也是勞銘昌第一次見到有關(guān)勞家變故的直接記載。雖然王育楩也在文章中表示勞家的事情只聽說眾口交傳,沒有詳細考究,但考慮到《駁偽詳辯》的成書時間,以及王育楩在膠州灣地區(qū)生活了三十余年的事實,這一說法仍然有著相當可信度。后來,勞銘昌將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羅廣勝,而后者又提出了一個非常吸引人的想法:“勞府二十余人暴斃”這樣重大的事情不可能沒有留下任何相關(guān)的文字記錄——即使民間可能會因為某種忌諱而刻意掩蓋下去,但德國殖民政府的檔案里必然也會提及——如果青島市存留的歷史文件里沒有相關(guān)的記載,那么很可能是那部分文件在德國撤離青島時一并帶走了。也正是這個意見讓勞銘昌看到了全新的可能。由于2010年恰好是青島與德國曼海姆市正式締結(jié)友好合作關(guān)系的第十五個年頭,兩座城市舉辦了一系列的交流活動。因此勞銘昌通過青島檔案館里的朋友向幾個來訪的曼海姆市歷史協(xié)會成員介紹了自己的家族歷史,并且希望他們能夠提供適當?shù)膸椭?。這一舉動引起了幾個德國學(xué)者的濃厚興趣,其中來自曼海姆大學(xué)歷史系的哈勃格教授當即表示愿意協(xié)助勞銘昌的工作,在德國搜尋相關(guān)的歷史文件。
這一合作直到2011年春天終于有了結(jié)果。那年4月份曼海姆市歷史協(xié)會向勞銘昌寄來了一份1909年的青島巡捕局出警記錄及相關(guān)案卷的影印件以及對應(yīng)的英文譯稿。記錄上登記的日期是8月19日,負責(zé)填寫記錄的是德國人馬克西米利安?阿登納警官。根據(jù)案卷的敘述,那天早晨天剛亮的時候,幾戶住在勞家附近的居民全都驚恐萬分地聚集到了巡捕局的門前要求巡捕局派人干預(yù)勞家的活動。當時還在值班的阿登納警官和巡捕兼翻譯宋鴻緒花了不少時間才從結(jié)結(jié)巴巴的居民那里弄明白了事情的經(jīng)過。原來在前一天晚上子時的時候,勞家的大院里突然傳出了許多響亮的聲音,那當中有很多人發(fā)出的瘋狂呼喊與痛苦嚎叫,還有一些非常尖銳而且?guī)в心承┬傻纳谝?。從聲音的雜亂程度來判斷,整座院子里肯定擠滿了人,但院墻上卻沒有透出一點點光亮,遠遠望去只有黑糊糊的一片,完全不像是有人在活動的模樣。這種匪夷所思的情景自然引發(fā)了許多非??膳碌穆?lián)想。居民們紛紛死死地鎖住了門窗,連出門的膽子都沒有了,更別提靠近偷偷院門看看里面的情況。那些令人恐懼的吵鬧在黑暗里持續(xù)了很長的時間,而大院里也一直都沒有光亮。一直等到天快亮的時候,吵鬧才逐漸平息下來。幾個居民壯著膽子出了門,并且聞到空氣里有一種非常奇怪的臭味,但仍然沒有人敢靠近勞家的院子。在確定安全后,所有人全都跑到巡捕房的門前。
阿登納警官早前就聽說過與勞格林有關(guān)的傳聞。因此,他立刻帶著宋鴻緒以及幾個還沒被嚇破膽的人趕到了勞家大院。在院門前,他聞到了附近居民口中提到的那種奇怪而又惡心的臭味,這給了他一種非常不祥的心理暗示。隨后他開始敲門,但沒有人應(yīng)答。于是他示意隨行人員將院門撞開。由于人手很多,所以他們沒有耽誤太長時間。但在大門被撞開的瞬間,那種無處不在惡心臭味驟然濃烈了起來,甚至有些讓人覺得反胃了。沖在最前面的兩個人幾乎立刻就嚇癱在了地上,而其他幾個人——連同阿登納警官在內(nèi)——紛紛覺得兩腿發(fā)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有幾個人連滾帶爬地跑走了,剩下的人堅決拒絕踏入院子半步,而且也勸說阿登納警官不要這樣做。直到最后,在完全適應(yīng)了院子里的景象和濃烈到讓人窒息的惡臭后,阿登納警官只身一人小心翼翼地走進了勞家的院子。根據(jù)他的回憶,在那座寬敞庭院里散亂地分布著共計十五具尸體。但真正令人恐懼的不是死者的數(shù)量,而是尸體的狀態(tài)——所有的尸體全都腐爛得非常厲害,只留下骨骼和一些黑色的黏液。那種無處不在的古怪惡臭就是從這些黑色黏液里散發(fā)出來的。在清點過院子里的十五具尸體后,他又壯著膽子走進了院子里的三座樓房,并且在那里面又發(fā)現(xiàn)了共計十三具尸體。樓房里發(fā)現(xiàn)的尸體與院子里的情況基本一致,也都腐爛得只剩下骨頭與黑色的黏液。
另一份報告表示,由于尸體高度腐爛,警官們只能根據(jù)尸體的衣物與其他隨身物件來辨認死者——奇怪的是,這些東西沒有任何腐爛的跡象。租界政府統(tǒng)計的死者包括了勞格林在內(nèi)的二十二為勞家成員以及六個下人——這意味著,除開一年前被送去東北的勞世惟外,勞家的所有人都死在這次變故中。大多數(shù)尸體,或者尸體剩下的部分,都沒有掙扎的跡象。德軍的醫(yī)官也化驗了采集到的黑色黏液,但沒有得到任何有價值的結(jié)果。
7,8月份的時候,曼海姆市歷史協(xié)會又陸陸續(xù)續(xù)寄來了幾份影印件,介紹了租界政府對這一事件的后續(xù)處理。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恐慌,阿爾弗雷德?麥爾?瓦爾代克代總督下令嚴格封鎖了事情的具體情況,并且對勞家大院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清理。隨后,在1910年下半年,那座院子被低價轉(zhuǎn)讓給了一個初來青島,名叫威廉?海森堡的德國商人。但海森堡只在院子里住了不到三個月就神秘失蹤了。在失蹤前他曾聲稱自己在房子里發(fā)現(xiàn)了非常奇怪的東西,同時還向人抱怨說,院子里經(jīng)常會有非常奇怪的臭味,而且在晚上的時候還常常聽到很多人在說話和一些奇怪的尖銳聲音。這件事情讓原本逐漸平息下來的迷信傳說再度蓬勃發(fā)展了起來。為此,總督府甚至找來了兩個牧師在院子里舉行了驅(qū)魔儀式,后來又下令永久關(guān)閉了整座院子。自此,與勞家有關(guān)的所有信息全都終結(jié)了。
雖然這些文件沒有對勞家的遭遇給出一個最終的合理解釋,但至少解開了勞銘昌一直的疑惑,而他似乎并沒有感到失望。作為一個在文物考古院里工作了二十多年的研究者,他明白自己所了解到的歷史總會存在各種各樣供人猜想的留白與謎團,而這也是歷史研究的魅力之一。不過,這幾份報告還給他帶來了額外的驚喜——之前他找到的材料里對于勞家大院的具體位置都描述得非常含糊,但從德國寄來的案卷里卻明確地記錄了大院當時所在的街道與門牌,這讓勞銘昌燃起了尋訪祖居的希望。在與羅廣勝一同詳細研究過德占時期的幾份青島地圖后,勞銘昌終于確定了勞家大院的方位——事實上,那里距離他在小魚山上的公寓并不遠。
四、
在經(jīng)歷過充分的準備后,2011年11月的一個下午,勞銘昌與羅廣勝一同踏上了尋訪勞家舊址的旅途。他們隨身帶上了青島市的行政區(qū)劃圖與德占時期的古地圖作為對比,并且還準備好了相機與日記來記錄可能的發(fā)現(xiàn)。兩人沿著魚山路走下了小魚山,繞過歷史文化博物館,向左走進入了兩側(cè)梧桐夾道的大學(xué)路。當時已經(jīng)初冬,梧桐樹的樹葉都已經(jīng)落了大半,只留下糾結(jié)的虬枝,雜亂無章地伸向藍色的天空。大學(xué)路的一側(cè)是博物館與美術(shù)館那帶有黃色琉璃瓦的紅色高墻,另一側(cè)則是修建在灰色花崗巖基座上的鑄鐵柵欄。柵欄后是一戶戶德占和日占時期殘遺下的歐式小院。院子里有兩層高的小樓,模樣各異,但全都歷盡歲月的磨蝕,統(tǒng)一地維持著有些衰落的古老風(fēng)貌。一些主人疏于打理的院子里雜亂地堆積著一些褪色的舊物,一叢叢枯黃的野草從舊物間的空隙里伸出來,無力地倒伏著,給懷舊的氛圍里增添了幾分蕭索的感覺。
由于市政規(guī)劃經(jīng)過了多次調(diào)整,加上許多未標注在地圖上的小巷,他們很快就迷了路。但勞銘昌并沒有感到煩惱,行走在那些在曲繞交錯的小巷里,讓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離開了那個現(xiàn)代而又繁華的青島,深入到了百年前的世界里。偶爾,他能認出一些在歷史材料里讀過的地標,像是已經(jīng)干涸的青島河河床,或者某座百年前的建筑。腳下的水泥馬路偶爾會變成凹凸不平的磚鋪老路,一些庭院的大門也顯出了斑斑的銹跡,就連一些八九十年代修建的樓房好像也受到了侵蝕,變得古樸起來。然后,在某個瞬間,他突然看到了一座兩層的德式小樓。那是一座典雅但卻太起眼的建筑,有著陡峭的磚紅色復(fù)折式屋頂與嵌在精致拱卷里的狹長窗戶。臨街那一面的山墻已經(jīng)很老舊了,顯出一種灰暗的黃色,連帶著那些裝飾用的拱卷與圓形撫壁柱也是坑坑洼洼的模樣。建筑與沿街的院墻間有著一棵瘋長的樹,雖然葉子已經(jīng)落光了,但繁茂的枝椏依舊遮擋住了小樓的一角。勞銘昌后來在日記里回憶說,他突然了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好象直覺般地意識到了這座老樓就是自己尋找的目標。對照過手上的兩份地圖后,他確定了自己的想法,那的確是勞家大院,或者勞家大院的一部分。只是它如今有了新的稱呼——隆口路5號。
由于年代變遷,勞家大院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原來的樣子。那些歷史文字里經(jīng)常提到的那些格外高大的院墻早就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居民們自行修建起來的簡陋磚墻。兩座矮一些的廂房也沒了蹤影,只留下當年的主樓還保存得比較完好。如今與老舊主樓相伴的是一座是大概在七八十年代修建起來的筒子樓。兩座樓房之間不算寬敞的空地上停放著一排居民們出行用的自行車與電瓶車,而那些遠離主要過道的墻根邊則堆放著日用雜物與種植蔬菜花草的花盆或破臉盆。這些景象讓這個從外面看起來還帶有些許懷舊意味的院子融進了許多生活的氣息。但奇怪的是,所有的東西都刻意地避開了那座老樓,給它留出了一小塊空蕩的角落,就好象它是一個獨立在外的空間一樣。
勞銘昌按捺住激動的情緒,走進了院子,想要靠近仔細看看,卻發(fā)現(xiàn)那座老樓里并沒有住人,窗戶上也蒙著一層灰。不過那些花崗巖修建的墻根,和已經(jīng)快被時間抹平的雕花楣飾,還有殘破的石雕裝飾欄桿,仍讓人能從凋敗之中窺見當年的豪華與舒適。于是他們轉(zhuǎn)向了其他的地方,和一個待在院子的向陽處曬太陽的老頭攀談了起來。
那個老頭名叫李榮德,是土生土長的青島人。他告訴勞銘昌與羅廣勝,那座老樓的主人住在外地,而且每年只會回來一兩個星期稍微打掃一下舊樓,但從不在里面過夜,所以它就一直這么空著。早些年也曾有幾個人曾經(jīng)租過這棟老樓,但最多住上一兩個月就會另尋別處,所以老樓大部分時間都是空著的。街坊鄰居們都不太喜歡這座老樓,因為老樓周圍偶爾會若有若無地飄蕩著一股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傳出來的奇怪臭味。還有些坊間的流言說房子里鬧鬼,因為有些人說在某些靠近老樓的位置上能夠模模糊糊地聽到一些人聲,但卻聽不清楚具體的內(nèi)容;還有些人說老樓里會傳來有節(jié)奏的哨聲。但是,李榮國最后補充說,這些故事不必當真,他在這個院子里住了二十多年,這種騙小孩的故事聽得多了,但沒人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至于那種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奇怪臭味,他倒是經(jīng)常聞到,但那很可能是下水道的問題,并不稀奇。
但對于勞銘昌而言,這些離奇的傳聞只是發(fā)現(xiàn)之旅的意外插曲而已。能夠親眼看見祖先曾生活過的地方已經(jīng)足夠讓他心滿意足了,而老樓的狀況更讓他有了新的想法。在發(fā)現(xiàn)老樓的一個月后,他聯(lián)系上了那座房子的主人,講述了其中的原委,并最終以一個比較低的價格將它整個租了下來,當作他在青島的新家。根據(jù)勞銘昌日記里的敘述,由于老樓常年無人居住,內(nèi)部的狀況已經(jīng)非常糟糕了。各處的隔墻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壞,二樓的一些木頭地板也都腐朽了,需要徹底更換,整座建筑實際上就只剩下了一個空空的外殼而已。但他沒有抱怨什么,而是陸陸續(xù)續(xù)地雇人徹底打掃了那棟老樓,并進行了徹底的整修。在大院里的街坊們看來,這實在是件不可意思的事情;但羅廣勝的支持與老年人特有的固執(zhí)讓他堅持了下來。那畢竟是他的祖輩百年前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因此勞銘昌所感受到的激動其實并不難想象。
修繕工作一直持續(xù)到2012年三月下旬。隨后,勞銘昌在四月上旬搬進了那座老樓,開始了他的新生活。從那段時間留下的日記來看,老樓里的日子并不是特別的舒適。雖然經(jīng)過了改造和整修,但老樓里的水壓與電力都遠不如現(xiàn)代化的樓房那樣穩(wěn)定——在2012年冬天,他還遇到了供暖不足的問題——但除開這些早有準備的不便之外,更令他感到困惑的是那種鄰居們曾經(jīng)提到過的臭味。他在日記里將之描述成一種動物死亡后開始腐爛的味道。但最讓勞銘昌感到心煩意亂的是他一直沒能找到它的源頭。這種氣味在一樓東側(cè)的一個沒有窗戶的小單間里最為明顯,但離開那個單間后,味道就會明顯變淡,只有偶爾能注意得到;而二樓的房間里就幾乎聞不到那種的氣味了——不過,有時候氣味會變得特別濃烈,甚至在二樓或者戶外靠近房子的地方也能察覺得到。然而那個單間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塊不到二十平米的空地與四面墻壁。房間地面是幾十年前房屋翻修時挖掉朽爛的木頭地板后鋪設(shè)的水泥,因此不太可能藏了什么死物。況且在他搬進來之前,房子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有住人了,即使有人曾經(jīng)埋過什么東西也肯定完全腐爛了;再者,關(guān)于奇怪臭味的抱怨一直貫穿在這座房屋的歷史中,甚至早在二十世紀初,勞家大院被租界政府徹底關(guān)閉前的最后一任住戶德國商人威廉?海森堡在神秘失蹤前也抱怨過房子里的惡臭。
但是,如果說那種奇怪的臭味還僅僅只是讓人心煩意亂的話,那么另一個謎團則顯得有些陰森不祥起來。勞銘昌第一次注意到這個謎團是在搬進老樓的一個月后,他將當時的詳細情況全都寫進了日記里。2012年5月9日下午,勞銘昌吃過晚飯后覺得有些疲倦,于是關(guān)掉了電視在一樓客廳的沙發(fā)上躺了一會兒。但等到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房間里只有一點點從窗戶里漏進來的路燈光芒。當時一定很晚了,因為四下里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但他沒有立刻起身,而是在沙發(fā)上迷迷糊糊地躺著,想等自己清醒些再做打算。這個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些細碎的聲音。起先,他以為自己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而那些聲音只是夢境的殘余,所以他沒有理會,依舊一動不動地躺著。但一段時間之后,那種聲音并沒有消失,卻始終在恰好能聽見的邊緣徘徊不定。他敢肯定那不是老鼠之類的動物,而是人說話的聲音,但它是在太微弱了,完全無法分辨其中的內(nèi)容。他想要起身查看,但在那種極度緊張的情況下,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完全僵住了,動彈不得。那種細碎的聲音就這樣持續(xù)了大概十到十五分鐘的時間,然后逐漸淡出了人耳能聽到的范圍。隨后,勞銘昌又花了幾分鐘才終于扶著沙發(fā)慢慢爬了起來。他在黑暗里站了一會兒,然后打開了燈,徹底地檢查了一遍房子。然而所有門窗都是鎖好的,沒有被破壞的痕跡,也沒有任何跡象說明房子里曾有其他人出入,倒是那種惡心的臭味似乎變得更明顯了——但勞銘昌也在日記里承認,這或許只是極度緊張后的錯覺而已。
然而事情僅僅才是開始,到了八月份,他又聽見了那種聲音三次——而且他覺得那種聲音實際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可能會更多一些,因為它們實在太微弱了,很難引起注意。后三次經(jīng)歷也都發(fā)生在深夜——因為只有那個時候才足夠安靜,讓他能夠注意到那種微弱的聲音——每次的時間大概在五分鐘到十五分鐘不等。和最初聽到的聲音一樣,他后來聽到也是人說話的聲音,而且也一樣模糊,完全無法分辨。其中有一次,他還聽到了幾聲似乎帶有某種節(jié)奏的哨聲或者笛音——但那種聲音也僅僅只比人聲略微明顯那么一點兒。每次聲音結(jié)束后,他都會去檢查房子里的所有門窗,但每次都一無所獲。在第三次聽到那種聲音的時候——也就是聽到哨聲的那一次——他壯起膽子,小心地在房子里尋找了一會兒,隨后發(fā)現(xiàn)那些細碎的人聲似乎是從一樓東側(cè)那個的臭味特別明顯的小單間里傳出來的。然而,那個單間里顯然沒有任何東西能發(fā)出這樣的聲音——事實上,他沒有在那個單間里擺放任何東西。接著,在第四次聽到那種聲音后,他終于下定決心要不惜一切代價找出合理的解釋,因為這個詭異的謎團已經(jīng)讓他覺得有些神經(jīng)衰弱了。
毫無疑問,那個可疑的小單間成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起點。但最初的幾次檢查并沒有揭露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不過,在對老樓進行了一次簡單的測量后,他發(fā)現(xiàn)了單間隱藏的秘密。按照房屋的布局來看,那個神秘的小單間應(yīng)該是長方形的,但他實際看到的單間卻更接近正方形,這意味著在單間東面的那堵墻后可能還藏著一個隱秘的夾層。而等到他找來羅廣勝一同鏟除掉東面墻壁上的灰泥后,這個猜想得到了證實——因為在刮掉老舊灰漿的墻面上有一扇被完全封死的門。用來封堵門的材料是非常古老的舊式德制磚頭,這將懷疑的對象縮小到了三個——封堵房門的可能是勞家的某位成員,或者曾經(jīng)在房子里住過的德國商人威廉?海森堡,或者最終下令徹底封鎖大院的租界政府。但不論是誰封堵了這扇門,他所傳達的信息卻很清楚。因為他不僅封死了房門,還特意刮掉了整堵墻的灰泥重新粉刷了一遍,將封死的門完全藏進了隔墻里,不留任何痕跡——如此大費周章的工作說明那個人不僅不希望其他人進入夾層,而且還要將門后的秘密永遠地埋葬下去,確保不再有人發(fā)現(xiàn)。但這樣的掩藏反而讓兩個人更加想要打開它一探究竟,更不用說門后的夾層很可能包含了更多與勞家的祖先有關(guān)的線索。所以,在發(fā)現(xiàn)隱藏房門后的第二天——8月29日——他倆就找來了工人砸開了那扇封死的門。
砸開房門的同時,勞銘昌、羅廣勝以及在場的工人都聞到那種奇怪的臭味明顯濃烈了起來,所以他們停頓了一會兒,待臭味稍稍消散一些才清理掉了剩下的磚塊。門后的夾層并不寬,只能供兩個人側(cè)著身子進出。夾層的地面上鋪設(shè)著非常古老的木頭地板,但大多已經(jīng)完全朽爛了,而且積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和碎屑。在夾層的一端有一個方形的地洞,上面蓋著一塊殘破的活動門板——那種奇怪的臭味就是從地洞里傳出來的。門板上有一把古鎖,但早就銹得看不出原來的面目了,因此勞銘昌讓工人砸開了鎖。待門板后打開,露出來的是一個洞口。地洞的一側(cè)緊貼著地窖的墻壁,距離下方的地面有大約有十幾尺的高度,但沒有可供上下的梯子。但由于空間有限,在洞口上也沒辦法看到地窖內(nèi)的情形。由于缺乏必要的工具,所以他們只得關(guān)上了活動門板,等準備充分了再做打算。
五、
然而,等他們再次打開那扇活動門板的時候已經(jīng)一周之后的事情了。從日記的內(nèi)容來看,對于進地窖查探這件事情,勞銘昌抱有一些顧慮。不過他擔(dān)心的倒不是鬼神之類的迷信故事,而是切切實實的風(fēng)險??紤]到勞家的祖先們有從事走私生意的嫌疑,因此房子的下方很可能存在著一些用來從事地下生意的秘密通道——而他在房間里聽到的人聲很可能就是某些人利用這些古老秘密通道從事某些活動時發(fā)出來的。雖然他不知道那些人的目的為何,但很清楚自己不應(yīng)該在沒有任何了解的情況下貿(mào)然接觸那些聲音的源頭。甚至,為了安全考慮,在砸開隔墻發(fā)現(xiàn)地窖的當天,勞銘昌就給活動門板上裝了新鎖,后來又找人來換了一扇更結(jié)實的門板。但另一方面,年輕的羅廣勝卻對那這座神秘的地窖充滿了興趣,他不僅一手操辦了地下勘探需要的設(shè)備與工具,還最終說服了勞銘昌與他一同下地窖去進行查看。
9月8日中午,勞銘昌與羅廣勝打開了通往地窖的活動門板,安裝好了繩梯,然后帶著裝備爬下了洞口。他們準備得很充分,甚至還帶上了一臺手持的二氧化碳檢測儀。然而,當真正進入地窖后,兩個人卻發(fā)現(xiàn)這次勘探遠沒有想象的那樣困難。雖然空氣里彌漫著那種熟悉但卻刺鼻得多的臭味,但他們并沒有感到呼吸困難,二氧化碳的讀數(shù)也在安全范圍內(nèi)。不過,周圍的景象卻讓他們有些訝異。
洞口下方是一條磚砌的拱道。整條通道有大概十余尺寬,房間那么高,并且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截巧妙的拱形結(jié)構(gòu)作為支撐,顯然是經(jīng)過了精心的設(shè)計。墻面的磚石也排列得非常整齊,并且留出了可供放置油燈的凹槽。在通道的一側(cè)——遠離洞口的那一邊——有著一座烏漆大門。它采用的是全凹式的結(jié)構(gòu),門板要比兩邊通道墻壁向內(nèi)陷進去大約三尺的深度,留出了一個較淺的空間作為門廊。由于是在地下,所以大門省略了屋檐一類的結(jié)構(gòu),但門前的臺階,兩側(cè)的門柱石還有大門方上的四顆門簪卻一樣不少。對開的門板已經(jīng)很破舊了,其中一邊早已脫離了門軸,完全向后倒塌在了地上,另一邊也顯得搖搖欲墜,讓人不敢去碰。門的兩側(cè)掛著一副對聯(lián)牌匾。右邊寫著“千枝歸一本”,左邊寫著“萬系總同根”,中間的匾額上留有“勞家祠”三個字。所有這些刻字還有留著些上色的痕跡,但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本色了。
這個意想不到發(fā)現(xiàn)讓勞銘昌覺得頗為驚異。作為祭祀先祖和舉行重大儀式的場所,祠堂的選址自然會非常重視風(fēng)水與交通的便利性。而這種將祠堂建在自家大院地基下的行為即便不是離經(jīng)叛道,也是相當罕見的情況。這也讓他想起了之前在研究家族歷史時曾讀過的那些聲稱勞家修建樓房時挖走了大量土方的書信,并且不由得納悶自己的祖先為何要對修建祠堂一事保守秘密。但他們兩人并沒有在大門前逗留太長時間,在查看了片刻后,勞銘昌與羅廣勝就從倒塌的那半邊門里走了進去。門后是一個寬敞的長方形房間,大抵上對應(yīng)著普通祠堂里的庭院。長廊里沒有陳列任何物件,但在左右兩邊的墻上都留下了刻字。右邊的刻字簡單講述了勞家從浙江鹽官鎮(zhèn)舉家遷徙到山東即墨而后又搬家到青島的歷史,左邊的刻字則記敘了勞格林受先祖之托建立祠堂的過程。對于勞銘昌而言,墻壁上的內(nèi)容都不是什么新鮮的事情,因此他并沒有特別的在意。房間的盡頭是另一扇烏漆大門,樣式與大門沒有什么區(qū)別,但保存得相對完好,兩側(cè)和門楣上也沒有匾額。
小心推開大門,后面是一個接近正方形的房間,并且在正對大門的另一邊墻上也開著一個門洞。按照空間布局來看,這個地方對應(yīng)的應(yīng)該是祠堂里用來祭祀祖先的享堂。但這個房間里沒有布置在祭祀時用來安置祖先牌位的桌案,整個房間空蕩蕩的,只在中心的位置有一個凹陷下去的淺坑??拥闹睆接惺喑撸钜怀?,內(nèi)壁呈弧形,打磨得非常光滑,就像是一口嵌在地上的大鍋??拥闹車€有幾塊已經(jīng)完全腐爛的草墊,像是供人在祭祀時跪拜用的。但勞銘昌卻完全想象不出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祭祀。四面的墻上描繪著一些奇怪的壁畫,其中的內(nèi)容像是一些祭拜的儀式,但很多地方的畫漆都起卷剝落了,使得剩下來的部分看起來就像是某種渾身疙瘩的黑色巨石。除開那些顯而易見的東西,房間唯一顯眼的就是四盞安置在角落里的高腳油燈,和一口半人高靠墻擺放的柳木箱子。由于沒有得到合適的養(yǎng)護,箱子的保存狀況已經(jīng)很糟糕了。當勞銘昌帶著手套小心地打開它們后,發(fā)現(xiàn)里面裝著的全是古老的典籍。這些舊書的情況比箱子本身還要糟糕。它們籠罩在紙張腐爛形成的灰堆里,幾乎被完全蛀空了,一碰就會坍塌成不可辨認的一堆。借著手電筒的光線,他簡單地辨認出了狀況相對好一點兒的幾本書,但那大多數(shù)公認的偽經(jīng)或志怪奇談,其中有一兩卷傳說屬于《山海經(jīng)》但從未得到學(xué)界承認的《昆侖經(jīng)》折子裝手抄本,一本明代線裝幀的《齊諧記》,還有一本清代包背裝的《大荒策》印刷本。想來這就是勞格林當年花錢從全國各地搜羅來的古籍了。但是,除開這些破舊的古籍外,箱子里還有三個緊緊裹起來的桐油紙包裹。由于桐油紙的保護,包裹的狀態(tài)看起來要好一些,勞銘昌從箱子里取了一件出來,拍掉上面的灰塵,小心打開后卻發(fā)現(xiàn)是里面是一頁頁沒有裝訂的手稿,上面還留著勞格林的名字。于是,他將幾只包裹都取了出來,交給羅廣勝隨身帶上,留待以后研究。
檢查過這個類似享堂的房間后,他們穿過了后面的門洞,走進了另一條長廊。這部分的長廊和之前他們經(jīng)過的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這一次兩側(cè)墻壁上的內(nèi)容變成了一些勞氏先祖曾經(jīng)達成的卓越事跡。到了這個時候,勞銘昌基本已經(jīng)猜到了整個地下建筑的布局。按傳統(tǒng)的三段式祠堂來推斷,在這條長廊的盡頭,整個建筑的最深處,修建的應(yīng)該是用來安置祖先牌位的寢堂。這讓他在推開最后的那扇烏漆大門時感到了難以言說的緊張與激動。對他而言,這扇門后的東西仿佛就是他研究家族歷史的一種獎賞——以一個子孫,而非研究者,的身份覲見自己的祖先。
手電筒照亮了一個與享堂差不多大的房間。他們兩個人看到了房間的另外三面聳立著用夯實泥土與石板搭建起來的階梯,并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些階梯最靠外的一級有齊腰高,它們一級級往上延伸,最后幾乎已經(jīng)碰到了地窖的天花板上。它們組成了一個巨大的“凹”字形——后來,勞銘昌與羅廣勝再度談起這一幕時,羅廣勝說那就像是某種巨大的禮堂座席。從某種詭異的角度來說,這個比喻準確得讓人恐懼——因為那些臺階上擺放的是鱗次櫛比的一尊尊牌位。雖然其中有些牌位已經(jīng)倒塌了,但大多都還保持在原來的位置上。手電筒照射出的光芒在這些埋葬于厚重灰塵里的牌位間拉出了詭異變幻的長影,讓人恍惚間想到了午夜墳山上林立的墓碑。這些牌位的數(shù)量如此之多,遠遠超出了勞銘昌的預(yù)計與想象——按照他的估算,那里至少有一千五百到兩千尊以上的牌位,而其中每一個位置都代表著一位曾經(jīng)存在過的勞氏祖先。勞銘昌不知道自己的曾祖父究竟是如何知曉這些祖先的名字的,但在這樣黑暗的環(huán)境里,這種近乎陰森的展示讓他感到了莫名的畏懼與恐慌。經(jīng)過三年的研究與調(diào)查,他所熟悉的祖先名字尚不足百位,在這個陰森的宗祠里最多只有小小的一角,更多的名字留給他的只有徹底的陌生。后來,他在日記里回憶說,某種讓人窒息與壓抑的氛圍幾乎要將他壓垮在地,不敢再踏近一步。但強烈的好奇與了解家族歷史的熱情仍然驅(qū)使著他繼續(xù)一趟究竟。于是他向著三面排列祖先的牌位臺階各行了一次大禮,然后走近了一些,想要詳細地看一看。
這個舉動揭露出了另一個不那么起眼,但卻同樣古怪的異狀。當勞銘昌靠近審視那些腐朽得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牌位時,他發(fā)現(xiàn)雖然這些牌位上寫著輩分與名字的確是勞家的列祖列宗,但那些牌位并非是宗祠里供奉的往生牌位,而是通常為供奉活人準備的長生牌位——即使那些按照輩分本該活在數(shù)百甚至上千年前的祖先也是如此。這種違反常理的行為讓勞銘昌陷入了深深的困惑。難道自己的曾祖父和其他家人是如此的沉迷于長生不死的理念,甚至拒絕相信祖先們已經(jīng)死亡的事實,反而努力用這樣一種古怪的方式進行自我催眠?想到這里,勞銘昌甚至覺得有些可憐自己的祖先了,因為他在那一排排長生牌位里看到了自己的曾曾祖父——勞格林的父親——勞修文,而他記得勞修文在光緒二十三年,也就是勞家從即墨搬家到青島的一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了。
帶著滿腹的疑問離開這個古怪而又陰森的地下祠堂后,勞銘昌與羅廣勝又檢查了祠堂門前的通道。這條通道的證實了勞銘昌的部分猜想,因為它的一端就連接著德占時期下水道系統(tǒng)的某個廢棄角落,而另一端則以一個非常平緩的角度逐漸向下延伸,經(jīng)過幾處彎折后來連接上了一處通往海里的地下洞穴。這座洞穴似乎是天然形成的花崗巖裂隙。當勞銘昌與羅廣勝抵達洞穴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漲潮了,他們看到了一段長長的黑色泥濘灘涂和反復(fù)拍打著灘涂的黑色水面。那種無處不在的臭味里模糊地混雜一股海水特有的腥味。雖然洞穴的后半段是淹沒在水里的,但勞銘昌覺得在落潮時候它肯定通向某個位于青島海濱地帶,暴露在水面上的隱秘洞穴——當年勞家的祖先們肯定就是利用這條通道繞過所有人的耳目,暗中開展他們的走私生意或者其他需要秘密出海的勾當。至于他們是如何發(fā)現(xiàn)這處天然出??诘模瑒阢懖秃茈y去猜測了。
對于勞銘昌而言,這次探索揭開了他的許多疑問。那種出現(xiàn)在房間里聞到的臭味肯定就是從德占時期的下水道網(wǎng)絡(luò)里飄上來的,而那些鬼祟的聲音則肯定說明了某些人還在利用這條古老的地下通道從事一些隱秘的活動——這讓勞銘昌對居家的安全有了擔(dān)憂,為此他還特意加固了通向地底通道的那扇活板門,并且為那個小單間也上了鎖。但探險最大的意外收獲是他們從地底的勞家祠堂里取出來的三個桐油紙包裹。
六、
從包裝的方式來看,那三個包裹只是一種簡單的防潮措施,并非是為長久保存而準備的,所以包裹中手稿的保存狀況也相當勉強,需要精心修復(fù)。紙頁上的題字與內(nèi)容都說明這些手稿應(yīng)該是他的曾祖父勞格林留下的。其中的一部分內(nèi)容是勞格林在研究那些箱子里的朽爛古書時留下的筆記;另一部分則好像是勞格林與各式各樣的人進行交談時留下的筆記。有些對話記錄非常簡單,僅僅以“某月某日問某某,答曰某某”的形式一筆帶過;有些則非常詳細,不僅包括了前因后果,還附帶了一些勞格林的評論與考據(jù)。這些交談的主題非常廣泛,有些似乎與古書中的某部分內(nèi)容有關(guān),有些則是一些荒誕不經(jīng)的奇怪見聞,還有相當一部分則牽涉到整個長生密教的歷史與秘密。但真正讓人困惑的并非是對話的內(nèi)容,而是那些與勞格林對話的人。這些人當中有許多勞氏的先祖,也有許多看起來與勞家完全沒有關(guān)系的人。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所生活的年代要遠比勞格林古老得多。有幾頁手稿里記敘了勞格林與一個出生在明朝初年名叫孫睦的御史談?wù)撘活w傳說中名叫“幽閣司”的星星——據(jù)說那是一顆運行在五緯之外不會發(fā)光的星星,凡人的眼睛根本無法看見它;還有幾頁手稿則記錄了勞家一位祖先勞攸談?wù)摉|漢年間自己拜見某個名叫“玄君”的隱士時的所見所聞。
這些奇怪的內(nèi)容讓勞銘昌陷入了深深的困惑。這些文字無疑都是曾祖父勞格林借著一問一答的口吻寫下的離奇故事或怪談——考慮到勞家人一貫的淵博學(xué)識,這似乎并不是什么難事。但真正讓他琢磨不透的是曾祖父寫下這些故事的用意?;蛟S它們能當作一種向信眾宣揚長生不老的證據(jù)——畢竟勞家的許多祖先都曾宣稱自己的學(xué)識是由那些長生不老的人所傳授的。但這些手稿實在過于隨意和零散,而且夾雜著一些非??梢捎譀]有頭尾的筆記,似乎并不是對外公開的內(nèi)容。另一方面,許多對話內(nèi)容似乎都隱藏著更深層的聯(lián)系,似乎只有具備某些背景知識的閱讀者才能看出其中的端倪。
在所有這些的對話形式表現(xiàn)的故事中,勞銘昌最感興趣的是勞格林與一個名叫勞巿的人展開的幾次對話——他甚至還在日記里討論了曾祖父寫下這個故事的用意。勞銘昌認得這個“勞巿”名字,因為在那座位于地下的勞家祠堂里,供奉在最尊貴位置上的一世祖——也就是整個勞氏所承認的始祖——就是勞巿。而曾祖父與這位始祖的“對話”則以一種神話般的方式揭露了勞氏家族,乃至整個長生密教的起源。
在談話里,勞巿自稱幼時曾隨方士學(xué)習(xí)過鬼神之術(shù),后來經(jīng)人舉薦,去朝廷里做了官,還得到了皇帝的信任。有一日,皇帝問他延年益壽的方法,他便將古書里記載的靈山與仙人告訴了皇帝?;实勐犃舜髳?,便命令他尋訪那些隱居的仙人求取長生不老的靈藥。這樁差事他一直做了八年,卻始終沒有結(jié)果。后來,在一次出海尋訪靈山的過程中,他的船隊遭遇了風(fēng)暴,被吹到了一座荒島上。船只損壞得厲害,不能再航行,所以勞巿只好一面命令水手們修船,一面差幾個隨從去島尋找些補給。
大約過了半日,那幾個隨從帶回來了一樣奇怪的東西。那東西有瓦罐那么大,通體漆黑,光溜溜的,既沒有口眼也沒有四肢,摸起來像是肉一樣,但卻更柔軟些。最讓人稱奇的是,有隨從拿刀從上面割了一塊下來,卻沒有見血,而且不一會兒割過的地方又重新生長了出來,完好如初。勞巿問那幾個隨從這東西的來歷,他們便回答說是在一片淺灣里尋見的,還說那水里大大小小有許多個,還有海鳥在啄食。他們不知道這是什么,于是就撿了一個回來。勞巿細細查看了一番,突然想起古書里提過一種名叫“太歲”的奇物與眼前之物甚是相似。書中說太歲取之無盡,尋復(fù)更生,食之可脫胎換骨。于是,他便從那東西上面割下來吃了一塊,但卻覺得沒有什么味道。隨從們見他吃過無恙,于是就將那東西分食了。
后來,他們又花了十幾日才將船修好。勞巿惦念太歲,每日都去淺灣邊查看,卻未再見過。待到了他們起航那一日,勞巿又一個人去淺灣邊查看,卻仍舊一無所獲??僧斔貋頃r卻發(fā)現(xiàn)十幾個水手與隨從全都不知了去向。船上空無一人,而食物,淡水和日用的衣物也都還在原處,頗為可疑。于是他便大聲去喚其它人,卻又聽見船邊的水里傳來吵鬧人聲,就探頭去看。但水里的不是水手,而是個怪物。它全身漆黑,通體光滑,沒有頭尾,一團渾沌,渾身上下有一千只眼,可察四面八方,又有一千張嘴,可說千百人言。他聽見的吵鬧人聲就是從怪物嘴里發(fā)出來。那怪物望見了勞巿,便陡然暴起,攀上船舷,如同泥水一樣漫了進來。船上地方狹小,勞巿無處可避,只得跪地求饒。說來奇怪,那怪物竟也沒害他,反而開口說起話來,如千萬人異口同聲一般。
那怪物叫勞巿無需害怕,又告訴勞巿,他們前幾日吃的乃是它的肉,有脫胎換骨之效,其他水手都已化作仙人去了海中靈山,而它就是來接勞巿的。勞巿將信將疑,便問它究竟是何物。那怪物便回答說,自己乃是陽遂神所造之物,當年混沌初開,天地始成,陽遂神自星宿降臨凡間,見地上沒有活物,便用土和水造了它,而后又從它身上取了一塊造了世間所有活物,故它也是萬物始祖。勞巿連忙跪下拜了一拜,轉(zhuǎn)而問怪物那陽遂神如今在又何處。怪物便又答說,陽遂神去了南終之地,這世上沒有活物可去那里,它自己也已有千萬年未見過陽遂神了。隨后怪物又反問勞巿,他找陽遂神所為何事?于是勞巿便將皇帝下令尋找仙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說陽遂神既然能造世間萬物,定然有辦法讓凡人長生不死。哪知道怪物卻取笑他說,當年萬物生靈被陽遂神從它身上取下來后,便固定了形狀,所以魚才是魚,鳥才是鳥,人才是人,活物的身體有了損壞,也不能夠替代,長此以往,即便再結(jié)實的石像也有粉碎的一天,哪有肉體凡胎長生不死的道理。接著,怪物又說,若想要長生不死,唯有褪去肉體凡胎,回歸初源,方可有萬千般變化,才能久而彌新,長生不死。
勞巿連忙跪下求怪物賜長生不死之法。那怪物便回答說,古時候有個大彭國,那里的國君與它熟識,它便給國君吃了自己的肉,那國君便活了八百歲。直到后來大彭國被楚人滅國,國君才心灰意冷隨它一同去海中靈山去了。勞巿自己也曾在書上讀過大彭國之事,卻知道得并不詳細,于是那怪物就為他引見了大彭國的國君。勞巿問了些書中所述之事,對方應(yīng)答如流。至此,勞巿始信不疑,便懇求那怪物賜他長生不死之法以復(fù)皇命。怪物見他執(zhí)意如此,便駝著船載他渡了海,回到陸上,又從身上取了一塊肉給他。臨別前,怪物告誡勞巿,將肉獻給皇帝服下即可,但時辰一到,它便會來尋服用之人,接他們?nèi)ズV徐`山。但它若不能接應(yīng),縱然脫胎換骨也是枉然。因此萬萬記得要來海邊尋它。說罷,怪物便回海里去了。勞巿磕頭謝過之后,連忙帶著太歲日夜兼程趕往國都??陕纷叩揭话耄瑓s聽說皇帝已經(jīng)駕崩了,而繼位的皇帝又將先皇之死怪罪在鬼神之術(shù)頭上,大肆搜捕曾經(jīng)在朝中游說的方士。無奈之下,勞巿只得暗中找到自己的家人,隱姓埋名,遷往別處,這才有了后來了勞氏家族與長生密教。
在詳細閱讀過那些手稿后,勞銘昌覺得曾祖父在寫下這個奇怪的故事時一定受到了那些古籍的影響。因為手稿中有關(guān)古籍研究的部分里也非常頻繁地提到了某種與故事里的怪物非常類似的東西。在那些模糊不清的古籍里,這種東西往往被稱為“太歲”,“聚肉”,或者“視肉”。雖然名字千變?nèi)f化,但古籍里關(guān)于它的敘述卻大同小異。根據(jù)那些晦澀難懂的古老文字,這種東西乃是遠古的神靈用水與土制作的,有一部分古籍認為它是神靈用來創(chuàng)造萬物生靈的原料;還有些古籍則認為它已臻大成,因為天地間的一切活物都是從它身上取下來的。但幾乎所有的古籍都聲稱這種東西長生不老,即使被割掉身上的肉也不會死,而且所割之處自會復(fù)生;更有許多古籍認為若是吃了這種東西的肉,人就能脫胎換骨,化為完人,從而長生不死。
對于一心追求長生不死的勞家成員來說,這樣的傳說自然有著非常大的誘惑力,所以勞銘昌也很清楚自己的曾祖父為何會編造出這樣一個故事來——此外它也與那些擺在勞家祠堂里的長生牌位形成了某種奇怪的對應(yīng),因為根據(jù)故事的說法,勞家的人始終掌握著長生不死的秘密,而所有的祖先并沒有死去,只是隨怪物去了海中靈山罷了。 但以現(xiàn)今的觀點來看,這只是祖先們一廂情愿的迷信與幻想而已。不論如何自我催眠與妄想,勞家的祖先們肯定都沒有想到自己最終會落得暴斃而亡的結(jié)果,僅僅只有遠走他鄉(xiāng)的小兒子能夠幸免于難,將勞氏的血脈延續(xù)下去。然而,出乎勞銘昌預(yù)料的是,年輕的羅廣勝卻對這個故事非常著迷。他甚至告訴勞銘昌,手稿里的故事很可能是真實的——或者部分是真實的。許多材料都表明,遠遠早在勞格林之前,長生密教里就已經(jīng)流傳著關(guān)于“太歲”的傳說了。而且更重要的是,羅廣勝聲稱他自己就見過“太歲”。
七、
時至今日,我們已經(jīng)很難去揣測羅廣勝的意見究竟對勞銘昌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但可以確定的是,2012年十一月——在他們發(fā)現(xiàn)手稿的兩個月后——勞銘昌應(yīng)羅廣勝的邀請參加了一次奇怪的集會,并且親眼見到了曾祖父在手稿里反復(fù)提起的太歲。在出發(fā)前,羅廣勝告訴他,參加集會的人對于長生密教以及太歲本身都有相當?shù)牧私?,而且他們還想辦法找到了古籍中記載的太歲。
參加集會的有十來個人,所有人都表現(xiàn)得非常友善,尤其在羅廣勝向其他人介紹過勞銘昌的家世后,他們的言語間更是多了許多的尊敬,這讓一直習(xí)慣深居簡出的勞銘昌頗有些高興與得意。他們熱情地邀請勞銘昌介紹了在家族歷史與“長生道”方面做出的研究,并且就其中的細節(jié)提出的許多問題。自然,他們也讓勞銘昌參觀了他們找到的太歲——那是一團保存在水里的黑色物體,個頭約有一個瓦罐那么大,外形接近球形,表面光滑,沒有突出的部分,也看不出任何的器官或肢體,與古書和勞格林手稿里描述的相仿。當有人用手去撈那個東西的時候,勞銘昌注意到它似乎非常的柔軟,更像是一種半流動的粘稠物質(zhì),在外力的作用下改變形狀。靠近些看后,他發(fā)現(xiàn)那東西的表面似乎隱約有些透明,下面隱約有某些東西流動的痕跡顯示這似乎是某種有生命的東西。但不論如何,它肯定不是動物,因為勞銘昌沒有看到它對外界的刺激作出過任何反應(yīng)。其中一個參會的人告訴他——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粘菌復(fù)合體,是一團原生質(zhì)的集合,事實上中國的古籍中對這種東西早有諸多記載,并認為它有延年益壽甚至長生不死的效用。當然,那位介紹者也解釋說,這并不意味著它真的能夠讓人長生不老,但不可否認的是,現(xiàn)今的科學(xué)仍然存在有許多未解之謎,所以似乎也沒有道理完全否認古人總結(jié)出的許多經(jīng)驗。
也許是那個群體的友善與尊敬打動了勞銘昌,又或者是祖先與長生密教念念不忘的神秘太歲勾起了他的興趣,在隨后的兩個月里,勞銘昌又應(yīng)其他人的邀請,參加了好幾次這樣的集會,并且結(jié)識了一些新的朋友。聚會上他們主要在討論各類古籍與神話傳說中對于“太歲”的描述,因此勞銘昌手中那些由曾祖父寫下的離奇故事與研究筆記也都成為了其他人爭相傳閱的至寶。不過,集會上的有些活動偶爾也會帶上些許古怪的迷信與神秘主義色彩。許多人都會效仿古人吞下從太歲上割下來的一小塊肉,來體驗太歲的功效,并與其他人分享自己的經(jīng)歷。甚至就連勞銘昌也在氣氛的驅(qū)使與他人的鼓動下,吞下過一小塊太歲。但根據(jù)日記里的描述,那種東西沒有什么味道,就像是某種怪異膠凍。不過,他本人對于太歲真正的效用抱有強烈的懷疑,因此并沒有再嘗試。相反,他更感興趣的還是太歲本身——正如古籍里描述的一樣,雖然那些成員經(jīng)常吞食太歲上割下的小塊肉片,但那團東西的大小始終沒有太大的變化,因此勞銘昌不由得開始懷疑這一現(xiàn)象是否就是激發(fā)人們認為服用太歲能夠長生不死的源泉。
然而隨著參與次數(shù)的增加,這種集會的形式與目的卻變得愈發(fā)離奇起來。在某些時候關(guān)于太歲的討論會演變成一些荒誕不經(jīng)的奇想;人們會不自覺地在太歲前展現(xiàn)出瘋狂而又癡迷的崇拜。而當勞銘昌談起這些行為時,他們又會瞬間恢復(fù)正常,和藹而又熱情地打消他的顧慮。這些反常的舉動讓勞銘昌產(chǎn)生了一絲疑慮。似乎他之前所看到的一切只是某種安撫他人、消除戒心的偽裝,而在這層偽裝下面還掩蓋著許多更加神秘與不祥的本質(zhì)。勞銘昌不由得想起了那個綿延了千年,歷經(jīng)無數(shù)朝代更迭,傳說中由勞家始祖創(chuàng)建的長生密教;在百年之前,他們是否也是這樣崇拜著一團浸沒在水里的離奇肉塊,懇請它賜予自己虛無縹緲的長生嗎?在那個在勞氏家族消失之后,這個長壽的教派又去了哪里呢?它是否活到了當下,而這種神秘的集會又是否是它變化出的最新面貌呢?
但真正讓勞銘昌開始恐慌的則是有形得多的恐懼——在有一次聚會上,有一個人拿出了一個模樣非常古怪的哨笛展示給了勞銘昌。他告訴勞銘昌,這是清末時期“長生道”教派里用來供奉太歲的禮器。當他吹起那只哨笛的時候,勞銘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驚駭——因為他認出了那個聲音,在他剛搬進勞家老宅時,在夜間聽到的細碎人聲里就包含有這種有節(jié)奏的哨聲。這件事情繞勞銘昌對這群人的目的產(chǎn)生了懷疑,難道正是他們在利用勞家老宅下方的地下通道從事一些隱秘的活動?而拉攏他的主要原因又或許就是希望他能夠為這些隱秘的活動提供某種便利?那么羅廣勝又在這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考慮到這些人面對太歲表現(xiàn)出的狂熱,以及他對于“長生道”以及其他勞氏先祖的了解,勞銘昌覺得一張難以捉摸的大網(wǎng)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地張開了。因此2013年春節(jié)的時候,他以回濟南過年的借口切斷了自己與聚會成員以及羅廣勝的聯(lián)系。
雖然勞銘昌迅速地了斷了自己與神秘團體的瓜葛,可位于青島的勞家老宅仍然讓他倍感牽掛。春節(jié)過后,他開始頻繁地夢到到那座房子。在夢里,房子并不是他見到的那副模樣,而是很早以前自己的祖先還生活在里面的光景。甚至他偶爾還會夢到老宅修建起來之前,勞家的先祖?zhèn)兩钤谛≡浩椒坷锏那樾巍2徽搲衾锏那樾握鎸嵟c否,它們都形成了一種有力的影響,讓勞銘昌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勞家的老宅上。于是,在2013年4月份的時候,他又悄悄地搬回了青島的老宅里。鄰居們告訴他,羅廣勝和其他的人從未去老宅找過他,這讓他多少放松了一些。
但這種寬慰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因為就在他搬回老宅后沒多久,他又在半夜的時候聽到里地下傳來的細碎人聲了。不過,那些在地下通道里活動的人并沒有嘗試推開通向老宅的活板門——或許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那里上鎖了,或者他們根本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但這仍讓勞銘昌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一方面他想向警方報告這些事情,另一方面又擔(dān)心會招到報復(fù)——畢竟目前為止,地下的活動并沒有真正的威脅到他,而且如果他的推測是正確的,那么那些在地下活動的人肯定知道他的身份。毫無疑問,這件事情讓他的精神一直處于緊繃的狀態(tài)。他開始在日記里想象地下通道里發(fā)生的事情,并且懷疑自己的祖先是不是也在一百多年前從事著相似的行徑。那是某種密教的儀式?或者還包含了某些更加神秘和不可名狀的意義?他曾在曾祖父的手稿里看到過一些隱晦而又怪誕的內(nèi)容,讓人很難判斷那究竟是真實的情況還是夸張的奇想。這些思緒也嚴重的影響了他的睡眠。夜晚的夢境開始變得怪誕起來,他經(jīng)常會夢見一些不可思議的情景和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偶爾,他會在夢中見到勞家的先人,并且聽他們談?wù)撘恍┳约涸跁凶x過的瑣事。但每當他醒來,夢里發(fā)生的事情就很快地模糊掉了,甚至來不及記錄下來。但有一件事情讓他覺得特別的煩亂——雖然他在清醒時始終沒辦法清晰地回憶起夢中的情形,但他敢肯定夢中的祖先總有著非常怪誕和夸張的形象,幾乎完全沒有了人形,但夢中的他卻又非常清楚地明白與自己對話的就是早已去世的祖先。
2013年7月份的時候,事情開始急轉(zhuǎn)直下,甚至變得有些恐怖起來。他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夢見自己的祖輩,甚至偶爾還會夢見一些他之前不曾聽說過的勞家先人——為此他甚至特地冒險去地下的勞家祠堂里查看了牌位。按照祠堂里的記錄,那些出現(xiàn)在夢中的先祖的確是真實存在過的,但他卻始終回憶不起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見到這些先祖的名字的了。接著,7月31日那天,事情發(fā)展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那天夜里,他在二樓的臥室里睡下了,卻輾轉(zhuǎn)了很長時間才進入夢鄉(xiāng),并且夢到了一些非常怪誕的事物。大概在接近的午夜的時候,他醒了過來。不過,勞銘昌也在日記里承認他不敢確定自己是否真的醒了,或者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只是另一個怪夢。總之,他聽到了人的聲音,就像以前在午夜時聽到的一樣,非常嘈雜,無法清楚的分辨。不過以往聽到的聲音只是在耳朵勉強能察覺的邊緣來回反復(fù),但這一次他非常確定,聲音就來自樓下。
于是,他披上外套,悄悄地打開了臥室的門,卻沒有去開燈。樓下的聲音還在繼續(xù),但除了窗戶透進來的些許月光外,沒有任何光亮,完全不像是有人活動的跡象。很奇怪的是,他完全無法分辨說話的內(nèi)容,因為它們聽起來像是幾百個人在各自說著毫無意義的詞句一般。那種下水道里的臭味也變得非常明顯起來,濃烈得讓人頭昏。他勉強支撐著,摸索到了樓梯口。就在這一刻,在那模糊的微光里,他瞥見了一幅讓他恐懼得幾乎昏厥過去的景象。雖然他后來在日記里承認,由于只有窗戶里透進來的些許光亮,他看到的東西并不真切,很可能只是光影變化導(dǎo)致的幻影,但在當時,他覺得自己看見了一個非常巨大的黑影突然從下方的樓梯口前挪了過去。那個黑影比人要大得多,但卻沒有明顯可以分辨的特征,就像是一團沒有確定形狀的影子。而那些細碎的人聲似乎也是由那個影子發(fā)出來的——這讓勞銘昌愈發(fā)懷疑整件事情只是一種錯覺——但在當時,他被恐懼完全攝住了,呆立在樓梯口的一側(cè),無法尖叫,甚至連呼吸都停止了。樓下的聲音又持續(xù)了一小會兒,然后漸漸地遠去消失了。大約十分鐘后,他終于能恢復(fù)了活動,并且立刻回到了臥室里,鎖上了房門,在床上一直坐到了天亮。
第二天完全天亮后,他小心翼翼地下了樓,仔細地堅持了屋子的所有門窗以及那扇通往地下通道的活板門,可所有出入口都是鎖好的,沒有破壞的痕跡。房間里也看不到其他人活動的跡象,唯一勉強能夠證明前一天晚上經(jīng)歷的只有那種濃烈得讓人窒息的惡臭,為此他甚至不得不打開窗戶進行徹底的通風(fēng)。在完成了所有的檢查后,他立刻收拾了日用的物品,搬去了青島海洋大學(xué)附近的一間旅館。他在那天的日記里說,他準備盡快離開青島,不再關(guān)注與老宅或自己祖先有關(guān)的任何事物。但這一計劃顯然沒有得到實施。隨后幾天的日記都是非常簡單的寥寥幾筆——在那段時間里,他白天去老宅里清點準備帶走的物件,夜晚則回到旅館里入睡。偶爾,他也會在日記里談?wù)撏砩系膲艟?,但全都是些毫無邏輯的話語。例如他在8月6號的日記里聲稱自己夢見了勞家所有的列祖列宗,夢見他們站在一起召喚他過去,然后他又夢見列祖列宗全都融合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個擁有著無數(shù)頭顱與手臂的丑惡怪物,仿佛希臘神話里丑惡的百臂巨人。接著,在9號的日記里,勞銘昌突然又神神叨叨地談到了老宅對自己產(chǎn)生了某種影響,每當他想要離開青島,就會很快因為一些不起眼的瑣事而打消離開的念頭。而且,他越來越強烈地想要搬回老宅去,甚至即便他不準備去老宅里清點物件,也會不由自主地向老宅走去。某種恐怖的直覺告訴他,事情不會這樣簡單的結(jié)束。魔法也好,宿命也罷,他開始確信老宅里還有某些未被發(fā)掘的秘密在等待著他。
8月11日那晚,他鬼使神差地在旅館結(jié)了帳,又帶著行李回到了老宅里。他在日記里這樣記敘說:
“夜里兩點的時候,又聽見樓下有人活動的聲音。不敢去開門。但聲音沒有就此離開。我覺得他們爬上來了。我還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很多人。我從來沒聽過那些人的聲音,但卻明白地知道他們就是我的祖先。我還聽見了勞格林的聲音。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就知道那是他的聲音。他在叫我,讓我跟他一起去海里的靈山。”
這已經(jīng)是日記里能勉強分辨出的最后一部分內(nèi)容了。在那后面還有一些更加顫抖、潦草,很難稱之為文字的段落。但那部分內(nèi)容又被重重地涂掉了,不能辨認。不過有幾個鄰居的回憶,他們在12日那天還曾見過勞銘昌。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沒頭沒腦地說著一些“自己不能離開房子”“有人在等他回去”的古怪話語。這也是14日居委會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勞銘昌尸體前,人們最后一次看到他。另外,在12日到13日的那個晚上,有幾個住得比較近的居民隱約聽到老宅里傳出了一些非常奇怪的哨音。但是由于那些聲音的持續(xù)時間并不長,而且也沒有驚動太多的居民,因此并沒有得到人們的重視。一直等到尸體被發(fā)現(xiàn),警方開始調(diào)查工作后,人們才重新想起了那種古怪的哨音。根據(jù)其中一位居民的回憶,那是一個很難用語言描述的聲音。因為它聽起來就像是尖銳的呼嘯,或者長笛般管樂與哨子吹奏出的奇怪旋律,但同時又包含了一些勉強可辨的發(fā)音。但它們實在太過奇怪,很難用我們所知道的聲音來進行類比。
八、
雖然我也希望自己能夠清楚明白地告訴讀者勞銘昌的結(jié)局,但他身前留下的文字以及鄰居們的問詢筆錄并不足以清晰完整地推斷出發(fā)生在勞銘昌身上的事情。它們給予了我們一個大概的輪廓,同時也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間。至于剩下的空缺,我必須再提到另一件在勞銘昌死亡半年后發(fā)生的事情。因為只有它才能讓我們得以一窺那個陰郁不祥同時也神秘莫測的結(jié)局。
我之前已經(jīng)說過,所有的文件都被送到了山東省文物考古院,并被相關(guān)的工作人員悉數(shù)整理了出來。這些內(nèi)容自然也在一個圈子里得到了公開。許多人都曾閱讀過勞銘昌留下的那些文件或是事件的概括敘述,而他們的看法也五花八門。比較主流的看法相信勞銘昌似乎招惹到了某個秘密團體的敵意,并且最終讓他送了命。同時絕大多數(shù)人都相信日記最后的離奇內(nèi)容只是勞銘昌在精神持續(xù)緊繃的情況下產(chǎn)生的錯覺而已——當然那個秘密團體或許也裝神弄鬼地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2014年2月份的時候,幾個山東省文物考古院的研究員回到了勞銘昌的故居,并進入位于地下的勞家祠堂做了詳細的考察。于此同時,文物考古院也將事情通報給了青島市公安局??偩謱τ谶@一情況表現(xiàn)出了高度的重視,并且針對日記里提到的那一團體進行了多次偵查摸底。3月下旬,在明確了團體的成員組成后,公安局調(diào)集警力展開了突然的搜捕行動。行動的過程沒有太多可以敘述的地方。我所知道的是,搜捕人員只抓捕住了幾個團體的外圍成員,大多數(shù)核心骨干早在搜捕人員到來前就通過聚會地的一條暗道,躲進了青島市的下水道系統(tǒng)里。
由于那一帶新舊下水道管線相互交叉,情況非常復(fù)雜,而參加行動的人數(shù)又不夠展開系統(tǒng)的搜索,因此前線指揮臨時決定安排兩人一組,分十個小組,在支援到來前先進入下水道查探情況。指揮要求各小組以及小組與地面間保持無線電聯(lián)系,并且強調(diào)了行動的危險性,警告隊員不要貿(mào)然接近。但實際上,在這十支隊伍里只有由尹舟與馬小武組成的小組真正遇到了一些事情,其他幾個小組完全徒勞無功。但那兩人的敘述也始終都沒有寫入官方的報告里。在這二人中,我只與尹舟有過深入的交談,而小組的另一位成員馬小武卻始終拒絕談?wù)撃翘彀l(fā)生的任何事情。
根據(jù)尹舟的敘述,他們兩人那天被分配去搜索一條向南的下水道。兩人走了大約十分鐘的時間,漸漸地發(fā)覺下水道污濁的空氣里多了一種非常古怪的臭味,但在當時他們也沒有多加留意。黑暗幽閉的管道給了他們一種奇怪的錯覺,就好象自己正在與那個熟悉的有著光線的世界越行越遠,深入了某個埋藏著無窮秘密的異界。在路過一條管道時,馬小武聽到了一些非常細微的人聲。于是兩人做了個匯報,然后順著聲音摸了過去。那是一條非常古老,可能已經(jīng)停止使用的管線。地面上沒有積水,只是有些潮濕??諝怆m然彌漫著下水道里混雜的惡心氣味,但那種之前就察覺到的古怪臭味卻也明顯的加強了,似乎也包含著不祥的韻意。隨后,手電筒的光線照亮了一具倒在下水道岔口邊的尸體。死者是一個秘密團體成員,他們兩個都在搜捕行動開始前發(fā)放的備忘錄里見過那人的照片。他就坐在骯臟的潮濕地面上,背靠通道的墻壁,歪著頭,面孔透著一種奇怪的青黑色,就好象死亡很久已經(jīng)開始腐爛的顏色。然而就當尹舟用無線電進行了匯報,靠上去想要細細查看時,那尸體卻發(fā)生了某種不可名狀的異變。他們看見尸體的血肉仿佛突然從固體變成了粘稠的流體。那些尸體臉上、手上還有其他裸露出來的肌膚像是熔化了蠟像一樣流淌了下來,逐漸暴露出了其中的骨頭。然后尸體的衣服也整個塌陷了下去,某種好像黏液般的東西從內(nèi)部浸潤了死者的衣物,同時從衣服開口的地方緩緩地流淌出來。起先,他們以為那是血液,但隨即又否定了這種想法。因為那些黏液在手電筒光線里閃爍著一種油膩般的黑亮。那不像是液體,更像是流動的焦油或黏質(zhì)。然后,他們看到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在手電筒的光亮下,那些黏質(zhì)逐漸在死者的身邊匯聚成了一洼,然后像是活過來一樣,伸縮蠕動著往岔道的更深處爬了過去。尹舟已經(jīng)很難回憶起當時的想法了。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著了魔,腦子一片空白地讓手電筒的光亮跟著那蠕動的黏質(zhì)向岔道更深處照射了過去。接著,手電筒的光亮揭露出了更多的尸體。它們以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躺臥或者靠坐在下水道的地面上,全都在慢慢融化,裸露出陰森的骨頭。而在下水道的地面上同樣也還有更多的黑亮黏質(zhì)。它們像是某種離奇怪誕的行軍隊伍,一伸一縮地朝著岔道的更深處蠕動了過去。而當這個可怖的、無法醒來的噩夢達到最頂峰時,手電筒完完全全照射進下那條水道。然后,他們看到的一個東西。
那是一堆黝黑發(fā)亮的形體。它堆在遠處邪惡的黑暗里,大得無法想象,幾乎堵滿了足有十尺高的下水道,就像是從別處沖來的黑色淤泥,但卻不是靜止的。那粘滑發(fā)亮的表面在手電筒的光線中不斷地翻滾涌動,短暫地變化出各種各樣的形狀與結(jié)構(gòu)。他們看到無數(shù)比例怪誕的黑亮手臂、爪子或觸手之類的肢體從那堆形體中伸展又吞沒;無數(shù)如同嘴一般的裂縫張開又合攏;無數(shù)綠色的眼睛隨著不斷流動的表面形成又分解。但那并不僅僅只是對自然造物的丑惡模仿。在那些詭異器官形成到消失的短暫瞬間里,所有的手臂、爪子與觸手都在污濁空氣中扭曲抽搐著,試圖抓握住周邊的任何東西;所有如同嘴一般的裂縫都尖叫著沒來得及表達真正意義的破碎詞句,混雜成一片讓人無法分辨的噪音;所有游移的眼睛全都轉(zhuǎn)動著,一同望向了光亮來源的方向,看著他們。然后,在喋喋不休的囈語里,那個只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噩夢里的形體開始像是燒熱的焦油一樣滾動著向他們涌了過來,同時膨脹抽搐著發(fā)出了一個完全壓蓋住其他囈語的尖嘯。那是一種短促的、像是空氣涌過某種管道時發(fā)出的嘹亮聲音,如同高亢的哨音或者笛聲般重復(fù)著:
“Tekeli-li,Tekeli-li!,Tekeli-li!”
這個聲音觸動了他們求生的本能。兩個人拋下了電筒,開始發(fā)瘋一般連滾帶爬地向后跑去。他們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自己當時的想法或行為了。就好象那一刻他們的腦子已經(jīng)完全空白了。然后,在那恐怖聲音回蕩著消散在通道里的時候,他們聽到了其他聲音。那仍然是那種短促的哨音,但卻絕對不是身后那個留在通道里的可怕怪物發(fā)出來的。那些聲音應(yīng)該來自這個管道迷宮的深處,一些更加遙遠的地方,經(jīng)過水泥壁上的不斷回蕩已經(jīng)變得有些衰弱了,但卻仍然清晰可辨。它們同樣重復(fù)著,此起彼伏,如同是在回應(yīng)先前那陣令人膽寒的聲音一般。
“Tekeli-li,Tekeli-li!”
第二批隊員在一條已經(jīng)廢棄的偏僻干涸下水道的黑暗里找到了他們兩個人。他們的精神都非常恍惚,哆嗦著幾乎說不出連貫話來。隨后,又有其他人發(fā)現(xiàn)了兩人提到的那些尸體——和勞銘昌被發(fā)現(xiàn)時一樣,所有的尸體都腐爛成了一灘黑色的黏液,只能依照骨頭勉強地看出個人形來。通過相關(guān)的法醫(yī)鑒定,死者均是那次搜捕行動的目標,但直到現(xiàn)在依舊沒有確切的理論能夠解釋那些尸體為何會腐爛得如此迅速。同樣,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下水道里曾經(jīng)存在有尹舟與馬小武詞不達意地描述過的可怕怪物與會動的黑色黏液。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那只是他們吸入了太多有毒的下水道空氣,然后在目睹了大量腐爛尸體的時候,因為極度精神緊張產(chǎn)生了幻覺而已。馬小武在被送入醫(yī)院療養(yǎng)了三個月后就辭職回了老家。尹舟如今仍然還留在青島,但也申請調(diào)離了一線,做了份閑職。
居住在勞家老宅附近的居民對于發(fā)生在勞銘昌身上事情以及老宅本身有著許多獨特的看法,但那些故事都太過古怪,太過瘋狂還是不要在這里提起為好。在勞銘昌死后,許多居民都搬家去了別的地方,如今只有兩三戶人家還住在那里?;蛟S有人會嘲笑他們大驚小怪,但他們的恐懼也許并非全無道理。早在幾個月前,我去江蘇路派出所查閱卷宗的時候,就聽到兩個年輕的民警在談?wù)撘患浅9殴值氖虑?。他們告訴我,前一天的傍晚時分,他倆在登州路上巡邏時曾聽見一個窨井下方傳出了微弱而又離奇的聲音。他們在井蓋邊側(cè)耳聽了一會,覺得那就像是氣流斷斷續(xù)續(xù)穿過狹窄管道時傳出來的尖銳呼嘯或哨音,但又不完全相同。因為那聲音如同音樂般按著一種奇怪的旋律斷斷續(xù)續(xù)地重復(fù)著:
“Tekeli-li,Tekeli-li”

(直接取自埃德加艾倫坡的“楠塔基特亞瑟戈登皮姆的敘事”,在居住在南極洲的當?shù)厝说恼Z言中,“Tekeli-li!Tekeli-li!”被用來作為悲傷和痛苦的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