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郭大路。大方的大，上路的路。

一般人都喊我郭大少，比如家中的傭人、馬夫，酒樓的掌柜小二們，還有那些酒肉朋友。

江湖上也有人喊我郭大俠，比如被我救了的中原鏢局總鏢頭羅振翼。

王動王老大、林太平都喜歡喊我小郭。而燕七從不這么喊。這些都是后事了。

守孝期滿，我賣了家宅、田地，接濟(jì)了窮親戚好朋友們。然后買一匹好馬，請人鑄了一把好劍，置辦了幾身好行頭。開始闖蕩江湖。

我會做的事比大多數(shù)人都多，而且比大多數(shù)人都做得好。我會騎馬，能騎最快的馬，也能降服最烈的馬。我會擊劍，能刺穿鐵甲，也能刺穿柳絮。

我的廚藝，絕不在京城任何一位大廚之下。清蒸魚、燒野鴨，任何一樣菜品，都沒有讓朋友們失望過。

而我，無論唱蘇軾的“大江東去”，還是唱柳永的“楊柳岸曉風(fēng)殘?jiān)隆保瑒e人都認(rèn)為我是多年梨園子弟，或賣唱多年。

有人說，除了生孩子，我什么都會。好吧，我勉強(qiáng)同意這種觀點(diǎn)。

這樣的人，會窮嗎？走到哪里，會受窮？況且我又不懶，又不笨。

可，當(dāng)我走到山半腰時(shí)，我已經(jīng)兩天沒吃飯了。能賣的都賣了，能當(dāng)?shù)囊捕籍?dāng)了。僅剩的，只有最后一身行頭，和手里的這把劍了。

不過，我很快就有錢了，因?yàn)槲已矍笆且蛔?guī)模很大的山莊。牌匾上刻著四個大字：富貴山莊。

——02——

第一次富貴山莊之行，讓我深刻認(rèn)識了一個成語

這個成語叫名不副實(shí)。

我找遍了富貴山莊的三十多間房子，沒有金銀珠寶、沒有字畫器皿，沒有綾羅綢緞、沒有美酒米糧，甚至連桌椅板凳也沒有，一張都沒有。只有一張很大很大的床，床上躺著一個人，一個看著奄奄一息的人。

如果我是餓了兩天，那他的模樣感覺至少餓了四天。這位兄臺，叫王動。帝王的王，動如狡兔的動。

這位富貴山莊的第七代莊主，早已將山莊最后一個小鐵鍋給當(dāng)了，因?yàn)閼械脛樱恢别I著。

于是我當(dāng)了僅有的劍，買來酒肉，便在富貴山莊住了下來。王動很夠朋友，他允許我睡在他床上。看著那被子上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洗的油膩，以及隱隱散發(fā)的氣味，我拒絕了。但他成了我富貴山莊結(jié)交的第一個朋友。

你猜對了。有了第一個朋友，第二個朋友還會遠(yuǎn)嗎？就像冬天后面必然是春天一樣，后來燕七出現(xiàn)了。

燕七個子不高，大大的眼，小小嘴，不笑時(shí)冷冰冰，笑起來會有酒窩。咦，男人有酒窩的真不多。打發(fā)了追殺他的人，他喝了我們的酒，也在富貴山莊住了下來。成了我在富貴山莊的第二個朋友。

嚴(yán)冬，雪落滿了山莊，還幾株梅花凌寒獨(dú)自開。上一頓飯，什么時(shí)候吃的？不記得了。滿地的白雪如同白面一樣，那梅花則像極了紅辣椒，好一碗鮮辣熱乎的湯面。

正幻想間，燕七回來了，帶來了一個昏迷的人。

這個秀氣、纖弱，櫻桃小嘴的年輕帥哥，比燕七更像女人。他叫林太平，我們的第四個朋友。

——03——

那天，林太平問道：屋檐上一共多少冰柱子。

燕七的回答，跟我一樣：六十三根。

王動答道：二十六根長，三十七根短。

燕七搶道：我已數(shù)過四十遍。

王動道：我只數(shù)過三遍，因?yàn)槲疑岵坏枚鄶?shù)。

問原因，他答道：因?yàn)槲乙糁財(cái)?shù)。

這回答，令人心生酸楚。是因?yàn)楣陋?dú)，也是因?yàn)楦毁F山莊已經(jīng)找不到一粒米了。

冬天絕對不是一個好季節(jié)，跟所有的窮人一樣，躲在家里。這樣既可以避寒，也可以減少身體消耗。

林太平帶回來了四個饅頭，每個饅頭還夾著一大塊肥肉。但王動發(fā)現(xiàn)林太平身上最厚那件衣服不見了。

林太平的嘴唇凍得發(fā)白，嘴角卻帶著愉快的笑容，說道：我很自私。我覺得四個人一起吃，比我一個人躲著吃開心的多。

我發(fā)誓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食物。全世界的大魚大肉來換，我也不肯?？上业囊路疲?dāng)鋪不會收。

我翻起跟頭來取暖，有一樣的東西掉了出來。那是一條金鏈子，帶著一個金雞心。

一個窮得好幾天沒吃飯的人，身上竟然還有金子。朋友把衣服都拿去當(dāng)了，而這個人還在裝窮，裝得還那么像。如果我是旁人，我會這么想。

我無地自容。深夜打包行囊準(zhǔn)備離開，回頭發(fā)現(xiàn)王動、燕七、林太平站在身后。為什么會在這里。他們說這里有朋友，被窩里沒有。我熱淚盈眶。

那是我最痛苦的秘密。

曾經(jīng)有一個女人叫朱珠。我把她當(dāng)做天下最高貴的人，我把她當(dāng)做仙女。我愿意將自己的生命和一切都奉獻(xiàn)給我。我相信我的家世、我的努力可以讓她過上富足快樂的生活。她也答應(yīng)我，除了我之外，誰都不嫁。

然而在成親前一天，她變賣了我給她的所有的東西，跟著別人私奔了。這條金鏈子是她唯一送給我的東西。而那個人，是我家中的馬夫。我的仙女，跟著我的馬夫私奔了。

說出來之后，反而不那么痛苦了。看著王動他們發(fā)亮的眼睛，原來真正的朋友非但能分享你的快樂，還能分解你的痛苦。

——04——

出去打獵的，是我和燕七。打獵的意思，找找賺錢的機(jī)會。

不知道為什么出去打獵的，總是我和燕七。也許是因?yàn)橥鮿涌倯械脛?，也許是因?yàn)榱痔娇偸谴箝T不出。

燕七總是每隔一段日子，便神秘失蹤幾天。從來不見她洗澡，也聞不到臭味。臉總是黑炭一樣。

燕七很討厭女人。也許以前吃過女人的虧，上過女人的當(dāng)。我覺得，我有義務(wù)開導(dǎo)她，雖然女人大部分都很討厭，但偶爾也有幾個比全部男人都可愛。

你知道的，男人需要女人，女人也需要男人。

也許女人希望有個男人陪自己看日出日落，看星辰大海，去做那些激動人心的事。然后留下永恒獨(dú)一無二的記憶。比如站在黃河灘邊，看到沙鷗如振翅撥弦般盤旋起飛。當(dāng)然你肯定不知道什么是沙鷗，我也不知道。只不過，那一刻，那只鳥，我們這么獨(dú)一無二地稱呼它。

男人當(dāng)然也渴求有一個女人陪自己一起。不過，未必是做什么激動人心的事。女人可能不知道男人最想跟女人做的事，究竟是什么。是看日出日落嗎？是享受閨房之樂嗎？也是，也不是。

我最想的，是跟女人一起茫無目的的閑逛閑聊，是的，身心放松的閑逛著閑聊著，讓時(shí)間懶洋洋地走過。

不用事前設(shè)計(jì)計(jì)劃A計(jì)劃B，不用糾結(jié)她會想吃肉還是吃素。吃肉的話，是牛肉還是鮮蝦。若是吃牛肉，聊什么？聊牛肉的故事還是市井的八卦。

太細(xì)致地準(zhǔn)備計(jì)劃，可能被視為婆婆媽媽；可若是敢說你想吃啥咱吃啥，又變成粗鄙且沒有誠意。這就是女人。

呆呆地掃過臨街的攤販，沖玩耍的孩童傻笑一下，然后一路走一路走，然后時(shí)間就過去了……

閑逛閑聊一次就好了。能陪你下一次，還是這樣乏味出行的，不成溫暖的愛人，也必成溫暖的朋友。

比如燕七。雖然他是一個男人。雖然他臉紅扭捏的樣子，有點(diǎn)像女人。

我是什么都會。但去茶樓賣唱，我拉不下臉。去酒樓當(dāng)廚子？我曾往客人臉上甩了條西湖醋魚只因他說甜味不夠。這事估計(jì)在酒樓圈里還沒被忘干凈。去當(dāng)鏢客？中原鏢局總鏢頭羅振翼曾跪著把我送了出來，因?yàn)槲以宴S銀分給小山賊們，讓他們棄惡從善做生意。

于是，說是打獵，可大部分時(shí)間，我們倆都是瞎逛，瞎聊。以前大英雄大俠客也這么窮嗎？也需要發(fā)愁生計(jì)嗎？

燕七回答：如果以后有書記載我們的故事的話，也不會描述我們這段生計(jì)窘迫的歲月。因?yàn)槠椒驳娜耍幌胪ㄟ^看英雄們的光輝事跡，短暫忘卻生活的疾苦。

坦白地說，大多數(shù)人看別人過自己想過過不了生活，就會很爽了。

可那不是人生，那是爽文。我嘀咕道。

如果你想當(dāng)英雄，被人敬仰的的話，就得將那些艱難的事情做得毫不費(fèi)力。而不只是學(xué)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但大部分人只想美事，逃避痛苦。燕七道。

——05——

那一次，我被外號雞犬不留的大盜鳳棲梧挾持。燕七威脅道若是他敢殺我，就大喊把附近的武林高手都引過來?？上p眼發(fā)紅關(guān)心則亂的樣子，實(shí)在是威脅不了人。

那一次，仇人來殺王動。林太平中了毒針，燕七出手如風(fēng)便將受傷的那塊肉挖了出來。若是晚了幾秒，后果不堪想象。

盛怒的我一拳打中了敵人留言示威的稻草人。哪知稻草人里布滿毒針。燕七竟一口氣將毒血吮吸了出來。

轉(zhuǎn)瞬之間，便在死亡邊上徘徊了一次。后來我感嘆明明看見林太平中毒針，自己卻還那么魯莽，真是不折不扣的呆子。

林太平瞅了瞅我，長長地嘆了口氣道：你的確是個呆子。

燕七是怎樣一個人呢？嗯，是我說東，他總說西；是我說吃烤鴨，他總說吃燒臘。

燕七是怎樣一個人呢？為了王老大，我可以當(dāng)了身上所有家當(dāng)，只留一個底褲。

而為了燕七，我可以把底褲也當(dāng)了。

一逢他不在，總覺得生活，好像變成了沒放鹽的菜。

我覺得我得了一種不能訴說的心病。

王動道：心病也有很多種，最厲害的一種是相思病。相思病也不丟人。說不定我還可以替你去說媒。

我咬著牙道：我得的是最見不得人那種相思病。

王動試探道：你相思的難道是個男人？

我點(diǎn)點(diǎn)頭。王動露出很害怕的樣子，悄悄道：不會是我吧？

我慘然道：我的病還沒那么重。

而燕七突然不見了，這一次一去便不見歸來。

找不到他，我絕不回來。王動看到這紙條，我早已走遠(yuǎn)了。

歷經(jīng)艱難險(xiǎn)阻，歷經(jīng)千重考驗(yàn)，再見到燕七的時(shí)候，“他”已經(jīng)是一個白衣少女。我們成了親，如愿以償。

燕七臉上不再是帶著三分佯嗔、又帶著三分調(diào)皮，而是滿是真情，紅暈如云，如晚霞般醉人。

歸途，官道旁，黃昏漸近。

前面的樹下，有個襤褸憔悴的婦女，背著一個孩子，牽著一個孩子正在乞討。我把碎銀子放她手中，對視了一下。我們彼此臉色都變得慘白，充滿驚駭。我茫然所失，那婦人也一言不發(fā)。

我嘆著氣離開。好一會，燕七才遲緩地跟了上來，默不作聲。

我說道：你知道她是誰了。

燕七道：嗯。我給她一個金鏈子。希望能幫助到她。

我握著燕七的手道：愿昔日種種前塵盡忘，我和她各自安好。謝謝你。

燕七充滿著絢麗光彩的眼睛看著我，溫柔暖人的聲音，揶揄道：你覺得她漂亮還是我漂亮？

我頓時(shí)無語，哈哈大笑。

能為善時(shí)，盡量為善；能不為惡時(shí)，盡量不為惡。你永遠(yuǎn)不知道蒼天的安排是怎樣的？你的行為，其實(shí)是一種播種。

你栽下去的，是什么樣的種子，就一定會得到什么樣的收獲。

你栽下去的，若是砂石，就永遠(yuǎn)不要期望它能開除美麗的花朵。